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東西,那些錢,總是要還給他的。
她也……欠他一句「謝謝」。
李維芯戴著遮陽的漁夫帽,手提竹籐小包,站立於某家餐廳前面。前後左右看一看,還是因為受不了毒辣的夏日太陽才下定決心進門。
「小姐一位嗎?」門口的服務生和藹微笑。
因為非假日,又已是過午的離峰時段,裡面有一半以上的空位。她不需指引,找到一個單人沙發坐下。
一杯白開水和手制menu擺落眼前,沒有催促忙碌,服務生又退開。
他不在。
李維芯拿起menu,剛剛好擋住臉,一雙大眼睛躲在漁夫帽緣後面搜尋著。
為什麼不是他過來點餐呢?她本來就是想東西丟給他就走的啊!瞪著提包裡的購物袋,她不高興地把服務生招近,要了一杯摩卡冰沙。
每喝個兩口她就不耐煩地看一次表,把最底層殘存的液體想辦法吸光光後,甚至開始無意識地玩起吸管和轉自己帽子,才總算在窗外看到她等的人出現。
他還是那樣。高大壯碩,面無表情;白T恤,破牛仔褲,如此簡陋形容完畢的一個貧乏男人。
騎著銀白色的鄉村腳踏車,由轉角滑行而來。
「喂。」李維芯不自覺地撐桌站起,直到他進門讓風鈴響起,她才回神暗罵自己反應幹嘛這麼明顯。
都怪他要她等太久了。她不平衡地想著,還沒走向他,他的身影卻先沒入員工休息室。
她有瞬間錯愕,覺得自己根本是個當場糗掉的傻蛋。
他不可能沒看見她的。她就坐在正對門口的位置,而且還因為他的到來而立刻站立起來啊!
本來就因為久等而盤據心頭的氣憤,又由於被徹底忽視而增加了二點五倍。
她默默咬牙坐落,忽略其它客人和服務生疑惑又竊談的眼神,令自己表現得有教養和優雅。
五分鐘以後,林鐵之穿著餐廳制服走出來,首先感覺到的就是自己正在被人露骨且直接地瞪視著。
他稍微側首,看見李維芯。他沒有任何她為什麼會前來的聯想,只是轉開視線,開始自己的工作。
李維芯只停頓一秒鐘。隨即抓起身旁的籐編包包,迅速走近他。
「喂——鐵金剛!」她決定要用這個可笑的暱稱叫他一輩子。
旁邊,林鐵之的同事,聞言似乎笑了出來。而當事人,只是穩當地拿著用光的玻璃水壺準備加滿,盡責專心。
使勁投出去的直球卻毫無造成效果。她溫柔切齒:
「我找你有事。」
「我在上班。」他僅是一如以往地簡單響應,不停留行至廚房。
就是這種態度。他就是這種態度讓她火大!明明就沒什麼了不起的好不好?
在上班?在上班是嗎?她怒目一瞪,在他又出來時衝動指著蛋糕櫃道:
「我要一個拿破侖派。」一字一句快狠準,出招之後再重重踱步回到自己座位。
林鐵之看她一眼,在負責蛋糕區域的小妹將美味酥派夾於盤子上後,前行端至她面前,穩當放置桌上。
「請慢用。」制式的服務人員用語。
「謝——」反射性地就要跟他道謝,她猛然住嘴。簡直豬頭,叫他來又不是為了吃蛋糕。「這個東西還給你,坐捷運的三十元也放在裡面了,錢啊什麼的我統統沒用。」把購物袋從包包裡抽出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盡量讓自己抬頭挺胸,並且理直氣壯。
以為他會開口,卻完全猜錯。
他只是睇著她昂起下巴的倨傲神情,伸手橫過她眼前。他的衣袖還是習慣翻捲兩折露出膀臂,宛如在展現他擁有的強大力量。
不其然地,令她回憶到曾經被他背負行走的那個夜晚。她只覺他那夜殘留在她身體的熱氣瞬間暴衝上臉,頓時頭昏眼花。
他、他一定又噁心地流汗吧!然後弄髒她那件可愛的洋裝……可是洋裝她丟了,之前她吐了,還吐在他身上……
為心頭細微的浮動尋找理由和借口,卻反而挖出更悲哀不願回想的慘烈片段。
林鐵之並未探討她忽晴忽暗的臉色,只是拿起她表示歸還的東西,跟著走開。
沒有什麼話好說,他給她的感受就是這樣難堪。李維芯見狀,適才心裡的亂七八糟還有記掛一點點點點應該向他表達謝意的念頭全被揉成一顆大球,跟著立刻爆破成為飛煙灰屑。
雖然她也不是非得降低等級和他交談,而且也本來預定把東西丟給他就走人,但是——但是——從來沒人這樣對待過她的!
