「你是不是有什麼照片的事該跟我交代?」
她滿心懺悔地畏縮佇立。「你是指……我上網搜集你公關照的事?」
俊眼怪瞪,有些出乎意料。
「還還還是,你從facebook看到的我那些不可告人的照片?」
他愈瞪愈詫異。不可告人的什麼照片?
「我那是、沒辦法好想的唯一辦法呀。」真的,她可以把心臟肝臟腎臟或大腸小腸全挖出來證明,她說的句句屬實!「我們學校裡一堆科學怪人,只要我有通訊技術上的需要,他們都可以輕易搞定。像是……鎖定你的手機啦,或動一些呃、有的沒的手腳。可是,要付他們那些宅男一些特殊的酬勞。」
不然,她才不會去穿那些見不得人的可愛女僕裝,拍照留念。
戈寧疲憊地挑眉垂眸,盡可能別歎氣,維持權威性。「還有呢?」
「還有?」她傻望,想一想,怕怕的。「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小柔。」輕聲細語,就已威力十足,令她雞飛狗跳。
「好嘛好嘛!我不是故意要偷偷合成那些照片,我只是……很想要。」
他無力地深深感到中文的博大精深、奧妙難測:明明跟她說的是同一種語言,卻完全不曉得她在講什麼。
「把你的黑莓機給我。」
她一副要她的命似地惶恐,百般不願,又捨不得忤逆他。掙扎了半天,最後只好乖乖地含淚繳械,無條件投降。
「你把那些照片放在哪裡?」他沒好氣地一面搜尋、一面逼問,把她的機密檔案一一揭發。
驀地,他傻住,直瞪小小屏幕內的畫面,切換再切換,裡頭居然暗藏一大堆——
他和她的結婚照。
她沒事都在搞這個?照片多到他暈頭轉向:有希臘系列的結婚照、日劇系列結婚照、韓劇系列結婚照——請問週遭這一大群他不認識的親友是幹嘛用的?鐵達尼系列結婚照、吸血鬼系列結婚照、荒島求生系列、武俠系列、靈異系列……
「那個……隔壁還有一個隱藏檔案。」她伸長脖子不斷偷看,順便技術指導,教他如何開啟機密中的機密。「我比較滿意的系列都收在那裡。」
他呆若木雞。所以……他看的這些不過是她不甚滿意的垃圾?
「裡面比較完整地收錄了喜宴和證婚的部分、度蜜月、套房的選擇、菜色的安排之類的。可是我想把這些照片弄成連續性的影片,卻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配樂,所以進度很慢。而且有些地方我想修片,把我們合成得更自然一點。」
「小柔。」他還是忍不住一歎,關機。
她本想熱切地再說明一些、再展示一些、再規畫一些,卻不得不收斂回來,中止自己一頭熱的春秋大夢。他好像……不是很高興。
「我向你問的,是你私下拍了那批貨的存檔照片?」
她落寞垂頭。他對他們之間的事,關注度總是比不上他對那批貨的執著。
「你這麼做太危險。我飛來找你,是因為我看到你在網上放的消息。」
她竟謊稱,畫確實全在她這裡。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不,你並不完全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我知道。」他看了她的心血、她的珍貴秘密,一點感覺也沒有。他能跟她談的,還是那批貨。「我有聽到你跟霍西雍的談話,我曉得嚴重性,但我有我的作法。」
「我希望你別再插手。」完全退出。
「東西是我截走的,我有責任收尾。」
「責任不在你這裡——」
「我說了我有我的作法,不用你管!」她滿肚子委屈轉為怒氣。「你又不知道我的作法、我的規畫是什麼,就直接否定。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你那些結婚照又怎麼說?」
「那是我的個人嗜好、我的隱私、我的秘密,我沒有給其它人看過或公佈出去!是你侵犯我的私人領域,隨便亂看我的東西,然後再跟我發脾氣!」
「我沒有在跟你發脾氣。」他淡道。
「你只是毫無反應、只是歎氣!」她激切譴責,抖著嗓子嚴正抗議。「你既然什麼事都要跟我撇清,那就不要再來干擾我的生活。我弄了什麼照片,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黑莓機還我!」
「你並沒有搞懂我的——」
「還給我!」她恨斥,攔不住滾落的淚珠。
老樣子。他瞪著她,她瞪地上。明明是面對面地在溝通,卻講來講去總是講不通。
「你合成的結婚照,所貼上的我的舊照片有好幾張——」
