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幫她蓋上被子,將檯燈擰到最微弱的亮度,想著也許可以在電腦椅上將就一晚,忽聽她呢喃:「葉希,不要死……不要死啊,葉希……」
他聽得心裡直歎氣,走上前摸摸她的頭,柔聲說:「放心吧,他不會有事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媽媽,媽媽……」她開始急促地叫,「媽媽,葉希要死了,你快救救他,媽媽求求你,快救救他……」
她在說些什麼啊,為什麼把她母親也扯進來了?
「媽媽,如果葉希死了……如果葉希死了,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手中的鑰匙「啪」地掉到了地上,季悠然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望著陷入夢魘中的謝語清,分不清自己是震驚,還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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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過很長很長的走廊,然後沿著螺旋型的大理石樓梯一級級地往上走,場景非常熟悉。
對了,她想起來了,這是她家的樓梯。因為副校長去世,學校宣佈全校停課一天,葉希被老師抓去送花圈了,她一個人先自回家。
家裡很安靜,爸爸出差了,媽媽這個時間點應該還在睡覺,她躡手躡腳地往上走,盡量不要發出響聲。
就在快到二樓時,從主臥室那邊傳來笑聲,是媽媽的聲音,她從來沒聽她笑得那麼歡愉過,還充滿了撒嬌的味道。怎麼回事?
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她悄悄地走過去,臥室的門虛掩著,伸手輕輕地推開一線,冷氣撲面而來。感謝柔軟的蘇格蘭手織地毯,她開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入目處,媽媽躺在床上正拿著手機講電話,窗簾已經拉開了一重,只剩下另一重半透明的白色輕紗,晨光映進來,勾勒出媽媽的半個側面,目口使穿著睡衣披散著頭髮,依舊看上去高貴美麗,正如某報紙對她的評價那樣「外交官中最璀璨優雅的一顆明珠」。
原來只是在打電話,不知是跟哪位好友聊天,竟然這麼高興。她悄悄地看了媽媽一眼,躬身已準備離開,就在那時,她聽見媽媽說:「別盡拿這些話哄我了,我已經把我們之間的關係看得太清晰,除了情人,我們什麼都不是……」
轟隆隆——
晴天霹靂!
她呆立在門外,隔著門縫聽那邊傳來的聲音,視線一片晃悠。炎熱之極的夏天,冷氣不停地從門縫裡吹出來,吹得她的手腳一片冰涼。
好冷,為什麼會那麼冷?
「得了得了,少油嘴滑舌了,你的德性我還不清楚麼?這麼多年就沒一點長進過。這些話留著哄你老婆還差不多。要我說,孩子們也都這麼大了,我們的年紀也大了,半輩子就算是這麼過去了,放棄吧。我現在只希望葉希和語清會有出息,其他什麼都不盼了……」
為什麼會提到葉希和她?為什麼!為什麼!如果說之前發現媽媽竟然是在給她的情人打電話已經讓她崩潰一次,那麼此刻媽媽的這段話更讓她心驚肉跳,潘多拉的盒子就要打開,罪惡和不祥就要破繭而出!
不,不要!她不要聽下去了,她不要知道,她不要知道裡面的故事!
可是,為什麼雙腳好像已經不再屬於她,根本一步都挪不開?為什麼她只能筆直得像個殭屍一樣立在那裡,聽著媽媽柔軟優美的嗓音如裹了蜜的針一樣流進她的耳朵?
「……葉希很好,但語清卻不行,我只要督促稍微鬆懈一點,她就退步了。女孩子果然是比不上男孩子啊……可惜這兩個孩子一個驕傲,一個內向,湊不到一起啊,否則讓葉希教教語清功課,也是蠻不錯的,不管怎麼說,他們可是——」
最後三個字由耳朵進入,然後在她腦中炸開——「親兄妹」!
親兄妹……親兄妹……親兄妹……媽媽在說這三個字時紅唇一開一合,表情竟然是微笑著的,而那抹微笑在她眼中被放大了無數倍,充滿惡意,極其毒麗。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也不記得後面媽媽還說了些什麼,當她所能回過神來時,已經回到了自己的臥室,蜷縮在床上,緊緊地抱著被子,無法動彈無法出聲無法思考。
那麼炎熱的夏天,可她蓋著被子還是覺得冷,血液彷彿快要凝結掉了,即使在下一刻就被活生生地凍死,她都不會感到奇怪。
為什麼老天要安排這個巧合讓她回家?為什麼要讓她聽到那個電話?為什麼要在她最快樂時給予狠狠的一記嘲笑?為什麼要把她原本單純的世界顛覆得一塌糊塗、支離破碎?