好吧,就算他前幾天幫過她一次,又有什麼好可以神氣的?
「喂!你——」她下意識伸手要拉住他,卻又突然遲疑,結果肘部不意弄掉了蛋糕盤緣的小叉子。
鏗鏘!銀叉落地的聲響使林鐵之回首。
他不曾猶豫,只是屈膝蹲下,撿起小小的銀叉,魁梧的身子在桌與桌的褊窄空間裡稍顯侷促。
「請等一等。」他直起身後低聲說道。到櫃檯旁的餐具架取支幹淨的叉子,重新遞上。「請慢用。」語氣良好,措詞也相當禮貌。
李維芯一愣。
她慢慢、慢慢地,拿起那支被擦拭得亮晃晃的叉子觀賞著。
隨即,手一鬆,它又因為地心引力而往地板貼過去了。
鏗鏘!這次,是存心故意的。
「呀,我太粗心了。」她驚訝道。
林鐵之不發一語,依舊沉默地幫她替換弄髒的叉子。
「請慢用。」他不厭其煩地重複。
鏗鏘!
前一秒還在桌上的銀叉,第三次躺在地上。更過份了,擺明故計重施。
林鐵之本來已經離開幾步,聞聲後再次轉過臉。
清黑的眸瞳,終於凝神給與注視,映入她無辜的表情。
「啊,」李維芯迷人的紅唇隱約勾起一道很淺的彎狐,顯然帶著做作的乖巧。「真不好意思。」她聳肩嬌語,等待他再度換來乾淨的餐具。
哈!
望見他當真又走過來,她一掃先前積壓的怨氣,在心裡非常愉快地笑了。
這是頭一回,在他面前,她覺得自己是佔有上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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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生,我的吸管掉了。」
「服務生,我要加水。」
「服務生,另外拿個小盤子給我。」
「服務生……」
她似乎樂此不疲。
林鐵之手裡拿著加有檸檬片的透明玻璃水壺,已經數不清多少次來回李維芯的座位。
兩個星期以來,她就是這樣若有似無地持續惡作劇。每隔兩或三天,選擇下午離峰的午茶時段,製造小小的麻煩,要他過來收拾。
她的手段相當聰明,始終維持在惹人發怒和教人忍氣吞聲的交界邊緣。
餐廳裡的同事們實在很難不去察覺,也曾關心詢問。
「喂……大個兒,你是不是和人家有什麼過節?那位漂亮小姐老是只點一份下午茶套餐,坐三個小時整你啊!」是感情糾紛還是金錢往來?
但林鐵之僅是淡淡地道:
「她只是不服氣而已。」
喔……不服氣啊……不服氣個什麼啊?大夥兒還是搞不清楚狀況。
因為他們是服務業,客人的要求都在範圍內容,也不是忙碌時間來搗亂,就算知曉對方是明目張膽在耍人,還是不能怎麼樣。
「哎喲,安啦!」只有和林鐵之共事多年的廚師老神在在,信任他絕對可以進退得宜。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請問要點些什麼?」拿著點菜單,林鐵之在李維芯翻看menu三分鐘後上前低聲詢問。
因為是針對自己而來,責任自然由他擔待。
「咳……法式熱牛奶和布朗尼蛋糕。」稍稍掩住嘴,她帶些鼻音地道。這兩天氣溫創新高,她睡覺拚命吹冷氣,所以有點感冒了,本來應該在家好好休息,不過她是特地來告訴他一件事的。「鐵金剛,我轉系錄取了,二年級開始,我是法律系學生了。」因為一年級多是共同科目,所以她不需要降級就讀。
他看著她的得意洋洋。她表現出來的就是:很簡單的,唸書對她來說,就是這麼easy的事情。
「是嗎?」他點點頭,寫好點單。「請稍等。」根本沒有感想。
在他轉身走離前,她先發制人。
「我早就告訴過你,我說我一定會轉系,現在我成功了。」她輕慢抬起臉龐。驕傲的自尊就是對這件窩囊事耿耿於懷。
他留步,回答她:
「我也告訴過妳,妳讀什麼系,對我而言並沒差別。」所以,她這般缺乏道理的執念,只是她自己不夠成熟的心態所引起。
原是要來耀武揚威一番,不料又失策。讓她介意這麼久,就像根魚刺鯁插並且如此在乎的心結,卻給他三言兩語雲淡風輕地駁回帶過,彷彿只有她自己一人傻瓜似地去計較。
打從開始就是這樣。他的響應永遠不是她所表達的重點;但是他可恨的說教卻又一針見血地戳破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不過是個長相粗糙,一事無成,二十多歲還在端盤子沒有好工作的貧瘠人種,在金字塔最底端的勞動人口者,有什麼了不起?
