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沐月忘了自己已經有多久沒看見花散舞了,但那不重要,她現在只看得見花散舞那件長披風下微微隆起的肚皮。
她驚疑的看著對方,說不出話來。翠竹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心知此事對她的打擊有多麼巨大。
花散舞懷了傅天抒的骨肉,而且已經五、六個月,這事翠竹是知道的,可她一直隱瞞著姚沐月。
如今,瞞不住了。
「我說你這丫頭可真毒辣,大過年的居然死啊死的詛咒著。」花散舞走了進來,像是擔心姚沐月沒看見她隆起的肚子般,刻意的將披風翻開。
「你!你出去……」翠竹怕她的出現會加劇姚沐月的病情,立刻對她下逐客令。
「你這丫頭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花散舞惡狠狠的瞪著她,「怕是忘了之前我怎麼教訓你了吧?」
「花散舞……」姚沐月氣若游絲,卻還是努力發出聲音喝止她,「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休想欺負翠竹。」
聞言,花散舞先是一怔,然後得意又猖狂的笑了起來。
「一口氣?」她冷然哼笑,「是啊,你就剩一口氣了,瞧你現在這副殘樣,真是報應。」
報應?這是她的報應?是的,這是她執迷不悟的報應。
「姚沐月,你早該知道會有今天的。」花散舞的纖纖王手輕撫著自己的肚子,「當初要你讓出正室位置,你怎麼都不肯,現在得到報應了吧?」
翠竹氣憤的趨前怒罵,「你這不要臉的女人才會有報應呢」
花散舞怒目一瞪,一個字都沒說的揚起手給了翠竹一個結實又響亮的巴掌,趁翠竹呆住,還沒反應過來時,又反手再抽她一耳光。
「花散舞……」姚沐月虛弱得無法上前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花散舞連續掌摑翠竹兩個耳光。
花散舞得意哼笑,「姚沐月,怎麼?你想下床來打我嗎?」她看得出來,姚沐月早已虛弱得無法下床,是個連起身都要人幫忙的病人。
「臭丫頭,」花散舞一把揪住翠竹的髮辮,目光像刀似的射向她,「這是給你的警告,你再敢詛咒我或是我肚子裡的孩子,我就拿針把你的嘴給縫了。」
翠竹的臉頰被打得紅腫,頭皮也因為被人揪著而疼痛不已,一雙眼因為委曲、因為痛,盈滿淚水。
見到這一幕,姚沐月勉為其難的撐起身子,慢慢的將兩腳移至床邊,踩在地上。
憤恨支撐著她的病體,給了她僅剩的、微弱卻堅強的能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兩腳卻因為無法負荷身子而不停的顫抖。
見狀,花散舞出言嘲諷,「看來你是真想下床打我,好啊,我看你敢不敢動我這身子。」說完,她將肚子一挺,有恃無恐。
姚沐月怨恨的、氣憤的瞪視著她,慢慢的踏出一步,可才要踏出第二步,便已體力不支的癱倒在地。
「小姐門翠竹急忙握上去,扶抱住她,哭喊著,「小姐,你要保重——」
「姚沐月,你也有今天。」花散舞幸災樂禍的一笑,眼底迸射出陰沉惡意,「自你十七歲入門,就霸著這少夫人的位置不走,你可知道我等得有多辛苦?像你這種出身高貴的大小姐為什麼要跟我事呢?你可知道自幼家貧、被為求弟妹溫飽的父母賣掉的我,吃了多少的苦頭?」
姚沐月抬起眼臉看著她,慘白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第一次見到天抒,我就下定決心要牢牢的圈套住他,不論如何,我都要擺脫那可悲又卑微的命運,我絕不要像天抒的娘親或是其他姊妹們一樣,就算嫁人也只能做小……」她趨前一步,蹲在姚沐月面前,「可你,你就是不肯讓。」
說著,花散舞一把拎住她的衣領,眼神陰蟄,「你爹娘都死了,你也快點去找他們吧,別再賴在這裡了。」
此話一出,姚沐月氣極攻心,嘴巴一張,咳了一聲,一口鮮血就那麼噴了出來。
「小姐。」翠竹嚇得臉色發青,連忙用自己的袖子擦去小姐嘴邊跟臉上的血。
看見她被自己激得咳出血來,花散舞心裡既無歉疚,也不同情,她彷彿嗜血怪物般,興奮的笑視著對方,續道:「你真是個可悲的女人呀,都病得快死了,丈夫還是不來看你一眼……像你這種女人,活著有何意義?」
姚沐月聽著這如此殘酷又惡意的話語,陡地瞪大了眼睛,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翠竹嚇得痛哭哀求,「花……花姑娘,求求你別說了,別再說了則「哼。」花散舞冷哼一記,站了起來,眼神啤貌,「真是晦氣,在這裡待久了,還真擔心沾染上什麼惡運呢。」說罷,她轉過身子,悠悠哉哉的走了出去。
看著她那趾高氣揚離去的身影,姚沐月像是呼吸不到空氣般手按著胸口,身子劇烈的抽顫起來。
「小姐,」翠竹哭求著她,「你別氣、別上當,你要——」
她話來說完,姚沐月的口鼻突然大量的湧出鮮血。
翠竹嚇壞了,也不管是否有人聽得見她的呼喊,扯著唯嚨大叫,「來人啊!救命啊!小姐……小姐……救命啊!誰快來救救我們家小姐!」