視線落到桌上的三個相框中,第一張照片,燦爛的臘梅林。
她站在樹下,鼻子和臉頰都被凍得紅紅的,粉紅色大衣映襯著鵝黃色的臘梅花,眼眸中儘是羞澀,流轉著欲語還休。
那是十四歲時再遇長大後的葉希,她對他一見鍾情,就那樣,喜歡上一個人,有點膽怯,有點不安,很多期待,很多夢想。
生命從此有了粉紅色。
第二張照片,奔騰而下的瀑布。
瀑布落入潭中,濺起水花無限。她紮著馬尾挽著褲管站在竹垡上面,歪頭一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那是高二時學校組織的春遊,忽然聽到葉希在身後叫她笑,她條件反射地笑著回頭,於是喀卡一下,那個畫面就此記錄。
多麼開心,她喜歡他,他喜歡她,他們在一起了。
第三張照片,密林靜幽。
斜暉脈脈的林間小路上,靜靜地停放著一輛單車。她坐在梧桐樹下,垂眼溫柔地看著枕在她膝上的葉希,葉希臉上蓋了本書,睡著了。
還是春遊時拍的照片,不過是被同學偷拍的,後來她花了好多錢請對方吃披薩,才贖回這張照片的底片。因為看不清他的臉,所以很放心地放在房間裡,這可以說是她和葉希惟一的一張合影呢。
多麼溫存的畫面,那個時候真的以為他們會永遠在一起,一起上大學,一起參加工作。
可是誰來告訴她,為什麼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像最最惡俗的三流肥皂劇,相愛的兩個人突然發現他們是親兄妹,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媽媽的情人是葉希的爸爸啊……兩家比鄰而居,她竟然一直都不曾發覺,如果不是聽到了這個電話,她根本無法想像看上去作風正派為人嚴謹的媽媽竟然會有婚外情。
生旦淨末人生百戲,而這一齣戲的名字,叫做諷刺。
事後她開始尋找證據,企圖找到一絲絲關於她和葉希不是親兄妹的可能性,然而,和葉希相同的血型,和爸爸不同的血型,越來越多的蛛絲馬跡都在殘酷地告訴她所聽到的秘密是個再真實
不過的事實。
於是她在床上整整躺了一個星期。
媽媽以為她病了,請了醫生來,卻看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只好解釋為學習壓力太大。期間葉希找了一些借口來看過她,但每次都有旁人在場,所以沒能說上什麼話。等她再回學校時,就上演了—出分手戲。
那個秘密,躲在暗處朝她冷笑,在每個晨起夜睡抬眼彎身的小間隙裡翩然而至,像個永不錯失機會的情人,不依不饒地追隨她——生。
那些曾經應允過的、曾經希望過的、曾經滿懷憧憬地籌劃過的諾言和夢想,再也沒有機會去實現。
再也沒有。
謝語清在夢魘中哭了起來,哭得痛不欲生。
她哭得全身都在悸顫,季悠然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抱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像哄小孩一樣地哄她說:「噓,噓,不哭了,沒事了,噩夢過去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在睡夢中搖頭,不,不會好起來的,因為明天代表著秘密曝光,代表著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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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密佈,春雷聲聲,暴雨傾盆而下。
謝語清擁被坐在季悠然的床上,望著窗玻璃上蜿蜒遊走的水珠,那些水痕交叉凌亂,像人生種種不安定的交集。
季悠然背著背包回來時,她還是這樣靜靜地坐著,呆望著窗子一語不發。
他走過去摸摸她的頭,謝天謝地,沒有發燒,如果這個時候再病倒,後果堪憂,「想吃點什麼嗎?我做給你吃。」
她繼續沉默,游移在自己的縹緲世界之中。
「不說話我就自己做主了,吃酸辣面吧,開胃又驅寒。」他走進用硬紙板隔成的小廚房,一邊洗菜一邊狀似不經意地說,「對了,我把回家的機票延期了。」
謝語清終於有了反應,抬起頭有些驚訝。他之所以延期是因為擔心她吧,不捨得就這樣扔下她走掉。一想到這點,心裡酸酸的,不知是感動還是其他。然而有一點很清晰,這個時候,她的確不能夠沒有他。
她是一株瀕臨干死的植物,他是她目前僅有的陽光和水氣,如果連他也沒有了,她肯定會活不下去。生命有時候是可以很脆弱的,而她連必須選擇堅強的理由都沒有。
為什麼要活著?又為什麼一定要好好地活著?如果她真的垮掉,伸手拉她一把的會是親人,是朋友,還是上帝?