就是要整弄他,要他服侍她,最好扯掉那張好像靜靜在看她笑話的臉孔。
蛋糕和咖啡送上來。多了一杯水,和半包印有店徽的衛生紙。
「幹嘛?」她沒好氣地吸吸鼻子。自己又還沒開始使喚他。
「開水是熱的,衛生紙用完我會收拾。」端盤擱於腿旁,他稍微說明後就轉身去做自己的事。
現在是八月底了,外頭是一片艷陽天。大家都企圖在便利商店挖出冰箱裡層比較冰涼的飲料。
之前她來的時候,旁邊櫃子只擺有冷開水,要熱水的話得自己去和櫃檯要……他有注意到她感冒?熱開水是多給的,衛生紙……可以拿來擤鼻涕?
她望著冒著薄薄蒸氣的玻璃杯,好半晌才低低碎念:
「又在假好心。」她就不信,她這麼刻意對付他,他知道卻沒有感覺。
說不定在杯子裡吐口水給她喝呢。
她拿著小叉子戳著棕黑色的布朗尼蛋糕,一手拿起衛生紙,毫不高尚的猛擤,弄出好幾個皺爛的「餛飩」丟在桌面。
「要收拾就給你收,收死你。」看著自己堆出的小山,她開心愉悅。
十分鐘後,林鐵之走過來,在她的冷笑中,把白色垃圾山丘清理乾淨,沒有抱怨也不多說什麼。就像他對待餐廳裡的任何一位客人相同。
「什麼嘛……」無聊。她捧著溫熱的牛奶,往後靠坐柔軟的沙發椅背。
高壯的身影在面前來來去去,就算沒有特別想看,他的一舉一動還是在自己眼裡變得詳細起來。
雖然她是想教訓他,但是這十多天來,他卻完全沒反應。
算了,反正暑假空閒,順便找些廉價的樂子。
時候一到,玩玩就算了,不用跟他瞎攪和,她想要結束時就會結束,沒有讓他像她一樣失控惱火,她不會甘心的。
為自己的行舉重新建立正當定位,吃一口戳爛的蛋糕,她正想把他叫來奴役一番,卻見有個戴眼鏡的青年從門外進入。
「大哥。」青年笑著這麼喚道,然後走近林鐵之。
之後他們簡短交談,她什麼也沒聽到。
「原來他有弟弟……」她望著那方,喃喃自語。
說起來,鐵金剛這個人還滿神秘的。她只曉得他的專長是對她說教、惹她討厭,其它的,一無所知。
不過,那又關她什麼事?
察覺自己似有開始浪費腦袋容量在意起他的嫌疑,她美麗的容顏拉長,即刻刪除心裡所想。
青年許是清楚林鐵之工作時不談私務,僅僅講完幾句就離去,從進來到出門,其間不過轉眼。
「服務生。」她隨即招手叫喚,待林鐵之接近,她蔻丹指尖敲敲桌面,「我還要衛生紙。對了,剛剛那個是你弟弟?他長得很好看嘛,跟你完全不一樣。」一個是斯文俊秀的帥哥,一個是虎背熊腰的可怕金剛。
「我們家兄弟的確都長得不像。」他這麼道。
她是在諷刺嘲笑他!李維芯瞪住他的背影。
他不可能沒聽懂,但就是不隨她意起舞。氣悶地看著他在餐廳裡走動工作,為什麼心煩意亂的總是她自己?
