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沈修篁宛如一具行昆走肉,瘦削的臉上絲毫不見昔日的風采,深凹的眼裡,反照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他什麼也看不見。
即使被兩個好友強拉來高爾夫球場,即使他也木然地跟著揮桿打球,即使他在打不好時也懂得自嘲幾句,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對這一切,全然無心。
他的心,早在一年前隨著青梅竹馬的女友離去。
她死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至今仍毫無蘇活的跡象。
看著他宛如木頭人的背影,他的兩個好友--白禮熙與卓爾春只能相對苦笑。
這兩年他們倆都被公司調派大陸工作,幾個死黨難得聚在一起打高爾夫球,本來以為會是一場歡樂聚會,沒想到沈修篁卻如此消沈。
「都過了一年了,他還是那個樣。」卓爾春歎息。
「再這樣下去怎麼辦?」白禮熙也忍不住憂心,攢緊劍眉,「他總不能一輩子活在過去吧,總要有個人讓他走出來。」
可誰有這般能耐?兩人想了半天,怎麼也找不出合適人選。連沈父沈母都不能勸回自己的兒子了,何況他們這兩個長年待在北京工作的朋友?
「你說幫他介紹個新女朋友怎樣?」卓爾春問。
「你不是想挨揍吧?」白禮熙白他一眼,「你認為他現在這副死樣子會給哪個女人好臉色?誰也比不上他的小蘭。」
「那你說怎麼辦?總不能看他一輩子就這麼墮落下去。」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說著,兩個大男人同聲長歎。
察覺兩人遠遠落後,沈修篁回頭階他們,「你們兩個幹嘛?到底還打不打球?」
「算了,我看咱們別打了,去喝杯飲料吧。」卓爾春宣告放棄,將球桿交給一旁的球僮。
「為什麼不打?」沈修篁揚眉,「才打了九個洞。」
「得了,技術這麼差,就別獻醜了。」卓爾春攤攤手。
白禮熙聞言,輕輕一笑,「看來我們還是一點進步也沒,對吧?」
「是啊,再打下去又要刷新紀錄了。才打了一半,就高出標準桿十二桿。」
「我十一悍。修篁呢?」
照例,三個大男人聚在一起打高爾夫總要比誰最爛。
「九。」沈修篁回答簡潔。
不會吧?其他兩人不敢相信,互相掃了對方一眼。
心不在焉的人居然打得比他們倆都還要好?這話要傳出去他們倆就別做人了!
「不打了,不打了!」這下就連白禮熙也失了繼續打球的興致,揮了揮手,「喝飲料去。」
眼看兩個好朋友同時宣告棄權,沈修篁也沒什麼意見,也跟著離開綠茵起伏的草地,來到球場內附設的露天咖啡座。
他們各自叫了一杯飲料,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白禮熙與卓爾春說起在大陸工作的甘苦談,沈修篁默默聽著,臉上毫無表情。
「你好歹也發表點意見啊。」見他一直不肯說話,白禮熙試著鼓動他精神,「也說說看你最近的工作吧,最近都接了些什麼樣的Case。」
「我辭職了。」沈修篁淡應,慢條斯理點燃一根煙。
這傢伙,什麼時候學會抽煙了?記得他以前還最恨吸二手煙的呢。
兩人驚愕地瞪著他,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好半晌,白禮熙首先找回說話的聲音,「為什麼辭職?又想蹺離台灣去玩耍了嗎?」他故意以玩笑般的語氣問。
沈修篁只是聳聳肩,「只是不想工作而已。」
不想工作,也不出去旅行,他打算就這麼把自己悶在台灣發酶?
白禮熙暗晴歎氣,表面卻笑嘻嘻,「這樣吧,你要是不知道到哪兒玩,不如來北京逛逛如何?我包吃包住,還可以當嚮導。」
「我也是。」卓爾舂跟著拍胸脯,「隨時歡迎你來。」
「再看看吧。」沈修篁隨口應,顯然興致不高,他拚命抽煙,不一會兒,便吸完了大半根,隨手捻熄香菸後,他取出煙盒,眼見裡頭已空空無幾,木然站起身。「我去買煙。」語畢,也不管兩個死黨在身後叫喚,逕自走出咖啡廳,在轉角處的自動販賣機停下。
他投下兩枚五十元硬幣,按下按鍵,販賣機卻毫無反應。
怎麼搞的?他皺眉,連續壓了幾次按鍵,仍然不見效果,禁不住氣上心頭,狠狠踹了機器一腳。
「Shit!」他懊惱地迸出一聲低咒。忿忿然轉過身,正正對上個窈窕娉婷的女性倩影。
她怔怔瞧著他,臉上的表情滿是不可置信。
沈修篁原本不以為意,可才剛轉過身便心念一動。他忽然想起了她是誰--
「修篁,好久不見。」她啞聲打招呼,唇角淺淺揚起。
看得出來,那微笑來得倉皇而勉強。她想必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這個憔悴而頹廢的男人,就是一年前替她設計新屋的設計師吧?