「翠、翠竹……」姚沐月滿臉鮮血,氣息微弱。
「小姐,你別說話,別……」翠竹緊緊的抱著她,眼淚止不住的淌落。
姚沐月看著她,眼神淒迷,唇角卻微微上揚,「翠竹,我……我沒有什麼東西可、可以留……留給你……」
「小姐,翠竹什麼都不要,只要你活著。」她句句出自肺腑。
跟在小姐身邊多年,小姐的苦痛及委曲,她比誰都清楚,她為小姐不值,更打心底憐憫同情小姐的遭遇。
「翠竹……」姚沐月那染著鮮血的手,以僅存的氣力握住翠竹的手,「我能給、給你的就……就只有自由,你、你自由了,不再……不再是丫鬟奴婢……」
「小姐,別說話,你別說話……」翠竹痛心不已的擦拭她臉上的血,「我求你別說話了……」
此刻,姚沐月忽然覺得自己的眼皮好沉重,她努力的想睜開眼睛再多看看翠竹几眼,可眼皮卻一直撐不住的暗上。
她知道,自己只剩下絕望跟淚水的生命終於要走到終點。
閉上眼睛,她隱隱約約的看見了一道透明的人影,她想,是有人來接她了。想起自己這短暫的一生,她懊惱的流下眼淚。
「如果再重來一次,我……我絕不會愛上他了……」嘴裡低喃看這句話後,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握看翠竹的手也癱軟垂下。
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心跳,她想她已經死了,可她還能聽見聲音,那是翠竹淒厲的哭聲。
翠竹的眼淚不斷滴落在她的身上,熾熱得像是有人在她身上點火般。她好想安慰翠竹,可她動不了也發不出聲音。
忽地,一陣幽幽笛聲傳來,而伴隨著那彷彿在呼應著她的哀傷的笛聲而來的,是一陣令人暈眩的天搖地動,接著,她竟置身在一片霧茫茫、什麼都看不見的荒原之中。
笛聲未歇,像是在指引她方向。她循著嗚咽哀傷的笛聲往前行,隱隱看見一點微光,然後是一道人影……
「誰?」她朝那一片白茫茫的霧裡問:「是誰在那裡?」
她停下腳步,而那道人影漸漸靠近、變得清晰,看清來人後,她陡然一震,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大……大師?」在她眼前的竟是十二歲那年在菩提寺外遇見的托缽僧。
托缽僧面容莊嚴,卻又帶著慈祥的笑意,「如何?」
如何?好一個讓人毫無頭緒的問題,但姚沐月立刻就知道他問的是什麼。
思及過去,想起托缽僧的善意勸阻及提醒,再思及自己執迷不悟而結下的惡果,她臂然淚下、跪地不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托缽僧臉上依舊是一抹淡淡的微笑,「孩子,吃了很多苦吧?」
她搖搖頭,「這是我應得的,只是我未能幫助爹娘逃過劫難,實在不孝,如今雖與爹娘同入了鬼籍,卻無顏相對……」
「還愛嗎?」他問。
她抬起淚濕的臉,淒側道:「不該愛、不能愛……」
「再來一次,你還做同樣的決定嗎?」
她想也不想的搖搖頭,「不,我不了……」她的心已被傅天抒徹底傷透……呃,不,他已經打破了她的心,連碎片都尋不著,她不愛了。
托缽僧抿唇一笑,慈愛的注視著她,「孩子,那再來一次,如何?」
姚沐月疑惑不解的望著他,「大師,沐月已經……已經入了鬼籍,不能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他是指……不,人生不能重來,人死亦不能復生,她已經死了,沒有再一次的機會。
托缽僧聽完,呵呵笑著,「那可是由我做主的事。你秉性良善慈悲,我就破例幫你一次吧。」說著,他原本空無一物的手裡竟多出一柄禪杖。
她還沒回過神來,卻見他舉起禪杖,以前端處輕碰她的頭。
當她正想問他何來此舉,又有何由之際,眼前又是一片霧茫茫,接著她左顧右盼,再看不見托缽僧的身影。
忽然,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沐月……沐月……」
姚沐月心裡一震,原因無他,只因那是她娘親的聲音。「娘?」母親來接她了嗎?母親願意原諒她這個不肯女兒嗎?「娘?您在哪裡?娘?」
看不見她娘親的身影,姚沐月急得哭了,突然她腳下一空,整個人瞬間往下墜,風聲在她耳邊呼呼作響,偶爾還夾雜著細碎的說話聲……
不知何時,她漸漸失去了意識,等她再度有意識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手腳、呼吸、心跳,還有沉重的眼皮一她感覺到自己這副身軀是有溫度的,且此刻自己正躺在一張舒適的床上。
不可能,她已經死了,靈魂脫離身軀,這些意識不會是真的。
「沐月?沐月?」
她再次聽見母親的聲音,清晰、真實,就在耳邊響起,因為太真實了,她忍不住想相信,所以她睜開眼睛,不料真的看見一張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你這孩子,怎麼賴床呢?」
在姚沐月眼前的真的是她娘親,可卻是娘親年輕時的模樣……她在作夢嗎?
