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淺。」吳泳毅皺了皺眉,斜睇了她一眼。
太過出色的容貌,對他而言是困擾。從小他即渴求平凡平靜的生活,而他這副容顏卻讓他不得如願,到哪裡都吸引人的目光;他討厭這種受人矚目、無所遁形的感覺。
「但咱們至聖先師孔老夫子說:『食色性也』,我欣賞你的美色美形,乃人之本性。」人與人初見面本來就是以最膚淺的外表來評斷,她不介意「膚淺」套在她身上。
「那是你的事。可不可以把你的手放開?」吳泳毅不耐煩的扒開她的手。
「我喜歡!」林靜蕾加緊力道,像無尾熊般攀附在他身上,眼睛一刻也離不開他的臉,眼神一徑的癡愣迷離。
「你喜歡我不喜歡。」大熱天的,她不熱,他都一身汗了。
林靜蕾突然停下腳步,雙手仍眷戀的拉著他溫暖的大手。
「毅,認真問你個問題。」林靜蕾正色、口氣嚴肅而認真。
「媽的!不准叫我『毅』!」他低吼,臉色難看至極。
「看你挺斯文的,沒想到也像你老哥一樣,說話一點也不文雅。」她蹙眉輕輕數落他,隨即正起面容。「先不管它。我很認真的問你,要不要跟姐姐我來個姐弟戀?真的,姐姐不介意女大男小。」她的表情看來一徑的認真。
「你……」她的一番話讓他眉摺更深。
大哥說的沒錯,這個瘋女人打大哥的主意打不到,倒將目標轉向,打起他的主意來了。
「怎樣?要不要啦?」她搖著他的手催促。
「我介意,你這麼老。」他向她低聲吼,臉上泛起淺淺的紅潮。
「哈……」林靜蕾彎下身捧腹大笑。「看你認真的……」
看著站在大馬路旁笑得開懷的女子,她就是大姐常掛在嘴邊、認識了十幾年、個性善良樂觀的好友?媽的!這個性還真是開朗。
「我跟你姐是好朋友,我頂多把你當弟弟看,才不會真想與你談姐弟戀呢,看你被我嚇的,就跟方纔你哥的反應一模一樣。」
吳泳毅凝望著嘴邊仍掛著笑的她許久,面無表情,之後邁步離開。
「怎麼了?生氣了?」林靜蕾跟了上去,得小跑步才能跟上長手長腳的他。
吳泳毅兀自走著,不語。
「別這樣嘛,姐姐只是跟你開個玩笑。」
仍是靜默。
「真的生氣啊?這樣我很難過耶。」她突然停下腳步,離快步走的吳泳毅愈來愈遠。
「你有什麼好難過的?!」他獨自走了十幾公尺遠後才停下,回頭吼道。
他才是該難過的人,被一個老女人給死纏爛打。
林靜蕾跑到他跟前,伸手溫柔的撫他俊美的臉。
「我不喜歡看你老闆著一張臉,我喜歡看毅笑。」林靜蕾再次拉著他的手,親暱的偎在他身邊。「我想,我已經喜歡上毅,所以毅的喜怒哀樂深深影響著我。」
吳泳毅聞言一陳怔愣,而後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拷!真他媽的大花癡,才與他見面不到一個小時,就說喜歡上他。女人都一個樣——膚淺,看到像樣一點的男生就像蒼蠅一樣飛撲而來。
「別老自稱『姐姐』,我只有一個姐姐。」冷冷拋下一句,吳泳毅往前走。
要不要臉啊,老自稱「姐姐」,那股親暱樣讓人聽了還真以為他吳泳毅有這麼個瘋樣的手足呢。「好吧,不當我是姐姐就算了。」林靜蕾再度跟上他,硬是拉著他的手。「毅,聽說你正在準備聯考?」林靜蕾喜歡這種被他大手包住的感覺,從他手間傳來的溫暖讓她倍感安全。
「干你屁事!」他的腳程飛快。
「但你姐說你不想去考,為什麼?」
「不想。」他一貫的簡短。
「為什麼不想?」她抬起頭,仰望他俊逸的側臉。
「不為什麼。」他腳步稍緩,配合她步伐的速度。
「但泳梅說你成績很好,T大沒問題。」
「沒有興趣。」這女人想做什麼?扮演聖母瑪莉亞救贖眾人?他讀不讀書干她什麼事!
