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放的是森山直太郎的《櫻花》,音樂輕輕柔柔地化成櫻花花瓣爛漫地飄散在公司的各個角落,林寧邊打字邊輕輕地跟著哼,因為喜歡看日本動漫,所以她學過一陣子日語,唱那首《櫻花》倒也字正腔圓。
門打開時,她沒有聽見,陶醉在森山直太郎動人的假聲中。孫仲愚站在門口,他肚子餓了,不知道為什麼一聽到這首歌,肚子便餓得不行。
林寧的歌聲細聲細氣的,孫仲愚倚在門上,手撫著肚子,沒有打斷她,直到整首歌快播完,她才猛然發覺,轉頭看旁邊牆上的鍾時,正好看到孫仲愚的一雙黑亮的眼正盯著自己,臉上似笑非笑,「你……」她被小小地嚇了一下,「你怎麼沒有聲音?」
「是你唱歌太陶醉了,」他走上幾步,「沒想到你人這麼暴躁,聲音倒是很纖細,真奇怪。」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卻滿含著玩味。
「你說什麼?」林寧一下子站起來,像只豎起毛的貓。
「我說你歌唱得不錯。」
「你……偷聽我唱歌。」她這才意識到,臉漲得通紅。
「呵呵。」孫仲愚用手遮住眼輕輕地笑,笑了會兒才道,「我肚子餓了。」
「你肚子餓和我有什麼關係?」
「我肚子餓你這個做秘書的就應該替我買,我想吃海鮮鮮奶飯。」
「給錢,包括上次你沒給的。」
「上次?」他假裝疑惑。
「就是紅燒牛肉飯的錢。」她叫。
「哦——」他如夢初醒,「那麼乾脆到月底一起給吧。」
「不行!工資那麼少,我沒有義務為你先付一個月的伙食費,快給錢!」
「知道了,知道了。」孫仲愚從口袋裡掏錢,卻發現都是卡,還有就是幾張整的百元大鈔,「喏,給你。」勉強找到三張十塊錢遞給她。
「不夠。」看著皺巴巴的錢,林寧的眉頭也跟著皺起來。
「不夠?」
「紅燒牛肉飯八塊錢,海鮮奶飯二十三塊,一共三十一塊,你還缺我一塊錢。」
「不過一塊錢,先欠著吧。」
「不行!」她看著他的錢夾,「你給我一百塊錢,我找給你。」
孫仲愚卻乾脆合上錢夾,「那我吃紅燒牛肉飯好了,八塊錢,對吧?」說著竟從林寧手中抽掉一張,隨手塞進口袋。
林寧傻眼,這個豬頭,還是老闆呢,看他若無其事轉身回自己的辦公室,她在身後白他一眼。
「快去快回。」她沒有看見孫仲愚的表情很愉快。
到下午的時候,孫仲愚辦公室來了位貴客,是個女人,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化著精緻的妝,穿著Chanel的套裙,拎著Gucci的包,頭髮燙成大波浪,被前台秘書慇勤地迎進來。
她是誰?看到孫仲愚見到她時微微愣了下,林寧也愣住,能使孫仲愚變臉的人不多,哪怕只是小小的變臉,那女人看上去精明而獨立,不應該是情婦,那又是誰?
