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樣子,不管早或晚,只要我準備回到21號的家中,他會陪著我直到確定我爸不在才走。我們進到家裡,他看我一臉勞累的樣子,自告奮勇地要幫我拿冷飲和毛巾。「啊!」
突然間從廚房裡博來他的一聲慘叫,以及好多鍋碗落地發出的尖銳聲。
不知道情況的我,嚇得趕緊起身到廚房,看到他正癱倒在地上,頭顱流著血,而我爸舉著工地用的圓鏟在他身邊。來不及開口喊叫,在驚慌之際,我就被摀住口鼻,被我爸拖上二樓,沿路我死命地甩動手腳想要逃開,但是卻寸步都移動不了,看著那雙勒著我的髒手,掌心濃濃地酒氣竄到我鼻間,夾著黑泥的指甲用力掐進我的臉頰中,我就做惡地想吐。他在我耳邊急促地呼著氣,如同鬼哭狼嚎地淒厲恐怖,我被我爸使力地丟在床上,口中的束縛一解開,我奮力地嘶吼求救,卻只得到如雨下的掌摑。我的嘴角滲出血跡。舌頭破出傷口,這些在以前如家常便飯的傷害,除了淚水,卻奪不走我清醒的意志和仇恨的眼神。
那晚不同。因為毆打我的並不是我的親生父親,而是一隻腐臭骯髒的人形蛆蟲,我的意識在他拉去我的貼身衣物那秒完全喪失,連詛咒的目光都無法凝聚。我好害伯,無比的恐懼讓我失去身體的自由,口不能言語,淚無法壓抑,眼前只剩一片漠然的黑夜。我毀了,惡龍的牙尖已經陷入我的胸口,隨時都會開暢破肚。
「啊!」一聲哀嚎,我的神智被迎面襲來的黏熱液體喚回,我伸手在臉面一抹,紅色的鮮血從我手指向下滑動著。恆峰拿著菜刀往我爸肩上砍了一刀,鮮血噴灑在被單、床褥,他們拉扯僵持不下中,我爸捉住恆峰握刀的手,左肩撞入他的胸口,刀從恆峰手中飛了出去落在地板上,兩個人扭打著,都急著伸手拿那已沾滿血的刀。
「跑!趕快跑!往樓下跑!往門外跑!往活路裡跑!」恆峰箝制我爸肩膀,抬頭看著滿身是血、蜷縮在床角的我,用力地說著。
我像是突然驚醒似地,不理會早已衣不蔽體的自己,就沒了命地跑出去、下樓、出門。我投有大喊呼叫,我嚇壞了,我只是赤著腳不斷地往前跑,我要離開,離開這夜、這風、這路、這巷子、還有這個世界。
我躲在工廠倉庫管理員的休息室,雖然裹著棉被,但是卻無法阻絕寒冷的感覺,全身止不住的發顫。眼淚不停的流,嘴裡喊著恆峰的名字,等著他來接我,可是一分一秒過去,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經過,卻再沒有人走進這間屋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猛然推開,手電筒發出強烈白光照得我睜不開眼。「找到了,人在這。」一個工廠的伯伯向外頭叫著,不久一名警察走了進來,他看我沒有衣物在身上,趕緊喊著:「麻煩拿衣服進來,還有請支援一名女警。」
女警幫我穿好衣物,擦乾眼淚,安撫我,「放心,沒事了。」
邊攙扶我走出門外,紅藍交替的警車燈和刺耳的鳴笛響第一次離我這麼近,週遭圍滿著看熱鬧的人,咒罵我父親的聲音此起彼落,但是我卻充耳不聞,「恆峰沒事吧?」我一直問著,因為這是我最關心的事,「他為什麼沒來?」重覆的詢問換來的答案就是簡單一句「到警察局再說。」女警幫我把篷亂的頭髮慢慢地順好,看著我渙散的眼神,只是歎息。
到醫院驗完傷後轉到警局,媽看見我紅腫瘀青的臉心疼地抱著我,一樣是讓我叫做親人的人,為何對待我的方式卻是天差地遠。我感歎自己的不幸,更恨自己將不幸帶到恆峰的家中。
「爸媽,恆峰呢?」他是否安全?記得最後看見的場景,是他們在爭奪那把菜刀,而恆峰像是有點力不從心的樣子。
