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跟隨三叔厲陣和孫家的大少爺孫延壽到了此地,見了爹爹,在孫家莊住了下來.到早晨她醒來之後,未踏出房門一步。早膳和午膳都有丫鬟送到房裡,也沒有人來安置她這個初來乍到的外人。
聽丫鬟說,三叔一早去了縣城,孫家延壽少爺現在還躺在床上休息,而孫家莊的二莊主——她的爹爹,據說每天都鮮少能在莊內看到他的人影。
替她送東西的丫鬟對她的身份很好奇,老用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她,眼睛裡閃著驚奇的眼光。
而她稱呼她為「小姐」,她才來莊裡一天,她們怎麼就叫她小姐?
她猜是三叔讓人這麼喚她的。
環顧屋子,簡單的陳設與她入莊以來看到的整個孫家莊的風格挺接近。只是對於她而言太陌生太冷硬。雖然此刻她身處莊內,以後這個屋子也十分有可能成為她長時間的居所,可她依然沒有一種踏實感,好像她不屬於這裡,不能融入這個屋子一樣。
或者,她自己從未將孫家莊當成她今後生活的地方吧,所以才會有那樣的想法。
如火的晚霞透進屋裡,已然是傍晚時分了,時間不知不覺在發呆中過去。
上官靈羅離開書桌,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就是一陣刺鼻的藥味,她看著對面虛掩著門的屋子,猜測著孫延壽應該是住在這一間屋內。
幾聲咳嗽傳進她的耳裡,鬼使神差般,她腳步邁生對門,伸手推門發出的吱呀聲,驚動了屋裡的人。
「添福,你去看看少爺的藥熬好了沒有。」是那個阿涪的聲音。
上官靈羅站定了,猶豫著該不該表明身份,或者立刻轉身離開這個屋子。但腳卻有意識地,一動不動。
阿涪久不見回應,擱下東西,朝房門口走來,他的身後伴隨著孫延壽時不時的咳嗽聲,聽來讓人有點兒心驚。
「呀,是你!」阿涪見到是上官靈羅而非他口中的添福時,叫了起來,稍後又想起什麼似的慚愧地道:「小姐,對……對不住,我……」好像冒犯了她似的。
上官靈羅對他笑了笑,搖著頭道:「沒什麼。」
她知道來錯地方了,不等阿涪抬起頭正視她,就往回走。
「小姐!」
她回頭看著阿涪。
「小姐,這個……這個……」阿涪想要說什麼,卻又一副不敢說的神情,猶猶豫豫間,終於在毫無表情的上官靈羅的盯視下說了出來:「小姐,能不能請你看著少爺,我……我得去找添福,看看少爺的藥好了沒有……」他指著身後,「你知道,過了時辰少爺還沒吃藥,對身體不好……」雙眼懇切地望著上官靈羅。
上官靈羅垂下眼,不曉得是否該搭理他,這在阿涪看來卻是答應了他。他立刻高興地衝了出去,「多謝小姐,多謝小姐。」速度快得讓上官靈羅根本來不及反駁。
上官靈羅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終於步進內室。
內室的藥味更濃重,床榻上,是半躺著的孫延壽。
上官靈羅站耷床前,看著閉目養神的孫延壽,驚訝地發現,較之昨夜的他,精神差了許多,面色更蒼白,很沒有生氣。
處於朦朦朧朧中的孫延壽,隱約感受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感覺上不像是一直陪在身邊的阿涪,因此他緩緩地睜開眼眸,映入眼中的,是上官靈羅那張帶著些許關心,些許疑惑和些許複雜的眼神。
兩個人皆是一愣。
好一會兒,孫延壽支撐起身子,背靠在床頭。上官靈羅則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
「那個……阿涪去看看藥好了沒有,所以……」
「哦,是他讓你過來的。」語氣有些失望,上官靈羅聽出來了。
她點點頭。
孫延壽看著她誠實地點頭,面上又是那種風平浪靜的狀態,很不希望見到這樣一個她,「你今天過得好嗎?」
她點點頭。
「有沒有讓人帶你四處逛逛?」他勉強一笑,「我身子不好,本該我帶你熟悉一下孫家莊的,二叔他們又忙——」果然看到她身子一僵。她對二叔就是那麼一副不願意提起的樣子嗎?
