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到清晨,唐璨就醒了,醒得很乾淨,乾淨得一無睡意,她躺在紗帳裡,聽著那清亮的嗓音唱著。
就在不久之前,她也曾為一個男人唱過這一首歌。
那個男人……讓她的心沉甸甸的……
「燈半昏,月半明……」她反覆念著這兩句,分明叫自己別記掛他,但心裡卻清楚,自那次她動手打了他以來,整整一個月,她都沒有再見到他了。
再度合上眼,她以為或者自己應該馬上就走,不管她心裡其實已經喜歡上這位正在唱歌的清黎郡主,因為,她也明白,終究,這兒不是她唐璨的世界。
她的傷已經好了大半,然而……天下之大,她卻再無容身之處了。沒有爹,除了復仇,她的心還能有什麼冀望?
「醒啦!」玉手掀開簾子,朱清黎那對桃花水眸兒正斜睨著她。
「嗯。」她慌亂地應了一聲,起身時全身坐得僵直。
「幹嘛這麼緊張?」朱清黎嬌媚一笑,「我又不會吃人,就算吃,我也不吃女人,我吃男人!」
她禮貌地抿抿嘴。一個月不算短,她總還是不習慣這位郡主言行的——怪異!
「想找武天豪?」
唐璨心虛,急忙搖頭。
朱清黎托著香腮盯著她,仲手遞了碗茶給她。
「這樣騙你自己有什麼好處?都這麼久了,不覺得無聊嗎?不過,這會兒就算你想找人,也找不到了。」
找不到?她悟然地望著郡主,語氣因壓抑而變得怪異。
「為什麼……找不到?他去哪兒?」
「不知道。」朱清黎聳聳肩,變成反而是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唐璨知道她是故意的。
「郡主!拜託你告訴我好嗎?」
「你喜歡武天豪嗎?」
「不!」她咬牙堅持這個答案。
「嗯——那敢情好。」朱清黎笑了笑,「他到王爺府去了,去找我妹子。」說完吸了口茶,盯著她又是壞壞地笑。
唐璨立刻知道她又在唬人。
「郡主!」唐璨歎了口氣,是真的對她無可奈何,這女人的心思怎麼這麼活躍?
「好嘛!好嘛!我要說嘍!有關於武天豪啊,唉!小璨,你先告訴我嘛,都一個多月了,你氣也氣過了,到底你害不喜歡天豪?」
「不喜歡。」她咬著唇,答案仍是倔強。
「既然如此,那他去哪兒與你何干?」朱清黎冷下臉,滿臉不快。
「我只想問他,為什麼送我到這兒來?」
「他是來托我照顧你的。」朱清黎望了她好久,表情忽然沒有生氣,反而變得有些優愁。
「郡主……」
「願不願意當我的妹子?小璨。」
「為什麼這樣問?」她的感情忽然崩斷了,「郡主,為什麼這樣問?你不會沒有理由就收我做妹子,告訴我,武天豪去了哪裡?快呀!」唐璨搖著她,失控地、焦灼地掩不住驚慌之色。
她問完話的一瞬間,烏雲罩上朱清黎向來笑語燦然的臉。
「到底怎麼回事?說!」唐璨一手捏著棉被,臉色已經變了。
「你動手打武天豪的那天晚上,他到衙門自首去了。送你到我這兒,是因為他相信我會好好照顧你。」
那茶水忽地潑在襟上,好燙的一碗茶,庸璨的心口整個都抽痛了。
「為什麼要自首?」
「他為你殺了人。」朱清黎悲哀地盯著她,「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對你下的感情有多深,像他那樣溫文和氣的男人,都會……」
「不!我不要聽!」唐璨掩住耳朵,被茶燙傷的胸口更疼了。
不值得,她不值得他這麼做,這些日子以來,有關那晚的事,她都倔傲地沒有問起任何人,但無論如何,她萬萬都想不到,事情竟是這樣的發展。
「他殺了……誰?」
「曲展同和曲良,還有在野州,他重創一名護院。」
是不是要我死
武天豪怒吼的聲音猶言在耳,唐璨捧著心口,閉上眼喘息著。不要!她從來就不要他死!她愛他呀!她寧願自己死,也不要他受傷!