太差勁、太不公平了……
又是一群人上門,才踏進就向林鐵之熱情地打著招呼。
李維芯瞇眼,是原本自己繫上的同學。
只見一行八、九人有男有女,在她附近並桌坐下,好像有看到她,卻又沒理會她。
她自己亦冷漠以對。這沒什麼,她在班上的人緣向來就不好,她也懶得去經營人際關係,因為她篤定自己只在那裡待一年就走人,所以根本無所謂。
「如果開車的話就比較方便……有駕照的人……」
斷斷續續的談話片段飄進她耳裡。
好像是要出去玩,是在講班游的事情嗎?
反正跟她無關,她已經轉系,不是那個班上的人了。
聽著那邊的嘰嘰喳喳,她支頤看著窗外,盤子裡只吃一半的蛋糕被她無意識地分屍成慘不忍睹的碎渣。
林鐵之從更衣室出來時看到的,就是一邊熱熱鬧鬧,一邊她百般無聊的模樣。
「啊!金剛老大,你下班了?來吧來吧,我們都討論好了。」常向他借秘籍筆記的男同學招著手。
他們是先前問過林鐵之的下班時間,所以才來等待的。
因為他們要一起出遊。
林鐵之點點頭,在他們空出的位置坐下。
一道視線立刻直射而來,令他抬眸。李維芯正不知何故瞠大雙眼看著他。
他知道她是討厭自己的,她表現得明顯且確實。她也時常這樣看他,那幾乎都是生氣或瞪視。
但現在,她匆忙移開的目光裡沒有忿怒,卻多了強烈的驚訝。
「金剛老大,那我們就下星期三出發,開三輛車,你負責帶路。」男同學報告他們已經決定的行程。
林鐵之轉眸睇向幾位同學。
「好。」沒有異議。他又道:「謝謝你們。」
「哈哈!謝什麼!金剛老大放心,我們都是自願的,會玩得很開心!」有人笑道。
大家也跟著附和。
林鐵之看著這群熱心的年輕人,微微地,揚起嘴角。
坐在旁邊的李維芯原本是準備要離開了,正要站起身之際,猛然好像見到什麼詭異得不得了的事情,整個人又是霍地愣住。
嘴裡似是念了一句什麼,她回神挺直背脊,就要越過他們這桌離去。
林鐵之心神微動,在她經過之時意外開口道:
「妳要來嗎?」
「咦?」
她停步側首,訝異這奇怪的邀請。
「……不要?」他抬眸睇住她。
她睜大一雙美目。焦點,一直停留在他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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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定是想整她吧?
因為她當個「奧客」虐待他這個服務生,所以他逮到機會就想報仇。
雨傘、漁夫帽、薄外套,防曬油……李維芯把自己弄得像個出土的木乃伊,站在一旁看著大家忙碌。
她相當不耐煩,好像下一秒就有可能走人回家。
說實在的,她也很懷疑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這裡?那天在餐廳裡,她原本因為受個了他們太吵鬧想離開,卻看到林鐵之脫掉服務生制服加入那群傢伙的討論。
真是奇怪!什麼時候他跟大家都混得那麼熟了?她才是那個班上的人!就算現在已經不是了,但是同學們對她不理不睬,然後對一個旁聽人士這麼熱絡的事實,的確讓她錯愕。
她是不好,但他又哪裡好了?好到大家這麼融洽?
更恐怖的是,他居然在同學們面前笑了!
那種、那種溫和的感覺根本就不應該在他身上發生的,他粗魯野蠻沒禮貌又愛假好心,為什麼在別人面前,他不是這樣呢?
他笑得好醜,丑到差點嚇死她。
她……她要弄清楚,她想證明自己也可以在人群中成為重點。那是很容易的,只是她一直都先拒絕別人而已。
對他,她就是存在某種說不出原因的對抗意識。
「可以走了。」
大夥兒幫忙把東西裝上藍色的小貨車,揮汗一呼。
他們今天預定去體驗山林芬多精,與自然為伴烤肉——但那是要把主要任務完成後的享受。
這回他們都是自願軍,自願送些物資去山裡的小學。
「金剛老大!」負責開車的男同學奔近喚道,拿起地圖和要帶路的林鐵之再三確認。
其它人則按照早就規畫好的位置紛紛上車等待,討論完畢之後,駕駛員統統入座準備出發,唯一沒有動作的,只有突然多出並且不在預定計畫裡的李維芯。
要挪出一個座位是件相當簡單的事,但是大夥兒只是開開心心地聊著天,沒人主動關心。
李維芯老大不高興,但是卻又不想讓自己像個被排擠或遭受欺負的可憐蟲落荒而逃。
他們不喜歡她去,她就偏偏要去。等會兒大家就會知道她的魅力了。
「妳坐我的車。」
藍色的小貨車開到她身邊,打開車門,低沉的嗓音對她道。
她用力瞪過去,見到林鐵之手握方向盤。
哼,她才不想坐!為什麼別人坐的都是舒服的休旅車,她就得跟他擠在這只有兩人座的破爛貨車?
