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泳毅果真未出現在送機行列。
「姐,代我照顧爸媽。」林靜蕾向大老遠從雲林前來送機的大姐交代。
「我會的。」
「還有阿賓。」小弟也是令她牽掛、放心不下的人。
「姐,你別擔心,台灣這邊有我們,兩個老的跟小弟我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林靜蕾爽朗的小妹說道。
「嗯。」她眼神四處瞟,盼望奇跡出現。
「靜蕾,在找什麼?」吳泳三問道。
「三哥。」她望向吳泳三,淚水盈眶,仰起頭不讓淚滴下。
「毅為什麼不來?」語帶哽咽。
既然他之前有那麼多時間陪她,為什麼偏到她出國之際卻沒時間送機?
「他……他……」阿三閃爍其詞,求助的望向愛妻。
「泳毅他有了點小感冒,沒法前來。」謝佑晴接口。
「小感冒?有沒有大礙?有沒有看醫生?他一個人在家嗎?」林靜蕾緊張的問著連串的問題。「只是小感冒。」謝佑晴瞪了眼阿三。都是他,害得她得撒謊!
「靜蕾,你該準備進去了。」阿三出聲提醒她。
「哦。」她不死心的再度往回看,翹盼熟悉的身影。
「快進去吧,不要錯過飛機。」阿三再出聲催促。
「嗯。」看來他是真的不會來了。
「一切安排好時,我會寫信報平安的。」她依依不捨的揮手道別。
飛機緩緩起飛,她的旁座坐著一位男士,看不出年齡長相,似乎極為怕冷的將自己從頭到腳包得像個木乃尹,由不時從口罩間傳出的咳嗽聲判斷,他應是得了重感冒,怕再受涼才有這一身打扮。
她禮貌的向他點頭後,就在靠窗的座位坐定。盯著窗外,戀戀不捨的望著這片生活了三十幾個年頭的土地,飛機緩緩遠離地面,將她帶離故鄉愈來愈遠,前往另一個陌生的國度。
別了台灣,別了家人,別了……毅。
她手依戀的撫著玻璃窗外漸遠的土地,淚水再也控制不住的潰堤。
「擦擦吧。」鄰座傳來夾帶著濃重鼻音的男聲,他遞給她一條手巾。「第一次出國?」鄰座的男士問道,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偶爾伴隨著咳嗽聲。
她無聲地接過手巾,望著窗外。
「離開情人?要不怎哭得如此傷心?」他找話題聊。
她不想說話,未搭理。
她表明了不想說話,鄰座男士仍不識相地與她攀談。
「我是去追情人的。」他兀自打開話題,「我的情人離我而去。」聲音聽不出一絲情人離去的悲傷成分。
「那又如何?」她盯著窗外,冷冷地回道。
「不甘心,決心將她追回。想聽聽我跟她的故事嗎?」他問。
「隨便。」若他不介意下飛機時聲音啞了,就由著他吧。
「我和她是在八年前認識的。」
她與毅也相識於八年前的夏天。
「她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大我五歲。」
毅也是她好友的弟弟,小她五歲。
「她不是個很特殊的女孩,外表看來嫻靜文雅,但一開口卻是率直爽朗像個男孩子,標準表裡不一的人。」
他口中的她,倒與她有幾分相像。
「我大哥老說這女孩是標準的人來瘋,你知道嗎?我們初見面時,她第一句話跟我說什麼話嗎?」他語氣似乎像迫切得到她的回應。
「什麼?」她配合他。
「『小弟,要不要跟姐姐來個姐弟戀呀?姐姐我不介意女大男小哦。』第一次見面她就這麼說。你說說,有幾個女孩子在初見面時會這麼問人的?」他笑了笑,伴隨而至的是止不住的咳嗽聲。
為什麼沒有?她就曾做過。
