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的奇怪法?鼻子尖尖的,鬍子翹翹的,還拿著根釣竿?」
郎彩瞪他一眼。「拜託,那是波爾先生好不好。我老師才不是那種奇怪法。他可是個美男子呢。」
「美男子?」江雲冰不太相信地道:「可從你的描述裡,我怎麼感覺他好像是一個很詭異的老頭子?」
「會嗎?他是有點怪沒錯,幽默感也有點異於常人……」
「你知道嗎?」他伸手按了公車的下車鈴。「是下一站下車沒錯吧?」
「嗯。」郎彩蹦蹦跳跳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知道什麼啊?」
「其實你形容的那位很奇怪的老師,跟你給我的感覺很像耶。」還不僅只是一點點像而已。事實上,他懷疑郎彩個性會這麼怪,極有可能是被她的鋼琴老師教壞的。教育真是人格養成裡不可輕忽的一環啊。
「哪裡像了?」郎彩大叫著跳下公車。「我跟他才不像!」
「見了面就知道了。」頓了頓,他回過頭問:「你有跟他說會帶人拜訪他嗎?」
「不用說。」她笑。「他不會介意的,」
「希望如此。」還是不太放心。但他的確很想見見這位把郎彩教得這麼好的鋼琴老師。
幾個拐彎轉角後,郎彩道:「到了。」
冬末時,郎彩接到訊息,知道她的鋼琴老師從巴黎回來,立刻拉了親親男友跳上捷運,再轉乘公車,奔往淡水小巷裡的這棟平凡的白色小屋。
從屋外看不出來主人在不在家。郎彩從背包裡掏出一串鑰匙,拿起其中一根,打開了白屋大門。
屋裡很靜,不像有人在的樣子。
江雲冰有些拘謹地跟著郎彩走進屋裡,而郎彩則已踢掉鞋子,丟開背包,在迷宮似的小屋裡左轉右拐,直奔屋裡唯一的一台鋼琴所在——
「哇,親愛的,想死你了!」一見到鋼琴,她便立刻飛撲上去。江雲冰立刻知道那就是郎彩口中那台對她來說十分重要的鋼琴。
鋼琴就放在一扇落地窗前,窗簾拉開了一半,午後的陽光透了進來。窗外則是淡水河,水波在光線的折射下,在黑亮的琴身上映照出粼粼波光。
同樣是出自著名廠史坦威的鋼琴,其實外型看起來都大同小異。音色大多也是相近的,只有極好的耳力才能分辨得出兩台同廠鋼琴間的細微差異。
郎彩已經掀開琴蓋,固定好頂蓋和支撐架了。她坐在磨舊了的琴凳上,眼神愉快地看著他說:「安東尼,我彈我最心愛的鋼琴給你聽。」
江雲冰走了過去,卻在看見雕刻在琴身側面的英文縮寫時,楞了一下。
J·C……
他走到鋼琴旁邊,伸手撫摸著那在歲月的善待下依然可以辨認的刻痕。這是……
「安東尼,你怎麼了?」
「這是……」他猛地抬頭看著郎彩關切的眼神。「這台鋼琴是我媽媽的鋼琴!」不會錯的,爸爸鋼琴上的英文縮寫是S·K,媽媽的則是J·C,兩台鋼琴的型號一樣,他不會認錯。只是媽媽車禍後,一氣之下將她的鋼琴賣給了中古商,J·C的下落自此成謎,他再怎麼樣也想不到會在這裡看見它……
「呃?」
「彩,你的老師是……」
「到了也不先打聲招呼,還是一樣沒禮貌啊,丫頭。」一個宏亮的聲音在玄關處響起。
郎彩轉頭看向右後方,眼神為之一亮。「哈羅,雪金老師。我以為你不在呀。」
雪金老師?!江雲冰的肩膀為之一僵。
「我在睡午覺好不好,你不知道老人家都喜歡睡午覺的嗎?」紀雪金慢吞吞的從玄關處走了過來,最先現身的是一雙拖鞋,其次是一頭亂糟糟,黑裡夾著銀絲的發,最後才是那雙帶著挑釁與詼諧的眼睛。
只不過那雙眼睛在看見站在郎彩身邊的年輕男人時,帶著笑意的臉猛然一震。
「小冰……」紀雪金有些沙啞地喊了一聲。
江雲冰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怎麼反應。這麼多年沒見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一點兒也沒變,只除了黑髮上增添了幾絲銀絲。然而他卻已經從孩童長成大人了,他這個缺席的父親怎麼還有辦法認出他?
