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經過那個麵包房,她停下來,看著櫥窗裡各式的蛋糕,發呆。
「要不要進去?」身後忽然有人說。她一驚,慌忙回頭,卻見一個男生拉著身旁女孩的手,指著麵包房笑著說。
不是叫她,心中莫名失望,看著那對男女進了麵包房,找了一張桌子坐下,相視而笑,她也笑起來,苦澀的。
似乎一直在盼望,盼望著在某個地方,家裡,公司,街頭,任何自己可以去的地方,遇見他,哪怕只是擦肩而過,這樣她就可以不那麼心慌,那麼不知所措。
她強迫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夢,一切從未發生過,二室戶的房間還是一個人住,照常上班,依然會到地鐵站的小書店淘漫畫書,一切都未變,一切都如往常一樣,只是她再不去天台,再不替別人出頭,不再喝酸奶,再也不試圖將房子與人合租。她早出晚歸地上班,然後在某處,聽到熟悉的聲音,看到熟悉的畫面,發呆,失望。
她走進地鐵,孫仲愚說要送她回家,她拒絕,將自己扔進地鐵擁擠的人群,不斷地撞到別人,不斷地被別人撞,似乎這樣就可以將所有的煩惱撞走。站在站台上,看列車帶著一股強風夾著黑暗軌道裡的潮濕氣味,快速駛來,車門打開,擠進去,車門關上,她靠著車門,面無表情地發呆。
車箱晃蕩著,她抬起頭,人站到旁邊,有人到站下車,只是不經意地掃過前面的幾張臉,然後心裡猛地一跳,眼睛定在一個人的側面上。
到站了,車門打開,那人不緊不慢地下車,她想也未想地跟了出去,依然人來人往,依然不斷地與人相撞,她眼中沒有其他人,只有前方的高瘦身影,一直追著,追著,不敢叫他,怕自己失望,只是跟著,直到那人忽然停下來,回頭看牆上的通道指示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心也在此時狠狠地痛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心裡不斷地問著,眼淚也流下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擁擠的大街,地鐵,對著一張相似的臉,流淚。
好想他。
聶修。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門外有人站著,這一層樓道的燈還未修好,所以看不清臉,林寧盯了那人半晌,從身高上判斷,她知道不是聶修。
「是誰?」她低低地問。
那人聽到林寧的聲音,轉過頭,半晌,居然輕聲哭泣起來。
「林寧——」她邊哭邊衝上來抱住林寧。
「宣姐?」是前室友歐陽宣,林寧有些驚訝,她怎麼會忽然跑來?在這個時候?這樣哭著抱住她,「你怎麼了?」
「陸向天,陸向天他不是人。」懷中的歐陽宣含糊不清地說。
「陸大哥?」
歐陽宣的身上都是傷,林寧不相信老好人陸向天會打宣姐,但她身上的傷卻說明了一切,新傷,舊傷橫陳在手臂,腿和臉上,觸目驚心。
「為什麼?!」看著那些傷口,林寧大叫。
「他有了新歡,想趕走我,好把那個女人帶進家門,我不走,他……他就打我。」歐陽宣忍不住又開始哭泣,抓著林寧的手道,「林寧,我實在挺不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所以我只有來找你。」
「怎麼會?」這不可能啊,「宣姐你是不是弄錯了?」打死林寧也不信陸向天會做這種事。
「我都親眼看到了,還會弄錯?」
親眼看到?林寧愣住。
「剛開始我也不信他會背叛我,是他自己承認,是他自己帶我看那個女人。」
他自己?為什麼?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們怎麼相遇?怎麼相愛?怎麼走在一起?她都看在眼裡,多麼不易卻又那麼讓人羨慕,自己曾不止一次為他們祝福,而他現在卻故意讓宣姐看到自己的背叛,宣姐當時會是什麼感覺?腦中忽然想起那次舞會,聶修帶單若紫一起出現的剎那,心彷彿被撕裂般的痛,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這個混蛋!」太過分,真是太過分,「我去找他去。」說著她人便要往外去。
「林寧,林寧。」歐陽宣拉住她,「你別去,去了也沒用,這時候那個女人可能在那兒,我不要讓你看到。」
「宣姐——」
「求你了。」
求?林寧愣住,火爆的宣姐第一次求人,為了那個傷害她的人。
「我來,不是要你去找他理論,我只是太累,太失望,林寧,如果你當我是姐妹,就什麼也不要做,讓我待在這裡,聽我哭一夜就可以了。」
「宣姐——」她蹲下來抱住歐陽宣,心裡湧起一股濃濃的哀傷,聽她哭一夜?那這一夜之後呢?是無止境的哀傷與絕望,就像自己一樣?她抱緊歐陽宣,「為什麼?為什麼?」
想起當初,她們同在一個屋簷下,宣姐性格剛烈,我行我素,自己則疾惡如仇,認識她們的人都稱她們為一對「俠女」。而現在卻哪有「俠女」的風範?躲在小小的斗室裡哭泣,相互舔著傷口,難道愛情真的讓人軟弱?每個人都一樣嗎?