「他沒事,但你父親死了。」跟爸說不到二句話,我就被帶去偵訊室做筆錄,雖然時至凌晨,警局裡的人不多,但是我感受到每個經過的人所傳來的目光多是好奇與惋惜。父親死了?一般情形該有悲慼的淚水不是?我卻笑了,是從嘴角抽動帶出的微笑,眼神滿是欣慰的肯定,「他該死。」也許我再有勇氣一點,我會親自動手,就不會害恆峰為我受罪。
看見恆峰是我被帶上2樓時,在一個寬敞的大辦公室裡,恆峰一隻手被銬在銀色的鋼桿上,他的背後有個大白板,在靠近恆峰頭上的地方,寫著殺人嫌犯。恆峰衣褲上滿是血跡,受銬的右手上更是整個被染紅。他本來是低著頭的,不知道是不是體恤他犯罪的動機,他們讓他抽著煙,恆峰只是叼著,偌長的煙灰脆弱地聚集懸掛,在他看到我走進,於抬頭間,一口氣灰化解體在半空之中。
「晴雅,我終於親手保護你了,再沒有人可以傷害你。」他猛然站了起來,右手將絞鏈拉撐,左手往外伸直就想握我的手,手銬刮動鋼柱發出尖銳的聲音,旁邊兩個便衣警察緊張地捉著他的後頸將他按下,但是恆峰還是不斷向我的方向衝來,拼了命地想把頭抬高看我。
「都是我害了你。」肩頭被制住的我,無法更靠近他半步。我被帶到旁邊的房間裡,一扇很重的門關上後,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接下來很多不堪的問題出現在我面前,很多我聽不懂的法律術語,不管我怎麼哀求,他們就是不肯讓我見恆峰。
警察局完後就是到他檢署,我好冷好渴,想換一件自己的衣服也不成。他們給我喝的水都有著厚重難聞的塑膠味。檢察官比警察還凶一點,卻願意讓我講講話和問問題,我知道殺人罪最少是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未滿十八歲或基於義憤都可以減輕恆峰的刑責,他答應我會盡量幫忙,但那是我跪在地上把頭磕破後的事了。問完話後他找來了—個法院義工陪我走出門外,恆峰的爸媽親友、還有恆峰的車友「火、雷、電」都在當場。
「早叫恆峰不要跟你在一起,你這掃把星。」火用力給我一巴掌,旁邊的人連忙把他架開,他不斷地叫罵,「婊子、賤貨。一放他出來,是我幹的,恆峰是幫我頂罪的。」大家都哭成一團,媽偎在爸懷裡,遠遠哀傷地看著我,我終於把頭低下來,眼神不敢再面對眾人,我彷彿聽見從心裡驟然震起巨大的關門聲,就像是警局那扇門一樣,閉合上就能夠摒除所有外界的聲波,如同真空似地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被吞沒,讓我徹底地聾了啞了。
從法院出來後,我被臨時安置在義工的住所,等候恆峰殺人罪的案子開庭審理。阿姨—她是我媽的么妹,從媽嫁給爸後就沒再跟阿姨有聯絡,後來我們又搬了無數次的家,所以連我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人在世上。案件發生後,經過警方的聯絡,她才跟姨丈火速從台北趕下來想接我回家。但,等他們到了的時候,我已經被縣政府社會局送到縣立醫院的精神科住院就醫。