親人嗎?親人恰恰是造成她這一切痛苦的來源;上帝嗎?上帝不過是自己給自己施加的光明信仰,要崩塌,簡直太容易。
現在只剩下朋友,只剩下她面前的他——季悠然。
「乾爹……」她突然開口,其聲幽幽,「可以不走嗎?不去劍橋可以嗎?」
季悠然切菜的手頓時停住了。未待他回答,謝語清已搖頭淒笑了起來,「哦不,不行,不行呢……瞧我多自私,用自己的痛
苦來阻礙你的前程,我想我是瘋了,才會漚麼想……那麼,你帶我一起走可以嗎?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我不想跟你分開,請你帶我走好嗎?帶我離開這裡吧……」
季悠然放下手裡的東西,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因沾了水的緣故有點涼,但很快就重新暖了回來。她感覺著這份獨屬於他的溫暖,心中充滿了眷戀。
「語清,聽我說。」他握緊了她的手,聲音溫柔得像四月吹過柳絮間的輕風,綿綿柔柔,「你曾經跟季洛說,人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她抬起眼睛,不解地說:「可你知道後卻告訴我,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孤單的,自身的努力固然可貴,但借助各種外力也很重要。你對我說,有時候人是需要來自外界的幫助的……所以,我現在請你幫助我。」
「可帶你走,並不是幫助你。」一句話讓她的眼睛黯然了下去。
季悠然說:「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不知道該怎麼辦,覺得自己很孤單,很想抓個什麼東西來依靠,或是從這個令你慌亂的環境中逃出去。但是,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你從高三起開始逃避,一直逃避到現在,告訴我,你可曾真地逃避了那些讓你難過的事情,感覺到解脫和快樂嗎?」
謝語清的身軀在顫抖。
季悠然輕歎一聲,繼續說道:「要徹底擺脫它,惟一的辦法就是面對,而且是勇敢地堅強地去面對它。」
「面對……」謝語清慘笑,「你叫我怎麼面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她震驚地抬頭,看見他一臉的了然與鎮定。
「是的,我知道,你昨天做夢的時候說了很多,基本上,我可以說是全知道了。」在說這話時季悠然的心在悸痛。一直以來他都想知道這個女孩身上曾經發生了什麼,才使她變得那麼古怪複雜充滿憂傷,而當最後終於得知真相後,絲毫因心願達成的喜悅都沒有,反而為她的憂傷而憂傷,為她的經歷而唏噓。這世上原來真有天意弄人,充滿遺憾。
這下輪到謝語清目瞪口呆。
『你其實已經做得很好,你沒有任性地把那個秘密挑明,你保住了父母的尊嚴,並且在和葉希的情感中做出了最理智的選擇。你做得那樣好,那麼堅強,換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比你做得更好……」他是真心地讚美她。為了不讓不知情的爸爸和葉希難過,她選擇獨自守著那個秘密,獨自忍受那種椎心刺骨般的痛苦,寧可被人誤會,也不說一個字。那麼脆弱的她,在這點上何其堅強?
謝語清的眼淚在眼眶中慢慢凝聚,想哭,但哭不出來。那塊壓在身上壓得她已經根本喘不過氣來的巨石,在忽然之間,被另一個人分擔了,這種感覺該如何描述?