出於好奇心,她迅速地泡了杯咖啡,進了辦公室。
「告訴我,阿修來過你這裡嗎?」她正好聽到那女人問孫仲愚。
阿修?她心裡跳了下,抬起頭有些疑惑地看了眼那女人。
「阿修?他不見了嗎?」孫仲愚此時臉上已收起了那份戲謔,略顯驚訝地說道,「我不知道,他可是你的未婚夫。」
「可是你知道他對你要比對我這個未婚妻親,」女人口氣中帶著不甘心,有些急促地問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
「不知道。」孫仲愚回答得斬釘截鐵。
「可是他不找你還能找誰呢?」
「那可不一定。」
「學長——」
「學妹——」孫仲愚也學她,「我真的不知道啊。」
「不騙我?」
「有這個必要嗎?」
女人沉默,低下頭,一會兒竟哭起來,「找不到該怎麼辦?」她拿出手帕擦眼淚,林寧看到孫仲愚有些苦惱地抓抓頭,而他抬起頭時見林寧站在門口不動,便道,「你杵著幹什麼?快出去。」
「啊?噢。」林寧嘴上說是,人卻沒動,看著那女人,「請問小姐……」
那女人抬起頭,大大的眼裡盈滿淚水,剛才的精明消失變得楚楚可憐。
「那個阿修——全名叫什麼?」不知怎麼,當那女人說到阿修時她忽然想到聶修。女人一愣,還未回答。
「我叫你出去,聽到沒有?」孫仲愚卻一臉不耐煩。
「我問完再走,」根本不聽他的,林寧把手中的托盤往辦公桌上一放,「能告訴我嗎?可能我知道。」
「你知道?」女人眼睛亮了亮,想到林寧是孫仲愚的秘書,孫仲愚如果有意隱瞞,這個秘書每天跟在他旁邊,可能會知道些什麼,「他叫聶修,聶修。」
「若紫!」旁邊孫仲愚叫那女人的名字,想阻止卻已來不及,完了,他想,林寧這女人一定會說出聶修在什麼地方。
林寧卻愣在那裡,她是想過那女人嘴裡的「阿修」可能是聶修,可是她不知道當她真的說出聶修那個名字時,卻還是驚呆在那邊,為什麼?為什麼是聶修?剛才孫仲愚是不是說過聶修是那女人的未婚夫?是那個聶修嗎?她心裡想的那個聶修,和她住在同一屋簷下的聶修?不,不會是他,他只是個清潔工,而那女人是一身名牌的大小姐,不,一定不是他,他不可能有這樣的未婚妻。
「我搞錯了呢。」她忽然笑,然後有些驚惶失措地拿著托盤往外走。
「不是嗎?」被叫作若紫的女人頗為失望地看她離開,轉頭又看孫仲愚,他也正看著門的方向,臉上連笑容也沒有了。
心情莫名低落,下了班,林寧踱出公司大廳,孫仲愚意外地沒有讓她加班,但還是比正常的下班時間晚了很多。公司裡,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她回身看空蕩蕩的大廳,心裡想著今天聶修做的是下午檔的清潔工作,他應該早已經下班了。「這樣我們又可以在同一個公司上班了」,她忽然想起這句話,是啊又可以在同一個公司了,如果還可以同時下班那該多好,她想,又馬上笑笑,覺得自己太異想天開了。
出了律師樓,失去室內暖氣的保護覺得異常寒冷,裹緊外衣,她深吸一口氣,向地鐵站的方向走去。
夜色有些迷濛,霓虹點點包圍在暖色的光暈中,周圍人來人往,腳步急促,今晚會下雨吧?她想起今天的天氣預報好像說過晚上有大雨,正想著一滴水滴在她的鼻尖,她抬頭,便有很多點同樣大的水滴落下來,是下雨了。
人們抱頭鼠竄,急著找地方躲雨,她也急忙躲進旁邊的麵包店,心想這回沒辦法回家了,因為沒帶傘。
乾燥的地面很快被雨淋濕,坑坑窪窪處還積起了大大小小的水窪,汽車駛過濺起無數水花。她看著水花,想起以前下雨都是宣姐來給她送傘,因為自己從來都不會記得要帶雨傘,後來宣姐搬走,有幾次下雨,她只能坐出租車回家,叫不到車便乾脆買地攤上十塊錢一把的傘,所以至今家裡已有好幾把這樣的傘。看來今天也得買傘回家了,她轉頭四顧,看是否有那些只有在雨天才會出現的賣傘小販。
沒有,可能是下班太晚,連小販也已回家了,輕歎口氣,再看駛過的出租車,沒有空車,看來只有再等了。她認命地轉身,看到櫥窗裡琳琅滿目的各式蛋糕,忽然食指大動。
「想吃嗎?我請。」身後有人說。
她一驚,轉頭。
聶修撐著傘站在雨中。
雨聲忽然聽不到,只看到他一身黑色風衣,臉色蒼白卻帶著溫暖的笑。
「聶修?」她走前一步,忘了前面的階梯。
「小心。」他伸手扶住她。
屬於他的氣息鋪天蓋地而來,她腦中空白了一下,人已在他懷中,一方雨傘之下。
「我、我……」她語無倫次。
「你走路總是這麼不小心嗎?」他卻在笑。
她身體迅速彈開,縮回麵包店窄小的屋簷下,看著他,「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送傘,我找你好久了。」聲音與雨聲和在一起,溫柔得讓人心醉。