咳嗽稍止,他又繼續道:「她老纏在我身邊,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愛我,我只當她在耍我,誰見了她那人來瘋的模樣,都不會認定她是當真,麥立見我比她小,想她應只當我是好友的弟弟而已。也不知幸還是不幸,我和她似乎有著解不開的情緣,大學我考上她的學校,從此展開四年的孽緣。」
「孽緣?你不喜歡她?」她心不在焉地在玻璃窗上呵氣劃圈。
「不,其實我也不太明瞭我自己。當初的我只是被她纏著煩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逃開她,根本顧不到自己對她的感覺是怎樣。不能怪我這麼想,她當時著實可惡,纏著我不放不說,還無所不用其極的將學校所有想接近我的女孩子全部趕走,害得我大學四年的感情幾乎空白。」
「然後呢?」她聽出了興趣。
「我與她打賭,我就不信自己的魅力會輸給她的心機。」
打賭?有些不對勁,從剛剛就覺得他說話的口氣有些熟悉。
「而後呢?誰贏?」她對他有了好奇。
「當然是我贏了。」
「後來呢?」她急欲知道答案。
「後來呀,我仍未去深究她與我之間的感情,就與當時讓我贏過與她之間賭注的女孩交往,甚至與那女孩有了婚約。在訂婚前,她突然跑到我面前問我如果她愛我,我該怎麼辦?」
「你怎麼回答?」
「我當然拒絕。但那次,我平靜的心湖整個被她激起了漣漪,我才開始認真思考我與她之間的關係。」
「之後呢?你想通了?」她坐正,狐疑的眼光偷偷瞄他。
「不,時而溫婉時而瘋癲的她令我迷惑,我不知她的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原來的我,聰明、自恃著強過人的理智來看待一切事物,包括感情;我以為年輕美麗且教養得宜的未婚妻就是我要的,並以為這樣一個完美的女人就是下半生的伴侶,雖然她的一個假設性的問題擾亂了我平靜的心湖,但我一直否認她對我的情意,因為我以為她身邊有了守護她的人。」
「然後呢?」
「而後,是一封E-mail讓我明瞭了她的心,也讓自己混沌不明的心有了明確的方向。但在我瞭解了自己的心意後,冒著被貓抓的危險退了婚時,她居然計劃到德國唸書了。她怎能在纏了我八年,在我明白她及自己的心意後就離我而去?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強押她回去?」她探索著墨鏡下的眼睛,但他閃躲著。
「不,我早有安排。我向公司請調到德國。在她計劃到德國前,公司在德國漢堡的分部有個分析師的職位懸缺已久,我本來就有興趣,她的計劃正好讓我做了決定。」
「可是,你到德國時卻發現她已經不需要你時,你怎麼辦?」
她有些瞭然地撇了撇嘴角,沉住氣,若無其事的口氣問道。
「沒關係,反正她還欠我一個願望,不管願望是什麼,她非得答應我不可,誰叫她欠我。」他說得揚揚得意、自信滿滿。
「那你將要她許你什麼願望?」
她好奇,他到底會要什麼樣的願望。
「嫁給我,好嗎?」
鄰座男士拿下墨鏡口罩與衣帽,露出俊逸的臉龐。
「毅,果然是你!」她早懷疑是他。
「是我。」他笑得神采飛揚,不因病容而稍減風華。
「你怎麼了?聲音沙啞成這樣子?」他聲音變得低沉沙啞且夾著濃重的鼻音,難怪方才聽不出來是他。
「重感冒。」
「好些了沒?你剛說冒著被貓抓的危險是怎麼回事?還有什麼E-mail?」她摸摸他的額探體溫,確定無發燒之虞後,手指滑下撫著他頰上三條呈淺粉紅色、未細看看不出來的疤痕。
「我不知道秦蓉發起狠時那麼潑辣,這是向她提出退婚時被她抓的。」他拉起她的手交握。
「退婚?」她納悶。
他與秦蓉兩情相悅,為何會臨門煞車?