知心人,知心人,指的是不是就是這種情形下這樣的一個人?彷彿和自己的心靈同呼吸,全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比他靠得最近。
『但是,」他加重了語氣,「你還是做錯了一點。因為你後
來沒有好好地愛護自己。」
愛護自己?在經歷過那樣的事情後,叫她如何還能愛護自己?自殘自傷成了惟一的發洩方式,只有讓自己獲得另外的痛苦,才能忘記掉原來的痛苦。所以她酗酒逃課嘲笑別人更嘲笑自己,維護母親卻又憎恨母親,尋找新歡卻不愛新歡,活得自暴自棄。
「生活給予你不幸,是無可奈何,但你不應該讓自己更加不幸。相反的,努力讓已經不幸的自己獲得新的幸福,才是正確的做法。」季悠然說到這裡扣住她的肩膀,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所以,現在,打電話給你媽媽,然後去醫院抽驗骨髓,看看自己的骨髓是否與葉希相配,盡一切努力地去救他,救活他,然後告訴他事實,把這個死扣在你們兩人心上的心結徹底解開。等時間慢慢地治療好傷口後,等你找到新的愛情,你就不會再痛。這是你惟一獲救的方式,而不是跟我逃走,讓這個心結永遠地扣死下去,伴你一生。」
謝語清的眼睛迷離了起來。季悠然抱住她,沉聲說:「你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加油!」
「加油?」
「是,加油!」
她從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影子在搖晃,但他的目光卻是灼熱的、堅定的,像清晨第一縷朝陽,帶來光明的希望。
「加油。」她開口把這兩個字重複一次,這一次,終於有了一點點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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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舊下著很大的雨,她聽著辟辟啪啪的雨聲,按下了話機的按鍵,一顆心懸在空中,不知道接下去將面對怎樣的情形。
媽媽會有什麼反應?矢口否認?心虛默認?還是找借口來為自己開脫?
一聲輕響後,線路那邊通了,「你好。哪位?」
「媽媽……」她空著的那隻手下意識地抓緊了桌角,面對媽媽,她永遠如此怯懦緊張。
「嗯?清清,有事嗎?」
「媽媽……葉希病了進醫院了……」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這句話說出去,但電話那邊卻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應,她不禁著急起來,「媽媽!葉希得的是急性再生障礙性貧血,醫生說必須進行骨髓移植。所以目前首要的方法是先從親人中尋找合適的骨髓……」
「我已經知道了。」
呃?她一怔,之前想過的無數種可能都沒用上,她的母親對此事的反應竟是如此淡漠,「媽媽……」
「為什麼會打電話給我?」清亮圓柔的語音,曾使她備受讚揚,然而聽在謝語清耳中,只覺寒徹心肺。這個女人……這個慣用外交手腕和心口不一的女人,即使在面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時,依舊如此賣弄心機。
一顆心沉下去的同時,謝語清的目光驟然冷了起來,變得充滿惡意,她輕聲一笑,「我為什麼會打這個電話給媽媽,媽媽難
道不知道?」
電話那邊很明顯地抽了口冷氣。
「沒關係,如果媽媽覺得需要別人提醒一下才能想起來的話,我就直說好了——葉希是你的兒……」
她的話立刻被打斷:「行了!我知道了。」
她忍不住格格笑了起來,邊笑邊摀住自己的臉,心中卻空蕩蕩的,毫無喜悅。
「這件事我會處理,就這樣。」電話被「卡」地掛斷。她聽著話筒裡的嘟嘟聲,輕輕地吁了口氣。張揚放肆盡數不見,留下的只有疲憊,和深深的悲哀。和媽媽說話真累,跟自己的媽媽說話還要這樣費盡心思針鋒相對,真是可悲。
她打開門走出去,季悠然在門外等她,聽得聲響抬起頭來,「準備好了嗎?」他的笑容多麼好看,坦蕩蕩的,沒有一絲勉強與晦澀,和她的媽媽一點都不一樣。
「嗯。」她輕輕地點了下頭。
「那好,我們出發吧。」走了幾步後他又說,「別緊張,放鬆。」
「我現在只希望自己的骨髓能適合葉希。」
「盡人事,聽天命。」季悠然如此安慰。
然而,化驗的結果卻沒有如她所願,坐在醫院辦公室裡,醫生很遺憾地告訴她配對不合格。
「為什麼會不適合?我是他的親妹妹,為什麼會不適合?」
「非同卵異基因雙生或親生的兄弟姐妹之間HLA的相合率只有1/4,所以面對這個結果,我也很遺憾。」
她跌坐回沙發上,渾身如墜冰窟。為什麼老天連一點她想為葉希做些什麼的機會都不給她……
「我們已給他的父母也檢驗過了,很可惜,發現都不適合,現在只能寄希望於其他非血緣關係供者,希望從中找到匹配的骨髓。」
「有多少希望?」
「非血緣關係的HLA相合率是1/400到1/10000,很難說,要看運氣。」