不,死了的人是不會作夢的,那麼這裡是地獄,還是天堂?
「娘?」她發出聲音,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這不是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七、八歲孩子的聲音。
她本能的彈起身,而當她坐起並看見自己的手跟腳時,更加驚嚇了,這小小的手、小小的腳是怎麼回事?她瞪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這是……」
她這奇怪的反應,令她那年輕的娘親有點驚疑,伸出手,溫柔的探了探她的額頭,「沒病啊,你怎麼了?」
姚沐月摸摸自己的臉,摸摸自己的胸……這是夢嗎?她為什麼是這副樣子?
她跳下床,衝到鏡子前,當她看見鏡中人時,嚇得差點兒尖叫。
不,這不是真的,她居然變回了七、八歲時的模樣?!她返老還童了?慢著,她明明已經二十三、四歲,明明已經死了,為什麼……
「孩子,那再來一次,如何?」
倏地,那托缽僧的話在她腦袋裡響起。再來一次?難道他說的再來一次指的便是時光倒轉?這種像是鄉野奇談般光怪陸離之事,真的會發生?
「別磨蹭了,快起床梳洗吧。」周翠環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頭,「今天是你第一天上文成塾,可別遲到了。」
聞言,姚沐月一震。
第一天上文成塾?莫非現在是她八歲那年、第一次上文成塾的那天早晨?也就是說她回到了八歲的時候?
那托缽僧是何方神聖,竟能返轉時光,令她擁有重生的機會?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她是不是可以彌補先前的錯誤,挽回一切?她可以不愛傅天抒?不嫁傅天抒?也可以適時的阻止所有的不幸發生?
沒錯,這是她的第二次機會,她可以修正錯誤並拯救爹娘的性命,當然,導正錯誤的第一步就是跟傅天抒劃清界線、斷絕關係。
「娘,我不想去文成塾。」她轉過頭,認真的看著娘親。
「怎麼了?」周翠環疑惑的盼著她,「不去?你不是一直期待能跟傅家的天抒一起……」
「我不要。」一聽見傅天抒的名字,她立刻板起臉,「我不想去。」
她不想再見到傅天抒,也不想跟他有任何接觸。
「你這孩子真是的,都說好了,不是嗎?」周翠環斂眉一歎,態度溫婉卻堅定,「不行耍賴,就算是女孩子也要讀書識字,飽讀聖賢書才行。」
「我都會,我……」話到嘴邊,她忽地收聲。
如今的她只是個八歲的孩子,就算她爹早就開始教她識字背誦,也沒厲害到懂得四書五經,說多了會讓娘親起疑。
周翠環狐疑的打量她,「你沒事吧?」
「沒……我沒事……」她低下頭,十分苦惱。
真要去文成塾嗎?見了傅天抒,她會是什麼感覺?他如今還只是個孩子,她應該不會對他有什麼感覺吧?再說,只要一想到他長大後是那麼可惡、可恨的人,她唯一的聽覺就只剩下一遠離他。
「娘,是不是非去不可?」她試探性地問。
「當然。」周翠環一笑,催促她,「快,再慢就來不及了。」
「娘,」她拉住娘親的手,一臉認真地說:「我去,但可以別讓人知道我是女孩嗎?」
她想,就算時光返轉,顯然有些事是改變不了的,例如:她得上文成塾,還得跟傅天抒在同一位夫子座下求學,但至少她可以變通,只要別讓傅天抒發現她就是姚沐月便可。
「為什麼別讓人知道你是女孩?都替你報了名,而且文成塾本就收女孩,你擔心什麼?」
「我不要。」她堅持道:「我——我想女扮男裝。」
「嗄?」周翠環訝異的瞪大眼睛,「為什麼?」
「我不想因為是女孩而得到什麼特殊待遇或是異樣眼光。」她說。
雖然知道自家女兒資質聰慧,但這實在不像是個八歲女孩會說的話,周翠環十分狐疑的端詳看她。「沐月,你……怎麼了嗎?」
「沒有啊。」她意識到自己說了超齡的話,連忙裝天真,勾著娘親的手臂撒嬌,「娘,文成塾雖收女門生,但還是男孩居多,我覺得女孩身份眾多不便,您就答應讓我女扮男裝吧?」
周翠環向來好說話,拗不過她的請求,終於還是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