「T大沒興趣?那來讀我們學校如何?你知道,離鄉背井求學是很辛苦的,尤其像我邊讀書邊工作,再加上都市的冷漠感令人失望,雖然有泳梅陪,但我倆都討厭都市生活,治安不好、環境不好,讓人沒有安全感。」語氣透著滿滿的無奈。
二十三歲那一年,她才考上大學。
以二十三歲的「高齡」而言,同齡的人早已完成大學學業,而她才以吊車尾的成績吊上C大,開始她的大學生涯。
當初在她萬分雀躍、興奮的拿著入學通知給父親看時,父親狠狠撥了盆冷水,說她年紀大得都可以嫁了,還跟人家去讀什麼大學。
現在不比以前,女孩子又不只光結婚生子,她從不認為女人的一生就是結婚生子。
「要讀就去讀吧,靜蕾,你也長大了,可以獨立自主,也可以賺錢養活自己,不像從前,做什麼事都得先顧慮到家裡,喜歡就去做吧。」當初父親含了口煙斗,歎氣般的吐了口煙後說道。
林靜蕾知道父親所指為何。國中畢業上公立高中唸書,並不代表她想上大學,她只是單純的想,公立高中比高職的學費便宜,才選擇念以上大學為目標的普通高中。高中時她的在校成績不錯,但也只能勉強擠上私立大學,而私立大學的學費貴得令人咋舌,家裡根本供不起她上大學唸書。大學,不是她這種窮苦人家念得起的。
她的聯考成績,一敗塗地。
考不上大學,是免除父母在經濟與子女求學間兩難的最好理由。
而後,她踏出社會賺錢。
幾年下來,攢了點錢,除了貼補家用外,還累積了點小錢。
她仍忘不了唸書。
工作幾年下來,她深切感覺到只有高中畢業,要在社會上生存是日漸困難,再不進修,早晚被社會淘汰。
好友泳梅也鼓勵她再唸書。
原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態參加考試,意料之外,竟讓她考上C大進修部歷史系。
當初只單為好考才選擇歷史系,便一頭栽進其中,之後發覺它並沒想像中的乏味,如考古學家挖掘遺址般,在歷史的領域中,每挖一點,就多了分新奇、多了分期待,期待再往更深一寸去挖掘。
她讀出了興趣。
「誰稀罕你那鬼學校,既然念得那麼辛苦,幹嘛還念?搬回來住不就得了。」吳泳毅任她拉著走向蔭涼處。
「什麼鬼學校!好歹我念的學校也是國立的。我會待在那裡是因為我爸媽老了,我想多少分擔點他們的經濟重擔,鄉下地方就業困難,說回來就回來,若現實有你口中講的那麼簡單就好了。另一方面,我想把學業完成,我是真的愛讀書,只是對考試不在行。毅,去考大學吧,以你的能力沒問題的;別像我,想讀書時得顧慮東顧慮西的,等到有能力再唸書時,都老了。」她拉著他走到一棵高大的樹下,坐在樹下的石椅上。林靜蕾走得有點累,頭擱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倒是意識到自己老了。」
「毅,你的嘴巴真毒耶,我才大你五歲耶。」也不稍稍保留一下,雖然大五歲是事實,但她就是不喜歡「老」字從他口中吐出。
「是事實,還想否認。」吳泳毅冷嗤了聲。
奇怪?怎麼在他身上完全感覺不到泳梅口中那種溫雅、內斂?