「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心。」他答得簡短,表情嚴肅而認真,眼神灼熱地緊鎖著她,眼中的深情是她前所未見。
她閃躲地別過臉,抽回自己的手。
「你這樣臨陣退婚,怎麼對得起秦蓉?」
「感情的事沒有對錯,對秦蓉我只有抱歉。」他歎了口氣。
他與秦蓉之間並非建立在感情的基礎上,秦蓉看上他的外在及精明的頭腦,而秦蓉之於他,也僅在於外在條件「適合」他,他與時下男女一般,感情建立在外貌、收入、社會地位等等的外在條件的基礎上,這樣的基礎下,一旦因互相吸引的外在條件所塑出的完美形象毀於一旦所建立的感情不就如同失去地基的摩天大樓般,瞬間灰飛雲散?與其這樣任著感情發展到因瞭解而互相怨慰的地步,不如趁早快刀斬亂麻,毅然分手。
「你剛說的E-mail是怎麼回事?」她轉移話題。
「就是這麼回事。」他打開膝上的手提電腦,打開了收發E-mail的軟體,熟悉的她出現在屏幕上。
「啊!」林靜蕾一聲慘叫,引來機艙所有人的側目。
「怎麼寄到你這裡來?」她彎身低聲問。
「誰叫你迷糊。」他笑著輕敲她的額。
但迷糊得恰到好處。
「我愛你八年是一回事,你出現在這裡又是怎麼回事?若有一天你最後發現你愛的是秦蓉呢?」再度離她而去?
她眉心輕擰,他追來僅是對她花在他身上八年的時間感到內疚罷了。
「嗯……這個問題我思考過,但我爸說像秦蓉那種富家千金不適合我們,要我找個平凡一點的女孩。」他聳了聳肩。
「你爸說了你就聽?」據她所知,他打小就不是個聽話的小孩。
「我媽也說了話。」
「說什麼?」
「她說,要我找跟我們家同樣農家出身的女孩比較沒架子,較好相處,適合做媳婦。」
「那又如何?」依他的個性,他想要做的事任旁人反對,他仍會執意而行,遑論感情這等重要事。「我大哥也說話。」
「三哥怎麼說?」鐵定是贊成他與秦蓉在一起,三哥向來反對她。
「他說,我若不娶你而娶別人,這被你養刁的胃口會讓我活活餓死。」
「你就為了你的胃才追來?」她一陣苦笑。
他再度聳聳肩,不置可否。
「大姐也有話說。」他又說。
「說什麼?」她賭氣別過臉看向窗外。
「她說我若沒追到你,她就留在美國不回來了。」
「泳梅認識了個華裔的青年才俊,大有不回台灣之勢。你平時很有主見的,為何臨到這時候我聽到的都是別人怎麼說,難道你就沒有話要對我說?」她急紅了眼眶。
「好,那換我說好了。」他像在吊人胃口。
她深吸了口氣,胸口緊張得怦怦跳。
「我剛剛向你要的那個願望,你到底許是不許?」
「什麼願望?」她裝傻。
他靠到她耳邊,重複一次。
「沒理由要我答應你。」她說。
「你欠我的。」他揚起眉,不容拒絕。
「就單我欠你,就得嫁給你?」她不以為然。
「要不你想怎樣?」他學著廣告用語。
「我愛了你八年……」她喃喃自語。
「喔……」他笑得賊。
「我愛林靜蕾,我愛身邊這個女子整整八年,希望她能嫁給我!」他突然站起身,扯著破嗓子吼道,又引來全機艙人的注視及竊語。
語氣過於激昂而岔了氣,吳泳毅又咳個不止。
「你瘋了!」她連忙拉他坐下,向空中小姐要了杯白開水,拍著他的背順氣。
他淨是笑。
「靜蕾,對不起,我一直不明瞭你,也不明瞭自己的心。但我是真的愛你,雖然花了八年才明瞭。」他拉著她的手,深情款款的凝睇她的眼。
「你在胡說些什麼!」她羞赧得別過臉。
「我說早在十九歲你要求我要不要與你來個姐弟戀時,我就愛上你了!」才剛順了氣,他又扯著破嗓對著著全機艙大吼。