那晚之後,我不再開口說話,醫生判定我精神狀況出現異常,在取得阿姨的同意後,我被送進精神科病房接受診治。沒多久我被判定為「重度憂鬱症」,不宜出庭作證,必須繼續住院觀察治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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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的那段日子,我和阿姨正式相認。來看我的除了警察跟檢察官外,就是恆峰的爸媽。我沒辦法說話,只能在會客時間靜靜地聽著他們告訴我恆峰的近況。他們幫我帶來電話卡、糖果餅乾、一些零錢,換洗的內衣褲。我自殺過,用頭去撞水泥牆、拿手去割床緣的鐵架、扳斷電話卡割腕,不知因此被施打了多少次的鎮定劑,四肢被束縛關在禁閉室多少次,我睡不著,不停地哭著,心裡喊著恆峰的名字,「對不起」最少被我默念了幾十萬次,我的腦子會一直聽到恆峰對我說「跑,快跑!」還有火的責罵「婊子、賤貨」,那是摀住耳朵也停不下來的聲音。
因為抗拒吃藥,我每天都要被護士架住強行灌藥。很神奇,持續用藥的一段時間過後,慢慢地,聲音就不見了,應該是說我的人不見了。藥好像給了我一個固定的情緒和新的個性。我不再情緒低落,愁苦哀傷的表情被一張木然的臉取代。
我還是掛念著恆峰,只是痛苦被擋在胸口,再也上不去腦子裡,像是沒有浪花的海,沒有風跟雨的颱風夜。當我發現原來是藥物奪走了我的惡夢、自責、憤恨時,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我開始依賴起藥物,早中晚三餐後的用藥時間,不需要再有人逼迫我,我會乖乖跟著病友到護理站吃藥,然後在這個封閉的空間裡,在沉重鐵門與無數鐵窗陪伴下,消耗日光、月色,跟自己。
我是沒有浪花的海,沒有風雨的颱風夜;我是被雕塑的人偶,除了絲線外,你再也牽動不了我一丁點的情緒。我是人,卻又不是人。
在阿姨堅持下,恆峰的爸媽不再被允許來探望我——他們的悲傷表情,恆峰的消息與問候,可以輕易地在瞬間化解藥效,幾乎他們每來一次,我就會情緒失控進而出現自毀的舉動。
從縣立醫院到台北榮總,隨著用藥的改變,心理治療師的介入,我逐漸開口說話,雖然常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說,但是醫生似乎認為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難道你不想趕快好起來,離開這去找你心愛的人?」「他能無怨無尤地為你做這麼大的犧牲,我相信他一定不願意看你活得如此痛苦。」「你們都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不是嗎?一如果他在監獄裡,也是這樣虐待自己,你不傷心難過嗎?」
這些話帶給我很大的鼓勵。的確,除了出院外,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見到他。我們都還小,欠他的,我可以慢慢地還清。正如醫生說的,要是他看到現在清瘦憔悴的我,一定會忍不住大動肝火,會數落臭罵我一頓。我要離開醫院,為了他我要趕快好起來。
我開始參加團體治療,唱歌、打乒乓球、跟病友打牌聊天,許久不見的笑容也隨著我的努力一寸寸地回到我臉上,每天我都寫一封信給他,麻煩阿姨幫我寄出去。信的內容一定有句「我們都要忍耐,等我!」
本來食慾不振的問題,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我變得愛吃,最初是為了要補充體力,讓自己身體有力氣去對抗纏繞不去的沮喪感,但在不知不覺中,愛吃成了不吃不行。我吃的快吃的多,吃完正餐的菜色,我卻還停不下,就算只剩白飯我也一碗碗的添著,直到腸胃再也裝不下任何東西,食物堆滿到喉嚨上。