「那又如何?」
「別賴在我身上好不好?很熱耶。」大白天三十幾度,這女人還老愛賴在他身上,害得他又是一身汗。
「我喜歡靠著你。」她說道。她喜歡他身上的清新味道,也戀上倚在他身上的感覺。
「要靠找別人靠去!人老了趕緊找個人結婚去,少賴著我。」吳泳毅有股不祥的預感,像今天這種情景往後一定不會少,看來他渴望的平靜日子越來越遙遠了。
「不,我說過我喜歡上你了,偏要賴著你。而且……」林靜蕾突然止住。
「而且什麼?」吳泳毅收回遠眺的眼,直視她。
「算了,毅,我不打算結婚。」
「為什麼?」看她累得幾乎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隨時有滑下石椅之虞,他皺了皺眉,移開了些許距離,深怕她就這麼往他身上躺。
「唉!」她歎了口氣。「我有一個唐氏症的弟弟,如果走上婚姻之路,我弟弟的問題一定會被提及。我父母一直對我們姐妹到了適婚年齡而未有動靜耿耿於懷,他們認為是因為我弟弟才如此。但我們從未這樣想過,對於姻緣,我們抱持隨緣態度,得到即有,得不到也不強求。若是為了自己的幸福而犧牲掉弟弟的尊嚴的話,我寧願不要。」
「笨蛋,就因為這一點點小事就不結婚。」
「這不是小事。再加上遇上了你,更加深我不婚的念頭。毅,我不結婚了,讓你照顧我一輩子,好不好?」她有些賴皮,半真半假的望著令她迷戀的俊臉說道。
吳泳毅臉頰微紅,偏過臉蹙著眉,鄙夷地道:「瘋了。」
「毅,是你嗎?」
不會吧?這聲音……
吳泳毅起了陣冷顫,緩緩地轉身。
真的是她。
「毅,真的是你!你在這裡做什麼?」吳泳毅作勢想逃,卻被拿著購物籃的林靜蕾攔住,拉著他的手挽著。
林靜蕾開心的仰望著他俊美的側臉。一回到雲林,就被小妹拉著一起逛街購物,順便為家裡添購些日用品,想不到會在大賣場遇到他。
「林靜蕾,放開!」吳泳毅急欲辦開她的手,一面閃躲著她一邊左顧右盼。
「毅,你不是應該在學校溫書?」按三哥所言,毅每天都到學校溫書,沒理由出現在這裡,還身著賣場的制服背心。莫非他……
「沒你的事,你快走!」要是被店經理發現他沒在工作且與顧客拉拉扯扯,難保不會招來一頓罵;這還不打緊,最怕店經理要他回家吃自己。
「毅,你每天背著一堆書出門就往這兒來?」
原來他表面上瞞著三哥說是出門唸書,實則到這裡來打工。
「沒你的事,別到我哥面前告狀。」他指著她的鼻,沉著臉威脅。
「聯考日子快到了。」她提醒。
「誰理那鬼考試!」他滿臉不在乎。
「你怎麼可以這麼不重視這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試?」她沉著臉斂起笑。
「我考不考試關你什麼事?!」
「小青,你先回去。」她面無表情地交代著小妹先走。
「你給我出來!」她冷著臉拉下他的背心丟在一旁,一把拉著他走出大賣場。
「林靜蕾,你到底想怎麼樣?!」走出賣場外,他甩下她的手,瞪著地。
「你知不知道你父母及大哥辛辛苦苦賺錢供你讀書是為了什麼?你還不知珍惜,瞞著他們來這裡!」她質問。
「就是不忍見他們那麼辛苦,我才不想讀書。」這女人,看她擔心著,這又不干她的事!
