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言猶在耳,歲月卻已悠悠過去數年。
姚沐月十七歲那年嫁進傅家,至今已近五個年頭,她果然為當初的執迷不悟付出了代價。
傅天抒成親後,便替花散舞贖了身,而花散舞雖非側室身份,卻能堂而皇之的住進傅家大宅一這時,姚沐月才知道,為花散舞贖身竟是傅天抒答應迎娶她的條件,所以傅家長輩們也都默認了這件事。
反觀她,與他成親後,便住進了傅家大宅深處的廂房,且傅天抒從未來過此處,偌大的院落除了她,就只有陪嫁的丫蓑翠竹。
她倔強,不願求他一記顧盼,只敢在午夜夢迴、夜深人靜時傷心落淚,而這院落就像是囚禁她身心靈的牢籠,她逃不了,只能消極的待下。
偏偏這座牢是她自己要的、是她鐵了心要的,怨不了誰也怪不了誰,更不能向誰哭訴,尤其是娘家的雙親。
但畢竟同在麗水城裡,她在傅家的處境終究還是傳進她爹娘耳中,爹娘憐她,要她請求傅天抒給予一封休書,放她自由,可她不願,她,太好強了。
三月春暖,綠拿如菌,正是百花齊放、共奼紫嫣紅的時節,然明明是春暖花開之時,她寒冷的心卻怎麼都暖不了。
她鎮日在廊下看著從娘家帶來的書,那些書已被她從頭至尾不知看了多少遍,只為消磨這寂寞又痛苦的時光。
「小姐,」翠竹送來午膳,「該用膳了,先把書擱下吧。」
姚沐月將書擱在一旁,先喝了幾口茶,看著面前的午膳,其實並無胃口。
雖然同在一座宅子裡,但距離她上次看到傅天抒,卻已是十多天前的事一那天她想回娘家一趟,在出門的時候巧遇剛帶著花散舞返家的他,他們沒有交談,他甚至連看她一眼都沒有。
多年前,她一心以為一切會改變,她以為人心肉做,他總有一天會憐憫她、親近她、接受她,沒想到郎心似鐵,全然不愛憐她。
「翠竹,」她幽幽道:「你說,我是不是很悲慘?」
跟在姚沐月身邊多年,翠竹是最知道她處境及心情的人,看著自家小姐在傅家如此度日,她真的很為小姐不值。
「小姐,你何不讓姑爺給你寫封休書呢?」翠竹紅著眼眶,「就算是出家為尼,都好過你現在這樣……」
姚沐月淒然一笑,「你說得一點都沒錯,只是若我真這麼做,那麼我就輸了。」
翠竹不解地問:「輸?小姐何出此言?」
「在我未嫁入傅家之前,他曾對我說過,我終有一天要為嫁給他的這個決定付出代價,終有一天要後悔。」她望向院子裡那株形單影隻、猶如她身影般的梧桐樹。「要是我受不了了、逃了,那麼我便應了他的話,便輸給了他,輸給了那個女人。」
「小姐,你何必這麼委曲自己?」翠竹不解她何以如此執著。
「是啊,你何必這麼委曲自己?」突然,一道女人的聲音揚起。
主僕二人一震,循看聲音看去,只見早已換上新添的華美春裝的花散舞正站在梧桐樹後。
因為被人嬌寵著、疼愛著,花散舞看來更顯嬌媚動人、艷光四射。
她走近姚沐月,唇角雖懸著笑,眸光卻如刃,「十幾日不見,沐月小姐的氣色好像又差了些……」
花散舞在傅家雖沒名沒分,但因為得到傅天抒獨寵,反倒能享有少奶奶的生活及待遇,而傅家大宅裡的奴女刻卜役們,也都會討好的喊她一聲「舞少夫人」。
「是什麼風把花姑娘吹來的?」姚沐月冷冷的看著她。
她並非歧視花散舞是舞妓出身,才會如此冷淡待她,畢竟她的婆婆香月夫人亦是舞妓出身,但香月夫人生性低調、生活簡僕,不似花散舞鋪張浮誇、豪奢度日,讓人打從心裡無法尊敬。
不過這花散舞倒很會作戲,在傅天抒面前,她千嬌百媚、溫柔婉約,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卻處處尖酸刻薄,對下人頤指氣使,十分囂張。
這是她多次親眼所見,絕無冤枉。
「沒什麼,只是天抒他外出辦貨,三天後才會回來,我開來無事,便來這兒看看你的……」花散舞唇角一勾,得意又惡意的笑看,「倒媚樣。」
聞言,翠竹十分氣憤,「你沒名沒分,憑什麼對我家小姐說這種話?」
花散舞怒目一瞪,「你不過是個卑賤的丫頭,竟敢這麼跟我說話?」說罷,她揚起手來就想掌捆翠竹。
見狀,姚沐月一個箭步上前,神情冷肅的直視著她。「你敢?」
花散舞的手停在半空,一雙眼睛惡狠狠的瞪著她,須與,她放下了手,冷冷的一笑,語帶警告,「我現在當然是不敢,不過……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從現在的位置拉下來。」
