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學畢業後,夏海夕憑著優異的學歷與成績,很快便獲得一家著名廣告公司的青睞,成為該公司企劃部的一員,絲毫沒有「畢業即失業」的煩惱。
轉眼,她工作已經滿一年,雖然每天必須絞盡腦汁擠出與眾不同的點子,不斷地加班、在公司過夜已屬家常便飯,她依舊樂此不疲。
每當苦思許久的企劃被採用後平面化、影像化,無與倫比的成就感讓她先前的煎熬都顯得微不足道。
這種如同浴火重生般的痛快,是會讓人上癮的。也許,喜歡創作的人,多少都有點自虐傾向吧!
剛交出一份食品公司的廣告企劃案,夏海夕根本沒力氣爬到沙發上,直接累得趴在桌上昏睡。
像這樣的景像在廣告公司是常態,而非奇觀,沒有人會當一回事。
隱隱約約,一道微弱卻持續不輟的聲響傳進耳朵,驚擾她的神經。
「唔……」
她皺起眉,發出不耐煩的呻吟,但仍沒有醒來的跡象。
那不知名的噪音似乎感應到她的脾氣,驟然而止。昏沉的夏海夕眉心鬆開,又陷入深沉的睡眠中。
不知經過多久,那嗡嗡嗡的聲音又來報到,硬是將她從睏倦中吵醒。
「可惡……」她緊閉著眼,咬牙切齒的低咒。
她的眼皮重得恍若灌了鉛,壓根兒不想睜開,遂伸長手臂隨意揮了揮。
吼!到底是什麼見鬼的聲音在叫?
終於,她抄起電話筒,把它「掛」在耳朵上,腦中仍是一片空白。
「請問,是夏海夕嗎?」
低緩醇厚的嗓音如微風般,刮搔著她的耳膜。
唔,好舒服……她咕噥了聲,解開眉心的死結,嘴角微微上揚。
「請問,是夏海夕嗎?」聽見她睡意濃烈的呢喃,對方遂加大音量,很有耐性的再重複一遍。
咦?她的眉毛動了動。
「夏海夕,限妳在十秒內醒過來。」對方壓低了嗓子,恫嚇性十足。
「呃……」她的瞌睡蟲跑了一半,理智還在跟頑強的另一半抗戰。
「你是……」神智逐一歸位,她心中有了答案,卻不敢確定。
「醒了嗎?」對方的聲音中挾著一絲笑意。「聽好,接下來我所說的每個字,都關乎著我們的未來。」
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夏海夕揉了揉眼睛,和瞌睡蟲的作戰終於成功。
「桑、學、學、學長?」欸欸欸?!她現在到底是不是在作夢?
沒理會她的驚訝,桑冬宇逕自道出來電目的。「海夕,妳願不願意跳槽,到我的工作室幫忙?」
她晃了晃小頭顱,試圖讓腦袋清醒一點。「跳槽?」
「對,妳願意嗎?」雖是詢問,但桑冬宇沒挖到人可是絕不罷休。
突然要她離開待遇極佳、福利良好的大公司,到自己剛成立的工作室,著實是委屈她了,可是,他不想錯過像夏海夕這樣優秀的人才。
為了壯大工作室,甫創業的桑冬宇接下不少case,但光靠他一個人又吃不消,聘請其他人又有理念不合的顧慮。左思右想,不由得想起了她。
相識多年,他們的默契自不在話下,再加上夏海夕獨特的創意和設計功力亦十分了得,又有工作經驗,絕對能帶來廣大的效益。
但誰也沒把握一定會在廣告業界大放異采,想成功,必須要有機運與實力。
手中握著話筒,夏海夕的腦袋完完全全呈現空白狀態。
「海夕?學妹?」男人輕喚著,以為她又昏睡了。
「……我在。」慢了幾拍,她恍惚的回答他。
「如何?願意幫我嗎?」桑冬宇提高音調,緊迫的追問著。
電話這一頭的人其實還有點狀況外,但聽見他聲聲句句的懇求,夏海夕怎麼可能拒絕?