他冷冷一笑,隨便點了個頭。「嗨,戀梅。」
「你想買什麼?」韓戀梅猶豫地問,指了指販賣機,「是不是需要零錢?我可以借你。」
「不必了。」他揮揮手,嘴角噙著譏誚,「這台欄機器掛了。你借我再多零錢也沒用。」
「這樣啊。」她深深凝望他,「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你跟朋友來打球嗎?」
「嗯。」
「我也是來打球的,跟一群同事一起來。」她輕聲笑,「我技術很爛,老被他們嘲笑,乾脆躲到這兒來偷懶。」
「哦。」他聽著,臉上表情看來頗為不耐。
她眸光一黯,唇昨笑意斂去大半,沈默數秒後,才故作輕快地開口,「你是跟胡小姐一起來的吧?她最近還好嗎?」
回應她的,是一記陰沈的瞪視。
她呼吸一顫,容色頓時刷白。「我……說錯了什麼嗎?」
他沒理她,甩甩頭,轉身大踏步就走。
她上前一步,想喚住他,可望著他僵硬孤挺的背影,不由有些瞻怯。
那背影--充滿拒絕的意味,嚴厲冷酷,讓人不知該如何親近。
一年沒見了,他似乎變了很多,變得……好陌生。
方纔那個只為了買不到一包煙便出聲詛咒,甚至狠踹販賣機的男人,真的是一年前她認識的沈修篁嗎?
那麼溫文儒雅、氣定神閒的一個男人,怎麼會鹹了今天這副粗魯暴躁的模樣?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跟他那個甜美可人的女朋友有關嗎?
她迷濛地想,傻傻站在原地,直到一道清朗的男性聲嗓拉回她思緒。
「……你認識修篁嗎?」問話的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端正俊挺的五官宛如刀削一般,極有男性味道。
她愣愣地望著他。「你是?」
「白禮熙。」他友善地朝她微笑,「我是修篁的好朋友。」
「白先生,你好,我是……呃,我是他的--」能說是朋友嗎?整整一年沒聯絡的兩人似乎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她尷尬地攏了攏發,「他一年前幫我設計過新居,我很欣賞他的設計風格。」
「是嗎?那你知道他已經不再替人設計房子了嗎?」他低聲問,深邃的眼眸像有意打探她的心思。
她輕輕凝眉,「為什麼不?」
「我也不清楚。也許他對這份工作忽然沒興趣了吧。」
「怎麼可能?」她不信,「他說過他從小就喜歡塗鴉的,也一直很熱愛這份工作。」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沈修篁了。」白禮熙長長歎息。
「這話什睡意思?」她僵住身子。
「難道你不覺得他變了很多嗎?」他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女朋友死了。」
「什麼?」突如其來的消息有如落雷。劈得韓戀梅不知所措。她屏住呼吸,「什麼……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前,在美國被一輛大卡車給碾過。」白禮熙解釋,
她惘然,臉色慘白。
怪不得他會是現在那落拓不堪的模樣,原來是因為胡蝶蘭去世了。他那麼愛她,這殘酷的打擊肯定令他非常難受,甚至痛不欲生--
莫名地,她鼻尖一酸,眼眶漫開朦朧。
「他一定很難過--」她心痛地眨眼,淚水悄悄墜落。
白禮熙震驚地瞧著她,「你為他難過?」
「啊。」韓戀梅這才發現自己哭了,尷尬地拿手指壓了壓眼角,「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你很喜歡修篁吧。」白禮熙若有祈思地望她。
她沒說話,苦澀地牽唇。
「如果你真的喜歡他,請你幫他一個忙好嗎?」
「……什麼忙?」
「救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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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好明友,希望她能救他。
「他的心因為愛情而死,也許也能為愛情而復活,所以我很冒昧的,想請你幫這個忙。」白禮熙如是說。
他是否太高估她了?憑她,能喚回他堅持死去的心嗎?她做得到嗎?