見她那模樣,朱清黎歎了口氣,拍拍她的肩,「他臨走前留了東西給你。」
「什麼東西?」她呆滯地問。
隨著尾音一落,馮即實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兩封信,那總是開朗的笑容消失在臉上,唐璨的心更沉了。
「我出去了,有什麼需要再傳小雁叫我。」朱清黎對馮即安說完,便抱著琴走了出去。
「馮公子。」唐璨禮貌又強作堅強地點點頭。
他勉強點了頭,把信封交給她。「老二畫押入獄前交代的,只有你能拆。」
「這是……」她捏著第一封信,是阿爹歪歪斜斜的筆跡,土黃色的箋上沾有血痕。
「這是你爹死後,老二在他身上發現的,看起來,你並沒來得及看到這封信。」
「乾爹……」唐璨喃喃念著,顫抖的手用力撕開了封口,抖開裡頭那張薄薄的紙箋——
小璨:
阿爹走了,怕今生再也沒機會讓咱們做父女了。
你是這麼乖、這麼聽話、這麼善解人意的一個丫頭這世間如有輪迴,等下輩子咱們再結緣了。
把七泉石還給狄家!阿爹不想你這麼做,武先生是個好人,阿爹看得出來,他真的很關心你,你要好好珍惜,別再倔強了。
想到可以了結一樁心事,阿爹實在很歡喜,日後有刊麼遺憾,也都不算什麼了。在九泉之下見到你親爹,我會告訴他,你過得很好。
別去找曲家報仇了,阿爹已經把事情弄清楚,死也瞑目,只希望你能聽爹一句勸,很多事冥冥中白有定數,殺人、報仇不能解決事情的,只要你今後好好聽武先生的話,爹就很開心了。
這個結局是阿爹自己選擇的,千萬別去怨怪任何人,原來咱們尋訪這麼多年,你乾娘早就屍骨成灰,爹和你乾娘夫婦一體,她先我而去,爹自無存活之理。
另外,阿爹交你保管的那只囊袋,可否請你轉交給曲家最小的女兒——曲珞江。在阿爹被囚的這段日子裡,她帶給阿爹很鄉很多的快樂,請原諒阿爹的私心,也別怪阿爹這麼做,她是你乾娘為陳家留下的一脈骨血,那個香囊,原本就該她的。
千萬別告訴她有關於身世的事,她年紀尚輕,還不能承受這一轉變,其實姓陳、姓曲都不重要了,只要她好好活著,阿爹在九泉之下,就很開心了。
那些你認為不公平的事,就讓上蒼去決定一切吧!
阿爹不鄉銳了,記得,阿爹真的疼你!
父絕筆
下意識地捏著胸前的香袋,唐璨舜時明白了乾爹在臨死前對她重複的那些句子。她有些心灰意冷,但轉而一想,自己佔了父親這麼多年的愛,那曲珞江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分毫,夠了!她能有什麼好怨?
再打開第二個信封,是武天豪給她的;然而,封套裡卻沒有書信,她只捏到一枚凸出的小物,倒了出來,那枚小物是顆似曾相識的小銀白圓珍珠,是那一年,她在景福大街遇到武天豪,之後她一直遍尋不獲的珍珠耳環。
她臉色再度發白,心臟絞痛得讓她幾乎尖叫,耳際也嗚嗚作響。
「他人……如今在哪裡?」
「大牢。」
那顆珠子被唐璨用力捏牢。不要!武天豪,你做了什麼!你為我做了什麼!
「我要見他!」她捏著珍珠,哀哀地求馮即安,「幫我,馮公子,你做得到,幫我!」
馮即安只是看了她許久,然後悲哀地搖頭,「他不想見任何人,連我……都拒絕了。」
「他……會不會死?」
「他曾身為執法人員,做出如此知法犯法的事,雖然有九王爺出面求情,然劉護院斷臂一事,及曲展同、曲良被殺一案,皆屬蓄意。朝廷念在他過去曾為邊防盡心盡力,死刑可免,然活罪難逃,只等刑部公文下來,即被發配流放充軍!」
「到哪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虛弱地問。
「合浦。」
好久以前,她聽戲班子裡的人說過,合浦是個蠻荒之地,蠻荒之地……她想著,沉極痛極的思緒漸漸清醒了。
她處心積慮要避開和他一塊廝守,甚至早早便有相讓之意,為的是要他有更好的結局;但誰知到頭來,這種收尾更悲涼!