「靈羅……」
「你昨天可不像今天這麼弱。」她道出事實。
孫延壽不好意思地說:「這是常事,隔三岔五地就要在床上躺半天……我昨天跟你說過了,我的身子就是這麼不中用,吃藥就像你吃飯一樣,一日五六次的,所以你瞧,」他比了比屋子,「整個屋子就像是一座藥房,除了藥味還是藥味,連我都分不清楚到底是我的鼻子出了問題還是……」
上官靈羅聽了他的話,反倒去仔細瞧他的神色,在他臉上看到了異常的現象:「你好像有些發燒。」
眼神有點兒渾濁,不再是讓人看不透的深邃,但其中的朗朗之氣沒變,他是笑看人生的。
「呵,被你看出來啦?」孫延壽裝做不好意思地道,「吹了一點兒風就這樣了,要讓三叔知道了一定又要吼我了,他生起氣來,可沒人攔得住呢。」
「三叔脾氣很好呀。」
「那是你不知道,」孫延壽做了個受不了的表情,「我從小可看多了,你別看他嗓門大大的,有時候說話嘻嘻哈哈,可要是有什麼惹了他,他可以三天三夜都不理人,把自己關在房裡.然後會亂砸東西,可怕著呢。」
上官靈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真的?」
孫延壽點點頭。
「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咳咳,咳咳咳……」他又來一陣咳嗽,整個身子都在顫動,上官靈羅忙伸手拍著他的背,幫助他順過氣。
「多謝。」
「不客——」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上官靈羅坐回原位,收回的手緊緊交握,眼睛開始在屋裡亂瞟。
孫延壽笑意盈盈地看著她不自在的神情,即使此刻頭有些昏,身上異常不適,心頭卻是開懷的。
他對她的感覺越來約來越微妙,從第一面見她開始,就感覺到她身上有種他所不能理解的東西在牽引著他的視線。她有點兒固執,又有點兒內斂,還喜歡把所有的感覺藏在平靜的表象下,不讓人看到——與他的二叔是一個模樣。
現在,她會露出時而尷尬不自在時而關心的神色出來。他想,她應該也不至於對他有太壞的印象吧,只可惜他一身的病……
唉……
上官靈羅站了起來——
「你要走了?」孫延壽立刻叫了出來。
上官靈羅看著他有點兒焦急的臉,「我想……問你借本……」她走到書櫃前,胡亂抽出一本書,「借本……」她瞄了書皮一眼,「《孫子兵法》……我想借《孫子兵法》瞧瞧……」她揚揚手裡的書。
孫延壽笑自己窮緊張,「呵……好,你拿去看吧……那兒的書你隨便看沒關係……」
「你都讀完了嗎,這些?」她比了比書櫃上近百本的書冊。
「讀完了,我平日裡不能多走動,只得關在房裡看書解悶兒……」
她看著他,想像著在過往的日子裡,惟有書陪伴著他,想必是異常渴望外面的世界吧。
上官靈羅回到凳子上,翻開書瞧了起來,她平時讀書都找村裡的夫子借,自己從來沒有擁有過一本書,他卻有那麼多的好書。
她專注的神情極為沉靜美麗,只可惜,一本《孫子兵法》遮擋住了她小巧樸素的臉龐,究竟是故意還是無心呢——
「咳……」
孫延壽又咳嗽起來,上官靈羅握書的手收緊,聲音從書裡面傳來:「我去叫阿涪。」
「靈羅……」
「誰在叫我?」阿涪聲到人到,笑呵呵地進了內室,「小姐,是你在叫我嗎?哎,添福那丫頭還沒弄好哪,可被我說了一頓……少爺,你稍微等等,藥馬上來。」
孫延壽淺笑著點頭,上官靈羅舉步離開。
「小姐,你等會兒,添福馬上就過來了,三莊主跟我說了,以後就讓添福跟著你,你待會兒見見她,包準你喜歡。添福這丫頭可機靈啦……」
上官靈羅靜靜地聽著阿涪的話。他可真奇怪,好像忘記了昨天在雲州縣城如何對她破口大罵了,這會兒卻是與她十分熟絡似的。
「我不需要有人服侍。」她不是千金小姐,可不慣有人伺候。
「哎,小姐,要的,這可是三莊主吩咐的……小姐?」眼看著上官靈羅離開了內室,向外走去。
「少爺,小姐她怎麼說走就走?」
「一定是你太多嘴了……」孫延壽輕笑著,目光隨著上官靈羅而去。
「我沒有啊少爺。」