然後我會嘔吐,起初,還得用手指頭壓住舌根才吐得出來,到後來,只要想吐,我隨時隨地想吐就能吐。
彷彿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遭受無止盡的懲罰,因此對我施了一種極為惡毒的魔咒。讓我不斷地從一個煉獄換到下一個煉獄之中。病房很快地發現我的異狀,醫生交代必須控制我過當飲食,但是為時已晚。食慾成為我不可控制的衝動,我開始會去偷、搶病友的食物,不管是一口飯、幾盒餅乾。吃撐、吐掉,吐完再到處搜刮食物,不停地惡性循環。
不在乎被病友毆打,或是嘔吐帶來的痛苦,因為在吃的過程中,我能得到解脫的輕鬆感,就算接下來我得面對接踵而來的罪惡跟挫敗感,我還是樂此不疲。醫師認定我的強迫症情況過於嚴重,換了新藥更加重藥量,為了確保在適應新藥的過程中不會發生意外,我又進了禁閉室,這一關一綁就是7天。
「我可憐的孩子……」之後阿姨來看我時幾乎都是以淚洗臉。姨丈總是拉著我的手告訴我:「要勇敢,想辦法戰勝自己。」「有我們和那個愛你的男孩在等你。」他們說在台北已經有個家等我回去,只要出院,會有一個漂亮的房間,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正在等著我。
同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考上了木柵的政治大學,阿姨幫我辦妥休學手續,兩年內復學就可以。他們拍了許多關於校園、貓空、指南路、台北美麗的夜景照片給我,期待我用希望去克服過去的陰影。
希望?是雨過的彩虹嗎?不久前,曾有一道彩虹為我架出幸福的美麗弧度,卻被尾隨而來的暴風雨瞬間沖毀。注定我只能擁有暴雨中的彩虹,等著這不堪一擊的諷刺顏色消融透明,最後一無所有。在往後的心理咨詢中,我對醫生說著我的感觸。
醫生說,因為我生病了所以才會有如此悲觀的想法,可是他卻沒辦法解釋,在我為了恆峰、阿姨、姨丈跟未來做出努力,征服對食物的強迫症後,體重突然爆增的現象。在暴飲暴食期間我還瘦了5公斤,但是,現在即使不吃不喝,脂肪像是躲在空氣裡,順著呼吸或是直接貼在皮膚上,如同飛揚的塵土,一層層地覆蓋在我身體上快速地堆積加厚。
我的甲狀腺分泌正常,新藥的副作用中沒有這一項,各科的會診也找不出身體異常之處。我的主治醫師說:「可能是心理的因素所造成的,所以等你去除心裡的障礙,『應該』能痊癒。」
「要多久時間?你說啊?」從沒想過我會用激動憤怒的口吻對人說話。
除了悲憐我的眼神外,醫生沒有給我確定的答案。時間會告訴我們現實,因為除了現實,它一無所有。不到1年的時間裡,沒花任何一毛錢上帝就送了我整整55000公克,可惜不是高價昂貴的黃金條塊,而是號稱有市無價的人肉脂肪。弔詭的是,隨著我一天天的變胖加重,我的憂鬱症和強迫現象卻日趨減緩。
「心寬體胖嘛!」當我的主治醫師這樣告訴阿姨時,我終於相信魯迅在書裡聞揚的阿Q精神,原來真的都還住在中國人心裡。醫生能把誤打誤撞的結果,鄉願地找個理由搪塞,再將功勞攬起四處說嘴。阿姨和姨丈也可以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地感恩載道。不過既然他們認為這樣能皆大歡喜,我也無話可說。
剛到醫院的18歲,我是164公分45公斤。喜歡我的人告訴我,我有張過於清瘦的臉頰,但不失美麗的容貌和晶亮的眼神。