她卻張大嘴,像個傻瓜,「送傘?」
「難道你想淋雨回家?」
「我——」看到他手裡還有另一把傘,她總算明白,覺得有股暖流自心間湧上來,輕聲說道,「我沒想到你會幫我送傘。」
「我會是這麼差的室友嗎?」他走上一步,合傘,與她同樣站在屋簷下,「走吧。」說著,推門走進麵包店。
「幹什麼?」她跟在他身後。
「請你吃麵包。」麵包店裡是溫暖而充滿甜香的世界,聶修要一杯咖啡,林寧則是一塊海綿蛋糕和奶茶。
「我以為女孩子都喜歡吃巧克力或是奶油口味的蛋糕。」他看著她面前那塊平常不過的海綿蛋糕。
她卻在蛋糕上大大地咬一口然後喝了口奶茶一副陶醉樣。
「知道嗎?我爸爸以前就是做海綿蛋糕的。」她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以前還住在A區的時候,我爸爸在樓下開了家麵包店,做的海綿蛋糕在A區是最有名的,甚至還有其他地方的人特意遠道趕來買,麵包店是我爸爸的驕傲,他總是嚷著要把它傳給我,而我當時卻只知道一口海綿蛋糕,一口奶茶。」
聶修喝了口咖啡,看她眼裡閃動的光輝,沒有說話。
「我一直都不知道麵包店在爸爸心中有多重要,直到A區後來被強迫拆遷了,我記得麵包店被拆掉的那天下著雨,我們一家三口站在雨中,眼睜睜地看著麵包店在我們面前轟然倒下。爸爸那一天哭了,因為他的麵包店沒有了,他的驕傲也跟著沒有了。我也在那一天知道麵包店在我們一家人心中的重要。」
「那後來呢?」聶修一口喝盡咖啡,嘗著嘴裡的苦澀。
「後來,後來我父母搬回了鄉下,我到這個城市來上班。」聲音忽然放低,她低頭看前面的奶茶,有薄薄的霧氣散開。
「你父親沒有想過再去開個麵包店?」
「他、他去世了。」一滴眼淚掉進奶茶裡。
周圍一下子靜下來,只有麵包店裡淡淡的音樂聲。
別哭,寶貝,不要哭
一切都是我的錯誤
是我讓你哭
卻不能給你幸福
有個男人的聲音在輕輕地唱,反反覆覆。
「對不起。」聶修聽到自己用很輕的聲音在說,他拿出手帕,遞到林寧面前。
林寧沒有接,用衣袖胡亂地擦臉上的淚,卻怎麼也擦不完,直到臉上被粗糙的衣袖擦得通紅。
「別這樣!」聶修隔著桌子抓住她的手,然後,在她又有眼淚滾下來時,想也不想地抬手替她擦去,動作無盡溫柔。
林寧怔怔地望著他,看他嘴唇緊緊抿著,臉色蒼白得嚇人,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哭,宣姐面前,汪甜面前,她總能忍住淚,而在他面前,一切都會失控。不只是現在,就連那天的事故後,她竟然還在他懷裡哭泣,這樣很丟臉,難道自己不知道嗎?
「我、我……」她垂下臉,「我很丟臉,總是哭。」
聶修搖頭,卻只是搖頭。
沉默自兩人之間散開,兩人相對不言,很久,林寧忽然又笑起來。
聶修抬起頭,看她略帶尷尬的笑容。
「你知道嗎,聶修?我今天遇到了很有趣的事。」她不談剛才的話題。
「是什麼?」聶修很配合地說道。
「今天有人到孫仲愚辦公室,問他要未婚夫。」
「哦?」
「是個很美麗的女人,穿著貴死人的名牌,她一看見孫仲愚就問他,她的未婚夫來過沒有?但有趣的不在這裡,你知道她的未婚夫叫什麼名字嗎?」
「……」
「叫聶修,也叫聶修耶!」她的樣子好像在說著什麼很好笑的事情,誇張得讓人感覺不自然,「跟你的名字一樣,可又怎麼可能會是你呢?」
「如果是呢?那個聶修就是我呢?」聶修臉上沒有笑容,認真地看著她。
誇張的表情僵在臉上,她看著他的認真,卻又馬上笑起來,「你不可能是他,你只是個清潔工,怎麼會是這樣一個大小姐的未婚夫,你不要胡說。」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歪頭想了下繼續道:「如果你真是那個聶修也不錯,有這麼有錢的未婚妻,就不用再做清潔工了。你的體質看上去很弱,她一定有足夠的錢替你養身體。」
聶修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轉頭看外面的大雨。
「那就不能和你一起住,在同一個公司了。」他用很輕的聲音說。
「什麼?你說什麼?」她沒聽見。
「我說……」他轉過頭,對著她說道,「我說,可惜我不是他,那個聶修。」
同時他在她臉上看到了笑容,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就開始笑了,於是他也笑,「走吧,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