「呵……咳……」
「唉喲少爺,你可當心……」
他是該當心,再這麼咳嗽下去,恐怕能把心給咳出來。
站在外頭聽了一會兒的上官靈羅靜靜地站著,而後將書收進懷裡,舉步準備離開孫延壽的屋子……
剛跨過門檻,就迎面與一人撞了個正著。
「匡啷」一聲,有東西摔破了。她的衣衫也濕了,燙著了她的肌膚。
「啊,藥!」尖叫聲讓上官靈羅的眉擰成結,那一聲尖銳的叫聲差點兒喊聾她的耳朵。藥?弄濕了她衣衫的,是孫延壽的藥?
上官靈羅眉色暗沉。
「完了完了,這下子該怎麼辦嘛……二莊主一定要罵死我了!」
上官靈羅抬眼瞧著蹲在地上,對著一堆碎片喃喃自語好像大禍臨頭的丫鬟。丫鬟正拈起一片碎瓷,然後又扔下,差點兒砸中她的腳。
上官靈羅退開一步,迎上丫鬟霍然抬起的眼。
呵,好一個輕俏美麗的丫鬟!
小巧嫣紅的唇,如水滑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靈活的眼睛水靈靈的,十分動人,身上穿了一件翠綠色。
的衣衫,整個人顯得特別活潑有生氣,讓人離不開視線——
如果她此刻看著她的眼不帶著責問的話。
「你是誰?」綠衣小丫鬟仰起頭問道,神情間有著疑問。
上官靈羅沉默地看著她。
「我問你話哪……你怎麼不回答?」她眨了眨水靈的眼睛,「難道,你是啞巴不會說話?」她對上官靈羅上上下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後,得出這樣的結論。
「對不起。」上官靈羅任她瞧著,說了這麼一句。
「呃?你會說話?!」瞪大了眼珠,綠衣小丫鬟猛地將臉湊到上官靈羅面前。上官靈羅只好後退一步,綠衣小丫鬟跟上一步。
「你怕我幹什麼,我又不會凶你……」她怏怏地收回臉蛋,低頭對灑了一地的藥歎著氣,「完蛋了,阿涪一定會罵死我的……嗚,我該怎麼辦嘛?」
「你再去煮一碗好了……」上官靈羅提議,但是,不知道孫延壽他耽誤了喝藥,會不會病情加重。
她朝屋裡看去。
「對哦!」小丫鬟跳了起來,「我怎麼沒想到呢!」立刻跳轉身,往回衝去。她跑了幾步,又回轉過來,走到上官靈羅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
「你……」她輕聲又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二莊主的女兒?」
上官靈羅幾不可見地點點頭。
「哇!」綠衣小丫鬟又跳了起來,「小姐,對不住,我沒——我是說,奴婢沒有……那個……跟我走……」拉起上官靈羅的手就跑。
上官靈羅一不留神被她抓了去,莫名其妙地跟著她一路跑向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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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孫延壽的屋內,阿涪探頭探腦地往外瞧了好一會兒。
「又弄砸了,這添福可真是該打……」
「說得也是,我看,讓三叔好好教訓她一下以示懲戒!」孫延壽接話道。
阿涪苦著臉回轉身來朝孫延壽叫:「少爺,這不至於吧?」
孫延壽覺得好笑,「阿涪,添福是你的人我知道,也不必袒護成這樣啊……」
「少爺!」
阿涪的臉一直紅一直紅,直到穿著翠綠衣衫的添福帶著重新端的藥和上官靈羅來到房裡之後還是紅著。
「少爺,藥好了,你可以喝了。」添福小心翼翼地將藥碗交給阿涪,同時給了阿涪一個可愛美麗的微笑。
阿涪接過藥碗,照顧孫延壽喝下。
上官靈羅站在添福身後,看到皺著眉頭一口氣喝下黑乎乎的藥的孫延壽,心下忽然有了一些愧疚。
是不是因為昨晚陪著她在偏廳,吹到了冷風,所以他才會受了風寒而發燒呢?會不會是因為她的關係中了黑衣人的迷藥,對他產生了不良的影響呢?如果是,她是不是該不原諒自己呢?