回到家後,她找出一直細心珍藏的書籤,怔然凝睇著它。
一面看,一面想起一年前,她相他曾經好幾次在她凌亂的新居裡對飲共談,他們有許多相似的興趣,都酷愛旅行。
她和他,曾經在同一個夜晚聆聽同一出歌劇,也在那晚,欣賞過同一片南半球的燦爛星空。他們買了相同的書籤送給對方,還在飛機上相鄰而坐,她在機場大廳悵然與他分手,並暗下決心從此再也不要見他,可卻又於一年後,在高爾夫球場相遇。
一切的巧合。都只是偶然嗎?或者,真是命中注定?
她伏在案頭,對著書籤失眠了整夜,思緒翩然。
她真的……有辦法讓他的心復活嗎?她很懷疑,即使經過一晚的思量,仍不敢肯定。
可當廉外的天空綻出第一道晨曦時,她忽地領悟,這樣的掙扎只是徒然。
一年了,她仍然沒忘了他,再見到他時,更為他的憔悴心痛不已。
她還是喜歡他。無論做不做得到,有沒有辦法,她都只能勇敢去嘗試,因為她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就此墮落下去。她不希望他再繼續將自己深埋於悲傷的地獄裡。如果可能,她想見到他的笑容。那溫柔的、和暖的、讓人如沐春風的笑容--
她站起身,拉開窗廉,遠眺微熹的東方,明麗的眸也如天空,緩緩點亮堅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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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羅,我又來了。」
拉開大門。映入沈修篁眼瞳的是那張近日經常莫名出現的燦爛笑顏。
「韓、戀、梅。」他陰沈地瞪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三個字,「你又來幹嘛?」
「我來約你的。」彷彿沒看見他難看的臉色,她逕自翩然旋進他屋裡,「有一部電影很俸哦,有沒有興趣一起去看?」
「我沒興趣。」他直接了當地拒絕。
要是一般女人,早該為他冷酷的語氣畏縮了,可韓戀梅卻只是盈盈一笑,朝他皺了皺嬌俏的鼻尖。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既然知道,你還問什麼。」他冷哼。
「因為總要抱著一線希望啊。」她不以為意地笑,眸光一轉,流眄室內一圈。「你怎麼又把家裡弄這麼亂啊?」
書報、雜誌、泡麵空盒、煙蒂,凌亂地散落各處,穿過的衣眼、襪子也是隨手亂拋,更別說薄薄積上一層灰的傢俱了。
她重重歎氣。「你啊,總有一天會在這屋裡發霉。」
「那也不關你的事。」他譏誚地。
「誰說的?」她不以為然地睨他一眼,「身為你的朋友,難道任由你發霉發臭嗎?」
他皺眉,「你到底想怎樣?」
「不怎麼樣。我看不慣你這居家環境。」她一拍手,「看在你把我家設計得那麼漂亮的份上,我就幫你收拾收拾這裡吧,算是報答。」說著,她竟真的動起手來收拾客廳。
他陰鬱地瞪她。「幫你設計房子是拿錢辦事,做得好是應該的,你用不著找這種藉口來幫忙我打掃房子。」
「你也知道我是在找藉口羅?」她回頭,俏皮地眨了眨眼,「既然這樣,你就行行好,放手讓我做吧。我這人有點小潔癖,看到屋裡亂成這樣真的很抓狂。」
他無語,只能兩眼發直地瞪她。罵不走,譏不退,這女人的臉皮還真不是普通的厚。
他悶悶地倒落沙發。「隨便你!」閉上眸,眼不見為淨。
