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凱將汽車廢氣接至車內自殺,路過巡警發現時,為時已晚,急救無效。
鄭妍娜聽得雙腿發軟,讓護士攙扶著。
藍麗則是面無表情,身旁的馬駿克聽得背脊寒透,他陪著藍麗,擔心她的狀況。聽她冷靜回答警察問題,又陪她進急診室認屍,簽署醫生開立的死亡證明。他看藍麗簽字時筆跡歪斜,小手顫抖,意識到她有多惶恐,然而她表情木然,過程中一滴淚也沒流。
「兩年投資失利,客戶拖欠尾款,大陸那邊貨款老追不到。本來想拓展加盟店撐過去,沒想到缺口更大……」周秘書紅著眼,跟藍麗陳述公司困境。「員工薪水拖欠六個多月,醞釀要罷工抗議,還要告到勞委會去。董事長很擔心事情爆發,會讓家人很丟臉,所以一直瞞到現在,直到再也瞞不住了……」
藍麗木然地聽著,當她事業有成,鎮日和客戶斡旋,光鮮亮麗之際,沒想到父親卻在破產邊緣掙扎。
「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老公,老公……」鄭妍娜哭嚎,醫生趕來給她打鎮定劑,安置到病房休息。殯葬業者圍過來找藍麗洽談生意,他們吵吵鬧鬧搶著爭取辦理藍凱的後事,甚至彼此叫罵起來。
太過分了!馬駿克護住藍麗,粗暴地叱走他們。「通通滾開!」
稍後,藍麗打電話通知在紐約的哥哥,藍詠明在電話那邊痛哭。
「我不相信,爸為什麼自殺?!爸的生意不是做得很好嗎∼∼」他先是吼,接著大哭,跟著又怪罪藍麗。「爸的公司變成這樣妳跟媽都不知道?怎麼可能?太誇張了……」
「反正你立刻回來。」她關上手機。
護士過來,交代藍麗:「已經給妳媽打過鎮定劑,她有高血壓的毛病,情緒不能波動得太厲害,現在睡著了,你們可以過去看她。」
該應付的人應付完,該簽的文件簽好,再跟秘書瞭解父親的財務狀況,探望過母親,請了臨時看護。一陣混亂下來,已是早上八點,藍麗身心俱疲,離開病房時,門外,馬駿克還在。
「你還沒走?」
「我送妳回去。」沒等藍麗回答,拉了她就走。
在車上,馬駿克思索著要怎麼安慰藍麗,不斷從後視鏡注意著後座的藍麗。她面色慘白,失神地凝視著窗外,毫無生氣地斜靠車門,纖瘦肩膀披著他的外套,她脆弱得彷彿一不留神,就會化作輕煙消散。
馬駿克心裡乾著急,卻不知說什麼安慰她,煎熬了三十多分鐘,都快到家了,他竟然一句話也沒說出口。真笨哪!
他緊握方向盤,氣自己口拙,他想安慰她,想化成裹著她的外套,給她安慰的擁抱,還想伸手去撥開她額前垂落的髮絲,想抹去她臉上的哀傷……
結果,窗外風景一幕幕飛逝,他只是更用力地握緊方向盤,什麼也沒做。因為想到自己沒那個資格安慰她,或給她溫情擁抱,她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男朋友,他只能將她平安送回家,然後,她就會找她的男友痛哭,會有另一個男人可以真正安慰到她,給她溫暖,提供寬厚的肩膀,讓她痛哭發洩。想到這,心坎一陣酸澀。
停妥車子,他將鑰匙還給藍麗。
「妳……好好休息。」結果他只說了這麼一句。
「嗯。」藍麗點點頭,接過鑰匙,回家。
馬駿克看她走開,懊惱地摸摸頭,踹一下身旁屋牆。唉……
馬駿克猜錯了,回家後,藍麗沒打電話跟男朋友哭訴,而是打去公司,說臨時有事晚點到,她甚至沒請假。
她走進房間,拉開抽屜,拿出父親的鋼筆,拋進垃圾桶。接著她走進浴室,脫光衣服,站在銀色蓮蓬頭下,旋轉把手,沖冷水澡。她將水流開到最大,痛快地淋浴,仰著臉,強勁的水柱擊痛臉龐。
