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有這麼明顯嗎?」我笑著拍球,抬手扣籃。
「氛圍不一樣了哦。」
「阿吉自己還不是,和你的夥伴們也都處得很好嘛。」
「我們人多勢眾嘛。」吉田開朗地笑道。
事務所的小輩藝人裡面,我最喜歡的就是阿吉。阿吉所屬的十三名成員的團隊,確實因為人數最多,而有種團伙的架勢。
男生們聚在一起總有種不同於女性團體的集體氛圍,彼此有種不需要語言也可以意會的夥伴意氣。
可能從小和他們長在一起的緣故,我對女孩子應該怎樣、怎樣一類的事,反而全無概念了。
「不高興就吼出來,有麻煩就打架。打完之後哭了痛了,下次見面,照樣還是好夥伴。」
阿吉的說法,讓我有隱約地羨慕。因為我和信秀沒法這樣。可以彼此發脾氣任性,但不可以真正爭吵。
一旦遇到非要爭吵才能解決的問題,大概就完蛋了。
——總是隱隱有這種感覺,所以我不想和信秀爭執。
「吶,阿吉。」我低頭綁緊鞋帶,「要是我和信秀先出道,阿吉會不會生氣。」
「不會的。」阿吉露出保證般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背。
這樣就好,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了。前輩們大都很寬厚,雖然特別注重所謂前後輩之間的禮儀,但還是蠻照顧我們的。後輩嘛——暫時沒份說話。同輩之中……只要阿吉他們挺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就像為了證明我的想法實在天真一樣,接到了正式的出道通知的幾天後,和阿吉一起逛街買東西的我才返回宿舍,就聽到一陣吵鬧的喧嘩。
「憑什麼是你們先出道啊?」
「對啊,同輩裡面你們最年輕了。」
我和阿吉打了個眼色,聲音像來自一直與我們沒什麼交往的幾個藝員。從走廊的拐角望過去,信秀冷冷地揣著口袋,斜靠在門框上。那個冷峭的樣子我很少見到。
「有問題找社長說。」
「抬後台壓人哦。」
「被別人壓太久,所以才喜歡拿腔拿調吧。誰不知道你……」
難聽的雙關語,在我耳中自動消音。我只是望著信秀因緊握拳頭而擰起青筋的手臂。
「不要——」幾乎在開口的同時,信秀已經飛撲了上去。全是年輕人在的地方,很容易因為一點火星引發混亂的戰局。「喂喂!都冷靜一點!」
我跳來跳去地試圖阻止。
「煩死人了。」
一個手肘猛然拐到我的眼睛上面,太陽穴驀然眩暈。我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後背重重地磕在牆面,牙齒下意識地合閉咬破了嘴角,立刻嘗到了腥鹹的味道。
「秀樹!」
吉田硬是衝入人群,用力抱起我。因為吉田的參戰,吉田的隊友也自然加入了我們這一邊。
管理員的大嬸跑去通知了住在宿舍最年長的前輩。
對方大罵了全部人之後,將這件事壓制了下來。
「為什麼不能說出去?他們打傷了秀樹!」
信秀在房間裡焦躁地走來走去。
「你們馬上要出道了,讓社長知道你們惹事不好。」吉田坐在床邊,幫我換上新的冰手巾。
我用手巾壓著被拳風掃破的眼角,痛得抽氣,卻含混地說:「對啊,沒什麼啦。這種小傷,只是有點腫而已。過幾天就好了啊。」
可是信秀還是有種絕對無法平息的怒氣。
「不要理他們啦。沒有才能的人天生就會嫉妒有才能的人。」吉田笑著勸導信秀,「大家都不容易,都想出道,所以才會有這種紛爭。」
最後這句讓信秀的心一下子軟了下來。
我知道的,他一向都是個嘴硬心軟的傢伙。
當時我以為,這件事就會這樣過去。
如果不是那天晚上,我非要去清洗被血弄髒了的襯衫。
「髒就髒了,你穿我的好了。」
「我才不要。」扁扁嘴,我幹嗎要穿他的衣服。
「那……我去洗好了,你還是躺著吧。」
「我……我才不要。」這一次是有點害羞,就算是搭檔,也不想讓信秀為我做這種事。
「都說沒事了,只是挨了一拳而已。你挨的拳頭才多呢。」
「我都沒有被打到臉啊。」
「哼,那又不是你的技巧好,是因為你長得高。」
兩個人夾著幾句拌嘴,最後還是信秀陪我一起到洗衣間。洗衣房的燈泡像要壞了,一眨一眨地帶著宛若身處水底的昏黃。狹小的空間裡,後背緊貼著有濕度的牆壁,因為無事可做而相互看著對方臉腫腫的模樣,不由得相視傻笑。
「有人來了……」
明明沒有做任何壞事,卻突然覺得有點心慌。
信秀拉住我的手臂,向為了讓步局平整而把自動洗衣機往前推出一塊因而空出的隙縫中躲去。
世界變得狹小了,狹小到只能容納我與信秀兩個人。
挺直的鼻子變得更加挺直、漆黑的眼睛變得越發深邃。忽然好想知道這雙眼中所映出的「秀樹」,又是怎樣的存在呢。手腕被緊握著,信秀的發上傳來清涼的幽香。讓人覺得舒適,讓人想要靠近。睏倦似的把頭擱在信秀的肩膀,玩弄著他那頭已經垂過肩膀的長髮。
「……所以說啊。」夾雜著笑聲的談話令我和信秀驀然抬頭。
「終於給了那小子一點教訓。」
靠在洗衣間門前聊天的人,是宿舍裡最年長的前輩。
「你也真夠壞的,還跑去勸架訓人,明明就是你教唆那幾個小輩打他的。」
「出道之後就是敵人,是競爭者。看到就覺得不順眼。」
「因為籐木信秀長得比你帥吧。」
「帥有個屁用。」
搭在我手腕上的手指,指腹變得更加冰冷。我因不可置信而瞪大的眼睛,也充滿了動搖的神情。
平常一本正經的前輩,以前還算是疼愛我的前輩,看起來爽朗又正直的前輩,竟然是他讓人去打信秀?