「我沒事了,阿涪,你帶著添福先下去吧.我想歇會兒……」孫延壽喝了藥似乎更沒精神力氣了。
「我下去了,少爺。」添福要去拉上官靈羅的手,後者立刻後退一步。
「小姐,你怎麼啦?」在添福的想法裡,上官靈歲避開她的行為很奇怪。
「添福,你下去吧。」孫延壽出聲道。
「是……」她邊走邊回頭看跟在她身後的上官靈羅。
「靈羅,你能不能留下來?」
上官靈羅愣在原地,不知進退。
「走吧添福,咱們好好聊聊去……」阿涪拖著似乎打算破壞氛圍的添福出了屋子,一路上都是添福嬌嗔的叫聲。
對望半晌,上官靈羅終於走向孫延壽。
孫延壽笑著閉上眼,慢慢進入了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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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延壽睡下不久,上官靈羅就回到了自己的房裡。
晚膳依然是在屋裡用的,三叔依然還是留在雲州縣城不曾回到孫家莊。而她的爹爹——孫家莊的二莊主,還是不見行蹤。至少,她不知道,而莊裡的下人們也沒有主動來跟她說他的去向。
她抬頭望了望天空,發覺今夜的月色還是和昨晚一樣明亮皎潔,然而她此時的心境卻不是如此。
一整天了,她無法靜下心來好好看看書,這是沒有過的事。她的心翻騰不已,她很想讓思緒平靜下來,但是做不到,所以只能讓胡亂的想法佔據她的腦子。
「砰。」
突然,門外傳來碰撞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撞了一下。
上官靈羅仔細聽了會兒,沒什麼動靜又把心思放在在孫延壽的書上。
「砰。」
第二聲聲響比方纔的輕一些,但有東西倒地的聲音。這會兒天色還不算晚,莊裡的人大都還在忙活著。想來,會不會是傍晚那個名叫添福的小丫頭故意弄出聲響來想引起她的注意?
與添福相撞摔碎了藥碗後,添福這個年紀不比她小多少的丫鬟彷彿對她產生了莫名其妙的興趣,突然地拉著她往廚房跑,一邊跑還一邊嘮嘮叨叨地跟她說了好多話,像只煩人的小麻雀。這跟那個阿涪很像。
上官靈羅想到這裡,悄悄走到窗邊,輕輕打開窗戶朝外邊探看,果然看到一團黑影在離她門口不遠的地方。可是,看身形又不像是添福,倒跟阿涪有點兒相似。
也許是阿涪在回自己屋子的時候不小心跌倒了,他的房間就在她隔壁。
上官靈羅抓住窗子的手抖了一下,那團黑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黑影的樣貌一點兒一點兒顯露出來,映入上官靈羅的眼中。
是上官明!
上官靈羅心裡咯登一下,猛地關上窗戶,背靠在窗上,閉上眼眸,神志卻格外清醒,兩耳凝聚注意力,聽著外頭的動靜。
不一會兒,上官明刻意放低的腳步聲來到她的房門口,卻靜止不動。_
屋裡的上官靈羅百味雜陳。
上官明開始在門口來回踱步。
終於,在不久之後,敲門聲傳進上官靈羅的耳裡,但是她沒有去開門。
幾聲敲門聲後,上官明似乎放棄了打算,因為門外沒了聲音。
他走了嗎?