「我的位置?」姚沐月一副泰然自若,「這位置是我的,我會坐穩它,一輩子。」
「你別得意得太早。」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的奉還給你。」她不卑不亢、不疾不徐地說:「顯晦有定時,成敗有定命,眼前你看似風光,但往後是福是禍、是得是失,還不知道。」
「讀了一點書就跟我咬文嚼字是嗎?」花散舞冷哼一記,「等看瞧,待天抒回來,我便要他休了你」說罷,她轉過身子,似陣風般的離去。
翠竹氣呼呼地,「真是晦氣,我去拿把鹽巴來驅驅邪氣」
「浪費。」姚沐月斂眉笑歎,「別跟她一般見識。」
「可是她實在是太囂張了。」
「翠竹,」姚沐月略帶憂色的看著她,「花散舞不是你惹得起的人,以後遠遠的看見她就得躲開,懂嗎?」
「我才不怕她。」翠竹義憤填膺地說,「小姐你才是正主兒,她算什麼?她什麼都不是」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她慎重其事地交代,「總之你記住我的話,知道嗎?」
見主子一臉認真嚴肅,翠竹點了點頭,「翠竹知道了。」
數日後。
姚沐月正在房裡看書,聞聲抬頭,卻見去幫她準備午膳的翠竹低著頭走了進來,可手中卻什麼都沒有。
她擱下書,疑惑的看看翠竹,這才發現翠竹的袖子跟胸前濕了大片,她連忙起身,「翠竹?你怎麼了?」
翠竹站在原地,低頭不語。
她覺得奇怪,於是趨前走到翠竹面前,才走近便聽見低低的抽咽聲。
「翠竹?」她端起翠竹的臉,只見對方淚眼婆妄、委曲可憐的模樣。
「小姐……小姐……」翠竹未盡語,聲音又硬咽。
姚沐月下意識的拉起她的手,拉高她的衣袖,見她手臂紅了一大片,不禁心頭一顫,「這……這是怎麼回事?」她接著拉高另一隻袖子,也是同樣的情況一很明顯,翠竹被燙傷了。
「怎麼會這樣?」她措去翠竹臉上的淚,「發生什麼事了?」
「是……是花散舞……」翠竹抽抽咽咽地說,「她見我端著小姐的午膳,便故意打翻我手上的端盤,小姐的粥灑了一地,碗也破了……
姚沐月皺起眉,雖說她早料到花散舞會找翠竹麻煩,卻沒想到對方心地如此狠毒,竟故意打翻熱粥燙傷翠竹。
「跟我來。」她攬著翠竹的肩,柔聲安慰著,「別哭,先找藥塗上。」
姚沐月取出藥膏,仔細的替翠竹抹上,抹了藥膏的翠竹不再覺得手臂熱燙,也就慢慢止住了淚水。
看翠竹沒事了,她神情一凝!「翠竹,等等別跟來了。」
「小姐,你……」翠竹一臉緊張,她知道小姐想做什麼。
「沒事。」她氣定神閒的一笑,「我馬上就回來。」說罷,她旋身走出院落。
她先出了大宅去雲水堂藥鋪,見了顧鋪子的夥計青石,便招手問:「青石,今天少爺來過鋪子嗎?」
「少爺今天還沒來過鋪子。」青石照實回答。
聽青石這麼說,姚沐月猜測傅天抒為了買賣藥材而離開了三天,此刻小別勝新婚,興許是跟花散舞膩在一塊兒了。
想到花散舞居然用這麼可惡又殘忍的方式對付翠竹,她便忍受不了,因為她很清楚,花散舞想對付的人不是翠竹,而是她,翠竹不過是代自己受罪的替死鬼。
若對方衝著她來也就罷了,可花散舞卻傷及無辜,這一點,她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下來。
想到一句逞,姚沐月衝回傅家大宅。
一回到宅子,她便前往傅天抒跟花散舞雙宿雙棲的別院一這是她嫁進傅家五年以來,第一次踏進別院。
別院裡,丫鬃僕役有近十人正忙進忙出,見她突然到來,每個都瞪大了眼睛,驚疑不已的看著她。
「少……少夫人?」一名小廝趨前問候,「少夫人想找少爺嗎?」
「他在吧?」
「呢……」小廝支支吾吾,說話時,眼睛還往寢間的方向瞄了一眼,「少爺他……他出去了。」
姚沐月知道傅天抒肯定在,只是不想見她,所以他別院裡的小廝揣摩上意,自然要對她扯謊,可她今天是非得見上他及花散舞一面不可。
她邁開步伐,朝著寢間的方向走去。
小廝緊跟上來,急得滿頭是汗。「少夫人,少爺他真的不在,你先回去吧,待少爺回來時,我會……」
就在小廝驚慌的說個不停的同時,姚沐月已經來到寢間門前。