她嫌棄得要死,卻還是深吸一口氣,跨上車,關上門,端莊坐正。
車子沒有往前動,他的視線圈套在自己身上。她被看得連頭髮都僵硬起來,用力轉過臉抗議:
「你還不走要幹嘛?」她已經是紆尊降貴地上車了。
「安全帶。」他淡淡開口。
「咦?」
他伸手指著自己身上的帶子,說:
「我在等妳繫好安全帶。」
「啊?」她恍然大悟,因為很少坐在這個位置給人家載。「我、我當然知道!還用你來提醒?」忙拉扯黑色的帶子斜過自己胸前,扣上掃環。
發現兩人的座位太接近,她用自己的手提包塞入中間空隙,並且整個人靠窗邊挪動,劃好自己的領域後,像個公主般稍抬下巴。
他多看她一眼,才道:
「走了。」
週遭景物開始往後倒退,接著有十五分鐘的時間他們兩人沒有交談一個字。看到要從交流道上高速公路了,她才在想目的地是在哪裡?
剛剛好像有聽到是去中部?中部哪裡?台中嗎?
她開始覺得時間好像難捱起來。
偷眼瞅著他專注路況的側臉。缺乏特色也不夠英俊的長相,還是有種討人厭的正經,反正他笑起來只是更加難看……
她忽然睜大眼睛,伸長脖子,驚訝道:
「你有愛哭痣!」語氣彷彿哥倫布發現新大陸。
他的右臉頰靠近眼角處,有一顆小小的、不明顯的黑痣。如果是女孩子擁有,那是性感又可愛,可惜長錯在一個粗獷的大男人臉上。
林鐵之略帶停頓地睇她一下,隨即繼續認真駕駛。
「妳覺得很有趣?」依舊不是什麼特別的感想。
「咦?」她霎時脹紅臉坐正,狼狽嘴硬道:「一顆痣而已,哪裡有趣?我只覺得長在你臉上丑斃了。」以為自己是性感艷星啊?嘿。
「原來如此。」對於她表現出來的厭惡,他始終都是以一種太極拳的迂迴力道來處理。
愈是這樣,她就愈覺得自己在他眼裡,似乎比現實幼稚十歲。
她討厭被人看扁。所以她成功轉考法律系,自此沒人會輕瞧她。
只要想到他把她當成不解世事的小朋友,她就覺得不爽快,偏偏自己有太多失敗被他遇見,幾乎是鹹魚翻不了身。
窗外太陽射進,她煩躁地要把前方的遮陽板翻下來,沒料裡面夾有一堆紙張,她才動手,就劈頭散的到處都是。
「啊呀!」她嚇了跳,不覺驚呼一聲。「你、你不要亂塞東西好不好?」可惡的傢伙,竟敢放暗器暗算她!
他從後照鏡看著她的手忙腳亂,「……這是我跟公司借的車。」
「公司?」她抓起其中一張紙看,原來全是貨單。「你不是端盤子的嗎?」她悶氣說。
「我有兩個工作,晚上會開車送啤酒。」他簡單說明。早晚負責送貨的員工不同,使用這輛車的人不止他一個人,那些自然也不是他放的。
她一撥頭髮,哼道:
「都是些不成大器的工作。很適合你。」當一輩子的工人。她辛苦彎腰將那些單子全部撿好折好,卻看到有張漏網之魚掉在他腳邊。
他一雙健壯的長腿包裹在牛仔褲裡,控制著煞車油門離合器,紙片就在那中間,她、她怎麼撿?
臉一熱,她隨便將貨單塞到置物箱裡。不管了,他家的事。
想想,若非他看起來很窮酸,其實這種壯男型的男人很受某個年齡的成熟女性青睞吧?