父子倆隔著幾公尺的距離遙遙相望著。
老師認識安東尼嗎?郎彩看了看紀雪金,又回過頭來看了看江雲冰。但仍然找不到他們的相似之處——除了都是美男子以外。
所有曾經聽過的故事在她腦中迅速地排列組合起來。啊,有了!
彷彿過了一千年那麼久,江雲冰才開口道:「好久不見了,爸爸。」
「爸爸?!」郎彩詫異地掩住嘴。原來不是前世失散的忠狗與主人啊。
看來安東尼比較像媽媽喔。要不然說他們是父子,可能沒人會相信喔。
紀雪金尷尬地笑笑。「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他還沒準備好見兒子啊。
「這麼多年來你為什麼不回家?」江雲冰抖著聲問。
紀雪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兒子的問題。
當年江薔霓把他趕出家門後,他為了找回江薔霓的鋼琴,從台北一路追到台南,後來又從國內追到國外,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國內,最後終於在一所孤兒院裡找到江薔霓那台被轉了好幾手的鋼琴。
他原先希望江薔霓氣憤的心情能平復下來,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情況只是更糟。在他能彈琴的時候,她不能。他們在鋼琴上的默契已經變成了過去式。江薔霓一看見他心理就不舒服,因為那場車禍發生時,他正是駕駛那輛車的人。結果他毫髮無傷,江薔霓卻得終止她的鋼琴家生涯。她把鋼琴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她認為,不能彈鋼琴的她,就不是完整的她了。
他們無法再在一起生活。他只好離開家,遠遠地看著他們母子倆,無法接近。
然而他從沒錯過兒子的任何一場比賽。當他看著江薔霓把江雲冰教得那樣好,看著他站在國際舞台上發光發亮時,他深深地為兒子感到驕傲。但是他無法靠近他。
紀雪金向來能言善道,但在兒子面前,所有的幽默感和口才全都不見了。他能跟他兒子說,他這個老爸是被他媽媽一腳踢出來的嗎?
「你知不知道……媽媽每天都在想你?」他撫著鋼琴側面那兩個英文縮寫。「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薔霓……想他?兒子也想他?紀雪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這麼說,他們是原諒他嘍?正要上前給兒子一個大大的擁抱,誰知江雲冰又道:
「我真恨你。」
然後,紀雪金就僵成了一尊化石,才要張開的手臂又垂了下來。
「小冰,實在是很對不起……」
郎彩坐在琴凳上,雙手撐著下巴,眼珠子滾來滾去地看著這一對奇怪的父子。
「你看,安東尼,我就說我這個老師很奇怪吧,雖然他沒有尖尖的鼻子,手上也沒有拿著釣竿,可是他明明想回家卻不敢回家,明明想抱抱他的寶貝兒子卻又沒那個膽,明明心裡難過得要命,還拚命故作瀟灑。我覺得他比我上回見到他時還要奇怪呢,你覺得呢?」
紀雪金前所未有的脹紅了臉。
但江雲冰眼裡仍然結了一層冰。
唉!「我說老師呀,」郎彩又說:「你確定這傢伙真的是你的兒子嗎?要是認錯了人可就糗大了,十幾年沒見面了是不是?你要不要靠近一點檢查看看?畢竟這實在是滿令人懷疑的,哪有兒子見了老子像見仇人一樣?還是你們家的人流的血都比較冰?」
江雲冰的眼神瑟縮了下,不再需要更多的鼓勵了。紀雪金已經大步上前,用力地抱住了他的兒子。父子倆一般高,兩棵大樹合抱的姿態有些惹人發笑。
「我不原諒你。」江雲冰堅持地說。卻沒推開父親的擁抱。
「老師啊,你要看清楚啊,他真的是你兒子嗎?」郎彩在一旁呼喊著。「你們長得實在一點都不像耶。」
紀雪金緊緊抱著兒子僵硬的身體。「沒關係,沒關係。」
「老師啊,你怎麼那麼沒志氣啊,什麼叫做沒關係?」郎彩搖搖頭道。
實在受不了郎彩在一旁不斷地煽風點火,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瞪向她。「郎彩,閉嘴!」
郎彩一臉受傷地道:「哎喲,忠言果然逆耳啊……」
她微笑地轉身面對鋼琴,讓「藍色多瑙河」的旋律溫暖這冬日裡的每一處角落。
紀雪金靜靜聽著郎彩的鋼琴。十分訝異她的鋼琴精進的速度。真不知道這個他無意中發現的女孩,未來會走上什麼樣的路?