她微微一笑,充滿柔情地看了他一眼,才繼續清掃屋內。撿拾散亂的書報和衣物、揮去灰塵、擦拭傢俱、掃地、拖地,她足足花了快兩個小時才讓客廳、餐廳與書房恢復整潔。
而這段時間,沈修篁在沙發上賴了大半個小時後,才坐上橢圓形餐桌前,百無聊賴地畫著水墨畫。
桌上,一方古舊的硯台壓著一張長方形的宣紙,宣紙上,一根修長的竹子挺立,長出幾片濃淡深淺不一的竹葉。
她不禁讚歎,「畫得不錯嘛!沒想到你還會畫國畫呢。」
他沒理她。
「這畫的是竹子吧?看來你真的很愛竹子呢。」她微笑。
瞧他屋裡,幾乎全是竹編的擺設,落地窗掛著一幕竹廉,陽台上圍的是竹籬笆,客廳牆面,更是一幅瀟灑寫意的墨篁圖。畫上一片竹林裡,淡淡點出一道彈著琴的清寂身影。
她看著,禁不住吟出王維的五言詩。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他一震,瞥她一眼。
察覺他驚愕的神色,她微笑更甜,「這首詩跟你這幅畫的意境很像,對吧?」
他複雜地望她,不置可否,
「這該不會是你畫的吧?」她指了指牆上國畫。
「關你什麼事?」他冷聲問。
她可沒被這樣的冷淡嚇退,走近水墨畫。瞇起眼仔細觀察,終於在畫的左下角發現龍飛鳳舞的落款。
「中秋於修篁居。」她低聲念,眼眸一亮,「修篁居指哪裡?這裡嗎?」興奮地環顧室內。雖然格局小了些,但在台北市內的公寓,能用各種與竹子相關的意象與圖騰裝潢出這麼一間竹屋,也不容易了。
「你真該帶所有的客戶都來看看你家的,保證他們馬上都點頭答應把房子交給你來設計。」
「哼。」對她的大肆讚賞他沒說什麼,冷哼一聲。
她不以為意,聳聳肩,重拾清掃的工作。「我可以進去你房裡嗎?」
「你認為呢?」他沒好氣地翻白眼。
「我知道這有點侵犯個人隱私,所以才徵求你的意見嘛。你也不希望屋子裡其他地方都乾淨了,只有你睡的房間還是一樣髒亂吧。」
「不許你進我臥房!」對她的軟言相勸,他回以嚴厲的聲嗓,
「好嘛,不進就不進。」韓戀梅立刻讓步。
今天他肯讓她打掃屋子已經算是極大的讓步了,她不在乎也回讓他一些。於是她轉向廚房與浴室,繼續清理。大功告成的時候,已是薄暮時分,她看了一眼窗外蒼蒼天色,再望向餐桌邊沈默陰暗的男人。喉頭微微一緊。
整個下午,他一直窩在那裡畫竹寫竹,有一筆沒一筆,懶洋洋的,連續撕了幾張半成品後,他索性不畫了,呆坐著出神。看他的樣子,像是對什麼事都失去了興趣,什麼都無所謂。
這一年來,他一直是這樣過活的?失去愛人的打擊,對他而言真有那麼沈重嗎?
她收緊拳頭,唇角卻揚起溫柔笑弧,「你肚子餓了嗎?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他還是不理她。
她也沒期待他會有什麼良好的反應,聳了聳v,逕自打開冰箱,「我看看你冰箱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她無奈地關上冰箱。
不如她所料,冰箱內空空如也,除了兩排罐裝啤酒以外,什麼正常的食物都沒。想起廚房內十幾個泡麵空盒,她心一扯。他該不會天天吃泡麵吧?
「我出去一下!」她急急往外奔,藉著迅速的動作強壓下胸口那股直逼喉頭的酸澀滋味,
他為什麼要將自己搞成這樣呢?堂堂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如此軟弱不堪?
她簡直瞧不起他!