勻稱的身體,雖略嫌骨感,弱不經風的外表,有讓人想要憐惜的不捨。那一年我罹患「精神官能症」,自殺、暴食、偷竊,成天有數不盡的沮喪,以及吞不完的藥丸和膠囊。
19歲了,身高依舊,體重卻像青蛙吸氣般漲大一倍。病友們都叫我牛蛙,因為我肥胖後話變得多,老是聒噪地講個不停。用直桶圓滾來形容我的身材一點也不為過,從臉的輪廓,胸部、腋下,大小腿、臀部、肩膀手臂、下巴、顏骨,隨便從身體的任一部份望去,就能看到一團肉在耀武揚威。走路左搖右擺還會產生自然晃動的步伐。
一拉開嘴笑,怎麼樣也找不到甜美之類的形容詞。兩邊鼓起的腮邊,配合肥厚眉間肉,再加上被眼臉夾成線的橫眼,說是笑的齜牙咧嘴、隨心油膩並不為過。以前覺得無奈反射的聳肩微笑,會被說是俏皮可愛。現在提肩,脖子上的幾圈脂肪組織一塊地聚集分層運動起來,不要倒盡旁人的胃口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阿姨買來的貼身衣物從S→M→L演化到xL。我的月事完全停了,女人到更年期前的折磨,全部瞬間收拾解決。鏡子、玻璃能夠照出影像的一切我都刻意避開,偶然從鏡子旁閃過一眼看到自己,浮腫的臉、擁擠的五官,怎樣看都像是被人換了張臉和軀體。那鏡子裡明明不像我,但卻真的是我!我傻笑的走過,再若無其事走到角落邊的跑步機上,跑步機的履帶快速地循環滾動著,砰砰作響的金屬輪軸與塑膠皮面的摩擦聲,忠實地反應著我奔跑的速度和心裡的憤怒。
很神奇的,醫生竟然說我的情況日漸好轉。我知道他參考的數據是什麼,是我從小就沒有的放浪大笑,不再躲在床上寫信跟呆滯的望著窗外,積極加入病友的團體治療(唱歌、打牌,玩瑪莉兄弟之類的TVGAME)。會運動,單獨心理咨詢時,不再提起恆峰和往事,不會漫無目的繞著病房周圍,口中念著自我責難的言詞。—
不寫信,是因為覺得握筆的手不該像個烤箱手套;不提往事,是因為想念恆峰的人不該是個肥胖醜陋的自己。而既然最殘酷的詛咒已經在我身上應驗,過多的自責內咎當然不再被需要。讓我徹底改變對恆蜂韻依戀,還是心理咨詢師的幾個老問題,只是說法稍做更改。
「這樣的我再也不想離開這,去找我心愛的人。」「如果面對這樣的我,他一定會後悔為我做這麼大的犧牲。」「我們不會有重新開始的機會了。」如果他在監獄裡,知道我變成這個模樣,一定會傷心難過。」「為他與自己留下些美好的回憶吧!」
這樣的念頭出現,我的體重便停止上升,我開始學習如何當一個稱職的胖子,畢竟接下來的日子還得和這個軀體繼續相處一段日子。為什麼是一段日子?我答應過恆峰一定會上大學,而我對大學也有一定的憧憬,等大學念完再來自我了斷。
「在這裡是死不了的。」我有充分的經驗可以支持自己的論點。所以要完成我人生最後兩個目標,就一定得瞞過醫生護士讓他們相信我已經痊癒。因此我下功夫去摸清其他病友能夠出院的條件並準備加以模仿。我的計劃成功了,三個月後我終於獲得醫師的許可出院,打開這扇鐵門花了我整整1年10個月的時間,而且瘦的進去胖的出來,阿姨都免不了在一旁感歎唏噓著造化弄人。
「阿姨別這樣,至少我還健康的活著。」重新面對這世界的我,比以前更有自信,因為醫院送給了我兩樣謀生的技能——謊言和偽裝。看著阿姨跟姨丈欣慰的表情,把自己活著的理由清單上再多加一條,「當個乖巧的女孩好好孝順他們,為期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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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歲,他6歲,我是大學生,他是偉大的大班,是阿姨的獨生子,叫做雅達(但是你得稱呼他泰山)。我是他統領下的大白蛙,他是我生命中第—個泰山,第二個重要的男人。