門虛掩著,裡面傳來隱隱約約的笑聲一她推開房門,筆直的穿過兩道簾子,在她掀開第三道簾子的同時,映入眼瞼的是一張大床。
床上,傅天抒悠閒的側躺著,花散舞則衣衫不整的偎在他身邊,一口一口的餵他吃城西知名糕餅鋪金東屋的糕點。
兩人親密的模樣被她撞見,並無任何的驚慌或心虛。
花散舞像是知道她為何而來,一副老神在在、神情自若的樣子。「哎呀,姚大小姐怎麼就這麼闖進來呢?難道不怕撞見了什麼不該看的?」說著,她故意將臉湊向傅天抒,伸出舌頭舔走他唇邊的糕餅屑。
他倆窩在這房裡,自然什麼事都做盡了,可親眼看見這一幕,姚沐月還是惱恨極了,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她向來不讓人發現她的真實感受及情緒,不管是對家人還是外人。
她唇角輕揚,自若的一笑,「你這偷魚的貓,快給我從那張床上下來。」
花散舞仰仗傅天抒心向著她,當然不將她的話當一回事。
「偷魚的貓?」她倚在傅天抒懷裡,嬌聲道:「天抒,人家可是偷魚的貓嗎?」
傅天抒坐起,一雙眼睛直視著姚沐月,「誰准你進來的?」
「我是你的妻子,你別忘了。」她悍然捍衛自己的地位。
他冷然哼笑一記,語帶嘲諷,「你我不過是盲婚啞嫁的一對男女,不是什麼夫妻。」
盲婚啞嫁?也許他說得沒錯,她真是瞎了眼也瞎了心,不然絕不會嫁給他,但不管如何,他們是拜過堂的夫妻,那是他怎麼都否認不了的事實。
「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吵架的。」她目光一凝,直直的瞪向花散舞,「把你的衣服穿好,跟我走。」
花散舞挑眉一笑,「好笑,我跟你去哪?要做什麼事?」
「我要你現在立刻去向翠竹道歉。」她說。
「我為什麼要跟你的丫蓑道歉?我做了什麼啊?」
見她一臉無辜,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表情,姚沐月更為惱恨,「你自己做了什麼,心裡清楚。」
「我做了什麼呀?姚大小姐。」
「你故意打翻翠竹端著的熱粥,燙傷她兩條手臂則她嚴詞厲色地說。「不論如何,你要向她道歉。」
「天抒,」花散舞勾纏住傅天抒一隻手臂,一臉委曲,「我什麼都沒做呀,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誣陷我……」
「你胡說什麼」她什麼都沒做的話,那不就表示翠竹說謊,還故意燙傷自己誣賴她喔?好個睜眼說瞎話的女人!
姚沐月氣不過,幾個跨步衝上前,想將花散舞從那張大床上抓下來,不料她才伸出手,傅天抒便展臂一攔一「你做什麼?」他冷冷的、不悅的直視著她。
她無畏的迎上他的視線,「我要她向翠竹道歉。」
「她說了,她什麼都沒做。」
「她說的你都信?」她壓抑著狂濤般的惱怒,穩住顫抖的聲線。
傅天抒直視著她的眼睛,「我信。」
「傅天抒,你……」
「我警告過你。」他打斷她的話,那雙看著她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感情,「嫁給一個根本不要你的男人,就是這種下場。」
他當看花散舞的面對她說這些話,擺明了就是要羞辱她,讓她知難而退,自動求去。
可她不要,她絕不讓他跟花散舞得逞,只要她還在這裡,她便是他的妻子、傅家的少夫人,而花散舞不過是個暖床的女人。
「我不會如了你的意,我才是傅家的少夫人。」她一臉凜然。
「那個虛名便滿足你了嗎?」傅天抒冷然一笑,「嫁入傅家五年卻未能生下子嗣的你,還能佔著那虛名多久?你應該知道我父親有多重視這個吧?」
「我無法生下子嗣是因為……」我無法生下子嗣是因為你根本不碰我!這句話她沒辦法說出口,只能漲紅著臉,倒抽了一口氣,憤恨的看著他。「傅天抒,我到底哪裡不夠好?」
「你夠好,太好了。」他唇角一撇,「好到我配不上你a」
她心頭一震。她太好,好到他配不上?可她從來不覺得他哪裡不足啊。
「如果我真的好,為什麼你不能……」驚覺到自己像是一隻乞憐的小狗般在求他,她心頭一緊,倏地收聲。
不!她為什麼要求他?她有哪裡不好不足,得如此卑微的哀求他瓜分一點愛?哀求他多看她一眼?