可心頭的酸楚卻遠遠強過了輕蔑,教她不但無法對他置之不理,反而更熱切地想拉回他。
她要拉回他,她要看到從前那個溫和幽默的好男人。
她開車前往超市,狂買了幾大袋的食物和日常用品,分了兩三趟提回他屋裡,塞滿他的冰箱,也備齊了他平常會需要的用品。然後,她不顧他不耐的抗議,堅持進廚房為他煮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她的烹飪技術並不怎麼樣,只會做一些相對簡單的料理,但無論如何總比他吃泡麵虐待自己的胃好。
「我花了這麼多心思作的,你一定要給我吃下去!」她拿著鍋鏟,幾乎是用一種近乎威脅的方式盯著他進食。等他吃完飯後,再強迫他清洗自己用過的餐具。
從此之後,兩人這樣的互動成了一種常態。她總會突如其來地出現他面前,替他打掃屋子,煮飯給他吃。
曾經有好幾次,他假裝自己不在家不去理會門鈴聲,結果幾個小時後當他打開大門準備出去時,卻愕然發現她抱著一袋東西坐在樓梯間等他。
他只能認輸。
她的堅決與耐性讓他無處可躲,只能由她闖進他頹廢的生活。
漸漸地,他氣色好多了,臉頰不再瘦削,慢慢豐潤起來,眼皮下也不再是嚇人的闇黑,偶爾,雙眸還炯炯有神。他穿的襯衫、長褲,也不再縐巴巴了,她有時替他送洗,有時親自熨燙,讓他衣櫃打開,隨時有乾淨筆挺的衣服可穿。
而因為她每星期總要替他的屋子來一次大掃除,他逐漸不亂丟東西了,因為每回看她打掃完後那腰酸背痛的姿態,他總會一陣莫名愧疚。
她工作很忙,經常在跟他吃飯吃到一半或打掃屋子的中途接到醫院來電召喚,她會匆匆離開,可也會在幾個小時後回到他家,繼續未完的家務。她每個禮拜有固定的休息日,可她從來不曾在自己家裡休息,總是跑來他這裡忙忙碌碌。
連續幾個月都是如此。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愈來愈覺得對不起她。有時候,甚至會感覺自己正在蹂躪一個女人,蹂躪她的精力,她的心。
他有什麼資恪讓她付出這些?有什麼資格從她身上得到這些?
這天,沈修篁一個人出門亂晃,一路上想的都是韓戀梅為他做的一切。
他發現自己開始困擾了,自從胡蝶蘭去世後對所有事情不聞不問的態度動搖了起來。他似乎又開始在乎起某些事,至少,開始在乎起她為他做的事--
他閒踱了一天,直到晚上八點多才慢慢踏著夜色回家,沒想到剛準備掏出鑰匙,便看到她的身影。
她坐在他家門前,螓首埋入雙膝之間,像是等得太過疲倦不小心睡著了。
沈修篁瞥了一眼她身旁的購物袋,胸口一悶。他蹲下身,想叫醒她,卻看她氣息均勻,似是睡得極為香甜。他不覺有些猶豫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後,他站起身,靜靜倚著牆面等著。他很想抽煙,很想藉由吞雲吐霧的動作壓下心頭莫名的焦躁,可當一根煙剛銜入唇間時,他忽然想起每回他抽煙時,她淺淺顰眉的模樣。
她很不喜歡他抽煙,雖然她從沒勸過他戒,他卻仍可從她吸二手煙時那忍耐的表情看出她的不喜。他可以體會她的感覺,從前的他,也很厭惡吸別人的二手煙,只沒料到後來自己卻也染上抽煙的習慣。
俊唇苦澀一扯,他取下香菸,下意識在指間掐扁。
她在睡覺,就別拿漫天煙霧折磨她了--
正朦朧想著,她低伏的身子忽地一動,跟著,容顏慢慢抬起。她眨眨眼,有好一會兒,神情只是茫然,將醒未醒,幾秒後,迷濛的眸方逐漸清明。
他默默看著她凌亂的髮絲以及壓出幾道紅痕的秀顏。她長得其實算不上漂亮,五官堪稱清秀而已,可不知怎地,當她睡得如此狼狽的時候,他卻絲毫不覺得她難看,反而覺得有一點點……可愛--
「你回來啦。」一認清是他,粉色菱唇習慣性揚起甜燦弧度。韓戀梅一骨碌爬起,甩了甩髮,跟著隨手拍拍臀部沾上的灰塵。
他望著她瀟灑帥氣的動作,「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啊。」她聳聳肩,不答反問,「今天淡水河畔辦爵士音樂祭,我是想來問問你,有沒興趣去聽。」
「你一直坐在這裡等?」
「是啊,你沒帶手機出門,我找不到你,只好等羅。」她說,依舊笑容燦爛。
她到底等多久了?她不累嗎?為什麼還能如此精神奕奕?