他建議她讀音樂學院,她不依,自己考了外文系,還拿獎學金。也許,他得再跟她談談,看著一個天生適合彈鋼琴的人埋沒自己,總覺得有些可惜。
郎彩,這女孩,其實很像他自己……過去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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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淡水,搭上捷運後,郎彩問:「其實你是嫉妒我的吧。」
一直沉默不語的江雲冰猛地抬起頭來,看著郎彩的臉孔,不由得點了個頭。
「嗯,我是嫉妒你。」他承認地道:「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你身邊教你彈鋼琴,而我卻為了無法超越他而苦惱,實在有點不公平,但是……」
「但是?」
「但是我很高興他出現在你的生命裡。」
「嗯?」為什麼呢?
「你是我永遠的對手。彩,我要彈得比你好。」
「真的?」好榮幸。
他捉起她的手端詳著。「你有一雙好手。將來與我一起站上國際舞台,如何?」
郎彩眨了眨眼。「你什麼時候決定的?」
「沒有很久以前。」是郎彩點醒了他。當他發現他又開始可以想像自己站上國際比賽的舞台時,他便知道他可以再一次喜歡自己的鋼琴。
「如果我說不呢?」
「那也沒有關係,但是有個好對手會是一件很棒的事。」也許王潤芳說的沒錯,正是因為有競爭,鋼琴才會有趣。
郎彩回過臉,看著坐在對面的陌生乘客。「讓我考慮看看。」揚起唇。「不過,有件可以確定的事是,不管以後會怎麼樣,我們可是以結婚為前提在認真交往的喔,那是與鋼琴截然不同的兩件事,你同意嗎?」
「鋼琴不也是你的一切?」
「是一切啊。」她笑說:「不過在我看來,人的心可以狹窄到容不下一粒沙,但也可以廣闊到像是多啦A夢的百寶袋一樣,只要自己願意,什麼東西可以一起放進去。鋼琴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心裡還有很多同樣重要的東西,比如說朋友啊,比如說你……」呵呵,害羞地看了他一眼。「你同意嗎?」
他深深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兩件事情我都同意。」
「那……我以後就好命了。」很夢幻地想像著美好的未來情景。
「怎麼說?」
「等你以後變成國際知名的鋼琴家,要辦音樂會時,我就可以幫你賣門票兼收錢啦。」掩著嘴竊竊地笑了笑。「我的數學還滿行的喔。」
「郎彩。」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有!」習慣性地高舉起右手。嘻嘻一笑。「什麼事?」
他很輕、很慢、很清楚地說:「等你開始認真的時候再通知我。」
「安東尼……」郎彩沒有很久就投降了。「我真的有很認真啦,你相信我……」
「我不叫安東尼。」
嗚……「雲、雲冰……」嗚嗚嗚……下次不敢了啦。她真的真的是……認真的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