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發了兩三張唱片,漸漸打開市場,有了屬於自己的擁護群。公司自然而然地開始策劃我與信秀二人的演唱會。
「我也可以參加舞台設計嗎?」
有社長、經紀人、製作群參與討論的會議快要結束前,一向並不多話的信秀,從抱著手臂的坐姿中抬頭,忽然表達了他的想法。
「嗯?」詫異的聲音無防備地洩露自我的嘴唇。下意識地望向信秀,他正抿緊端肅的嘴唇,認真地凝視社長。
「信秀有興趣的話……當然可以。」
看似輕簡的對話,不露任何痕跡地結束了。
跟隨大家離開會議室,故意拖拉地走在最後,我看著信秀,忽然變得有點不知要怎樣開口。
「想問什麼?」
「沒……什麼。」
即使不需要言語上的溝通,我也能夠瞭解信秀內心的想法。但是有些事,是不是還是應該要說出來呢。我在很久以後,一直這樣暗暗地悔恨著。
就算兩個人心意相通,偶爾,一定存在必須說出口才會安撫消除的不安隱患,否則,語言這樣事物也就沒必要存在於世界上了。
從那時開始,信秀很積極地參與各種不屬於IDOL的工作。偶像只要在幕前唱歌跳舞就好了,但是信秀,似乎並不滿足僅只於此。
「會被拋下吧……常常這樣想呢。晦暗的心情,擔心信秀走到我無法追逐的世界中去。」
——這樣的話,僅僅能對著鏡子講罷了。
我和信秀的事,沒有辦法找任何一個人商量。
雖然和阿吉保持著良好的友誼,可阿吉同時也是信秀的朋友。況且,阿吉還是和我們身處同一個事務所的藝人,有著相互競爭的關係。
同在一個圈子內,朋友的既定就始終也是模糊的。
一切話語,都只好適可而止。
唯一能夠讓我不用拘泥,不用擔心,不管說什麼也可以的對象,從以前開始,就只有信秀一人。
但是有關他的事,總不能找他本人來商量吧。
這份害怕……促使我逼迫自己。
「想要把舞跳得更好,請外國的專業老師來教我吧。」
向社長提出了這樣的請求。
「前輩……可以教我作曲嗎?」
對從小就一直照顧我又很才華橫溢的前輩,為難地拜託了。
覺得焦躁,不安,覺得有什麼隨時會從心口溢滿。
「秀樹的歌聲是很美麗的,清透明亮哦。」
——被這樣讚美了,但是不夠。
「秀樹的氣質最近變得愈發性感了哦。接下來的雜誌拍攝也要請你幫忙了呢。」
——被這樣誇獎了,但還是不夠。
「演唱會上要唱自己寫的曲目嗎?真是了不起啊。」
——就算是一直以來尊敬的前輩們這麼說,為什麼還是有種空虛的飢渴感?
眼睛總是看著信秀,變得越來越英挺的信秀。
他總是穿著黑白相間的衣服,長長的頭髮隨意地繫在頸後,濃密的眉毛被造型師修飾成細細的棕紅色,最近,時常不經意地微蹙著。
很喜歡看著信秀,但害怕對上信秀的眼眸。
他如果回頭,我就會避開。
就像賭氣那樣,兩個人拚命般地增長實力。偶爾從對視的眼神中,洩露一絲同樣不安的焦灼,相互顫抖的眉睫,往不同的方向閃躲。
跳舞時手指相觸,就像電流通過,傳遞戰慄的預感。
「變得……好奇怪。」
因為排演而一片狼藉的練功房裡,最後,就連燈光師都走了的時候,我和信秀坐在只有孤零零的月光照明的地板上,隔著很遠的距離交談。
「哪裡奇怪了?」他輕輕地回應我自言自語般的呢喃。
難道信秀沒有相同的感覺嗎?