打從知道對方的身份起,她握著話筒的手,沒有一刻停止發抖過。
對這個人,她向來沒有免疫力。
「海夕,現在只有妳能幫我了。」不是灌迷湯,但他本人卻比迷湯更具效用。
他一句句的話令她心陡然一震,繼而撲通撲通狂跳。「只有妳能」這幾個字,像魔咒般迷惑了心神,夏海夕全然失去自主能力。
「嗯……」她吶吶的頷首。
「就當妳答應了。」桑冬宇不再給她任何機會反悔,還乘勝追擊的提出邀約。「今天晚上有空嗎?我請妳吃個飯,讓我們好好聊聊。」
「咦?」她徹底回魂,思緒也回復清明。
「晚上七點,我去妳公司接妳。」交代完畢,桑冬宇馬上掛斷電話。
「ㄟ──」呆滯的她瞪大眼,小嘴也張得好大,發出超誇張的疑惑單音。
同事們全被她突兀的叫聲嚇了一跳,責難的、關愛的眼神紛紛投射過來。
「抱歉、抱歉,吵到大家了。」夏海夕窘然的頻頻鞠躬致歉。
從結束通話開始,她便坐如針氈、忐忑不安,來來回回走動了好幾趟,卻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她要和他見面了!
他大學畢業後便出國攻讀碩士,這期間他們久久才互通一次e-mail,見面就更甭提了。
最後一次收到他的e-mail是半年前,字裡行間透露著將要回台灣創業的意願。
創業維艱,志願遠大的學長恐怕沒空理她這個「學妹」兼「哥兒們」吧!
而自身的工作也是一忙起來就焦頭爛額,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基於諸多理由她也未再捎信給他。
花了好大一番心力才又把那份愛戀重新鎖進心底深處,夏海夕藉由日復一日的繁重工作來麻痺思念,以為這樣便足夠欺騙自己的知覺。
然而這一通不期然的電話,輕易就粉碎了她長久以來的努力。
她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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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
在抱頭猶豫了三個鐘頭後,夏海夕做出決定,她迅速收拾好包包,以沖百米的速度飆出辦公室。
回到家、洗過澡,她想好好補個眠,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索性瞪著天花板獨自發呆。
快七點了……
視線瞟向一旁的手機,鼓擂般的心跳不自覺又加快。
半小時過去……電話始終沒有動靜。
她眨眨酸澀的雙眼,覺得自己蠢得無可救藥。
她到底在幹什麼啊?既然打定主意不想再和他見面,現在卻又期待他的來電,這不等於自打嘴巴?!
夏海夕拉起棉被蓋住臉,巴不得悶昏自己,就可以停止胡思亂想,圖得一時半刻的心靈平靜。
又掙扎了約莫半小時,夏海夕猛然坐起身,用力的揉著臉。她狠不下心放人家鴿子啦!
不管對方是誰,她都沒辦法惡意失約,雖然說這次的邀約她並沒有明確答應。
八點多了,桑冬宇還是一通電話也沒打來,這表示他放棄了嗎?
這個推論讓夏海夕感到無比洩氣。
就跑一趟吧!若學長還在,她就接受他的挖角。要是離開了,就當是老天爺的旨意要她斬斷情絲。
下床換了套衣服,夏海夕慌忙抓起鑰匙、騎著100c.c.的摩托車飆回公司。
抵達時,她緊張的四處張望。沒人?四下都沒有類似他的身影,一陣失落與失望突然襲上她的心頭,夏海夕沮喪地坐在公司外的花台上。
夏海夕,妳這個大豬頭!明明就好想他,想得胸口發痛呀!
機會來了,妳卻孬種的逃掉。機會消失了,又只會坐在這裡自憐自艾,懊惱有什麼用?