武天豪把眼看要得手的名利給放開了!你何苦如此,你為什麼不乾脆薄倖一點,把兇手的罪名賴給我!野州通緝的是她,曲家追殺的也是她,但武天豪卻擔下來了,因為唐璨知道他是做不到的,一如他把珍珠耳環收著的那分用心。這顆珍珠她早就遺忘了,而武天豪,他竟珍藏得緊,是知道事已至絕望,他才還了自己吧?
面對此物,她有何資格對那男人說恨道怨?
「馮即安,你一定……很恨我,恨我把你二哥害成這個樣子。」
馮即安看著她,他的確是想恨她的,但是他沒有辦法,這是天豪自己的選擇,他相信,就算時間能從頭來過,武天豪還是會為了她,再度揮下那一劍。
那顆銀白珍珠,早就說穿了武天豪的感情,馮即安什麼說不了,也怨不了,只是想起來,他會有些戰慄,會不願相信,那竟是他一直認為永遠令人放心的武天豪?
那樣溫文儒雅、和氣溫柔的一個男人……愛,真能夠把人傷到這步田地?
面對這樣的結局,他也痛心,遠赴關外的老大如果回來,面對此情此景,又會怎麼想?
「這顆珠子,從他見了你之後,就見他細細收著,沒人比我更明白他對你的心,所以,我根本沒有立場怪你。」
好半晌唐璨仍舊攤著手掌,望著那精巧的銀白圓珠發呆。
再抬起頭時,送信的馮即安卻已經掩上了門。
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不好嗎?如果你不滿意,我還有成千上百個原因。我愛你。我只想得出這個理由,它最沒道理,也最理直氣壯。我愛你,這個理由夠不夠?
這個理由夠不夠……我喜歡這樣抱你,感覺自已就像一座山似的。
「天豪……」她嗚咽喊著,掩著滿眶熱淚埋在袖底,她好傻、好鈍,武天豪早就說出他的夢了,他夢想跟她一起,而她居然還猜忌他,多麼可笑!
一遍遍想著他曾說過的話,唐璨淚眼婆婆,握著珠子的手掌捏了又開,開了又捏。你是傻子,武天豪,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哭吧!她嘲笑武天豪愚味又迂腐,她只怪武天豪殘忍又無情,難道自己就不跟他一個樣?躲他罵他、輕賤他,是多麼悲哀的方法,可是她只能這樣來偽裝自己,好層層築起自己的心防,好讓他不再看透她。
說沒有愛只有恨都是假的,說是怕愛他會更傷自己是真的。
無論她怎麼堅定,也受不住武天豪這分銘藏在心的情摯愛,眼淚不覺一顆一顆自她的眼角滑了下來。
所有曾對武天豪故意裝出來的冷漠、偽裝都不見了,當淚水一落下,她整個人的倔強也在瞬息之間全都垮台。唐璨蜷起身子,整個人縮在床上,像失去了所有希望一般,又像要完全拋開身上一切束縛似的,她淒厲地、放聲地、恣意悲傷地開始痛哭。
哭出她那時一直強忍著失去了乾爹的痛心,也號出了將要失去武天豪的悲苦。
※※※
隔天午後,唐璨下了決心,她要去找清黎郡主相談一件事。
「天豪他如果娶了長樂郡主,就都沒有關係了,是不是?至少……九王爺不會讓他的女婿被貶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唐璨滿懷希望地問。
朱清黎只是冷冷看著她,忽地,出手用力地捏了她臉頰一下。幸好朱清黎樸素慣了,她從來沒有學會京城裡那女老少習慣留長指甲好突顯自己尊貴的惡習,要不然以她的力道,唐璨定會被活活撕下一塊皮肉,那張秀麗的臉蛋也鐵定因此破相。
唐璨被她此舉弄得呆愕無比,竟失去反應的能力。
「你再說出這種令人作嘔的話,我會揍人的;而且,不單只有揍你一頓,我還會叫人趕你出『黎軒小築』!」朱清黎鬆開手指,漂亮的眼睛充滿怒氣地說。