姨丈的家在興隆路的巷子裡,是25年的3樓獨棟老舊建築,灰白色的牆緣佈滿茂盛的爬壁籐。爬滿牆壁的綠葉把一扇扇的窗戶和兩個金魚紅顏色陽台欄杆熱鬧地包圍起來。二樓陽台上幾株朝天椒樹,正發著百來個小巧椒實,它們披紅戴綠向陽光所在處直挺著身體。三樓幾盆萬年青,沁著涼意的看竹,一間一細的綠葉既互相映襯又分庭抗禮著。與左右的黯淡無奇房舍相較,這裡就如同是不惹塵味的仙境一般。
阿姨一家住在三樓,一樓跟二樓分租給咖啡店和世新大學的學生。我到的時候咖啡店早已搬走,牆面一張遷移啟事,寫著近5年的經營終告結束,與其中的無奈跟不捨。阿姨為了給我一個獨立又方便的環境,提前終止跟店家的契約。又花了一大筆的裝修費,在30坪方正空間中,副出專屬於我的2房2廳。家電、寢具、書桌一應俱全,顧慮到我可能還不願意外出,衣櫥裡也擺滿符合我尺寸的衣物。
「好大的鋼琴。」客廳上一台黑色YAMAHA演奏型鋼琴,靠在亞麻色牆壁旁,顯得穩重而優雅。「那是我的!」稚嫩的聲音從我後方的門外傳來,姨丈領著矮小的他緩緩走近房子裡。他掙開姨丈的手繞到我面前,雙手一攤成大字站著,用嚴肅的眼神向我宣告鋼琴的所有權不容侵犯。
「是你的啊。」眼前的他,戴著白色的棒球帽,藍色吊帶褲,一雙黑底繪著紅色耐吉標誌的球鞋。有乾淨的帥氣和驕傲。
「對,你是誰?我的公主姐姐呢?」我似乎讓他大失所望,他把目光投向阿姨,希望他的母親能替他解答疑問。
「雅達,她就是姐姐。」阿姨從背後拍著我的肩膀對他說。
「嗯,我是你姐姐,但我不是公主。」我彎腰伸出手壓了壓他的帽緣,他很快地躲開,俐落地跺步轉身,一屁股坐到琴椅上頭。
「你不是,照片裡的姐姐不是長這樣。你不像公主,你是大白豬。」他的話讓阿姨夫婦臉色鐵青,姨丈更是趨前揪著他的手心打了起來,「沒禮貌,是誰教你的。」「嗚啊!」他嚎啕大哭,但是姨丈沒有手軟,阿姨也不阻止。「對不起嘛!」他本能地發現事態嚴重,嘴裡道著歉,求助的眼神朝我飄來。
「姨丈別打了。」我搶過他抱在懷裡就往房間裡跑。姨丈追到門口,臉上的不悅絲毫未減。「晴雅,你不要護著他,小小年紀講話那麼難聽,以後還得了。」姨丈是高中國文老師,律己甚嚴的言行,他對孩子管教的高標準要求是可以想像的,可是想不到他出手這麼狠,雅達的小手心紅腫地厲害,讓人瞧著就心疼。
「小孩子不懂事,而且我也沒生氣。」他在我的肩頭啜泣,整張臉涕淚縱橫著。好說歹說,總算請阿姨把姨丈請出了一樓。房間裡,剩我和他,我安慰著他,哼著自己愛唱的老歌《最後一夜》、《油麻菜籽》,溫柔和緩的旋律似乎讓他放心不少,他用衣袖抹乾眼淚,把頭拉回我面前對我說。
「姐姐,你為什麼跟照片裡的樣子不一樣了。」疼痛無法在他身上產生挫折,他還是鍥而不捨想要找到答案。「姐姐被壞國王下了很惡毒的魔法,就從公主變成大白豬了。」這樣的回答對他來說也許會簡單明瞭的多。
「像白雪公主、睡美人一樣嗎?」他閃爍著興奮的眼神,像是驚見寶藏一般。「不,比較像青蛙公主。」我想了想過往發生的一切後這樣說著。「你騙人,幼稚園老師說過的故事裡,只有幫公主撿金球的『青蛙王子』。」他義正嚴辭地用他整個幼稚園的知識反駁著我。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對他說著,高三時從英文老師口中知道的《青蛙公主》故事,我學著老師的語氣從天寒地凍的俄國描述起,好妒的沙皇,聰慧美麗的小公主,到最後王子和公主過著快樂的日子結束。