生氣的猛捶腦袋,完全沉溺在悔恨中的夏海夕,根本沒看見前方一抹頎長的身影逐漸逼近她。
「海夕?」突然傳來的溫柔語氣帶著點試探。
她全身肌肉僵硬,沒勇氣抬頭看他。
「夏海夕?」他索性蹲下身確認,再十公分,就會碰到彼此的鼻尖。
男性的氣息迎面撲來,取代了週遭的空氣,她頓時呼吸困難、手心冒汗。
就著微弱的燈光,桑冬宇細細打量著她的臉蛋──
鵝蛋臉、細緻的皮膚,還算挺直的鼻樑以及一張微抿的嘴,眼睛則緊緊閉著,好像看見什麼可怕的妖魔鬼怪。至此,他還不能完全確定眼前人兒的身份,直到一股清新的薄荷味在自己鼻端繚繞──
「我有那麼嚇人嗎?」俊臉驀地垮下,心裡實在不太舒服,原本低沉好聽的口吻聽起來近乎質問。
過近的距離搞得夏海夕臉紅心跳、神思恍惚,心臟快要負荷不了。
「你、你別靠那麼近。」小頭顱垂得更低,喉中彷彿有硬塊,她勉強嚥下口水擠出話來。
明明是因害羞而手足無措,但此刻聽起來卻像不喜歡而生氣。
他起身,退離她兩步,有時候,他覺得學妹似乎討厭他。
總是動不動就叫他閃遠一點、不要靠她太近……諸如此類的話,彷彿自己身上有致命傳染病似的。
「我肚子餓了。」桑冬宇攏起眉峰,口氣不佳的盯著她說道。
久別重逢,她不但遲到,態度也冷淡而疏離,令他心裡相當不悅。
「喔……」喉嚨好乾澀,夏海夕應了一聲。
他嘖聲輕斥。「妳何時變得這麼磨磨蹭蹭的?一點都不像當初那個豪爽海派的夏海夕。」
好心情被她的陰沉破壞殆盡,對於「哥兒們」的轉變,桑冬宇感到莫名失望。
才進入職場工作一年,就足以顛覆一個人的原本個性?社會還真是個超級大染缸──他不滿的想著。
她真的不再是他熟悉、欣賞的那個開朗爽直的夏海夕?
他近似指責的口吻,深深刺痛了一顆充滿愛意卻又脆弱的心。
其實她只是不曉得該以什麼面貌、什麼心態面對他。她沒有把握,能將把持多年的心意深深隱藏而不洩露半分。
「我……我胃有點痛,我們下次再約出來聊好不好?」很孬種的,自己居然想出這種臨陣脫逃的方法。
「不好。」俊臉冷冷的覷著她,他堅決的回答完,隨即冷不防捉住她的手,大步朝停車場方向走去。
夏海夕愕然地被他霸道卻不粗魯的動作拉著,心頭的小鹿瘋狂亂撞,藉著手心傳來的,是一個厚實、溫暖,男人的大手。
桑冬宇展現風度為她打開前座車門,等她坐定,自己再繞回駕駛座,這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一頭栗子色的微鬈及肩長髮,眉眼間多了一股過去所沒有的女性柔媚韻味,一襲合身的雪白T恤及白色低腰休閒棉褲,勾勒出美好的女性曲線。
雖然和時下年輕女孩的裝扮無異,但夏海夕完全有著屬於她的清雅氣息,是那種望一眼便令人如沐春風、舒服自在的美感。
渾身散發著率性與嬌憨的氣質,渾然造就一個全新的、他所陌生的夏海夕,這竟是種莫名親近又疏遠的奇妙感受。
他不避諱的凝眸注視,教她不由得神經緊繃,臉頰發燙。「幹嘛?!我頭上長角、還是臉上留鬍子?」言不及義的話自她口中吐出,企圖化解尷尬的氣氛。
桑冬宇沒收回視線,但他發出真心真意的讚美:「妳變漂亮了。」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你、你別以為這樣說,我就會答應跳槽。」
她能盡量不結巴,卻無法控制不臉紅……噢,糗斃了。
面前的男人笑而不語。沒有遺漏她臉上的紅暈與羞赧的表情,此刻,他完完全全以審視「女人」的角度看待她,而非以往談天說地的「哥兒們」。
是什麼原因改變了她?他不禁好奇。
「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要回家了。」夏海夕作勢要下車,企圖轉移他可怕的注意力,好避免他如火般的視線持續蔓延,將她全身烤焦。
桑冬宇一急,趕緊拉住她的手臂,輕聲取笑道:「咦?豪爽的學妹什麼時候也學會鬧彆扭啦?」
「我真的要回家了。」她驚慌地甩開他的手,噘起唇嚷嚷。
「好啦,不逗妳了。」桑冬宇噙著笑,即刻啟動引擎、踩下油門,單手操控著方向盤。
就是這種舉手投足間的從容與優雅,讓自己的心為他瘋狂躍動,一刻不得閒,但永遠都只能是秘密,一個深藏不露的秘密──
夏海夕連忙別開眼,望向窗外一一飛掠的風景,心中既鼓脹也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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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晚餐下來,她始終食不知味。
原以為時間能沖淡、消滅感覺,但在她身上卻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對座的男人,是她從高中起就暗戀的對象。八年了,愛戀他的程度始終未因時光流轉而遞減。
連自己都厘不清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她如此死心眼,竟對他念念不忘?