爸,你太自私了。可以狠心地拋下我們,一死百了。那麼,我也不要在乎你的離開,不為你哭。不願面對失敗,選擇自殺,為什麼?為了最後一點自尊嗎?為了永遠當個英雄嗎?好,你就痛快地去。
藍麗關掉水龍頭,擦乾身體,走出浴室。
今天,她如同往常精心地挑選套裝,化上無懈可擊的美麗妝容,收拾開會資料,今天下午一點,要跟總監去客戶處提案。十一點整,她提起公事包,光鮮亮麗地出門上班。然而甫踏出社區大門,一群人圍上來,爭相採訪她──
「藍小姐,妳爸爸有沒有說為什麼自殺?」
「藍小姐,請妳說一下妳爸的財務狀況。」
「聽說妳爸爸掏空資產,惡性倒閉是真的嗎?」
鎂光燈急閃,記者團團圍住,鄰居也跑來湊熱鬧,有的一早就接受記者採訪,有的在外圍看熱鬧。
藍麗推開麥克風,走向汽車,記者們立刻追來,擋住她。
「能不能跟我們說明一下藍悅的財務狀況?」
「藍悅的員工要向勞工局求助,凍結你們家的不動產,妳有什麼看法?」
喀,一支麥克風撞到她的額頭,藍麗摀著頭,同時聽見熟悉的粗吼聲──
「給我滾開!通通滾開!!」一隻大手握住她,拉她穿過人群。前頭那個剽悍的男人,誰也擋他不住,他為她隔開人群,邊拉著她走,一邊吼記者──
「馬的!妳家沒死人就可以這樣嗎?」
「給我讓開,信不信我揍你?」
「拍什麼拍?還拍?」
唰,藍麗看他扯落某家電視台的攝影機。砰,藍麗又看他揣開衝來的男記者。鏗,藍麗看他扯飛麥克風。
記者們火大了,驚呼咆哮朝馬駿克嚷嚷──
「你弄壞我們的器材,你打人,我告你!」
「不能讓他走!」
「我們有採訪的權利,先生你損毀我們的東西,我們要素賠!」
馬駿克掏出名片,擲向記者。「拿去拿去,馬駿臭豆腐、馬駿大腸麵線,來啊,你們告啊,可以滾了吧!混蛋!沒人性!」
沒遇過這樣的狀況,記者們一時都傻住了。
馬駿克像抱娃娃那樣,將藍麗整個人抱起來,走到他的吉普車前,開車門,輕放進去,關車門,回頭狠瞪追來的記者們,那些人駭住,退開幾步,怯於那高大的身型,不敢衝上前。
「不怕死就給我過來!」咆完,上車,落鎖,發動汽車。驀地憤慨的表情一變,回頭,很溫柔地跟藍麗說:「別怕噢,那些人不敢怎樣的。」他穩握住方向盤,問:「來,去哪?跟我說。是不是去醫院?」
「去上班。」藍麗打量著他。
「上班?」這時候還上班?「妳沒請假嗎?」
「新生南路一段……」藍麗告訴他地址。「請開快一點,我一點要開會。」
「呃,噢……好。」這種情況她還有辦法開會?馬駿克納悶著,到了目的地,車子駛入地下室停妥。
「謝謝。」藍麗丟下這句下車,走向電梯。
馬駿克趕快下車追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按住門。終於,在煎熬了整個早上,想破頭之後,想出自以為能貼切地安慰她的話。
「我爸也是……他得癌症後來受不了痛……也是自殺死的……」他支支吾吾地。「一開始我跟媽都很自責,很有罪惡感……但是其實一個人如果真的想死,我們怎麼防也防不了,所以妳千萬不要內疚,知道嗎?」
藍麗靜了兩秒,抬頭看他,目光冰冷。「關我什麼事。」她走進電梯,轉身,按下樓層鍵,淡漠地看著他說:「誰需要你安慰?我根本不在乎,也不難過,所以拜託你,省省你的同情心,剛剛我甚至把父親臨死前送的鋼筆扔掉。」
電梯門關上,馬駿克呆在電梯外。唉,搞砸了,不但沒安慰到她,還惹她生氣。但是……她真的把父親送的遺物扔掉?!