「黑莓機還我!」
「是我和前女友的合照。」
她怔住無理取鬧的淚勢,終於靜下來好好聽他在講什麼。
「你要拍,就跟我拍真的。不要合成,也不要拿我跟別人的過去,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他好聲好氣地,拉過握成小拳的玉手,把黑莓機放入其中。「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好,那我重新說一遍。」他坐在桌邊,對著傻傻杵在他雙腿間的淚娃複述。「你想要結婚照,就跟我一起拍真的結婚照,不要弄假的。我跟別人拍的照片已經是過去式,沒有未來可言,所以不要把那種東西移植到我跟你身上。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他任由她死皮賴臉地環抱在他胸前,仰著臉聽他重述一模一樣的內容,一模一樣的平淡語氣,一模一樣的問句。「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
「那我再說一次。」
她聽不膩地黏在他懷裡磨頭蹭腦,愜意得不得了,像只被寵過頭的貓,撒嬌地喵喵叫。他每說完一次,問她聽懂了沒,她總是回答沒有,乾脆利落得很。他也總是不厭其煩地,一再配合。
「好,那我再說一次。」
無聊的遊戲,他倆卻怎麼玩也玩不膩,非常享受地一起耍白癡。門板外一隻隻側伏偷聽的耳朵,漸漸散去,打電玩的繼續打電玩,打舌戰的繼續打舌戰,打掃災區的繼續打掃災區,只有門內的人還在樂此不疲。
「你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沒有。」喵……
「好,那我再說一次。」
說著說著,之後的話,都漸漸說到吻裡了。
他們婚後定居西雅圖市中心:以他的活動範圍為準。但他技巧性地,以高明的談判功力,將她哄回研究所裡,做完她的蛋白質工程研究,以此暫且限制住她的行動,好讓他有時間在她週遭設下更強大的防火牆——
防止她日後又四處興風作浪。
他暗自承認,赫柔後來施展的佈局,確實有可取之處;只是他絕對不講,免得激勵到她。
原來她和小路、大書獃一夥人,不是純粹避難,而是避難兼戰略小組的秘密基地。她放話勾引那批貨的持有人、以及他手下的禿鷹們:畫全在她這裡,卻又設了個小詭計,讓畫好像全轉運到大MAN那裡,好使那批凶狠的去對上陰險的。石先生的人馬與大MAN的人馬相互火並,爭奪東西,她就下台一鞠躬,退隱山林。
他不希望她太精於這些佈局手段,可是她進步太過神速,前景堪慮。
哎,他也很拚,無奈她到現在還是沒懷孕,仍需暗中努力。
「戈寧,這個給你。」
他懶懶抬眼,放下報表,接過太座遞來的懿旨,一面略略掃過,一面伸臂把她攬到他腿上側坐。本以為,她那副甜得太媚的笑靨、熱情又太養眼的小洋裝,所寫的會是什麼挑逗十足的御令,但他左看右看,從上到下再次一行行看,愈看臉色愈難看。
「這是你的研究報告嗎?」
這下換她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不爽地朝他瞪眼。「這是我寫給你的抒情散文。」
她沒好氣地狠手抽走,起身走人。
他莫名其妙。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他是招誰惹誰了?但他累積了與她交手的深厚功力,深知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小柔,我是跟你鬧著玩的。你當真啦?」他故作悠哉地癱坐椅內咯咯笑,拾回飄落的報表。
小人兒果然怔住憤然退席的腳步,抽尖了耳朵,觀察動靜。
「這也不能怪我。你把我人氣那麼旺的戀愛手札部落格關掉,害我再也沒得發表,你自己卻信手拈來,就是一篇精采文章,我當然會心理不平衡。」
「你那個虛擬戀愛手札,人氣再旺也不過是連篇謊話。」她看都不屑看一眼,免得玷污了她真愛真情的神聖偉大。「我這個不一樣,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寫成的極品。」
看她笑得艷麗絕倫,得意洋洋,他為之隱隱騷動。
「你再拿來。」他伸展左臂,要信也要人。「我要在你這雞蛋裡挑骨頭!」
她到底寫了什麼曠世鉅作,開心成那樣?