凝神再聽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上官靈羅緩緩地欺近房門,終於下定決心打開房門一看究竟。當她一打開門,一股濃烈難聞的酒味便撲鼻而來,上官靈羅不由得擰起了眉。
門口的身影更讓她心裡打結。
「我猜,那是——」
「我娘,」上官靈羅對著空氣道,「那是我娘的名字。」她的話音,帶著一絲察覺不到的哽咽和思念,「素依,我娘的名字,當初還是他取的……」這話,說來卻有點兒憤恨之意。孫延壽可完全給弄糊塗了。但,心中卻感同身受她的怨恨與想念的矛盾。
孫延壽起身再去倒杯水,「二叔?二叔?」
上官明抬起頭,眼神迷散。
「二叔,先喝口水吧。」
上官明伸手接過,擠眉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誰後,少少地呷了口,他「砰」地放下杯,抓住孫延壽的雙臂。
「靈羅靈羅,爹爹……爹爹對不起你,爹爹對不起你……和你娘……」他垂下了頭,雙手不放開孫延壽,喃喃自語道:「靈羅,我……我j……」
上官靈羅眼睛東看西瞟,就是不去看孫延壽那邊。
「對不起,對不起……靈羅,我對不起你和你娘……對不起……」上官明不間斷地說著這些話,孫延壽歎息著任他抓住手臂。坐在床上的那個,此時心情一定很複雜吧。
「靈羅,二叔他其實——」
「對不起有用嗎?」打斷孫延壽的話,上官靈羅冷冷地進出一句,讓孫延壽硬是怔住。她的口氣有疏遠有平淡也有淡淡的關心,但含著極重的怒氣卻是頭一遭。
「靈羅……」上官明還在叫著她的名字。
「靈羅靈羅……」上官靈羅瞪著上官明,眼神複雜,喃喃地道:「這是你取的名,現在才來叫,有……
用嗎?」咬著唇,不讓心中的情緒過多地傾瀉而出。
那個醉倒在一邊叫著她和娘名字的男人,是她第二次見面的爹爹,是將她們母女置之不理的男人,她應當恨他的,雖然娘不恨,可是她恨,她真恨!
孫延壽拉開上官明,讓他靠著桌子,「靈羅,二叔他心中必是愧疚的,對於你和你娘,我想他心中一定想念得緊……」
「是嗎?」極輕柔的語調,聽不出她此話是真是假。
「在孫家莊裡,二叔是個嚴肅的人,不苟言笑。
爹常說,二叔心裡頭一定非常寂寞……」
「那是他的事。」寂寞?丟開了娘才會寂寞,才造成了娘的孤獨。間接地也造成了娘不到四十年華就芳蹤杳然的結果。
「靈羅……」對於固執的她和爛醉的上官明,孫延壽這個局外人無能為力。小的勸不動,老的是長輩,而他,甚至不清楚個中緣由。
上官明的嘴裡吐出最多的仍舊是上官靈羅的名字,這讓一向不輕易動怒的上官靈羅心頭煩躁不堪。
她霍然起身拉開門。
「靈羅,你幹什麼?」孫延壽也跟著站了起來。
她的行為很怪異,他心裡有不好的感覺。
上官靈羅抓住門的雙手不動,定定地站著,然後又頭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門,全然不去理會屋內其他兩個人的反應。
夜風陣陣吹進屋裡,孫延壽低頭看著還是滿嘴醉言的上官明,歎息著去隔壁將阿涪喚醒。
送上官明回房後,在阿涪嘮嘮叨叨勸說個不停下,他還是頂著病中的身體,去尋找上官靈羅。他直覺她不會離開孫家莊。
第一次見面時她說不恨二叔,今夜她的眼神卻透露了恨意。
她是掙扎的。
不出莊,是因為掛心著醉夢中的爹爹,那個地方,會是初來孫家莊的她所選擇的清淨之地呢。
「呀……」孫延壽一陣眩暈。
她,她居然一個人身著單薄的衣裳,坐在園中亭子上!那是亭子的頂上,那樣危險的地方,他是連看了都覺得頭昏,她卻自得自在。
那是她選擇的調整心境之處,記得昨夜在道上與她相逢,她是自樹上如精靈般飄然而下的,她喜歡高,可他一來不懂武功,二來身體不行,前思後想的結局是尋了面對她的長椅作為他的暫棲之地。
看到那長長的身影出現在面前,上官靈羅心中不無動氣。
他努力想要讓她對爹好∼些,她是知道的,可是,他又豈會明白這種有爹等於沒爹的痛苦!