電梯內,藍麗雙手抱胸,看燈號一層樓一層樓亮起。
她生氣,最氣的是他同情的眼光,令她感到難堪;他的憐憫,讓她更真切地意識到父親死亡的事實……她實在不能接受,昨晚,是最後一次相聚。
提案結束,聯想總監季藏鋒請大家到北平小館吃東西。他點了滿滿一桌菜犒賞員工,席間,美芝和孔蓉為了細故吵起來,包堅兵忙著打圓場,季藏鋒一貫地靜靜用餐。客人進進出出,一桌桌熱食冒著煙氣,架在牆上的老電視,主播報導清晨一起自殺案。
「國內著名的『藍悅家飾』負責人藍凱,今晨被人發現陳屍車內,警方初步排除他殺的可能。經調查藍凱應該是投資失利才走上自殺一途……藍凱的妻子,是藝術界知名女畫家鄭妍娜,兩人結婚多年,相當恩愛,育有一女一子。女兒藍麗是國內傑出的商標設計師,獲獎無數……」電視台畫面跳到楓城社區,一群記者圍堵藍麗,吵雜地採訪。
「藍麗?!」包堅兵驚呼,眾人覷向藍麗。
藍麗慢條斯理地吃麵,對於同事驚異的眼光,以及主播的報導置身事外,顯得無動於衷。
氣氛頓時尷尬,大家沒心情用餐,憐憫同情地打量著藍麗,同時又震驚於藍麗淡漠的表現。
怎麼可能?父親自殺還能若無其事地來開會?還能稀鬆平常地吃麵?家裡都破產了,她竟還能坐在這裡一臉無所謂?
季藏鋒對藍麗說:「妳回去處理家裡的事,反正案子已經通過,剩下的部分我會交代別人處理。」
大家停止用餐的動作,只有藍麗還一口一口地吃麵。
「客戶代表還有細節要跟我確認,他們下午過來,等圖樣都確認好,我再回去。」這家面不錯,素炸醬麵,醬汁甜稠,她一下就吃掉半碗,攔住經過的店員。「再給我一碗。」
來了,熱騰騰的面上桌。藍麗繼續進攻,優雅地品嚐著,幾近神經質地在內心分析起這麵條用的是哪一種麵粉做的?這醬料是不是有加番茄醬?這搾菜是四川搾菜嗎?好吃……
藍麗細細地在腦袋裡分析解構這一碗麵,彷彿注意力全凝聚在這一碗麵上。
同事們的反應全比她激動,他們驚訝納悶,那死的真是藍麗的爸爸?如果是,她怎麼還能坐在這裡,若無其事地吃麵?方纔還和大家去提案,太恐怖了吧?這還是人嗎?平日冷漠高傲那也就算了,可是,死的是親人耶?
「呃……」美芝跟藍麗說:「妳回去吧,不要擔心啦,如果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我再問妳。」說完,還體貼地摟一下她的肩。
藍麗僵住,怒了。「我說等事情交接好就回去,妳沒聽見嗎?」
大家不敢吭聲,尷尬地看藍麗把面吃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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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麗的事傳遍楓城社區,這幾天,她早出晚歸,處理父親的後事。
馬駿克雖然惦掛她的狀況,但也不敢上門叨擾,尤其上次送她上班,他講那些愚蠢的安慰話,惹來藍麗冰冷的回應,這可讓馬駿克寒了好久,懊惱自己太笨拙。他是多做多錯,現在,只能從旁默默關心。
午後,馬家聚集了一堆歐巴桑。
「媽,妳們在忙什麼啊?」馬駿克問。
「你看不出來嗎?我跟陳阿姨劉太太趙婆婆王太太在烘焙餅乾啊。」她們忙碌的處理滿桌子材料。
馬駿克以指挑了麵糊嘗。「太稀了。」
「是嗎?」馬太太馬上指揮大家。「我兒子說太稀了,加麵粉。」
幾位女上立刻動手,馬太太問兒子:「我照你之前教我的步驟做喔,你覺得這個杏仁脆餅藍小姐會喜歡嗎?」
「藍小姐?」
「對呀,隔壁藍小姐啊!」
「妳要做給她吃?」她是老媽的仇人欸。
「對啊!」陳阿姨插嘴。「阿駿,你媽人真好欸。」
「就是!」趙婆婆搶白。「她雖然平常跟那位小姐處得不太好,可是前幾天一聽說藍小姐父親的事,就決定要做餅乾送她,還寫了一張慰問卡要給她。」