他煩躁地爬了爬發,忽然又有抽煙的衝動。「我不想聽什麼爵士音樂。」
「沒關係,那就別去聽好了。」她不以為意,接過他手中鑰匙,逕自開了門,提起購物袋踏入屋裡。
按了開關,陰暗的室內立刻明亮。她回眸笑問,「你吃過沒?肚子餓了吧?我新學了一道烤羊排哦?要不要試試?」
「我吃過了。」他拒絕她的好意。
「這樣啊。」她容光微淡,還來不及說什麼,腹部便傳出一陣低鳴。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你不餓,我可餓了。你不介意我煮點泡麵來吃吧?」
她打算為他烤羊排,自己卻隨便以泡麵果腹--
他臉色一沈。
「嗯,我記得這裡應該還有剩的……」她掂高腳尖,在廚房上方的櫥櫃尋找。
「我們出去吧!」他突如其來一句。
「什麼?」她停止搜尋的動作,愕然回望他。
「你剛剛不是說過嗎?今天晚上淡水河畔要舉行一場爵士音樂祭。」
「是啊。」
「我們去聽吧。」
「什麼?」她身子一僵,眼神滿是不敢相信。
「我說我想去聽爵士樂。」他站起身,拿起擱在茶几上的鑰匙,「走吧。」話語才落,他大踏步就走,也不管她有沒跟上。
她望著他的背影,胸口微微一酸,唇畔卻漾開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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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很棒的音樂饗宴。
銀白的月色下,夜風清涼的河畔,她捧著被他強拉進餐廳、餵得飽飽的肚子,微笑聆聽台上的樂團真情表演。
情調,慵懶極了,
她已經有很久不曾感覺這麼平和了,工作與生活總是忙碌,她總是像顆陀螺不停地轉,難得有機會聞適地坐下來,靜靜聆賞音樂。所以她很開心,而最開心的,是他就坐在她身邊。
他終於肯走出來了--也許離從前那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他尚有一段遙遠的距離,但至少,是個開始。開始前進,總比永遠停滯原地好。
她微笑,打開從便利商店買來的啤酒,與他扣在手中的那罐輕輕碰撞。「乾杯!」
他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喝酒。
她也不強迫他答腔,慢慢啜飲著啤酒,明眸一直停留在台上幾個樂手身上,一面聽歌,一面拿手指輕輕打拍子。
夜色逐漸深了,逼近午夜時分,主持人宣佈今晚節目結束,聽眾們一陣熱情鼓掌後,也各自起身。
人潮慢慢散去,韓戀梅卻賴著不肯走。
「喂,我們去長堤走走好不好?」她抬頭,笑望一旁的沈修篁。
他蹙眉。
「來嘛。」她不由分說地拉他起身。
他一動也不動。「我送你回家吧。太晚了。」
「走一會兒就好。」她雙手合十,俏皮地求著他,「就幾分鐘?」
他無奈,良久,勉強頷首。
「太好了!」她笑,興高采烈地挽起他臂膀,「走吧。」
他愕然瞪視她親密貼近的肩臂、「喂,你……」
「走啦,別囉唆了。」她先發制人,堵回他的抗議,硬是將他拖向沿河畔搭建的木造長堤。
長堤邊,一盞盞英式造型的路燈打亮了,掩映河光月影,氣氛恬靜浪漫。
踏上長堤,沈修篁左右張望,眼見四下無人,俊眉緩緩收攏。他瞥了眼腕表,快一點了,怪不得杳無人影。
「你不怕嗎?」他問她,
「怕什麼?」她挑眉反問,「鬼嗎?」
他不語。
「我才不怕呢。」她燦笑,「何況有你在身邊,我怕什麼?」
「你不怕就好了。」他喃喃,不再看她,雙臂閒掛在圍欄上,默望河岸夜景。
「淡水河挺美的,對吧?」她柔聲問,學他靠在圍欄邊。
「嗯。」
「念大三的時候,我到瑞士旅行,曾經一個人在琉森湖畔坐了一整晚,那時候的景致,也很美呢。」她輕輕歎息,憶起美好往事。容顏染上淡淡夢幻。
他瞪她。
一個單身女子獨自坐在湖邊一整晚?她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嗎?
