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所及的,幾乎是鋪天蓋地的紅。
紅色喜衣,紅色綢帶,紅色燈籠,紅光滿面的臉——
甚至連窗子上,都貼著無比嘲諷的大紅「喜」字!
終於,被打包捆綁好的某人按捺不住地噴火了,「滾,都給本少爺滾出去!」
火氣之大,簡直橫掃方圓十丈。
「呵,霍少爺今天的火氣還真大。」只是很明顯地,即便他此刻火氣再大,卻依然有人對之視若無睹。
比如慕容休,比如傅尚洵。
此刻,他們兩個就坐在他面前,閒閒地品茶聊天,談笑風生的樣子真是讓他看了就討厭,於是忍不住咬牙切齒:「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們兩個居然成了老夫人的護院?」
「看看,已經氣到神志不清的地步了,連我們是不是護院都不清楚了。」傅尚洵感慨不已,看一眼慕容休,「你說,會不會是因為穴道被封得太久,所以人就變傻了?」
「有可能,」慕容休煞有介事地摸著下巴,以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穿著新郎官服飾的霍千重,「尚洵,你說怎麼辦?霍少爺要是真傻了,今天這齣戲可就唱不下去了。」
「你們兩個——」霍千重陰鷙的目光橫掃過去,「不要以為我現在不能動,就可以為所欲為,等我脫困之後,看我怎麼報復你們!」
「第一次聽到人當面對我說要報復我,」慕容休掏了掏耳朵,笑得異常開心,「真是新鮮。」
「慕容休,你少廢話,快點給本少爺解穴!」霍千重再次爆發了。
「我說千重兄,我要是給你解穴的話,你這麼一走倒是輕鬆,剩我們兩個在這裡,老夫人會做出什麼事情,我們可不敢保證,所以為了我們自己著想,你現在還是乖乖地在這裡呆著比較好。」慕容休閒閒地看他一眼,突然站起來走過去,順手幫他整理了一下掛在胸前的大紅花,一邊嘖嘖連聲,「看看,這打扮打扮,還是挺不錯的,看起來確實像個新郎官。」
「你想找死嗎?」霍千重凌厲的目光朝他刺去,惡狠狠地磨著牙,「到底還是不是朋友,居然眼看著本少爺去娶那個醜八怪,你們卻坐在這裡喝茶聊天?」
傅尚洵溫雅一笑,「千重兄莫要生氣。」
「不生氣?我怎麼可能不生氣?」霍千重穴道被封,無法自由表達出自己此刻「火冒三丈」的憤怒,「老夫人根本就是胡鬧,那個醜八怪更是胡鬧,居然讓我去娶一個我自己根本就不喜歡的女人,把我當成什麼了?」
他簡直氣得很想衝出去掐死那個女人!
說什麼不想嫁給他,那現在那個準備被人抬進霍家的女人是誰?
是死人嗎?
就知道不該相信那個醜八怪的話,他當時真是昏了頭了!