「這也沒什麼,大家是鄰居嘛,關心一下人家也是應該的。」馬太太擦擦眼角。「可憐的孩子,爸爸忽然就這麼沒了,阿駿,你也有看到新聞吧?她家破產了啊,她一定很難過,這時候正需要人家關心。」
「呃……」馬駿克忐忑了。「媽,妳跟她不是一直處得很差嗎?忽然送餅乾給她,很怪吧?」
「有什麼好怪的,是我們的心意嘛。」
一群太太猛點頭,七嘴八舌道──
「是啊是啊,我們都很擔心她。」
「希望她感受到這個社區的溫暖。」
「是啊,萬一她也想不開就糟了。」
「對啊,這種事打擊很大,像我姨婆的大姑的小孩,因為跟女朋友分手就跳樓自殺了。」
「什麼?為什麼分手?」
「那他女朋友知道了怎麼樣?」
「從幾樓跳的?」
馬駿克的頭隱隱抽痛,趕快離開聒噪的媽媽團。
他拿了條毛巾掛在頸上,出去慢跑,保持運動好習慣,才能擁有強壯體魄從事烹飪教學。燥熱的廚房工作,可不是一般人待得住的。
人剛走出屋外,便看見個男人拿紙條在藍家門口徘徊,他中氣十足地問:「找誰?」
模樣斯文的男子嚇一跳,退了好幾步,慌慌張張地解釋:「別誤會噢,我不是小偷……」男子膽怯地看著馬駿克。哇,眼前這個人好壯,花襯衫牛仔褲,隱約看得出肌肉發達,大腿粗壯結實,要是被誤會是小偷,一定會被揍死。
「嗟,又沒說你是小偷,我只是嗓門比較大。你怕什麼?」馬駿克瞧他畏畏縮縮的,更覺可疑了。
「啊,我……我……我剛剛跟管理員說了,我是藍麗的哥哥。15號是這裡嗎?」
「你是藍麗的哥哥?」馬駿克緩了臉色,打量著他。他身材高瘦,蒼白瘦弱,神情膽怯,穿著深藍色西裝。「我是她鄰居,馬駿克。」
「我是藍詠明──」
一陣鈴聲打斷對話,藍詠明的手機響起,馬駿克看他掏著上衣口袋,沒有。又摸褲子口袋,沒有。再打開行李袋找,翻翻找找,鈴聲持續,越來越大聲。
「奇怪,手機咧……」藍詠明將袋子放在地上,蹲下,卯起來翻找,裡頭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丟地上,從外袋找到內袋。
馬駿克忍不住了,提醒:「在你後面。」
「嗄?」
「在你褲子後面的口袋!」馬駿克大聲道。
藍詠明瑟縮了一下,搜出手機。「哈囉……嗯,我到了啊,妳還在路上……還半小時?那我怎麼辦……在哪裡等……噢,快點喔。」按掉電話,藍詠明瞪著一地散亂的物品,囉囉嗦嗦地抱怨:「怎麼這樣,還半個多小時……」抬頭望著馬駿克說:「我妹要我去管理室等……」
「管理室在你剛剛進來那裡。」馬駿克比給他看。
「唉,煩死了,我真的快崩潰了……」藍詠明慢吞吞地收拾東西,哽咽了。「我剛從紐約回來,你聽說我爸的事嗎?我爸自殺了,他怎麼可以自殺……」藍詠明哭了,他抹抹鼻涕。「WhatshallIdo?我跟我妹怎麼辦?我光想就覺得可怕……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抱住行李,他縮著肩膀哭泣。
呃……馬駿克站在那裡,驚愕地瞪著年紀跟自己差不多的男人賴地上痛哭,那激動樣,真難相信他跟冷靜過分的藍麗有血緣關係。
「要不要去我家等?」在這裡哭也太難看了吧?!
「可以嗎?」
「唔。」馬駿克點頭。
藍詠明動手,將散落的衣服鞋襪書本浴巾等等等,一件件塞進行李箱。「你人真好……完了,東西怎麼這麼多?怎麼收進去?」行李箱滿了,還有六本書落在外頭。
這很難嗎?馬駿克抓抓頭。「你之前怎麼收的,就照樣放啊!」
「之前是傭人幫我收的……對了……我妹的傭人呢?叫她出來幫忙。」
「你妹妹好像沒請傭人噢。」
「我知道,她討厭家裡多個人住。她請的是鐘點女傭吧?」
「就我知道的,她打掃洗衣服都自己來……」洗衣服不用洗衣機要親手洗,說真的,要不是他親眼見過,憑藍麗高貴的外表,舉手投足流露的貴氣,真的會誤會她是家裡有人伺候,出入有司機接送的好命女,之前,老媽還揣測她被包養,是誰的情婦。馬駿克聽了覺得好笑,打死都不信藍麗會讓人包養,她高傲好強,怎可能願意讓人包養?