林寧抬起頭,看窗外的夜色,腦中又開始想起聶修,想著想著,已淚流滿面。
沒錯,愛情面前,每個人都一樣。
第二天,醒來時,歐陽宣已離開,留了張紙條在床邊的小几上。
「我回去了。」
只四個字,潦草而慌亂,林寧看著這幾個字,發愣很久。還是回去了嗎?哭完一夜後該怎樣?這是她昨晚要問宣姐的問題,她現在回答了,回去。是妥協?還是勇敢面對?而自己呢?如果再次面對聶修,是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像以前一樣和他快樂相處,還是……
不,沒有這樣的選擇題,因為聶修不見了,無論哪裡都沒有他的蹤影,所以她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場夢,一切從未發生過,這樣或許要比做那道選擇題要容易得多。
帶著一身煩惱去上班,孫仲愚已坐在她的辦公桌上等她。
「你遲到了。」他漂亮細長的手指敲打著桌面。
「嗯。」沒有否認,林寧伸手打開電腦。
「昨晚沒睡好?」看著她的黑眼圈,他跳下桌子,繼續追問。
林寧不理會他的問題,把自己的包放進抽屜道:「你有什麼事嗎?」
孫仲愚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表情中滿是不贊同,「你忘了我跟你說過,今天那樁賠償糾紛案要開庭,讓你早來半小時做準備嗎?」
他話音剛落,林寧整個人都跳起來,昨天因為宣姐的緣故,她確實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我、我現在就準備。」完了,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但是我沒有另外的半小時給你了,小女孩這樣可不行,」孫仲愚只是不住搖頭,人已走到辦公室門口,道,「快點吧,我們現在就要出發。」
「可、可是——」
「沒可是,快跟上來。」他已出了辦公室。
林寧看著剛剛啟動的電腦,咬咬牙,不管了,在路上再整理吧,她一手關掉電腦,另一隻手抓起有關糾紛案的文件,追了出去。
糾紛案在九點半準時開庭。
這已不是林寧第一次作為孫仲愚的助理參與開庭,所以遠沒有剛開始幾次時的慌張,她邊整理著文件邊看著時間,而等她把整理好的文件拿給孫仲愚時,孫仲愚卻並不接。
「我在你晚來的半小時裡,已經把文件整理好。」他連頭也沒抬。
「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卻看他拿出另一份整理好的文件,「你為什麼不早說?」
「你又沒問?」
「你!」
「噓……開庭了。」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孫仲愚站起來向法官行禮,林寧也慌忙跟著站起來。
法官衝他們點點頭,在法官席就座,眼睛同時看向另一方的律師席,席上卻空無一人。
「被告方的律師還沒來嗎?」法官的表情開始有些難看了。
經他這麼一提醒,林寧這才往對方的律師席看過去,想起那天在建築工地看到的可怕老人,心裡又是一跳。怎麼了?律師在開庭時遲到是大忌,會令法官印象打大折扣,嚴重的還會被看作藐視法庭,那位老者不知道嗎?她轉頭看孫仲愚的反應,孫仲愚顯然也有些驚訝,表情若有所思。
「這是怎麼回事?」林寧輕聲問他。
孫仲愚不回答,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下時間,而整個法庭開始有人竊竊私語。
「肅靜!肅靜!」法官連喊了兩聲,表情已經很不愉快,「我們再等五分鐘,如果被告方律師還不出現,我們只好再確定開庭時間。」很明顯他已對被告方律師的印象打了折扣。
全場靜下來,時間忽然有了聲音,林寧彷彿聽到時間正一格格往前走,心也在這時開始莫名不安起來。怎麼回事?為什麼會覺得有事要發生?是什麼?什麼?