「喂,你說,他等會兒拜堂的時候,會不會扔下新娘子就跑?」慕容休悄悄地跟傅尚洵咬耳朵。
「難說,但是千重兄絕對能做得出來這種事——」傅尚洵頗不認同地微微皺起了眉,「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那位祝小姐豈不是要被抬回祝家?」
「也是……」慕容休摸著下巴,精緻的眉眼中藏著盈盈笑意,「所以,看來也只能委屈他了。」
「你們兩個在說什麼鬼話?」霍千重見他們根本不理他,頓時火了,「快點幫我解開穴道!」
「千重兄,真是抱歉了。」傅尚洵對他笑了一笑,「你也知道,若是給你解穴,不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我看,你還是忍忍吧。」
霍千重卻彷彿突然有些絕望了,「有你們兩個在這,我能做什麼事?」
「你能做什麼事?你能做的事情多著呢。」慕容休做回憶狀,「還記得安明郡主那件事情不?我們兩個當時也在吧,你倒好,酒勁上來,誰也拉不住,翻進臨王府就大書特書了一通,結果第二天酒一醒,你立即就溜走了——這也算變相地流落出京城吧?」
「而且,那件事情鬧得那麼大,連你今日娶妻,霍伯父霍伯母都不敢從京城回來,唯恐安明郡主說他們知情不報——」傅尚洵歎了口氣,眉眼卻藏著笑意,「要知道,他們可是在催了數年的情況下,錯失了親眼見證自己的兒子娶妻的那一刻啊。」
「所以,」慕容休哈哈一笑,點頭總結,「你就認命吧,遂了老夫人的意思,乖乖地娶妻生子,做你那腦滿腸肥的小生意人吧。」
原本想以「哀兵之態」打動他們的霍千重聽到慕容休這麼一總結,頓時完全忘記了偽裝,再次火氣沖天,「休想!讓我跟一個完全沒感覺的女人成親?」
「什麼叫完全沒感覺?」慕容休偷笑,「之前不是還吵得熱火朝天?雖然後來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但是可想而知,必定精彩無比。」
「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傅尚洵若有所思,「莫非你故意挑釁,卻讓祝家小姐有所誤會?」
「不會吧?」霍千重聽他這麼一說頓時傻了眼。
「很有可能。」慕容休立即配合地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正所謂打是親罵是愛——」
霍千重壓抑住火氣,白眼一翻,「少在本少爺面前說那麼肉麻的話!」
「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作繭自縛呢?」慕容休卻不理他,只跟傅尚洵說話,笑得鬼鬼祟祟的。
「我不管,」霍千重蠻不講理地開口,「總之,我再說一遍,我是不會娶一個我完全沒……沒感覺的女人的,你們趁早放了我,否則,就算是把我押到了新房裡,我還是會跑的!我怎麼可能跟一個我根本就不愛的女人成親,這婚事根本就是個玩笑!」
好奇怪,為何他在說「沒感覺」這句話的時候,卻莫名地彷彿又感覺到了她那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的瘦削?
完全沒有道理——
「他在想什麼?」看著霍千重突然由噴火到發呆再到難以置信的表情轉換,慕容休很是疑惑。
「不清楚——」傅尚洵看向慕容休,低聲開口,「你耍了他半天了,難道真由得他被抓著去成親?雖然他若是拜堂時丟下新娘子於理不合,但是若硬是要他們湊到一起,對那位祝家小姐,也未必就好。」
「說的也是。」慕容休笑瞇瞇地點頭,突然拉起傅尚洵就朝外走,一邊回頭對霍千重說:「好了,你要發呆就繼續吧,我們兩個可要先去看看新娘子了。都說女人最美麗的那一刻就在今日,說不定你口中的醜八怪,今天也會變成一個大美人兒呢,與其對著你這只噴火怪獸,我看我們還是去看新娘子比較好。」
他說完後哈哈一笑,拉著傅尚洵便出了房間,關門的瞬間,手指掃出去一縷勁風,剛剛好解開了霍千重的穴道。
千重兄,我對你總算是仁至義盡了,能不能跑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耳邊是震天的炮竹聲,喜樂隨風飄得到處都是,似乎有很多看熱鬧的人,即便在這樣嘈雜的炮竹聲和喜樂聲中,依然能聽到嗡嗡的說話聲以及小孩子們的笑鬧聲。
轎子內微微的一顛一蕩,就像祝宜寧此刻紊亂的心。
大紅蓋頭遮住了一切,她此刻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垂下的視線裡只能看到自己身上的喜服,那種耀眼的紅。
鴛鴦戲水,龍鳳呈祥。
大紅蓋頭上的是鴛鴦戲水,喜服上的是龍鳳呈祥,寓意出嫁之後夫妻恩愛,和和美美。
她——
就這樣,便嫁了嗎?