他攢眉細讀,傾盡才智,字字琢磨,仍然看不出個名堂。
「文章出色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將她的抒情大作折迭再折迭,收入胸前的口袋。「出色的作者在敘述作品的功力上也得出色,請試著以感性口吻描述你的著作內容。」
「你好幼稚。」她大展勝利者的笑容,對輸不起的傢伙施予憐憫。「基因的功能是要透過蛋白質來實現的,而在蛋白質降解過程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介導物質,有助於我們對多種疾病的發生機制及遺傳信息調控的瞭解,那就是泛素。」
他的腦袋放空,只剩勉強的笑意。
若非她吟詠這些無聊內容的嬌嗓,美得宛若誦讀莎士比亞十四行詩,又感情豐沛,真摯動人,他真會誤以為她又在惡搞,唯恐他日子過得太清閒。
他在她漫長而詳盡的深情說明中,不時頷首,或適時回以無意義的「所以呢」、「原來如此」、「嗯……」,彷彿玩味其中,興致高昂。同時提高警覺,意識不可渙散,或淪陷她衣襟內深邃的溝影中。
「然後蛋白質在降解的過程裡,泛素會鎖定它要摧毀的目標蛋白質,緊緊黏上,通過細胞的蛋白質分解體把受損的或短期性的蛋白質加以分解,再循環利用。」
「嗯哼。」他輕撫她側坐在他身前的白嫩大腿,藉以提神。
「這個鎖定後的緊緊黏著,被稱作是死亡之吻。」
「喔。」
「因為被泛素吻上的蛋白質,只有一種下場,就是被摧毀。」
「原來如此。」
「就像你的吻給我的感覺。」
他驟然與她對眼,在他眼前綻放的,是嬌媚花朵般的甜蜜笑靨,羞怯又大膽,畏縮又期待。她千回百轉,用盡她最拿手的專業領域中之最極致細膩的描述,千辛萬苦搾出的一篇她所謂的抒情散文,所要表達的重點就是——
「我的吻有那麼致命?」
她好用力、好熱切地連連點頭,雙眸亮晶晶。
「我不是常常吻你嗎?」何須煞費苦心地大作文章?
「可是我從來沒跟你說過,我有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多麼地喜歡你吻我。」
這種話她大可直說,不需攻進了博士班還拚死拚活地刻出這篇大論來告訴他。可是,這份用心,令他深深感動。
「小柔。」他不可思議地雙手捧住她小小的臉蛋,視線反覆梭巡。「你真是奇葩。」
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隻爬。
他吻她,很深很久地以一個吻持續吻她,彷彿泛素鎖定了它要摧毀的蛋白質,緊黏不放,直到被分解消滅,極致的死亡之吻。
「你這篇情書,真是太感人。」他以額貼在她額上,喘息讚歎。她也是,氣息熾熱混亂。「我一看就被深深迷住。」
「真的?」她好高興,目不轉睛。「我寫得這麼棒?」
「真的。」鬼扯。「我沒有你那麼棒的文筆,只能直接告訴你了:我愛你。」
這可是肺腑之言,絕非違心之論。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