當然那不包括她。
她欣賞的是身高一百八,面貌斯文帥氣,學歷至少碩士畢業,而且還要有前途的對象。因為她自己的條件很好,所以開出很多條件也是相當合情合理的,除此之外的她才看不上眼。
也因此,過去的十八年青澀歲月裡,她沒有交過男朋友。
要找就要找最好的。她原是想在法律系找到菁英的男友,或者延伸至醫學系、電機系都可以,上等人跟上等人總是在一起的。可惜當初自己落榜,不過很快地,她就要轉去法律系重新再來。
她有些出錯的人生道路,一切都要導向正軌了。
突然心平氣和下來,她偏過頭望向遠方山景,沒有再說話了。
兩個小時後,脫離高速公路往山路走,彎彎曲曲的道路讓她耳鳴更想嘔吐,林鐵之雖然告訴她塑料袋放在哪裡,她卻硬是「衿」住。因為那會讓她回想起自己吐在他身上的醜事。
所以,當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她臉色發青,嘴唇泛白,由好心純樸的當地老師扶到教室裡休息。
鄉下地方沒有冷氣,她躺在椅子上吹電風扇吹了半小時之後才慢慢好轉,聽得外頭一片人聲,她悄悄掀起覆蓋在自己臉上的冷毛巾觀看。
剛好是紫外線最強烈的時候,一群膚色黝黑的小學生在大太陽底下開心歡笑,閃爍著他們潔白的牙齒,拿起一樣又一樣從貨車卸下的物品,新奇又期待地睜著大眼睛。
那些其實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二手的衣服、二手的桌椅,已經要被汰換的計算機……是屬於過年大掃除會被清理丟掉的廢棄物。
但是在小朋友和學校眼裡,在這種物資缺乏的山上,每一件都是能夠再利用的恩惠,每一樣都是大哥哥大姐姐帶來的美妙禮物。
那是林鐵之和大家搜集來的。他們請朋友捐,自己從家裡拿,整理出各種會被需要的物品,迢迢送到這偏僻的山中來。
這種事情,不是什麼某某關懷基金會在做的嗎?還要請記者隨行採訪做成專題節目,打出專戶帳號請大家多多捐錢,也許過程中還會被黑心缺德的人污走一半;比較起來,這樣的方法,或者更能將心意送達吧。
「真是貧乏的地方……」她環顧著只有幾張桌椅的小小教室。剛剛聽那個老師說,他們全校高年級只有五個學生呢。
這麼偏遠的地方,誰會來注意?大概也只有林鐵之和他弟弟吧。
會到這裡,好像就是因為他某個弟弟之前獨自環島旅行時曾經來過,把缺乏的情況記下了,回家之後又跟林鐵之提起。
林鐵之本來要自己來,結果被同學們知道了,基於平常的筆記恩惠,就紛紛主動幫忙。
現在該不會流行假好心吧?李維芯暗哼一聲。那些同學,除了投機取巧之外還滿懂得回饋人情的嘛。
窗外傳來琴聲,她疑惑地坐起身。木頭並的小椅子實在讓她腰酸背痛。
沿牆移步定出去,她打量這棟迷你小巧的校舍,下意識地循著琴聲而去。站在低年級的教室外頭,她傻住了。
因為,在彈琴的人……是林鐵之!
只見他一雙大掌在老舊的風琴琴鍵來回跳動著,一首首兒歌就這樣徐徐流瀉而出。無所謂什麼動人水準,光是他會彈琴這件事就足夠嚇壞她了。
他這樣的人——這樣看來粗糙的人,他根本也沒有那樣的氣質——怎麼會這種優雅的樂器?就算只是簡單的曲調,還是很怪異啊。
乾淨修長的手指緩慢與黑白顏色交錯,隨之而來的音符飄過耳邊。他雖然仍舊那樣面無表情,整個人看起來卻變得柔和了,可能是錯覺而已,但是她卻沒有辦法轉開自己的視線。
他應該、應該不是這樣的嘛!
林鐵之察覺她的存在,先是偏過首看著她,隨即輕輕停手。一群打地鋪睡午覺的小小孩們就在他殘留的琴聲裡安詳沉睡。
看到他走出來,她莫名緊張說道:
「你居然會彈琴。」
「然後?端盤子的不應該會彈琴?」他站定在她面前,垂眸凝睇。
他這麼主動且接近的注視還是頭一遭。不曉得為何,害她心臟猛然跳了好大一下,差點跑出胸口了。
「我沒這麼說。」不過有這麼想。
她不自在地撥弄頭髮,介意自己是否儀容不整才引他側目。
「我只會最基本的C大調。」還是在看她。
誰管C還B大調?