馬駿克不耐煩地看藍詠明搞半天,還搞不定行李。將書都塞進去,衣服就沒辦法收進去;衣服全收進去了,書就放不進去。馬駿克失去耐性,蹲下,動手,以蠻力將東西全塞進去,拉拉煉,搞定。
「謝啦。」藍詠明拎起行李箱。「你家是哪一間啊?呼,好重……」
這傢伙真沒用欸,馬駿克大手一抓,行李扛上肩,邁步領藍詠明回家。
哇,藍詠明跟在那剽悍的身形後,讚歎這虎背熊腰,力氣超大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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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川瀨撥空去給藍伯父上香,出發前,在電話中跟藍麗說──
「妳還好嗎?我取消了晚上金管會的飯局,下午跟大信銀行的會派了別人過去,所以四點到五點之間,應該可以去給伯父上香。不過,還不是很確定……」他的口氣,顯得生疏有禮。
「如果很忙,不用特地趕過來。」藍麗隱約感覺到什麼。
「我盡量趕過去。」
天空陰灰,細雨綿綿。
給伯父上過香,金川瀨送藍麗返家,司機開著賓士轎車,在雨中馳騁。
金川瀨教導藍麗:「要趕快拋棄繼承權,不然妳爸留下的債務會變成妳要概括承受。這個嚴重性妳知道嗎?按照法律的規定,要一個月內提出拋棄繼承權的聲請。」
「我知道。」
「唉,妳爸真是的,生意做不起來,幹麼硬撐兩年?搞到問題這麼大,結果自己跑去自殺,留爛攤子給別人收。」
「你不瞭解,我爸爸自尊心強,跟我一樣,我們都不允許自己失敗。」她也埋怨過父親,但聽見別人批評,又忍不住幫父親說話。
「話不能這麼說,能力不夠就要跟人求助啊,自尊心能當飯吃嗎?尤其是做生意這種事,如果資金不夠,姿態就要放軟。我見過太多像妳爸那樣愛面子自尊又強,但是偏偏能力不好的。說真的,有時就算我想出手幫他們也會擔心,像那種人做起事來很難溝通……」
藍麗臉色一沈,緘默了。
金川瀨歎息道:「本來我爸媽都很喜歡妳,還打算今年就給我們辦婚禮,現在發生這種事,他們很擔心,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安撫他們。」
他到底說夠了沒?藍麗撇開臉,望著窗上雨痕。
「我想幫妳,可是四千多萬的債務,就算借妳一、兩百萬也沒用,只是把錢浪費掉而已。我跟會計討論後,決定先協助妳拋棄繼承權,免得妳被牽累。」身為男友,他必須做點事,表現他的關心。
然而他說得越多,藍麗臉色越冰冷。
「要是不知道怎麼處理法律程序,我會叫我的律師提供協助。」他拿名片給女友。「費用我出,妳不用擔心。對了──」他又說:「妳爸那邊帳目的缺洞,要是有不清楚的地方,我請我的會計去協助。還有,明天我會叫秘書訂花送去,還請了議員過去協助後事,那些債權人只要看見議員的輓聯,又看見議員在場,應該會對妳比較客氣。我最近比較忙,不方便天天過去陪妳,妳不要太傷心了,有什麼需要儘管告訴我,我可以調人過去幫忙。需不需要派幾個傭人去妳家?」
藍麗冷笑。你的律師、你的會計、你的秘書、你找的議員、你的傭人……好奇怪,做的事挺多,看起來也面面俱到,她卻不感動,還覺得心寒?這個出身名流,家世顯赫的男朋友,臨到困難時,最厲害的竟然就是出那張嘴,盤算的都是錢,還緊張被牽累,要她快跟父親撇清關係……
要是繼續交往下去,哪天,出事的是她呢?他也會趕快詢問他的會計律師們意見,然後明快地跟她撇清關係嗎?
