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開馨稍稍拿開手機,摸了摸被震痛的耳朵,兩秒後才將手機壓回耳畔,低聲細語。
「你小聲點好不好?方喜悅,萬一被別人聽見怎麼辦?」
「誰聽見?我現在在大馬路上,你以為誰會理我在鬼吼鬼叫什麼?」
「我是說我這邊啦,我還在辦公室耶。」鄭開馨左顧右盼,雖然躲在樓梯間講電話,她還是有些許不安,擔心隨時有人經過。
「我不管啦,你給我說清楚!」方喜悅持續拉高聲調。「你說你們新來的總編輯約你吃飯?」
「嗯,是呀。」
「不是公事上的純吃飯,他說是約會?」
「嗯,他是那麼說的。」
「鄭開馨、鄭開馨……你啊。」
「幹麼啦?你到底想說什麼?」
「還問?我是想說,你這是哪來的狗屎運啊!上禮拜升職加薪,這禮拜又得到新來的老闆青睞,工作愛情兩得意,你說這教人氣不氣?」
「你氣什麼啊?」鄭開馨忍不住嗤笑。
「怎麼能不氣?你知道我最近多倒霉嗎?」方喜悅狠狠地撂話,忽地,冒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鄭開馨嚇一跳。「怎麼了?」
「高跟鞋卡到洞裡了……」方喜悅哀叫。
「不會吧?」
「鞋跟折斷了。」
這麼衰?
鄭開馨對好友寄予無限同情之意。「喜悅,你還好吧?」
「好個頭啦!」方喜悅氣喘吁吁,顯然正在人潮洶湧的街頭無奈地脫鞋。「這就叫禍不單行,人在走霉運的時候,還真是怎樣都不順。」
「別這樣啦。」鄭開馨安慰。「你在哪裡?晚上我去找你?」
「得了吧!」方喜悅冷哼。「你們帥老闆不是請你吃飯嗎?你還有空理我?」
「這個嘛……」鄭開馨羞澀地嘿嘿笑,頓了頓。「喜悅,你說我真的要赴約嗎?」
「去啊!為什麼不去?」
「可是……他是老闆耶。」
「那又怎樣?」
「員工跟自己的老闆約會……不太好吧?」
「哪裡不好?」方喜悅呿兩聲。「你這意思是全天下都不要談辦公室戀情了嗎?」
「唉喲,哪裡是戀情啊?」鄭開馨臉發熱。「他只不過是約我吃飯而已。」
「瞧你這口氣!得了吧,你根本暗自竊喜吧?少裝了!」方喜悅不客氣地吐槽。
這麼明顯喔?鄭開馨很不好意思。
「傻女生,我勸你啊,有花堪折直須折,難得走桃花運,你就大大方方接受吧!等到哪天像我這樣,工作丟了,男人跑了,後悔都來不及。」
「你……」她愈聽愈覺得愧疚。好朋友處境這麼淒涼,她卻獨自幸福,好像……很不夠義氣喔?
「算了啦。」方喜悅完全猜出她在想什麼。「這是命,人本來就有旦夕禍福啊,一時的起落難免啦。」
「你真看得這麼開?」
「不看開又能怎樣?難道要我去跳樓?」
「不是啦。」鄭開馨急了。「喜悅,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方喜悅聞言,撲哧一笑。「傻瓜!你好姊妹我是那種隨隨便便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人嗎?
你知道我最怕痛了,沒那種勇氣自殺的。」
「別這麼說話。」鄭開馨皺眉。口口聲聲把跳樓、自殺那種字眼掛在嘴上,她會心疼。
「知道了啦。」方喜悅歎息,嗓音放柔。「說真的,你不用擔心我,晚上快快樂樂去約會吧。」
「真的可以嗎?」鄭開馨還是不安,對方可是自己頂頭上司耶。
「你以為那種有才氣又長得帥氣的男人很多嗎?偶爾遇到一個就偷笑了,有機會就好好把握吧,笨蛋……」
身邊的人總是笑她笨。
爸爸、媽媽、叔叔、阿姨、好姊妹、好朋友,不知多少人這樣調侃過她,說她從小就死腦筋、直線條,看準了目標就呆呆向前衝,也不管自己會不會受傷。
大學念的是歷史,因為喜愛歷史,明明可以考上更熱門的科系卻放棄,堅持只填各大院校的歷史系。
畢業後,都是公務員的爸媽勸她也去考個高考資格,說公務員工作穩定,退休生活又有保障,好說歹說,她偏偏不聽,偏要到旅行社當導遊。
每每她帶團出國,親朋好友無不心驚膽顫,深怕傻里傻氣的她在外頭吃虧上當,出得去回不來。一次她在東歐遇上恐怖分子丟炸彈,她媽整個人嚇呆了,跪下來求她別再當導遊,饒了老媽脆弱的心臟。
老媽都這樣跪求了,再怎樣也不能當個不孝女,於是,她只好轉而到出版社求職。
為什麼選擇出版業呢?
因為她從中學時便熱愛寫作,經常投稿校刊,文章也不時登出來,她本以為自己有些才華的,誰知正式對外投稿後,卻屢遭出版社退稿。
成為作家這個夢想,她算是死心了,但還是喜歡看書讀文章,覺得自己頗有分辨好作品的敏銳直覺。
於是她想,既然自己當不了作家,何不當一個挖掘千里馬的伯樂?
能夠幫助他人達成夢想,不也是人生的快樂與成就?