「做、做什麼?」她不肯認輸撇開視線,於是和他大眼瞪小眼。
「……沒什麼。」他越過她,然後走到車旁,回來手裡多了一瓶礦泉水。「妳要多注意補充水份。」直接放入她懷中。
李維芯不得下伸手去接,拿著那瓶礦泉水呆愕,一瞬間閃過的溫暖思緒那麼似曾相識。她總是受他幫忙的。
或許,或許他是個細心的人;或、或許他也不是那麼地……討人嫌。
說不出心頭什麼滋味,只是突然有一股若有似無的莫名抗拒。
「啊,我……」不需要他的關心。她正想這麼說,卻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腹鳴給打斷。
咕嚕嚕嚕。
發現那的確是從自己肚子發出的聲音,李維芯瞬間爆紅雙頰,死命瞪著地上,再也沒有那個臉直視他。
「他們已經開始烤肉,妳餓的話多吃一些。」他沒有體貼地當作聽不到,只是正經八百給與誠懇意見。
「不——不用你管!」
她跑回教室吹電風扇,死命維持住自己身為美女的最後一絲衿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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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車引擎聲吵醒了她。
李維芯一睜開眼睛,就發現自己居然在回程的路上睡倒了。
好像只瞇了一下下,外頭天空卻整個黑漆,表面呈現的時間也令人驚訝。
「這麼晚了。」她有些失聲。
怎麼回事?她只記得天氣熱得她什麼事都不想做,原訂要輕鬆成為同學焦點的偉大計畫全數被她遺忘:至於林鐵之,則是什麼都做得好好的,搬東西、裝計算機,甚至烤肉生火把炭燒紅……可靠到連老師小朋友都崇拜他到不行。
他根本就是便利商店,沒有事情不會的。後來還拿了一盤吐司夾肉給她,她卻蒙住臉假裝不曉得,但是因為太餓了,只好趁他沒看到然後委屈吃掉,一直到要起程回台北了,她都好像中暑般昏昏沉沉,一上車吹到冷氣就睡翻過去。
「妳醒了。」他轉進巷弄,熄火後拉起手煞車。剛剛好也到了。「下車。在這裡等一下。」他說。
「這裡是哪裡?」好像是學校附近的某條路,一時間認不太出來。「喂,我問你這裡是哪——」她甩上車門一轉頭,才發現他不在身邊。
微微一愣,她又試探地出聲:
「喂……喂!鐵金剛!」巷子很暗,暗到她覺得那邊的角落好像藏著什麼黑影。「喂——」她心慌呼叫。其實從上次Pub那件事之後,她就不敢晚上出門,有些陰影在她心裡,還沒有那麼快消失……
一股悚然從背脊竄起。她受不了地喊道:
「可惡的林鐵之!」怎麼丟她一個人在這裡?不負責任!
「我在這裡。」
立刻響起的低沉響應讓她嚇得轉過身,結果一頭撞上他的胸膛。
「痛……」李維芯剎那沒有像以前那般想到什麼汗臭噁心,只是忍不住咒罵他的胸部是石頭做的墓碑,最好刻上他的名字。「你幹嘛突然消失突然出現?」撫著額頭,她火大控訴。
林鐵之抉住她手肘,動作極輕。待她站穩才放開。
「我去還車鑰匙。」就在旁邊的後門而已。可見她剛才沒仔細聽他的話,也沒注意到。「晚上有人要用。」他說明。
還車鑰匙?對了,他說那是公司的車。
「那……」她怎麼辦?
「太晚了,我另外和同事借了機車,送妳回家。」他走向一團黑裡面,然後牽出一輛125的摩托車。「走吧。」將安全帽遞給她。
雖然大眾交通工具還有班次,但她的確並不想那麼晚一個人回家。可那頂安全帽又醜又髒,她還真怕自己戴了長頭虱。
沒有接過,她再次在心裡把他罵得體無完膚。
林鐵之瞅著她,然後從口袋掏出自己的皮夾,有點舊,有點破。他取出身份證,放在椅墊上。
「妳如果怕我會對妳做什麼,就拿出手機報案。」他將自己的安全帽戴好,方正的臉龐被隱藏在擋風罩後頭。
「什……」她瞪著那張國民身份證,說不出話。
她並不是、並不是怕他做什麼啊!她還擔心他讓她單獨坐車,不肯載她回家呢……
這個想法冒出的同時,她大吃一驚。
已經不能否認了,自己其實對他真的有某種程度的信任以及依賴。
什麼時候開始,又,怎麼變成這樣的?!