「郡主……」摸摸臉頰,唐璨被她這麼用力一擰,還真的很痛。
「我從不以為『謙讓』是種美德,相反地,在感情的領域、在兩情相悅的境界裡,這兩個字只能淪為手段;甚至於是狗屁不通的爛法子!你把武天豪讓給她幹什麼?去問問武天豪,如果只是要他不受苦就大公無私地把他讓給朱樂姿,我敢跟你打包票,他寧願憂死、病死、氣死在異地不回來!武天豪是什麼樣的人,你還看不透嗎?」朱清黎十分惱怒,「一個你不小心丟掉的珠子,他都可以如獲至寶地藏上個一年半載,這種笨得可愛的男人,打著燈籠都找不著,你居然要推給別人,我有沒有聽錯啊?接下來呢?你拍拍屁股,當沒事一樣地走掉,你以為這樣就算了不起?你以為你這樣算情操偉大?得了!犧牲自己成全別人,也要看那個『別人』領不領情!唐璨,你要是真這麼樣想,就枉費我跟你交情一場!」她說完還不甘心就此作罷地搖頭,輟了一口茶後,看著唐璨仍不吭聲,她又發怒了。
「這事從發生到結束,我和馮即安有沒有怪過你-句?武天豪的性子就是那樣,別看他和和氣氣,當他一旦決定了事情,有誰擋得了?也許無塵可以,但是他現在人在塞外,飛也飛不到這兒來。唐璨,你聽我說,你又不是配不起武天豪,幹什麼這麼別彆扭扭的?」
「郡主,你說錯了,我真的配不上武天豪!我什麼都給不了他,你也看到了,我把他害成這樣!」
「有人怪過你嗎?」朱清黎挑釁地問。
「不必別人開口,我唐璨心裡知道。天豪前程似景,而我什麼都沒有,他應該跟狄將軍一樣,娶個能讓他前程似錦的如花美眷,然後真心相待——」
「夠了!再說下去,我真的要趕人了!」朱清黎不耐煩了,張口就珞掉她的話。
「郡主……」
「什麼如花美眷,像我這個樣子?得了!」朱清黎不耐地罷手,「璨璨,我知道你是為他想,但是現在說什麼也來不及了,早在他來我這兒之前,就回絕了王爺聯姻的提議。光這件事就夠樂姿恨上一輩子了,她那種人愛利更愛名,武天豪負著這麼一個不光明磊落的殺人罪,你想她肯嫁嗎?」
這個消息令唐璨驚愕無比,她不言不語,緊握著那顆珍珠,她的掌心握得好疼好疼。傻子!武天豪,你為什麼這樣傻?為什麼?
「所以,現在武天豪就算反悔想回頭,也已經挽不回了,他還是得流放上路,你如今去求誰都沒法子,別再找我了。璨璨,我能幫的,我早幫了,事己至此,我能做的,只是依著武天豪的心願,好好照顧你。」
「郡主……」唐璨哀懇地看著她,心痛得眼淚幾乎就要落下。
「如果你還聽不懂,就滾吧!帶著你了不起的驕傲和愚蠢滾得遠遠的,十年、二十年後,你再捫著良心問問自己,是你的驕態和傲氣帶給了你快樂,還是武天豪的相伴帶給你歡笑?」朱清黎歎口氣,搖了搖頭,「你真以為完全把人性摸透了?璨璨,要是你真這麼自信,那你往後的日子,我才是真的看清楚了,簡單、無趣、乏味,我看你不如剃了頭當尼姑去,青燈木魚比較適合你!」
「別說了。」唐璨站起來,掩著淚眼一步步踉蹌地走出去。
※※※
唐璨翹首望著那輪夕陽許久,才轉過身。
「聽說你找我?」
她看見曲珞江的臉,仍安穩地藏在黑面罩底下。
就是這瘦小的女孩嗎?乾爹的親生女兒,真難以相信她們彼此的緣分,因陳阿丈,她們該是以姊妹相稱的。
自己犯了多大的一個錯,如果她誤傷了曲珞江,就算是死一百個唐璨,她都賠不起!
再一次,唐璨以無比虔敬的心解下了香袋。所有的恩怨都過去了,乾爹在世的時候,她總是自以為是地要為他好,她不是個好女兒,她從來沒聽過乾爹的話;現在雖然遲了,但是她仍要做給爹看,不報仇了。死了曲展同,也夠曲承恩去體會失親之痛的,只是曲珞江……她應不應該說出這個秘密?