「……所以你就到這家出版社,從一個小助理做起?」
「呃,一開始沒這麼順利啦。我想來,公司卻不要我,而且那時候經濟不景氣,遇缺不補,
我只好從約聘的做起,算的是時薪,也拿不到正式員工的福利。」
「也就是說,等於是打工?」
「嗯。」
「為什麼非要到這家出版社不可?別家出版社應該有缺人吧?」
「因為我崇拜的作家在這裡啊!你知道『十二夜』吧?他是個有名的推理小說家,號稱只要十二個晚上就能寫出一本長篇故事。」
「就因為崇拜的作家在這裡,你就在這裡忍氣吞聲當兩年的小助理,被整個編輯部糟蹋也在所不惜?」
「沒那麼嚴重啦!這兩年我就當學經驗啊,我學到很多耶。」
「鄭開馨。」
「怎樣?」
「你果然……不怎麼聰明。」
什麼嘛!
開馨嘟嘴,等著坐在餐桌對面的男人。
徐東毅,她的新任老闆,約她一起吃晚餐,他說這是個「約會」,而她捧著一顆激動又害羞的少女心。坦率熱切的把踏入編輯這一行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他了,他卻一副輕蔑的表情?
「吃蛋糕吧!」他彷彿看出她的不悅,指了指服務生剛送來的巧克力蛋糕,將叉子塞進她手裡。
她接過叉子,吃了口蛋糕,看著徐東毅掛著淡笑的俊秀臉龐,心跳又亂了。
「總編輯。」她喚。
「嗯?」他應。
開馨嚥了口口水,不知道該從何啟齒,臉頰羞得發熱。
「有什麼話,快說啊。」他溫和地催促。
「總編輯,你……」她偷覷他一眼。「我們這樣……好嗎?」
「怎樣好不好?」
「我是說,你是堂堂總編輯,我是菜鳥小編輯,你是老闆,我是員工,結果第一天見面就這樣在外面吃飯……嗯,這樣不好吧?」
事實上,她是想問他,所謂的「約會」是那種男女之間的約會嗎?
他沉默地望她。
她又緊張地吞嚥了下口水。「總編輯——」
「鄭開馨。」他打斷她。
「是,總編輯。」
他沒立刻說話,打量她半晌,她下意識地正襟危坐。
然後,他忽地笑了,輕輕的、不冷不熱的笑。
「啊?」她愣然眨眼。
他傾過身,趣味似地瞅了她幾秒,接著退開,雙手環抱胸前,一副閑雅的姿態。
「沒跟男人約會過嗎?」他笑問。
她茫茫地搖頭。
「知道我為什麼約你出來吃飯嗎?」
她先是搖頭,之後一凜,害羞地垂下眼。「是……喜歡我吧?」
肯定是對她有興趣,不然怎會想跟她約會呢?對吧?
她正暈陶陶地想著時,他卻大聲笑了,笑得爽朗,笑得放肆,笑裡頗有幾分揶揄意味。
她困惑地揚眸,傻愣愣地望他。
「鄭開馨,第一次約會就問男人喜不喜歡自己,很失敗,你知道嗎?」
失敗?她愕然。
「會嚇跑男人的。」他說明。
是這樣嗎?她驚惶。
「就算這個男人真的喜歡你,也會覺得壓力大想溜走,沒有男人願意這麼快就被一段感情束縛。」
她沒有束縛他的意思啊,不是這樣的!
她睜大眼,搖頭,又搖搖頭,強烈表明自己絕無那般用心。
見開馨慌亂的模樣,徐東毅停住笑,朝她勾勾手指。
她乖乖湊近。
他戲謔地賞了她額頭一個爆栗。
「喔!」她吃痛,手撫著額頭退開。
為什麼打她啊?她不解,一雙眼珠子滴溜轉,神態無辜。
正懊惱時,手機鈴聲響起,一聲比一聲尖銳,她趕忙從包包裡掏出手機接電話。「喂,我是鄭開馨,請問哪位……啊,是平哥啊。」
她比個手勢,對徐東毅示意等她一下,然後繼續跟對方交談。「有什麼事嗎……稿子寫不出來?沒靈感?下期的連載要休刊?嗯,這樣不好吧……你身體不舒服喔?發燒?很嚴重嗎?有去看醫生嗎……醫生要你多休息喔?那好吧,不管怎樣,身體健康最重要。我會想辦法找別的作者來補平哥的空檔,你就好好休息吧!要多保重喔,掰。」
開馨掛電話,抬頭望向徐東毅,他正看著她,黑眸亮著光,灼灼有神。
她被他看得臉頰發熱。「呃,是作者打來的電話。」
「聽得出來。」
「他說他生病了,下期連載想休息一回。」
「嗯哼。」
「我答應他了。」
他默然不語。
她以為他生氣了,慌忙解釋。「總編輯,我手上有幾篇新人投稿的短篇,都寫得很不錯,我會挑一篇最好的來補,絕對不會開天窗的。」
「我沒說你會開天窗,我也不擔心。」他似笑非笑地勾著唇,替她拾起叉子塞回她手上。「
快吃蛋糕吧,吃完再把編輯部其他人的事情告訴我。」
「是,總編輯。」
開馨搞不懂這個新來的老闆。
到底他對她是什麼想法呢?純粹當她是下屬嗎?好像不是,他雖然脾性溫煦,待員工和氣,可不是跟誰都能一起吃飯。據她所知,他也只有私下約她共餐而已。
而且,在短短一個星期之內,約了她三次!
可說他喜歡她、對她有意思,好像也不是這麼回事,因為他從不對她說甜言蜜語,老愛捉弄她,不是對她壞壞地笑,霸道地勾手指,就是惡劣地彈她額頭,哪裡像個為她動心的男人?
男女之間的交往是這樣嗎?她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