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接受了師範大學的聘書,在中文系當副教授。師大分配給我們家一幢二十個「榻榻米」大的日式房子。那時的台灣,才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不久,街上的建築,都是日式的,住宅區的住宅,也完全是日式的。我們的住宅很小,但是小歸小,卻「五臟俱全」。前面有小小的前院,前院裡有棵大榕樹,矮矮的圍牆下,盛開著杜鵑和美人蕉。進門處有「玄關」,要脫鞋才能走上榻榻米。我們有三間房間,前面是八個榻榻米的客廳,後面有六個榻榻米的廚房,旁邊還有間四個榻榻米的餐廳,餐廳後面有小小的臥房,臥室後面有長廊,長廓盡處是廁所。然後,還有小小的後院,後院中高聳著兩株椰子樹。我還記得,遷進這房子的第一天,母親就非常興奮。我那可憐的母親,她自從嫁給父親,一直顛沛流離,居無定所。這時能住進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她就欣喜欲狂了。她說:「這是我結婚以來,第一次擁有『自己的家』!」
於是,母親熱心的擦榻榻米,擦地板,擦窗台,把整個房子擦得乾乾淨淨。我們孩子們,第一次住日式房子,進門要脫鞋,真不習慣。學著穿木屐,摔得七葷八素。最高興的還是地上鋪的「榻榻米」,反正住在哪兒都要打地鋪,這次來到台灣,打起地鋪來最簡單。這棟日式小屋,我們一住就住了十幾年。我們的童年,就在這日式房子中結束。兩個弟弟,精力充沛,常在房子裡打架,日式房子是紙門,他們一推一摔,就把紙門摔得稀巴爛。於是,父親買來壁紙,發動全家糊紙門。一年內,我們總要糊好多次紙門。
生活仍然是艱苦的,父親的一份薪水,依然不夠我們全家的生活。母親每天在算帳,想辦法縮減開支。我們穿的衣服,縫縫補補,不知改過多少次,大人的改給孩子穿,姐姐的改給妹妹穿,哥哥的改給弟弟穿。母親一直親自做家務。家裡買不起木炭,都燒煤球爐,那煤球和爐子一樣大,中間有許多孔,一個接一個,終年不熄火。但是,煤球的氣味非常難聞,我一直睡在那四個榻榻米的餐廳裡,夜夜嗅著那煤氣,以至於直到現在,喉嚨都不好。
我在小說《幾度夕陽紅》中,曾經形容過女主角李夢竹的生活,那就是我母親的寫照。我還引用過一首詩,那首詩也是我母親寫的:
「刻苦持家豈憚勞?夜深猶補仲由袍,
誰憐素手抽針冷,繞砌蟲吟秋月高!」
由這首詩,就知道我們當年的生活了。
一九四九年秋季,我插班進入台北師範附小六年級,繼續我那斷斷續續的學業,麒麟念五年級,小弟念三年級。小妹還不到學齡,喜歡爬上矮圍牆,再從圍牆爬上大榕樹,坐在大榕樹上看風景。每天早上,我依然帶著兩個弟弟去上學。台灣是亞熱帶,夏天真是熱極了。同學們一下課,就擁進福利社買冰棒吃。我和弟弟們沒有錢,無法買冰棒,看到別人吃冰棒,真是羨慕極了。學校規定穿制服,一星期有兩次「洗制服日」,就可以穿便服。到了穿便服的日子,同學們個個穿得鮮艷明麗,只有我穿著一件由母親舊旗袍改的裙子,不倫不類,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整整一學年,我只有這一件裙子,沒穿過第二件。每星期最怕的事,就是「洗制服日」。
麒麟和小弟,都到了最頑皮的年齡。別的孩子有玩具,我們沒有。初到台灣,我第一次看到樹葉上爬著的蝸牛,覺得新奇極了。我大呼小叫的喊弟弟們來看,說:「台灣的田螺真奇怪,會背著它的殼爬樹葉!」
弟弟們沒有玩具,覺得蝸牛也很好玩。就把樹葉上的蝸牛一個個摘下來,揣了一口袋,兩個人比「蝸牛」,看誰找到的比較大。他們還試著要蝸牛「鬥牛」,可惜蝸牛不是蟋蟀,一點斗性都沒有。弟弟們弄了滿口袋的蝸牛,玩得不亦樂乎。那天晚上,母親照例巡視他們有沒有蓋好棉被,卻發現他們全身爬滿了蝸牛。母親嚇得大叫一聲,差點沒有當場暈倒。從此之後,勒令不許玩蝸牛。但是,不玩蝸牛玩什麼呢?他們依然玩蝸牛。那年我發現了電影。在植物園,每星期六晚上,放一場露天電影,票價非常便宜,只要一塊錢。但是,我連一塊錢都沒有!我每天幫母親洗碗,要求給我一點零用錢,母親有時會給我一角錢。積蓄了好久,才積到一塊錢。沒有餘錢搭汽車,我徒步走到植物園,要走整整一小時。看完電影,再走一小時回家。有一次,電影看到一半,下起大雨來。露天電影是禁不起下雨的,立即停演。我淋著雨奔回家,路又黑,雨又大,中途摔了一大交,膝蓋都摔出血來。到家後,我渾身濕透,像人魚一樣滴著水,腳跛著,路都走不穩。母親見了,大驚失色,慌忙幫我換衣療傷,一面就下令,以後不許去植物園看電影。不看電影怎麼行呢?那是我僅有的娛樂呀!
童年,就是這樣苦澀的。
第二年夏天,我十二歲,從北師附小畢業,考進了台北第一女中。走進中學,童年就悄然而去。細細想來,童年的天真活潑不多,挨過的風霜雨露卻不少。幸福的感覺不多,離別的經驗卻不少。歡樂的事情不多,痛苦的滋味卻不少。安定的日子不多,流浪的歲月卻不少。
就這樣,我走過戰亂,走過烽火,走過苦難,走過童年。
至於童年以後,那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章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