我簡直拒絕相信有這種事,可它偏偏已經無法拒絕的發生在我眼前。
就好像我曾經天真幼稚地認為,加入演藝圈是個好玩又有趣的打工遊戲,卻在之後成為拯救我家人的生存手段。
「混、混蛋……」
被打了一點也不要緊。我和信秀都有可以忍耐疼痛的堅強。可是,我們都很討厭信任感被欺騙。
這一次來不及阻攔,也一點都不想阻攔了。
我看著信秀的拳頭打上了前輩的臉,打掉那個洋溢著虛偽溫情的笑顏。
我感到害怕,不知道誰是可以相信的人,誰不是可以相信的人。就連吉田是否真的站在我這邊,突然也再也沒有自信了。
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信秀。
我想相信的人只有信秀。
我才不管和信秀打架的人究竟是前輩還是同輩。欺負信秀的話,就算是全世界也想要與他們為敵。
所以……我也加入了戰局。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架呢。
結果就是……
「出道取消。」
一直在我眼中是搞笑派的社長的臉,這一次嚴肅得讓我想要哭泣。
「不是我們的錯。」不服氣地說著。
「男人需要的是忍耐力。連這點毅力都沒有,怎麼可以出道。」社長的回答,似乎是在說,真相怎樣並不重要。
幼稚的我,找不到反駁的借口。而信秀的表情,卻受到很大的衝擊。
「你們太受寵愛了,所以才會發生這種事!」
太受寵愛了嗎?
眼淚終於掉出來了。
被工作人員罵、被前輩打、辛苦地奔波在學校和事務所之間,雖然家在東京,卻連回去的工夫都沒有。不停地做這做那,就算累了,也常常被前輩們支使著買東西。在電視台的公用休息室裡,有時沒有位子只能站著。忍受著化妝師粗暴的化妝手法,還被抱怨說為什麼長著青春痘。不管看到什麼人都得微笑,很累很累也要做出清爽的表情。
這樣的我們……還是太受寵愛了嗎?
我哭著被信秀擁入了懷裡。
「傻瓜……別哭了。」
「可是,出不了道了……」
「傻瓜,又不是永遠不讓我們出道,社長只是暫時延遲了日期,讓我們反省而已。」
「可是……」我哭得很傷心。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難過,就是無法停止這個淚水。
微涼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從顫抖的眼瞼,到凝聚著眼淚的微翹的下巴,最後安撫一樣落在我的肩背,像抱著年幼的孩子一樣反覆輕輕拍打。
十七歲的籐木信秀,就像要發下誓約般地鄭重承諾:「……以後再也不衝動了。以後,會保護秀樹,再也不做害你難過的事了。」
為什麼我要由你來保護啊?
覺得不服氣,卻又覺得肯有人對我說這種話,有點隱隱的害臊和開心。
雖然委屈,我卻並不後悔。我想要打那個討厭的前輩,因為他說了過分的事,他說信秀的壞話,不可以原諒……
信秀是我的搭檔。
信秀是我的夥伴。
就好像是我的一部分那樣。沒有辦法很好地總結這樣的感情,就好像因為一直以來站在我身邊的人都是他,而不需要有任何選擇任何猶豫就可以付出那樣。向他要求疲憊時讓我依靠的肩膀,我也給他同樣堅強的支持。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任何事,就算挨罵,接受懲罰,也是兩個人,始終是兩個人。
——就像共命運的珊瑚蟲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