我委屈地看著他,覺得有點不可置信。
在我和他之間,像隔著一層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障壁。
所以即使這樣凝視彼此,卻清楚地知道無法靠近,無法再像以前……小的時候一樣了。因為有什麼改變了,所以原本可以輕易笑著說出口的話,全都欲言又止地沉寂在了各自心底。
「太晚了,回去吧。」信秀站起來,習慣地把手伸向依舊抱膝而坐的我。
鼻子莫名其妙地酸楚起來。
我覺得,有些東西似乎已經回不去了……
情形變得古怪。
就連經紀人也察覺出來了。
「你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嗎?」
儘管被這樣追問,但因為什麼都並沒有發生,我也只好保證般地用力搖頭。
「很奇怪嗎?我和信秀?」
「好像變得疏遠了。」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從小的時候起,這種情形似乎也曾出現過。
總是在我們相處最融洽的時段之後,兩個人就會默契般地相互疏遠。隨著年齡的增長,為什麼這種好像要與磁石的引力相對抗的心情,會越發加重,變得難以忍耐。
在演唱會上唱著屬於我們兩個人的歌曲,好像只有在歌聲中才能不顧一切地渲洩我的感情。
絢如白晝的燈光下面,他一直站在我的旁邊。
挺拔的他穿著白色的演出服,閃爍著黑色亮片的布料做出花朵的形狀裝飾在右側的肩膀。小時候明明只是秀氣精緻的臉孔在燈光下炫目得讓人無法再去直視,因為只要看著他,自己的表情就會變得奇怪,我只好別過頭,向著舞台的另一邊唱歌。
明明是兩個人共同戰鬥的地方吧,為什麼要背對著我最信賴的那個人呢?這樣的心情害我有點想要流淚,手掌卻先行落入了溫暖五指的擁抱。
側頭,轉過臉,信秀並沒有看著我。
可是白色的衣袖下,他的手指卻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指。
他走在前面,牽著我,一同向舞台延伸往觀眾席那邊的路上走,就像要把我帶到一個更加閃耀的世界去。
觀眾們的歡呼聲像潮水一樣湮沒著我。
可是我知道……他們所愛的並非真實的我。
掌聲與尖叫都只是讓人沉淪溺斃,只有信秀由微涼變得溫暖的手,是虛幻世界裡支撐著我的唯一。
所以,就算會寂寞,也想和他在一起。
所以,就算很奇怪,還是不想和他分開。
在舞台盡頭他燦爛的笑著回望我,臉上的汗水變成閃亮的小徑,對上那雙黑到璀璨,就像夜光石般的眼瞳,我再也無法移轉視線了。
「慶祝演唱會順利結束!」
一連數場的巡迴演唱會落幕了。
「好好地喝些酒吧。」
慶祝酒會上,已經超過二十歲的信秀,是大家灌酒的主攻對象。
「不要了啦。」雖然努力想要替他擋去一些,但終究在這樣的場合,無法推脫別人的敬酒。
「有什麼關係。」這樣說著的音樂人,輕而易舉地推開我,嬉笑著把酒再次塞到信秀的手裡。
信秀的臉色剎那間變了,因為我被推的動作。我趕快笑著湊近過來,害怕信秀因為生氣做出我們無法承擔的後果。
未滿二十歲不能飲酒。
那天的聚會,我突然第一次迫切地希望快點成年。
我想要保護信秀。
雖然……我一直、我從來,都未能夠保護信秀。
不得不硬著頭皮參加的應酬,信秀明明與我一樣並不擅長吧。但是因為我的任性,我的笨拙,我完全不想對任何人低頭的習性,信秀只好全部承擔了下來。信秀他……為了我而改變了。
變得會牽動嘴角做出微笑的模樣。
就算討厭對方也會笑著喝下對方遞來的酒。
因為習慣忍耐而增添了隱忍的男人味的表情。
對於地位在我們之上的人,略微討好的微笑的模樣……
這些、這些、全部的你,我其實都是喜歡的。
心疼著你,想要保護你。
雖然說出口的話,就只是這樣拙劣的不成文的言語。
雖然現在我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我會保護你。
和信秀終於離開結束的酒會,疲憊地站在通往飯店頂層的電梯。有一半醉了,但更多是疲憊的他,把後背貼在冰涼的電梯上,側頭幽幽地凝視著我。
小的時候,他常常這樣看我。
那雙總像埋藏著什麼,卻又總是赤裸裸的眼神,一直讓我有些驚心。
「很累了吧。」
我說著根本是廢話的言語,走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撐住他,希望他能站得更舒服一點,偶爾就這樣把壓力分給我吧。
但是側過頭,他的手掌忽然貼上了我身後的電梯牆壁。
隨著腦袋的靠近,從他微張的嘴唇裡嗅到了酒的氣息。
越來越近……
他的劉海碰到我的額頭。
他的鼻子碰到我的臉頰。
莫名其妙。
Kiss了。
「姐姐,我究竟有多少存款?」
「這就是半夜來電話要問的事嗎?」
話筒那邊,傳來姐姐從困意轉為暴走前的聲音。
「是啊。」我老實地回答。
「……發生了什麼?」口氣沉靜了下來,姐姐在追問了。
「沒有什麼啦。只想知道夠不夠買我喜歡的房子。」一向把賺到的錢交給姐姐保管的我盤算著心中的數字。
「應該可以。怎麼,你打算退出娛樂圈了嗎?」
不愧是姐姐,馬上就明白了。
「……也不是啦。但是、但是現在去上大學的話——」
「也不會太遲。」
「是這樣啊……那個,晚安……不,早安。」
我七零八落地說著難以連接的語言,一面迅速掛斷電話。
我究竟是在幹什麼啊?
像這樣半夜三更打電話回老家,一定會被懷疑,讓家人擔心的啊。可是突然惶惑了起來,忍不住產生想要逃跑的衝動。
手指按住嘴唇,全身都在發燙髮麻。
被親吻了。
被信秀親吻了。
腦袋埋入雙膝,煩躁地捧住臉頰,變得不知如何是好。覺得自己要被感情湮沒了,想要現在就逃走。不然,就永遠都再也逃不掉了。
我喜歡信秀。
很喜歡、很喜歡信秀。
喜歡信秀黑如子夜的瞳孔,喜歡信秀纖細修長的手指,無論是略帶隱忍蹙眉的樣子、偶爾嚴肅冷漠的表情。
心裡,有一道閘門被那個kiss輕而易舉地毀壞掉了。
感情不斷地、不斷地流瀉出來,從身體內部攻陷了全部。
是的,愚蠢的我終於注意到了。原來我並不是一個不需要戀愛的人,而是,而是我一直、一直都在戀愛。和固定的那個人,從相遇開始。
所有的理所當然,並不僅僅來自於習慣。
我所能去喜歡的人,能讓我如此喜歡的人,喜歡到沒有注意過理由,誤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人……
全都只能是你。
想要保護你,想要愛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宛若小學生般土氣的言辭,就是一顆心所能想到最誠摯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