「我爹生前交代,這個東西要給你。」
接過那溫暖清香的小袋子,曲珞江那清冷如霜的臉有一絲訝異。
「為什麼給我?」
唐璨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爹只說,你帶給他很大喜悅,如今他沒有可以給你的,只有這個香袋,請你收下。」
抿抿嘴,在這最後一刻,唐璨決定依著當初乾爹的意願,把秘密深藏著,永不說出口。
「但是……」曲咯江還想說些什麼,她心中有些惻然,和陳阿文相處時日不多,但她卻對那慈祥和藹的中年男子,有著說不出的孺慕之情。
唐璨看出女孩的遲疑,「收下吧!對乾爹而言,我從來就不是個聽話的好女兒,就這件事,我至少該聽話我想你一定是真的讓他很開心。」
「我並沒有做什麼……」
唐璨沒理會她的話,「謝謝你的不殺之恩,我知道你對我是有心留情。」
把手掌合攏,曲珞江冷漠的眼神放柔了。
「不要謝我,是你爹拜託我這麼做的,我既然答應了他,就該把事做好;只是你……」她帶著研究的意味看著唐璨,彷彿想看透她這些日子以來的變化。
「都過去了,我不想追究那些事了,咱們以後可能再也不會相見了。曲小姐,不管你對曲家是存什麼心態,我只能勸你一句,在那兒,自己要好好保重。」
聽出她的意思,曲珞江問道,「你要離開?」
「嗯!」
「為曲良和曲展同?」
「對!」她轉向曲珞江,表情是平靜的,「你為什麼要借我之手殺你大哥?」
唐璨無語頷首,卻怔於女孩忽然扯下面罩的舉動。
那是張非常姣美的女性面孔,五官清艷,只是襯上那雙淡淡漠漠暴露在夕陽下的琥珀色瞳子,雖然仍是好看,卻有著比任何人還要冷酷和漠然的如霜倨傲。
曲珞江會對她手下留情真是奇跡,那瞳仁雖有陳阿文淡褐的色澤,卻完全沒有溫暖,曲珞江的臉上看起來根本找不到「感情」二字存在。
一如她微妙眼神所蘊含的簡單意義,唐璨心裡有冷颼颼的雪飄過,乾爹說得對,曲珞江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雖然她不曉得這女孩是被什麼該死的方式教養長大。
「不為什麼!那個人對我來說,沒有半點應該存在的價值;至於曲良……。」原來緩和的眼神再度繃緊,她含怒看著唐璨。
「那奴才違背我的話,本來就該殺,就算武天豪不動手,我也不會放過那混蛋!」
夠冷了,明知她不該笑,唐璨竟揚起了嘴角,她只知道有曲珞江在,乾爹大仇注定得報。
只是……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呢?
唐璨不再多說什麼,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數,她聽乾爹的,不能決定的事,就交給上蒼吧!曲承恩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只為曲珞江這個妹妹祈禱,期盼她會有個完美的結局。
「曲姑娘,珍重。」
「你也珍重。」
看著唐璨的影子在夕陽下愈拖愈長,也離她愈遠,曲珞江展開手中的香囊,那平放的綢布底面用銀線輕輕繡了一個字——玉!
就是她的親生母親?
杜秋娘的話猶紫繞於耳,那陳阿文,究竟跟娘有什麼樣的過去?難道,僅僅只是一個舊識?
她該不該替爹追究這件事?
曲珞江合起掌心,再度瞄過唐璨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大路盡頭,心頭忽然閃過一句殷殷切切的話——
長得真好!跟你娘一個樣,都好看,好看!