他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往,總是她拉著他、纏著他嚷嚷著喜愛他。
「嗨,我是靜蕾……」
「靜蕾,你笑容太大了……」
「哦,那這樣呢?」林靜蕾稍斂嘴角。
「還是一樣。」吳泳毅笑著自攝影機後抬起頭。
「人家高興嘛,當然止不住嘴角上升。」林靜蕾笑容更形燦爛。
「為了鏡頭前美一點,你就稍控制一下,要不嘴巴張得那麼大,傳過去台灣給親朋好友,不給他們笑你辜負了背後這美景才怪。」吳泳毅指了指她身後綠意蒼翠的大片美景。
「哦。」
「我看你也累了一天,我去幫你買個喝的。」吳泳毅放下DV攝影機,走向她。
「嗯,毅,我有沒有告訴你,你今天好俊?」林靜蕾拍了拍掉落在他身上的樹葉,順手理了理他的衣服,挽著他的手,癡迷的望著他。
「別鬧了。」吳泳毅的臉帶羞紅,唇線如林靜蕾般止不住地上揚。
「毅,我到現在仍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背靠在他胸前,迎向帶著草香的微風,望著前方的白色禮堂。
他倆昨天在身前這座美麗的白色教堂交換終身誓言,到現在,她都恍若置身夢中,不相信這一切是真實。
「這樣總讓你相信不是在夢中吧?」吳泳毅輕敲她的額。
「痛!毅,這一點都不好玩。」她蹙著眉撫著泛紅的額。
他喜歡這舉動,而她討厭。
「你到那一頭休息去,我去買些喝的。」他笑了笑,為她輕拭去額角的汗,指了指樹林中的一處石桌椅。
「好。」林靜蕾拿著DV,拍著他挺直背影。
待他轉入教堂的另一頭,她才走向樹林,將DV的鏡頭轉向自己。
「我是林靜蕾,今年三十二歲,我昨天嫁給了我最心愛的人,我愛了八年的人,我知道未來的無數個八年,我還是會深愛他。唉……就不知道他的心是否一樣,在一、兩個八年後,會不會嫌我比他還老……」
林靜蕾洩了氣地放下DV,歎了口氣,望著蔚藍的天空。
算了,別再鑽牛角尖,看看剛剛錄的效果好了。
她倒了帶,而後按下放映鍵。
「我是吳泳毅,今年二十七歲,今天與一個愛我八年的女子結了婚。我愛她,而且保證未來的日子裡,仍會深愛著這個特殊、在我心中獨一無二的女子。我不求虛無縹緲的來世,只盼今生能夠與她相扶持一起走過人生道路。」
表情僵硬的吳泳毅正透過屏幕對著她說道。
這是哪時候錄的?林靜蕾看了看日期與時間,是昨天婚禮後。
他……林靜蕾笑逐顏開。
他從不開口對她說這些。
「怎麼?什麼事笑得那麼開心?」一隻手搭著她的肩。
林靜蕾笑著回望他。他拉她站起,手擱在她腰間。
林靜蕾雙手勾住他的脖子,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毅,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她親密地以鼻頂著他的鼻。
「沒有。」他被她的舉動撩得意亂神迷。
「騙人,我說過,但你沒有。」她嘟起嘴。
他唇碰了下她的唇,以行動代表言語。
「不准抵賴,我要聽。」她嘟起嘴。
他輕咬著她的耳垂,喃喃低語。
「聽不見。」她笑著大聲說道。
他再偎近她的耳邊說了一句。
「聽不見。」她笑著,嘴幾乎咧到耳邊。
「我愛你!」他對著天空叫道。
「我也愛你!」林靜蕾語畢,拉下他的頭,湊上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