1/400的希望?謝語清聽得面無血色,一顆心沉沉地墜入谷底。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電話忽然晌起,醫生接起說了幾句,臉色一正,連忙站起身來,「好的,是!是的……」
他放下電話後激動地說:「一個好消息,有全世界最大的華裔骨髓庫之稱的台灣慈濟骨髓干細胞醫學中心剛給我們打來電話,提供了最詳盡的髓樣資料,希望能有所幫助。」
不消說,肯定是媽媽動用的關係。也只有她,才會用這種不含個人情感但卻絕對有效的方法。她聽見自己用木然的聲音說了一句謝謝,然後神思恍惚地起身去拉辦公室的門。
剛打開房門,就看見在兩個醫院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她的媽媽正一派優雅地朝這邊走過來。母女倆在走廊上面對面地迎上,彼此都怔了一下。
她怎麼會來這裡?謝語清驚訝。在經過那樣冷漠的一個電話後,原本以為她聯繫台灣那邊提供了最好的治療條件後就會撒手,卻原來是自己誤會了……
其中一個工作人員說:「譚夫人,您這麼忙還親自來一趟,
實在是……」
她的媽媽譚若悠微笑著打斷他:「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好意思,那位是我的女兒,我有話要跟她說。」
「是是,你們慢聊。」兩人使了個眼色,躬身退開。
譚若悠瞥了季悠然一眼,朝謝語清點個頭說:「跟我過來。」
謝語清目露不安之色,季悠然握了下她的手,暗示她不必緊張,她這才低著頭,跟媽媽一起走到廊道的盡頭。
盡頭處,有一扇窗,窗戶半開著,風輕輕地吹進來,像吹開了某種新的相處模式。
「電話裡不方便說,現在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謝語清低垂著頭,淡淡地說:「知道什麼?」
譚若悠靜靜地看著她,最後一挽頭髮先自投降,「葉希和我的關係。」
雖然是早已知道的事實,但當著她的面再聽到一次,還是泛起微痛的心緒,一顆心像飄在水裡,浮浮沉沉,「高二下半學期。」
「怎麼知道的?」
「聽到媽媽和葉叔叔在打電話。」
譚若悠的目光閃爍了一下,繼續問:「知道了多少?」
「知道他是媽媽跟葉叔叔生的。還有……」她的手指絞在一起,咬緊牙關說,「爸爸不是我的親爸爸。」
譚若悠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說話。依舊是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身為外交官的她早已把不動聲色修煉得爐火純青。
最後還是謝語清先開口:「媽媽……」
譚若悠做了個制止的手勢,深吸口氣說:「聽著清清,我希望你能瞭解目前的情勢,我們家的地位,我的職業,以及我們和葉家的關係,都不允許將此事曝光,一旦曝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請到此為止,接下去的一切我會處理,你不需要再過問,就置身事外吧。」
『媽媽不打算告訴葉希事實?」
「為什麼要告訴?王太太很疼他,他並不缺乏母愛和家庭溫暖,而且這個時候,告訴他這件事情等於是在他的傷口上灑鹽,不,不行,我絕對不冒這個險!而且,也不允許別人破壞,你聽清楚了?」最後一句話已有了警告的味道,而謝語清聽了卻只想發笑。
她也真的笑了,淒笑著說:「媽媽以為我會去大吵大鬧,或是私下告密嗎?要真那樣,兩年前我就可以那麼做了,不需要等到現在。」
「所以我很高興,你還是有點頭腦的。」
「媽媽!」她忍不住惱火,「你為什麼要這樣跟我說話,我是你的女兒,我不是你的談判對手!你把利害關係算得那麼清楚你不覺得很無聊嗎?」
譚若悠的臉色頓變。
謝語清繼續冷笑,「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對我竟然沒有一絲愧疚,連一聲對不起都沒有,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自己錯了?你所犯下的過錯給我造成了怎樣的心理陰影你難道不知道嗎?你以
為我高三那年為什麼會變成那樣?你以為爸爸為什麼會抱著消極的態度接受治療最後因病去世?讓我告訴你,就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恨你!」
最後一句話說出口,看著媽媽明顯受傷的表情,她忽然覺得自己解脫了。像是把一直以來壓在心上的那塊岩石給狠狠撬掉了一樣,帶著一種肆意殘酷的暢快淋漓的快感,整個人頓時輕鬆了許多。
一直以來,她都那麼畏懼母親,母親在她看來無限威嚴無限高大,但此刻,她站在她面前,讓她清晰看見她的自私、她的偽善、她的種種缺點,往日形象轟然倒塌,也不過是個四十六歲的已經在慢慢變老的普通女人。
「請留一點做母親的尊嚴給自己,別讓我瞧不起你。」拋下這句話後,她轉身就走,再不肯多看一眼。
窗外吹進來的風忽然之間變大了,譚若悠怔怔地站在窗前,風吹亂了她的髮髻,也吹亂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