「天抒,你憐憫一下姚大小姐吧。」花散舞虛情假意地出聲,「她嫁進傅家也五年了,若是再不能生下孩子的話,恐怕傅老爺子會要你休了她的……同為女人,我都覺得她可憐了。」
同為女人,她並不同情姚沐月,但她看得出來姚沐月其實是對傅天抒有感情的。
姚沐月是倔強、是好強,她驕傲又好面子,但光是這樣,是無法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的等看一個男人的。
她對傅天抒存有堅定又純粹的戀慕,儘管傅天抒對她視若無睹。
「女人?她是女人嗎?」傅天抒冷漠的眼神一瞥,毫不留情的諷刺,「女人就該乖乖待在家裡,而不是到學塾裡跟男人事。你爭強好勝,一心只想凌駕在男人之上,在我眼裡,你從來不是個女人。」
聞言,姚沐月不自覺的倒退了兩步。他的話像是一把利刃般刺進她胸口,教她疼得幾乎要哭出聲音來。
她不是女人?在他眼裡,她只是個好勝爭強的人嗎?她做了那麼多,一切的努力都不是為了想強過他或誰,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呀!
「天抒,你這話說得太苛了。」花散舞燮著柳眉,「瞧,姚大小姐都快哭了呢。」
姚沐月咬緊牙根,不讓一滴眼淚湧出眼眶。
傅天抒那淡漠的黑眸睞了她一眼,「她不會哭的,眼淚那種東西只有女人才有。」說罷,他手臂一橫,攬住了花散舞的纖腰,將她抱緊。
看著他兩人摟抱在床那親熱模樣,姚沐月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掐住了般難受。
她想就這麼瞪大眼睛看著他們,好教他們覺得尷尬、覺得羞恥,可她錯了,真正尷尬羞恥的是她。
在這裡,她連呼吸的餘地都沒有。轉過身,她奪門而去。
大床上,側身抱著花散舞的傅天抒忽地沉默不語,眼底閃過一絲深沉到幾乎難以發現的歉疚,稍縱即逝。
「天抒?天抒?」喊了他兩聲,卻不見他有任何回應,花散舞不禁疑惑的抬起臉來看著他。
他恍然回神,「嗯?」
她雙手捧著他俊美的臉龐,一雙媚眼直視著他,「想什麼?」
「沒想什麼。」
「你對她真的連一丁點的情感或憐惜都沒有?」她語帶試探的問。
「這一點,你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嗎?」他挑眉一笑,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口勿住那張還想說話的嘴。
一抹斜陽照著院裡那裸梧桐樹,一陣秋風襲來,吹得枝頭上的樹葉沙沙作響。
「秋天來了……」姚沐月喃喃道。
她就生在這個時節的月夜,因為那天的月色絕美,父親才會為她取了沐月這個名字。
可明明是個溫柔秀逸的名字,她卻擁有如此好強的性情。
是啊,她真是好強,尋常女人碰到相同的遭遇,早就聽父母之言、包袱款款了吧?可她,還在這兒不死心的等著。
該是她放棄的時候了嗎?也許是,可她真的不甘心呀。
「小姐!不好了!不好了。」翠竹大呼小叫、驚慌失措的跑進院落。
她輕歎一聲,「什麼事那麼慌張?」
「小姐,出事了……」翠竹來到她跟前,淚流滿面,「老爺出事了。」
聞言,她心頭一緊,「爹?爹怎麼了?」
「老爺被抓到衙門去了……」翠竹嗚嗚的哭了起來,「小姐,怎麼辦?怎麼辦?」
她爹被抓到衙門?!怎麼會?守法如他,究竟是犯了什麼罪?不,她爹絕不是以身試法的人,必然是惹上麻煩、招人誣陷了。
「別哭。」雖然心裡驚急不安,但她仍力持鎮定,「我們現在就回家看看。」
說罷,她拉著翠竹的手,快步走出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