「你別緊張,」看出他神情的不贊同,她脆聲笑了,「那大晚上琉森辦通宵慶典,雖然湖邊人是少些,還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啦。」
「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注意點。」他低低斥她。
「嗯,我知道。」她淺淺微笑,凝睇他的星眸流漾著難以言喻的柔情。
他一窒,猛然別過頭。
她看著他緊繃的側面,好片刻,輕快地問,「想不想發洩一下?」
「發洩什麼?」
「很多啊。工作上的壓力、對這個社會的不滿、心情鬱悶、都可以發洩嘛。」
他只是淡淡冷哼,「我沒什麼好發洩的。」
「是嗎?那我先來好了。」說著,她忽然退後幾步,雙手在唇前圈成O字形,仰頭對天空吶喊。「啊--」
宏亮的聲嗓教沈修篁微微一震,朝她皺起眉頭。
她回以一個鬼臉。「來啊,你也喊嘛。」
「無聊。」他不屑斥道。
「你要是不喊,我今天就賴在這裡不走了。」她威脅他,美眸點亮淘氣光芒。
他瞪她,「韓戀梅!」
「喊嘛。」她誘哄他,「就像這樣。」仰起頭,她再次仰天長嘯。
「你不怕吵到別人嗎?」
「這裡還有別人嗎?」她笑嘻嘻。
「……」
「來嘛,跟我喊。」她繼續遊說他,「不喊的話我真的不走羅。」
他重重歎氣,懊惱地抓抓發,朝天際一彎月牙翻個白眼,短促地喊了一聲。
「不行,太小聲了,再一次。」她命令。
他沒好氣地瞪她,卻還是照做了,這回,音量稍稍拉高了些。
「不行。再用點心,用力喊!像這樣。」她示範,「啊--」
「啊--」
「再一次。啊--」
「啊--」
一次又一次,她強迫他不停對天吶喊,起初他很不情願,可漸漸地,他愈喊愈大聲,愈喊聲調愈高亢,愈喊愈感覺情緒激昂。
到後來,已無須她的帶領與催促,他自己,便不由自主咆吼起來。
一聲,又一聲。一聲比一聲惆悵,一聲比一聲淒涼,一聲比一聲滿蘊痛楚。
聲嗓,慢慢碎了,甚至微微帶上哭音。
也不知喊了多久,他忽然覺得好疲倦,一股好深好沈的無力感襲來,蔓延他全身上下。
他雙腿一顫,驀地跪倒在地,拳頭緊緊收握。
肩頭,一陣一陣地抖顫,牙關縱使狠命咬著,也擋不住急遽竄上喉頭的嗚咽。大掌掩住臉。他試圖遮去那一滴滴自眼眶滾落的淚水,可那積蘊許久的悲痛,卻宛如洪水爆發,瘋狂地自他指間流洩。
他哭了。
一個人男人,竟哭得如此難看,他羞慚不已,恨不得當場死去。
可她沒嘲笑他,也沒說些無濟於事的安慰話,她只是默默在他身後跪下,溫柔地環抱他腰際,臉頰偎貼他不停起伏的背脊。
他更疲憊了,身子在剎那間更加虛軟萎靡。
他咬住拳頭,一面想抑制那令他難堪的哽咽,一面卻又好想就這麼放縱一回。
擁抱著他的韓戀梅彷彿察覺了他的掙扎,抬手撫了撫他汗濕的發,柔聲道,「沒關係的,沒關係。」她的嗓音好輕,好細,沒多說什麼,就這麼簡單幾個字。
可他卻恍然領悟她的瞭解,她懂得他在想什麼,她明白他的痛苦。
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
他倒抽一口氣,放棄了掙扎,任淚水狂奔。
「小、小蘭……她死了,死了--」他痛楚地低嚎,在她懷裡發顫,像寒夜裡受傷的野獸。
擁住他的臂膀收緊,她的體溫緩緩透入他冰冷的背脊。
「我好想她,好想她--」他哭喊。
「我知道,我知道。」她柔聲道,一直緊緊抱著他。
他感覺溫暖。在經過一年半的冰冷寒徹後,第一次感覺到些微暖意。
「為什麼?我們在一起……十年了,上天怎能那麼、殘忍?為什麼……偏偏帶走她?連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他啞著嗓音,不停地問。午夜夢迴之際,這些問題總是在他心內徘徊,揮之不去。
他恨,恨上天帶走他最愛的人,恨他只能一個人苟活於世。
他好恨啊!
「你說,我是不是太軟弱了?戀梅。」他轉過身,喚著她的名,茫然無助的神情像迷了方向的小男孩。
她心痛難抑,攬過他頸項,親吻著他的發。「不是那樣的,修篁,你只是……太愛她了。」
因為愛一個人,也許會讓人變得勇敢,卻更容易使人軟弱。
他只是……太愛她了啊。
想著,韓戀梅驀地眼眸一熱,淚水跟著融化。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撫平深烙在他心口的傷痕,她只能展開自己溫暖的胸懷,無條件接納熊所適從的他。
就像慈藹的母親,不論發生了什麼事,總願意撐起她柔弱卻堅強的羽翼,保護自己的孩子--
不再受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