嫁給那個霍千重,那個一直在找她麻煩、又自大又傲慢的男子?
明明是自己親口答應的事情,但是從今天一大早開始,似乎一切都如在夢中一般。
更衣,挽髮,梳妝。
眉添黛料香,菱花銅鏡涼。
妝容完畢,她攬鏡而照,幾乎認不出那鏡子裡的女子,居然會是她。
熟悉的眉眼,陌生的感覺。
喜娘幫她挽髮時說:「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子孫滿地。」
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長長黑髮被挽成髻,更嫌陌生。
幾乎連她自己都無法確認,今天出嫁的到底還是不是她了——
「到了!」有人陡然喜洋洋地喊了一聲,隨即轎子便一陣晃動,她連忙坐好扶穩,然後就再次聽到了外頭傳來的震天的炮竹聲,喜樂也再次奏響,外頭簡直吵得要命。
她頓時屏住了呼吸,也不知道為何,一顆心跳得飛快。
外頭有人一迭聲地再喊:「新郎官呢,快去請新郎官踢轎門啊!」
接著響起的便是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她坐在轎子裡頭,指甲幾乎把掌心細嫩的肌膚都要扎破了,可是等了許久,外面卻似乎突然沒了動靜。
出了什麼事嗎?
難道——
腦海裡自動跳出最不好的預感,她的心忍不住朝下一沉,隨即繼續激烈地跳動起來。
「小姐?」轎子外頭卻突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玳瑁?」她心裡一喜,連忙朝那聲音來源的地方靠了靠。
「小姐,你不要急,我想大概是姑……姑爺還沒準備好。」玳瑁一邊說一邊焦急地朝霍府門裡張望,說到「姑爺」這兩個字的時候,頗不甘願。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隨即屏息凝神,繼續等待。
只因她在轎內所以沒有發現,此刻就連霍府的人都開始著急起來,探頭朝院子裡看,悄悄地交換著最新的消息。
「小少爺呢?」
「不知道,有人去找了!」
「找到沒?」
「還沒有,大概是從別的地方跑的……」
「……」
「不好了不好了!小少爺準備翻牆逃婚呢!」
「啊?小少爺要翻牆逃婚?」
原本還是悄悄話,此刻最新的動向傳來,某個大吃一驚的下人不自覺地揚高了聲音,於是這麼一嗓子下來,站在霍府大門口的所有人全部都呆住了。
喜娘最先反應過來,手裡拿的紅色絲帕一揚,晃著過度豐滿的身體就衝了過去,「哎呀呀,新娘子都到門口了,你們怎麼能讓霍少爺逃婚呢?」
「他把我們家小姐當成什麼了,居然逃婚?!」義憤填膺的聲音發自忠心護主的小婢女玳瑁。
「霍千重去了哪裡?」冷靜無比的問話來自陡然一掀轎簾摘了紅蓋頭的新娘子祝宜寧口中。
這三道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守在大門口的朱總管本來就已經一個頭兩個大了,如今被她們這麼辟里啪啦一問,頓時有點犯暈,更何況,其中一個問話的人還穿著新娘子的衣服——
於是他只能呆滯地伸出一根手指,朝院內指去,「翻……翻牆……」
「帶我去找他!」祝宜寧此刻百感交集,怎麼可能注意到眾人呆滯的眼神,逕直一提裙角闖了進去。
「嘩」的一下,守在院中路兩側的下人們頓時紛紛給她讓開了路。
卻有一個人,不躲不閃,笑笑地對她揮了下手,「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祝宜寧抬頭看了一眼,就看到之前在運河時見過的那個眉眼精緻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她徑直問他:「霍千重呢?」
「在後院翻牆呢,」慕容休笑笑地看著她,「不用著急,他跑不掉的,倒是我有句話想要和姑娘說。」