從小到大,她引以為傲的便是坦然平靜的脾氣,因為從娘的口中,她知道爹也是面對萬事都面上不為所動,是個極會掩藏自己情緒讓對手鎩羽而回的厲害男子。她很驕傲,她是他的女兒。
逐漸長大了,讓她驕傲自豪的爹卻從來不來見她一面,看看她武功練得好不好,看看她親手種的桂花樹快要開花了!
現在,這個爹爹竟然爛醉如泥地表達著他對她們母女的愧疚,表達著他十幾年來想要說出口的感情。
有用嗎?
娘已經走了,他現在再來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她懷著對他的感情走了,他再說多少個想念與愛有什麼用!
臉上冰冰的,伸手一抹,是濕的。
沒有愛便沒有恨,糟糕的是,明明知道他是個可以讓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卻依然愛著他。
月色柔和地照在上官靈羅的臉上,孫延壽清楚地瞧見了她臉上的淚痕。他笑了,這代表了希望,靈羅和二叔的關係還是有希望改善的,只是時間問題。
瞧,從外表上看來幾乎沒有什麼感情的靈羅,現在哭了,而且剛剛發怒了。
「咳咳咳……」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孫延壽身上的毛裘滑到了地上,他捂著嘴,沒有餘力去撿。
好不容易平息了氣息,孫延壽首先看向亭子,上頭卻已不見了上官靈羅的影子。他一驚,站了起來。
「靈羅……」他鬆了口氣,笑著道,「你怎麼突然下來了?」看到她手上拿著毛裘,眼底的笑更深。
伸手上前,上官靈羅將毛裘交給他。
「多謝多謝!」孫延壽笑瞇瞇地接過。
上官靈羅沉默地走到亭子裡,孫延壽只好跟著。
「你在病著。」意思是可以離開她。
「老毛病,發燒風寒對我而言就如喝水這般頻繁。」就是不走,陪著她。
上官靈羅咬牙,「隨便你。」她的火氣今日特別旺盛,可他討好似的笑臉,讓她只選擇撇撇嘴不說話。
好像從見了她開始,他就有了自說自話的能耐,「我已經讓阿涪送二叔回房睡了,你不用擔心。」
「……」沉默。
「二叔酒量好,明天一早就沒事了。」
「……」沉默。
「你不說話沒人將你當啞巴!」孫延壽無辜地笑了笑,「你應該這麼吼我,不是嗎?」
上官靈羅的回答是看著他,當他有點兒神經錯亂地看看他。
「呵……」上官靈羅洩了氣,他為什麼總要來打擾她呢?就不能讓她一個人呆會兒?「你該回去休息了。」他不想早死的話最好這麼做。
「不能。」
「不能?」
「因為你沒趕我走呀?」孫延壽眨眨眼。
「趕……你?」上官靈羅不理解這個人腦子裡有什麼想法。她說的話難道沒有讓他走的意思嗎?
「是,所以我想,我能待在這裡吧……」孫延壽點點頭。
「再待下去你明天又別想出房門了。」
「無所謂,」他說的話很讓人生氣,「第二天就會好了。」說也奇怪,他大病小病不間斷,像發燒之類的好得卻特別快。也許是三叔開的藥有效,也許是他久病的身體早已經對病麻木了。
上官靈羅無法勸說他,「想早死,別人也管不著……罷了!」硬生生地打消了念頭,但不時狀似無意地瞧瞧他的臉色。
孫延壽很高興離開了讓她將他抵之門外的話題,雖然他最初與最終的目的是讓他們父女和好,但總要一點兒一點兒來,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
「靈羅,你的家在什麼地方?」
「鄖州城外的周家村。」
「那個地方熱鬧不熱鬧?」
「不。」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卻有著簡單、平靜和樸素的生活。
她在氣他嗎?