「你爸爸也是嫉妒你比他聰明嗎?」「不是,他嫉妒的是,我竟然一個人得到快樂。」「王子呢?他沒有來救你嗎?」「王子來過,他以為殺掉壞國王就可以解除魔法,想不到壞國王的詛咒在死後變本加厲,王子不但沒順利救成公主,還被關在監獄裡。」
「是故事裡『藍色國度之後的國家』的監牢嗎?」那是青蛙公主被拘禁的地方,王子是關在另一個未知的地方。」「那誰帶你從藍色國度裡逃走?」「是你爸爸和媽媽啊!不過你爸爸媽媽不知道,其實姐姐身上還戴著監獄的深藍色手鐐腳銬。」
「在哪?」他好奇地回頭看著我的雙手。「它們是隱形的。」
「所以你還在等王子來救你?因為你還是又胖又醜的青蛙?」他繼續問著。「不等了,世上沒有那麼多的王子。」我摘下他的帽子,幫他擦乾濕掉的頭髮,充滿不捨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他是假的王子。真正的王子要照著故事,在很多動物的幫忙下把你救出來。姐姐你不能放棄喔。」「嗯。」我點頭笑了笑,他的貼心著實感動了我。「不可以像其他故事用簡單一點的方法嗎?像是一個吻。」看來,《青蛙公主》故事使用的方法對6歲的他而言太複雜。
他垂頭扁嘴輕輕歎息著。「不知道耶,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才一說完,他就將雙手貼在我肥厚的兩頰,吸氣、閉氣,用力地閉起眼睛,柔軟的小嘴快速地在我唇上啾了一口,然後更快速的離開,用掌心把嘴巴抿干,不停地看向窗外,最終傻傻怔征的盯著我看。顯然天空的晴朗,平靜的地表,完全沒有發生異變的我,讓他十分失望。
「對不起沒有打雷閃電、地動山搖,姐姐的身體也沒有縮小。」不忍心見他瞅雙落寞的眼睛,我趕緊開口向他道歉。
「放我下來。」我以為他生氣了,小心翼翼地放下他。拿起床邊的帽子重新載回頭上,說句「你等我一下。」他便跑出房門。
「應該是跑回家了吧!」我想。
仔細地環顧這房間的一切,除了具亮白的床組外,其餘的擺設都是原木色調,有著出乎我想像外的樸素,絲毫沒有一點粉粉柔柔的女兒氣息。走出房門,他正神色凝重繞著鋼琴一圈圈地走著,在把棒球帽前後反轉3次後,雅達走到我跟前,揮手示意要我蹲下,然後神情嚴肅地說著。
「除了泰山外,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英雄又是王子又可以得到動物幫忙的。所以我決定為了姐姐放棄我超人的身份,在姐姐恢復公主前,勉強當森林王子好了。」他一副做出重大犧牲的模樣,令人不禁莞爾。
「那你的森林同伴呢?」「有胖虎、眼鏡猴、凸眼魚啊,他們都住二樓。」「這麼厲害?」「當然囉!姐姐你以後就做我的隨身大白蛙。我會保護你的。」他將胸膛高高挺起,儼然自己就是萬獸之王。「這.麼好?」「嗯,因為你是我的姐姐啊!媽媽說,我們是真正的一家人。」我跟雅達打好勾勾,約定要讓他為我解開邪惡的咒語。他還答應有空的時候,會順便去把之前的假王子救出來,「畢竟弱小也不是他的錯。」雅達感歎地說著。
睽違許久的笑顏,在見到雅達的一刻重新綻放。他生氣勃勃地或跳、或跑,身上沾附的理想、夢想、幻想就跟著時而舞動,節奏強烈又明快,讓人不住想隨著翩翩起舞。雖然沒多久,他就向我請長假,「大白蛙,你不知道蘋果班新來的小公主的遭遇有多淒涼。」去拯救他5歲的新歡了。但是我還是衷心感謝這個花心的森林王子。