「請說。」祝宜寧抬眸看他,雖然心裡亂成一片,可是臉上卻絲毫沒有任何表情。
「姑娘是當真想要嫁千重兄?」慕容休閒閒挑眉,一副似乎準備拉她聊天的模樣。
「若是不嫁,為何會站在這裡,為何要穿這身嫁衣?」她此時其實甚是狼狽,手裡尚抓著被她自己拿下來的紅蓋頭,喜服長長的下擺都拖在了地上,原本是為了讓她顯得更加亭亭玉立的設計,此刻在她看來,分明就是用來變相幫霍府拖地才對。
「你說的只是嫁與不嫁,而不是想與不想——」慕容休精緻無比的眸子盯著她,幾乎有點太過專注了。
「我若說想,你信嗎?」她淡淡一哂,「甚至連我自己都不信。」
「你若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慕容休提醒她。
她頓了一下,隨即搖頭,「不。」
慕容休仔細看了她兩眼,突然哈哈一笑,「既然如此,就跟我來吧!」
其實他們這麼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這麼多,也不過眨眼工夫,其他人根本都沒反應過來,而慕容休說完之後又這麼突如其來一扯,甚至連祝宜寧都沒反應過來,就覺得有隻手已經扣在了她的手腕上,隨即她身子一輕,人就已經騰空而起,落在了房頂上。
雖然她既沒驚慌地大叫,也沒有失態到面部扭曲,可那是因為此刻,就在她的腳下,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頓時齊刷刷地合力發出了一個單調無比的音:「哇——」
「不要怕。」慕容休笑了一笑,帶著她朝霍千重準備逃跑的地方掠去,好在這霍府再大,也不夠他隨便掠上兩掠的,於是幾乎只是眨眼工夫,他就伸手朝下面指了一指,「喏,在那裡!」
祝宜寧下意識朝下看去,就看到了霍千重。
此刻他依舊穿著喜服,只是身上系的花球被扔在了地上,似乎被踩了兩腳,因為上面有分明的鞋印,而他更撩著衣袍下擺,挽著袖子,正在努力朝院牆上爬。
慕容休扶著她落下身子,看到霍千重那模樣突然笑了,低聲說:「尚洵的軟骨散藥效似乎不錯嘛。」
祝宜寧陡然轉頭看他,他被她盯得一陣心虛,下意識辯解:「雖然我承認我們是在看熱鬧,但是總勝過你在轎子裡等來新郎官逃走的消息好吧?」
她的眼神莫測,頓了一下,才微微欠了下身子,「多謝。」
「不客氣。」慕容休笑了,笑得很曖昧,笑得很意味深長,笑得很有含意,笑完之後,他陡然抓起她將她舉到半空中,隨即朝霍千重那邊大喝一聲:「千重兄,快點救人啊!」
「呼」的一下,祝宜寧就被他給拋出去了。
彷彿能聽到風從耳邊刮過去的聲音。
身體處在失重狀態下,神志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她看著那越來越迫近的身影,突然想到剛才的問題。
他的朋友問她,她想不想嫁,而這個「想」字,卻真的讓她難以回答了。
她是要嫁他,而不是想嫁他,一字之差,可就隔了十萬八千里了。
可是,無論想與不想,她如今人已經來到了霍府,若是他不要她——
若是他逃婚——
她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啊——」落地的瞬間,只聽到一聲慘叫。
祝宜寧面色蒼白,緊緊地閉著眼睛,幾乎沒有勇氣睜開眼睛看看自己到底受傷了沒有,只是身子下面突然有什麼東西一動,隨即就有一個陰陰的聲音磨牙般地響起:「你這個醜八怪——準備在本少爺身上躺多久?還不給我滾下來!」
她陡然一驚,立即側轉臉去朝被她壓在身下的人看去,穿著紅色喜服滿臉憤然以至於臉色發黑的男人正怒火熊熊地發火。
可不正是霍千重?
她張口結舌,有些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從院牆下下來再快速地來到她落地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