「周家村啊?那裡住的都是姓周的人家嗎?」
「大部分是,有幾家不是。」
「那裡,是二叔的故鄉吧?」然後,孫延壽發現他說錯話了,上官靈羅再次閉口不言。靈光得很,一提到二叔這兩個字,她的反應就是如此。
孫延壽不得不再次挑起別的話題,好讓他能更多地瞭解她和她以前的生活。一部分是要找機會告訴二叔,另一部分,呵,是他的私心。
「靈羅,你娘是個怎樣的人?」
娘?
「靈羅,你都長成大姑娘了……」
「靈羅,娘不後悔,你明白嗎?」
「靈羅,娘……得走了……」
「靈羅?靈羅?」
「啊?」她猛地回頭,對上孫延壽關心的眼眸,才察覺到自己方才又陷入了回憶當中。娘才離開她一個多月,卻彷彿已經離她好遙遠好遙遠的距離,她們今生今世已經無緣再見了呀。
孫延壽的眼在上官靈羅小巧卻有些憔悴的臉上看到了她的思念,也看到了她的脆弱,佯裝的堅強退下之後,她也只是個普通的女子而已。
彷彿帶有魔力,兩個人相視的眼眸須臾離不開彼此,孫延壽的手自有意識地抬起,慢慢撫上上官靈羅的臉。
她別過臉。
「我娘,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她對人總是那麼和善,她相信世間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就好像有日昇必有日落,有得必有所失……娘啊,」上官靈羅合上眼瞼,「她有一雙慈祥的眼睛,小巧的唇,還有一頭如烏雲一般的秀髮……她是個美人……」
「就如你一般?」
上官靈羅瞪了孫延壽一眼,「村子裡的人生活簡單,想法也簡單,他們看到娘帶著我一個人生活,都常常幫助我們……」
「然後呢?」
「然後我……」上官靈羅好像感覺自己今日的話太多了,「然後沒了。」生硬地結束了話語。
孫延壽失望不已,「唉……」再找一個話題好難啊,但是——
「夜深了,你該——」
「回去睡了,我知道。」孫延壽輕巧地接下她的話,「你第一次見我時就跟我說這個。」他無奈地說道。
上官靈羅不好意思地看著自己的手。
「那麼,我還想……」
「我也想睡了。」
「最後一個問題?」
「……」
「你會武功?」
「是的。」那是她之所以能安然地從周家村好好地來到雲林鎮的原因之一。
「你是從哪裡學的?」
「我娘。」
「二嬸?!」孫延壽顯然以為上官靈羅口中的溫柔美人是個需要別人來保護的嬌弱人兒,卻沒想到靈羅一身的好武藝傳承自二嬸。
「是……你不會以為我娘跟你一樣弱不禁風吧?」她斜睨他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一點兒慚愧的影子。
「弱不禁風?」他身子是病弱的,但不至於弱不禁風。
上官靈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沒有自知之明。」走近他,「我想替你看看……」
孫延壽訝然。
上官靈羅出手搭上他的脈搏。
孫延壽溫柔地看著她,「你還會這一手?」
「我娘教我的。」
「二嬸?」看來,二嬸是個出色的女子呢。也難怪,二叔本就是不凡的人物,配得上二叔的人也必然不凡。只是他心中不免與她有了相同的困惑,二叔為什麼會離開二嬸,並且十來年都不回去一次呢。
手腕上傳來她的溫度,鼻端纏繞著她的氣息,他心跳加速。
上官靈羅抬起眼,他忙咳嗽幾聲掩飾。但是,在上官靈羅眼裡的,不是因為他的脈膊跳動速度加快而驚訝,反倒是一種讓人心裡產生不安的眼色。
上官靈羅搖搖頭,仔細查看了他的眼和舌,「你……有沒有找過江湖術士?」
他搖頭,「怎麼了?」他身上又有什麼異常了嗎?