痛苦的根源,就在於他是好友的男朋友,而她是他的哥兒們,倘若她執意吐露情感,便等於惡意破壞三人的友誼。
她的犧牲若能換來他們兩人穩定的感情和堅定的友誼,一切就都值得了。夏海夕並不覺得自己委屈……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桑冬宇凝睇著她若有所思的臉龐,沉聲地問。
這小妮子從頭到尾都在神遊,根本沒將他放在眼裡、沒把他的話放在心底,完全漠視他的存在。淡淡的不悅逐漸在桑冬宇胸口凝聚。「在想什麼?男朋友?」
是了!就是因為戀愛,才會讓一個女人在個性及外表上都產生改變。
認識這麼久以來,她的感情世界始終低調神秘,從沒聽她表示喜歡哪個男生。在她開朗的外表下,偶爾不經意的沉思與心事重重的模樣,又好像心有所屬……
夏海夕搖搖頭,存心逃避這個尷尬的話題。「抱歉,你剛剛說什麼?」
她的刻意隱藏,令他更加不快。桑冬宇自認一向樂於和她分享心事,但她有困擾卻對他隻字不提,實在太不夠意思。
「關於跳槽的事,妳考慮得如何?」強壓下心頭的躁悶,桑冬宇悶悶地道。
「嗯……」只聽得她低頭沉吟。
拒絕:讓彼此漸行漸遠,終至成為兩條平行線。答應:她將終日繞著他旋轉,將自己陷於深淵中。
「海夕,我是真的需要妳幫忙。」個人情緒先擺一邊,他再三傳達求才若渴的迫切心意。
「妳真的忍心見死不救?」
這麼說並非誇大其辭,再不找個得以信任的人分擔手邊的case,他遲早不是累死就是被業主追殺。
「我不知道。」她煩躁道。「你去找別人啦!」自己還是比較偏向退縮。
「我只要妳。」黝深黑眸閃著不容置喙的光芒。
又來了。一旦牽扯到心愛的人,她的爽朗乾脆就會變得毫無用武之地,整個人也優柔寡斷、猶豫不決。
唉!她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怕男朋友誤會?」
桑冬宇試著猜測她的顧慮。「妳那麼在乎他?」驀地,心底竟對她的「男朋友」產生一股莫名的敵意。
「不是啦!」夏海夕有氣無力的反駁。要是有男朋友,事情就好辦了嘛!
「有任何條件,妳儘管提出來,我絕對盡全力滿足妳的需求。」他展現十足的誠意,也擺明不給她拒絕的餘地。
「再讓我考慮幾天。」夏海夕低著頭,無精打采的推托。
察覺出她的疲憊,桑冬宇也不忍再逼迫。「三天!三天後,我要妳給我一個完整的答覆。」
她默默沒搭腔。心愛的他怎麼明白?她的煩惱總因他而起。
她抬頭,瞥見他緊繃的臉部線條……似乎在生氣?!
為什麼?好大一個問號浮現在她腦海。是因為她沒有應允他、欣然接受他的挖角嗎?
到底,她該因為他的重視而高興,抑或難過?類似的迷惑,那麼多年來在她心中始終沒有確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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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兩人再度碰面。不等他開口,夏海夕搶佔先機、劈頭便問:「何時開始上班?」
怔了下,桑冬宇隨即會意過來。
「妳答應了?」語氣中有掩不住的興奮。
「我就知道妳不會讓我失望的。」
這也是她的悲哀之處──夏海夕在心中無奈輕歎。
撇開對他的感情不談,朋友有難,她向來無法坐視不管、置之不理。更遑論他在她心中,具有屹立不搖的特殊地位。
「先聲明,我可不充當打雜小妹跟會計喔!」她努力地在他俊朗的笑顏下,保持一絲絲僅存的理智。
「沒問題。」桑冬宇答得爽快,滿心歡喜地舉起酒杯,邀她共飲。「慶祝我們成為工作夥伴,乾杯!」
他孩子般開心的笑容,深深烙印在她心版上。
沒有退路了。
夏海夕將杯中物一飲而盡,無言的品嚐那份醇美與苦澀,一如她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