她好辛苦才忍住心裡的波濤洶湧,臉龐燥熱。
「妳還是不願意?」林鐵之問道。
「我……」她回神過來,用力一把抓起他的身份證。「誰說不願意了?我才不怕你!」她也不知道自己發什麼怒,氣呼呼地拿出手帕,墊在安全帽裡面,然後不幹不脆地戴上頭。
有的男人只被抓住腰部就認為女孩子愛玩又淫亂,李維芯不想自己被看輕,於是,她跨上後座,先把包包放在兩人間佔位,探手就要抓著後頭的把手。
東摸西摸,卻怎麼也沒摸到那應該存在的東西。她低頭往後一瞅,原來兩側給後座者抓扶的把手斷掉了,只留幾顆螺絲釘在那裡。
「有沒有搞錯……」她錯愕喃念著,不瞭解怎麼有人可以把那種東西拔斷?頓時坐不穩,兩隻手又不曉得放哪兒,她有些侷促惱怒了。
林鐵之發現她的不知所措,道:
「妳可以抓著我的褲腰。」見她似乎拖拖拉拉,他直接催油門上路。
「啊、喂!」李維芯沒有準備,差點往後倒,連忙捏扯住他的腰間衣布。「太危險了,我會摔下去的!」風聲呼嘯,她拉大嗓門抗議。
他開車的時候,明明就很平穩。所以她才會睡得那麼熟。
「妳再不抓好,就真的會摔下去。」他的衣服不多,也不想被弄壞。
她當然不會跟自己過不去。趕快扣住他牛仔褲的皮帶環,果然比拉著薄T恤來得穩定多了。
好吧、好吧,保持距離很容易的,只要他別亂衝亂撞,他們的背和胸絕對不會有機會疊在一起。
「鐵金剛,你可別故意緊急煞車。」她半點甜頭都不會給他的。
「我對小妹妹沒興趣。」
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也能感受到他講這句話時的冷淡。更顯得她剛才說出的話,只有「臉上貼金」四個字可以形容。
因此,她一把惱羞成怒的火熊熊炙燒起來。
「什麼小妹妹?我說過我叫李維芯!」到底有沒有在聽人家講話?沒禮貌的傢伙。
通常,到這種程度的時候他就停止了,常常害得她感覺自己的怒氣非常無謂。可是,這次他卻出乎意料地開口反問。
「……明治維新的『維新』?」
「嗄?」她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在逆風中用足以穿越全罩式安全帽的音量,朝他大聲道:「才不是!是燈芯的芯!草心『芯』!」還沒喊完就紅燈,她吼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覺得好像整條馬路上的人都聽到自己的咆哮了。
林鐵之側首,微微揚起嘴角。
「是嗎?」
「你……」她有瞬間的忡怔,因為他難得一見的笑意。
他的眼睛好清澈,黑白分明的。帶有折痕的眼角處輕輕地彎了,不是那麼明顯,但在剛毅的線條裡卻陪襯地相當柔和。
隔著安全帽的擋風罩,她還以為自己眼花看錯了。
他深黑的雙眸,好像會說話……
林鐵之卻沒給她多加觀察,一下就轉過頭,道:
「妳還沒說妳住在哪裡。」
由朦朧中醒神過來,她面紅耳赤。拉長脖子東張西望,碎念道:
「走錯了,你不早說!不是這邊,方向反了,浪費我寶貴的時間……」她用憤愾的語氣,掩飾某種突然嚴重干擾到自己的情緒。
她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趕緊推翻和拒絕那樣的顫動。
十幾分鐘的路程,他始終保持不會太快的時速,也真的沒有藉機佔她便宜。更稀奇的是,不像平常那樣寡言不理她,居然有兩次自己開口。
大概,他是因為避免她有所恐懼,所以才在路途中這樣和她交談。
他……可能也算是個不錯的……好人吧……
但是,這可不代表她對他的定位有改變。
李維芯在心底頑強反駁。捏著他的身份證,前方寬厚的背影填滿視野,她連手心都熱起來了。
他仍然是個討厭鬼。
而且還讓人討厭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