「想賺錢?為什麼不等完成學業後再賺?憑你一個高中畢業生能做什麼?」
「學歷不能代表一切。」
「天真。」她冷啐。「這個社會,學歷仍掛帥,真正靠雙手不靠學歷支撐而能闖出一番成就的有幾人?」她高中畢業就工作,最能體會低學歷在社會上立足的人情冷暖。以二十三歲的高齡再上大學,除了滿足學習的快樂,部分是因這層緣故。
「林靜蕾,我考不考大學不干你的事,你窮緊張什麼?!」
「我關心你。」
「不必!」他別過臉。
「毅,為何你不懂讀書的可貴?」她少見的面色凝重,少小不努力的遺憾她深有感觸。
「我不需要你關心。」
嘴巴說的是如此,但她的緊張模樣,卻讓他的心湧起一股暖流。
「唉!」她歎了口氣。「我只是不希望你步我的後塵。有機會讀書,是一種莫大的幸福。」而她花了好多年才深刻體會到學習的可貴。
「不晚的。」他若有所思,以一種別於平時鄙薄的奇異眼神望著她。
她的求學精神令他佩服,早在大姐口中時時掛著她的名字時,他就對她起了欣賞。在他心裡,認真的女人最美麗,皮相之色易衰,惟有知識充實的自信美,才禁得起歲月的考驗。
「找個地方坐吧。」她拉著他走向賣場外的露天咖啡座。「要喝什麼?咖啡?」她問。
「我不喝咖啡。」他看來心事重重。
「那兩杯柳橙汁。」她向侍者說道。
她其實也對咖啡敬而遠之,只戀咖啡香。
「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興趣在哪?」她問。
「財經方面。」
「那不是你真正的興趣吧?我想你會對財經有興趣多半源自家中拮据的經濟,所以才將它列為首要考量吧?」
吳泳毅不可思議地望著她,卻隱住自己的訝異。
她一語道中他的心思。許久,他才點了點頭。
「沒有其它?像我,歷史這科系雖然不受景氣影響,因為在這領域它的景氣從沒好過,但我贊它不為未來畢業能做什麼,只當是興趣在念,另一方面想依所學寫幾本歷史小說,成為像大陸作家二月河一般出色的歷史小說家。」
「你一定行的。我想,若有機會上大學,我會輔修各國語文,未來想到國外走走,吸收各國不同的文化。」他從不曾向人透露自己真正想要的,今天不知為何,卻對她道盡心中未來的計劃。
「不錯啊,這樣以後我環遊世界,就有毅做我的嚮導。」她笑瞇了眼,手拍了拍吳泳毅的肩打氣造:「加油!我相信以毅的能力,不管做什麼事,都可以輕鬆達成。」
吳泳毅心頭一悸!
「你真的這麼覺得?」眾人的期望對他而言是個沉重壓力,但她對他的全然信任則完全不同。
「我相信毅的能力。」
「我若失敗了呢?」他害怕,拒絕聯考,一方面是因為如此。
從小到大,從學業到體能,他無所不能,幾乎樣樣全能,獎狀、獎盃多得不可勝數,他從未嘗過失敗的滋味。正因如此,他更害怕失敗,他心知,跌倒乃人生必經的過程,過於順遂的人生只會令人驕傲,上天賦予他幾近完美的天賦令他苦惱,他害怕再這樣下去,有一天遇到挫折時他能否站得起來。
「失敗了,就再站起來呀。」她回道。
「說得容易。」他學著她方纔的口氣冷啐了聲。
「說得是很容易,做呢也很容易,就想起來就一點都不容易。」她唱起繞舌歌來了。
他冷覷了她一眼。
「人有時候要憑衝動做事,否則想太多只會裹足不前,錯失許多良機。」她暗喻著他的庸人自優。
他在她身上發覺更多的驚奇,他的煩惱,就這麼被她一語帶過,好似他真的是庸人自擾、無病呻吟。
「去考試吧。」她拍拍他的肩。
「我去考試對你有什麼好處?」他掩飾對她的欣賞,話中仍帶著刺。
「因為……」她靈黠的大眼轉啊轉的,親密地挽著他的手說道:「你知道的嘛,人家對你一往情深,當然會為咱們的未來好好合算合算。愛得愈深期望就愈深,我希望毅能夠考上大學,而後找個好工作,再搭配你超過一八○的身高,剛好符合三高條件,那就Perfect了,我逢人提起心愛的你時,也有面子呀。」
吳泳毅皺了皺眉,鄙夷厭惡之色再現。
現實的女人。
方才對她初起的欣賞瞬時化為雲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