因為他打消了我原來輕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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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搬來的第二個週末,阿姨帶團出國不在,姨丈參加學校的自強活動去了澎湖,而我的泰山自願留下來陪伴我(事實上,是他的小公主星期六會待在幼稚園的鋼琴才藝教室裡,需要他隨身護衛)。
當天晚上泰山感冒了,一燒就是39.7度,他渾身滾燙意識也漸漸模糊。我找了一條毛毯將他緊緊裹住,等不及救護車到來,出門攔了部計程車,嚇得沒有主意的我,只能不斷重覆「醫院……麻煩你去醫院」,幸好遇到一名狀況內的司機,直接替我決定了最近的萬芳醫院,否則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姐姐我會死嗎?」這麼小的年紀,從哪生來如此喪氣的一句話。「死?」原以為對這字早已毫不在乎的自己,看到「它」附身於雅達之上,不斷地在這嬌嫩矮小的身體裡抖動時,竟然開始覺得恐懼。隨著雅達吱唔不清的話語,不再張開的眼睛,我在心中暗自祈禱:「請您不要帶走他,因為您帶走的不是生命,而是無價的希望啊!」我將雅達抱得更緊,司機為了他不顧交通號志、來往的車輛,加足馬力往前衝。
喇叭整路鳴叫著。
時速以不可思議的弧度增加。
「你不會死的,連一個陌生的司機叔叔,都能不理會自己的安危,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能辜負大家,一定要活下去。」
我狠心地用力拍著他的臉頰,在他耳邊大聲地說話,就是要他保持清醒。「那你會陪著我長大嗎?我已經戰勝欺負蘋果班小公主的壞人,接下來我有空拯救大白蛙了。」
「會,大白蛙會等著小泰山長大,等你帶著動物朋友來幫我。」我不知道落淚的數量如何計算,但是我覺得我已經哭滿一個太平洋了。姨丈從澎湖趕到醫院時,雅達已經從急診室轉到兒童病房。40度的高燒已退,醫生說有輕微的肺炎現象,不過只要安靜的休養幾天就不會有大礙。「姐姐我搞不懂,你明明那麼重,為什麼媽咪老對爸爸說,你像個輕到不行的泡泡,隨時會破滅消失。」
「你每次跟我在一起都笑得很開心啊!可是為什麼爸爸總說你的笑裡藏著悲傷。姐姐你教我怎麼分辨,還有你把悲傷藏在哪裡?舌頭嗎?我偷偷觀察很久都找不到。」才恢復力氣的雅達,不管我怎麼勸他休息,他就是不願意停下問題。
「嗯!你才是對的。姐姐很重,不但飛不起來還消失不了。還有笑容沒有口袋,怎麼藏得住東西。」「我就說嘛。」得到答案的他,心滿意足地繼續睡著,臉上淨是得意的笑容。
經過一夜的折騰,我也累了,在勞累迷濛的惺忪眼神裡,我彷彿找到了生命的出口,那是我和雅達緊緊相擁的地方——在一台黃色的計程車上,出口處有個嚼著檳榔面露凶光,背上還刺著青龍圖案的守門人,我們謹慎地走了過去,出口外面不是天堂或是地獄,而是人間。雅達出院了,我變成一個快樂的胖子。當個快樂的胖女孩不難,只要對愛情不抱任何期待,不羨慕街上纖細窈窕的女孩就行。而恰好這兩點,我都具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