她咬住唇,聆聽著時間在不斷地流逝,五分鐘很快就要結束,而就在這時,法庭外的走廊裡傳來腳步聲,有人來了,幾乎所有人都看向入口處,林寧的手也在這時變得冰冷。
是被告方律師,蒼白斯文的臉上,並沒有因為遲到而顯出狼狽,相反一臉鎮定,他身後跟著助手,手裡拿著文件夾,精明幹練。
「抱歉,我們遲到了,法官大人。」他頗有大將風度地向法官行了個禮表示歉意,也不多餘地解釋遲到原因,直接走向被告方律師席。
聶修與單若紫?
如同那晚的聖誕晚宴,不同的場合,卻是一樣的震撼人心,林寧愣愣地看著他們,心在這一刻又一次被撕成碎片。不是夢,聶修真的在她的生命中存在過,就算自己再不承認這個事實,但此刻的心痛卻是刻骨銘心的真實。
為什麼?為什麼又再出現?是怕她不夠傷心?還是想嘲笑她的愚蠢?她用力地咬住唇,努力克制自己想尖叫的衝動,而同時旁邊的孫仲愚握住她的手。
「如果不想輸官司,你最好冷靜點。」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那邊的聶修,握住林寧的手更用力。
林寧強迫自己低下頭,把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卷宗上,她不想輸官司,這是幾個受傷建築工人的惟一希望,她不要因為她的緣故而毀於一旦。手掙脫孫仲愚,握住桌上的鋼筆,死緊。
一切按照原來的程序進行著。
首先由書記員查明當事人和其他訴訟參與人是否到庭,宣佈法庭紀律。然後由審判長核對當事人,宣佈案由,宣佈審判人員、書記員名單,口頭告知當事人有關的訴訟權利義務,詢問當事人是否提出迴避申請。
第二個步便是法庭調查階段,在證人作證;出示物證;宣讀鑒定結論。宣讀勘驗筆錄的幾個環節中,孫仲愚認真地把它們與自己實地勘察的結果作對照,並且不斷提出疑問,作為律師,他相當出色,認真的態度與平時的吊兒郎當判若兩人。然而林寧的注意力卻全不在他身上,雖然她不看聶修,但身上的每個細胞,甚至是每次呼吸都關注著他,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想法,辯方律師不是那天的老者嗎?為什麼是他?老者姓聶,他也姓聶,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忽然成了一名律師?太多疑問,太多意外,讓她整個人如坐針氈般痛苦。
直到法庭調查階段結束,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自拔,筆記也做得一團糟,孫仲愚用手指在桌面輕輕敲了下,她才緩緩地回過神,呆呆地看著自己記的筆記。
終於進入法庭辯論階段,孫仲愚代表原告發完言,被告方律師開始答辯,看著聶修向法官行禮,不緊不慢闡述被告方關點,林寧的心也在這時繃得死緊。
第一次看到聶修這樣的表情,依然斯文卻有掩不住的冷漠,一字一句地說著自己的辯詞,殘酷而無法辯駁。不像是聶修,她認識的聶修會溫柔地笑,而現在的他卻只有冷漠;她認識的他是忠誠而可信的,現在卻精明得讓人害怕。他是誰?不是聶修,是誰?
似曾相識,與他有著一樣的冷漠無情,林寧搜刮著自己的記憶,不想去想卻又拚命想知道結果,而越靠近答案,卻越感到恐懼,是誰?是誰?她的臉蒼白,人開始發抖。
「所以我認為原告要求被告方30萬元的賠償是不合理的,毫無根據。」聶修低沉而冷漠的聲音宣佈自己的觀點,臉上是習慣的冷漠笑容。
這個表情,這句話,與林寧心中某一個痛苦的回憶相互呼應起來,迴盪,迴盪,而林寧緊繃的心弦也在這時掙斷,她聽見「砰」的一聲。
她想起來了,那個人是誰?那個陌生的聶修是誰?林寧一下子站起來,盯著聶修,眼中儘是不信與憤怒,而聶修也因為她的忽然舉動,停下來看著她。兩人對視著,所有人的眼光都看向他們。
「原告方如有異意,請在被告方作完答辯後再提出。」法官及時提醒,而孫仲愚也同時把她拉坐下來。
「對不起,法官大人。」孫仲愚向法官致歉。
法官點頭,「請被告方律師繼續答辯。」
聶修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表情依然冷漠,他不看林寧,繼續答辯,手卻在這時撫了下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