曾經的甜言蜜語,鮮花禮物,這時想來多微不足道,為什麼不給她大大的擁抱,簡單說聲「別怕,我陪妳」,這才是此刻她最需要的,要他支持,而不是這些盤算。
藍麗越想越心寒,約會時慇勤體貼,時而聊到他捐多少錢助養貧童,關懷弱勢團體,可是臨到有利害關係,嘴臉一變,計較勢利,藍麗心寒。
過去那大方慷慨,善良體貼的金川瀨,全是表演出來的嗎?藍麗感覺得出金川瀨對她態度上的改變。
金川瀨也確實很苦惱,當事情一發生,爸媽就不斷暗示他要跟藍麗撇清關係。藍麗在一夕間,從他們認定的好媳婦人選,變成父親自殺又破產的灰姑娘,他們不能接受這樣的媳婦。
「唉,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他還在歎氣,好像破產自殺的是他爸爸。他想跟藍麗分手,但這時候分,又怕被說閒話。
「前面停一下。」藍麗說道。
「阿德,路邊停。」金川瀨命令司機,問藍麗:「怎麼了?妳要買東西嗎?」
車子在路旁停住,藍麗拎起皮包開車門,金川瀨趕快吩咐司機:「幫小姐撐傘。」
司機拿傘下車,奔過來撐開傘。
真貼心啊!藍麗自嘲地笑了笑。他這位人人羨慕的黃金單身漢,最厲害的真的就那張嘴了。
「妳要買什麼?叫阿德買吧,妳在車裡等就好。」
藍麗從司機手中拿過傘,跨出車外。轉身,隔著車窗對他說:「這把傘送我可以嗎?」
「什麼意思?」金川瀨不解地望著藍麗。
她笑道:「情人最忌諱送傘。」代表感情會散,這就是她的意思。
「我不懂妳的意思。」金川瀨推了推鏡框。
「你剛剛說錯了……」藍麗糾正他:「不是一個月,是兩個月。按法律規定,遺產小於負債,要在兩個月內聲請拋棄繼承。若不確定遺產及負債金額,可在三個月內聲請限定繼承。我知道得比你清楚,所以不需要你教我。還有……」藍麗冷著臉問:「從我爸出事到現在,我有請你幫忙嗎?」
「我是好意。」金川瀨面色一沈。
彷彿她很不識好歹,藍麗冷笑。好意?他是怕被牽累吧?從上車開始,他的話不斷透露出他爸媽多介意她家破產,又說什麼不是不想借錢給她而是怎樣怎樣的,跟著又不斷告誡她快點聲請放棄繼承,然後又不停責備她爸爸的作法。這就是身為男友的好意?
「金川瀨,我藍麗不是那麼沒用的人。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我沒有要拜託你的念頭,也不會因為家裡破產了就巴著──你這個金鏵銀行的大公子。你不用這麼緊張。」藍麗嘲諷道:「再說,你們身家上億,這點狀況就把律師會計師全請出來處理,會不會太小題大作了?」
「妳想太多了。」心思被看穿,金川瀨惱羞成怒。
「因為你表現得很明顯。」
「是妳太敏感了。」
「呵。」懶得爭辯,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我要跟你分手。」這麼勢利的男人,不要也罷。
他呆住了,要分手的是他欸,她竟敢先提出分手?
金川瀨鐵青著臉說:「既然這是妳的意思,我也沒什麼好說的。」
隔著車窗,他們冷冷對望。藍麗退身,關上車門,神情高傲,撐著傘立在雨中。
金川瀨朝司機使個眼色,司機上車,汽車駛離。
藍麗轉身,攔計程車離開。
在車上,她覷著腳邊濕漉漉的雨傘,心中無限唏噓。
她被甩了……
沒錯,先說分手的是她,但先改變態度的是金川瀨。感覺到他想分手,為了面子,更為了自尊,她搶一步先提分手。
手機響起。
「喂?」
「怎麼還沒到?我在妳鄰居馬駿克他家。」
「你幹麼去那裡?」
「有什麼關係……」
藍麗火大,這個智商198的天才哥哥,媽媽的心肝寶貝,除了唸書,就是生活大白癡。一聽他跑去叨擾鄰居,最怕欠人情的藍麗好生氣,尤其他去的還是平日跟她最不對盤的馬太太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