「你很不正常。」
孫延壽無所謂地笑了笑,「我能平安活到現在是萬幸。」
「的確是,」然後,上官靈羅拋下一個炸彈,「你中了毒。」這是她第二次說這句話,也是第二次替他把脈之後說的話。前一次由於他們兩個真中了暗算,所以她沒看出來,現在,他脈上的信息告訴她,他中了毒,而且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這說明了為什麼同樣中了縣太爺公子的暗算,而她比他晚醒來的原因,就不知為什麼孫家莊裡的人都沒發現——
內賊?
上官靈羅怪異地放開了孫延壽,手卻被他把握住,「你方才說什麼?」
上官靈羅一轉身,「有人對你用了毒。」是一種慢性毒,所以他至今還好好地活著,但卻時常生病,沒什麼力氣。
左手覆蓋上右手,他剛才握住她手時,倒是用了力。也是,任誰聽了她適才說的話,都要激動的。
「毒?」孫延壽還無法消化這個信息,「你能不能說清楚些?」他激動地跨上前一步,毛裘再次掉下。
上官靈羅轉身打算再說一次,眼睛瞄到地上,默默地走過去拾起,「你中了毒,就這麼簡單。」他看來不懂得照顧自己。
「不可能!」
「不信也罷。」上官靈羅轉身要離開。
孫延壽上前,「我不是不信你,可是……」這太突然了。
「你只是不信你自己罷了。」上官靈羅回來坐下。
「我……」孫延壽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坐下,「你……你怎麼能肯定我……」
「你可以不信,但這種事我沒必要騙你。」她不會開玩笑。
「唉,我……我只是一時難接受……」
一陣沉默,孫延壽努力消化著。他不是、真的不是不信她,而是任誰聽到這樣的話都會猶豫與不相信的呀。孫家莊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孫家莊裡的人,不是看著他長大的,就是和他一塊兒長大的,根本不可能有誰來害他。外面?他出莊的時間少之又少,出去也只是去看看他的表哥歐陽。
難道大街上人來人往忽然有人朝他下毒?
「也許是你得罪過別人。」懷恨在心而用毒的例子連周家村那種簡單的地方都發生過一次。人心啊,真是難懂。
「我不接觸陌生人,不可能結怨恨。」
「是熟人。」
「孫家莊的人都是我的親人。」
「哦?」
「你不理解,他們……他們都拿我當易碎的東西來看,連罵我一聲都捨不得……」
上官靈羅點點頭,就好比周家村裡隔壁的叔公一樣。
「你不用太過在意,或者,你常吃的藥,跟你平時吃的東西正巧產生了毒也不一定……」不是沒這可能,但幾率微乎其微。
「會嗎?」碰到這種事,她比他鎮定多了。
「有可能。」沒想到她一句話,竟讓他臉色變了。他笑看人生的模樣,竟因為一句突如其來的話而顛覆。或者說,他自己早已有所察覺?
上官靈羅想從孫延壽眼裡看出些什麼,但他的眼神太過幽遠,讓她無從找出其中的絲毫蹤跡。
「我們隔壁叔公家養的那隻狗,有一天就是這樣死的。」
「狗?」孫延壽瞪大了眼。她拿狗來比喻他?
上官靈羅忍住笑,正經八百地點頭。
「你……你……呵……」孫延壽苦笑不得。
上官靈羅故作輕快地聳聳肩,能暫時讓他忘掉這回事也好。她剛才太魯莽了,沒想到他會是那個反應。不過,她會知道事實究竟是怎麼回事的。如果他願意讓她幫忙的話。
「你不會有事的,叔公家的狗中了毒兩年後才死的。」
「什麼?!咳咳咳……」
「而且有三叔在,他不會讓你有事。」這是正經話,三叔厲陣平日嘻哈,可也是讓人不敢小看的厲害角色,與……與爹有得比。娘總是說三叔與大伯是爹最好的兄弟——一個為兄弟出力的好男兒!
「這事……」
「你可以讓三叔再找大夫給你看看。」在孫家莊,他這個少爺中了毒,可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如此突然的一件事,可會讓孫家莊陷入一團混亂之中。
唉,這會兒可後悔口快跟他說了這事。
「嗯。」孫延壽沉重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