撫著自己初見陳阿文時曾被碰觸過的臉,那感覺很新;也不知怎麼地,忽然,她心中有一種很痛很痛的感覺升起,就像香囊袋底那根纏纏綿綿的銀白繡字,一層層將心繞緊。
生平第一次,曲珞江為了感情掉下了眼淚,雖然,她真的不懂為什麼……
※※※
武天豪被押解上路的那天,朱清黎和馮即安在身後護送。出城之後沒多久,遠遠地,就瞧見唐璨倚在樹旁,著遠方,那姿態、那模樣一如她和武天豪初見時那般飄逸寧靜。
朱清黎回頭,不知跟官差說了些什麼,頗有深意地望了武天豪一眼,露出淡淡笑容,拉著馮即安先行離開了。
隔了許久,武天豪只是靜靜凝視著唐璨,看著她走向自己。
「你來做什麼?」他啞聲問。
「看看你。」
「看我變成這樣?」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洗不淨的狼狽,不禁苦笑。
「沒有……什麼不一樣!」她細訴愛語般地輕輕呢喃,伸手輕輕想去觸他鬍渣點點的下巴。
武天豪突然快速把臉避開,不讓她碰到自己的難堪樣;唐璨的手,就這麼停留在空氣中。
「你用不著這樣的,躲你、避你、不敢碰你的人應該是我。」她喃喃地說。
武天豪依舊不語,眼睛卻回過來呆望著她。
「為什麼你總不罵我呢?。天豪。」「……」
「為什麼我們在一起總是這麼……這麼……」她側著頭思索了一下,像傾聽,又像思索什麼似的;無語之後,才把視線投在他清瘦的身上。
「我從來就沒有資格恨你,天豪。」
「璨璨!」他終於出聲喚她。
「是我太驕傲了,是我太自負了,是我對人性太自以為是,毀了我們原來可以走下去的路;所有原來可得的快樂和情愛,都給我毀得一乾二淨!天豪,你該恨我!該恨我的!」
「璨璨,別說了,我不怪你——」
「但是我會怪我自己。」她飛快地插話,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你走吧!我不要你欠我什麼,我從來就不需要。」他揮開手,背過身子就要離開。
唐揉的眼睛仍牢牢鎖著他,而後搖頭。
「我跟你走。」
「璨璨!」他停然轉身,呆望著一朵微笑綻在她臉上。
「我跟你走。」緩緩地,她嘴角揚著笑,「聽起來很沒有道理,但我卻覺得理直氣壯!」
他只能被動地看著她,那己滅熄大半的微弱火苗慢慢自心中燒起,依戀的,狂熱的,好像隔了干年萬載,他經過-番絕望的掙扎過後,終於又再度靠近了她。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一層水光泛在她根根長睫毛上,漏濕了,也盈亮了她的眼。
「再清楚也不過了,不是因為我欠你,而是我愛你——武天豪。」唐璨堅定地說:「誰都不能把我趕走,我只有你了。天豪,我不會再把你推給任何人了,我也不再讓我的自以為是毀了這一切。清黎郡主說得對,就讓那個朱樂姿閃邊站吧!我是你的唯一,我有成幹上百的理由不離開走,我不欠你,我只是愛你。」
「你……何必這樣?」
「因為我愛你,這是第一個理由;第二個理由也是這樣,第三個,第四個……甚至第一萬個,都是這三個字。天豪,你要是不值得我愛,就算綁著我,我也只會淬你一口水,但你值得的,所以我跟你走,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跟隨你去!」
聽到那些話,武天豪也動容了。
「但你爹的死……」他顫抖地摸摸她的臉。
唐璨搖頭淒然笑了,「那封信……你早該給我的。」
什麼都不用再多說,他比誰都瞭解唐璨,昨夜在牢中冥思了一晚,未來的路雖無懼無悔,但也沒有任何歡趣,而今……
俯下頭,武天豪帶著虔誠的心吻了她。
「我聽說合浦那兒有很多山,可是都不高……」她小心地替他撥開頭上的那一小片落葉,「你就是我的屋子、我的山、我的樹,幫我遮風擋雨,替我摘星采霞,也為我托日掛月!有了你,我就等於有一切,其它的都沒有關係,我只要你!天豪,我只要你就什麼都夠了;這輩子,就算是當個乞丐婆,我也會感謝上天,因為它把你給了我!」
「這表示……你願意嫁給我嗎?」他哽咽住了,認真問她。
再也不遲疑了,她的心就此停泊在這兒,唐璨堅定地點頭,字懷中小心地拿出一樣東西。放在他被銬牢的手掌上——一顆精巧細緻的銀白明珠,靜靜散著淡銀光芒。
「我愛你,夫君。」唐璨俯近身,靠在他肩頭放鬆地合上眼。
武天豪輕撫她的長長髮絲,迎著涼風送來的隱隱清香,通往合浦的路忽然變得不是這麼崎嶇不平了,他早已經聞到青山環著他倆的甜蜜味道,就像茉莉花的潔淨清爽。
含著眼淚,武天豪露出那淡然,卻充滿希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