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以軒悄悄地探頭看了一眼,便匆匆地奔向她的房間。床單鋪得整整齊齊,書桌上有她的課本,可是她在人在哪裡呢?
他走進客廳,迎面而來是一陣挾帶雨絲的寒風,落地窗前濕答答的。昨夜就下雨了嗎?應該是的。半夜裡他似乎聽見了滴滴答答的雨聲,就是這單調的雨聲吵得他無法入眠。
他走過去把門關上,屋中霎時安靜了許多,可以聽見一聲低低的呻吟……
他奔向聲音的來源,發現蜷縮在沙發旁一個嬌小的身影,她的額上冷汗涔涔,陸以軒伸手抹了一把,竟是滾燙的。
這個小傻瓜竟在地板上睡了一夜!
他一把抱起她,走進她的房間,輕輕地放在床上,替她蓋好棉被。
「雅雅……」他靠在她耳邊輕聲喊著。
她的雙眼緊閉,沒有回答。
陸以軒跑回自己房間,打電話給一位熟識的醫生,又急急地回到她房間,用一條冷毛巾擦乾她額上的冷汗。她的雙頰上是不自然的潮紅,呼吸急促,全身微微地顫抖著……
他繼續在她耳邊喊著:「雅雅,雅雅……」
都是他的錯。他又痛又憐地想著。怎麼可以那麼罵她?不管她做了什麼……
醫生很快地到達了,替她打了一針,並不覺得有何大礙,只不過是受寒罷了。
只不過?只不過!
事下關己,關己則亂。
局外人總是雲淡風輕。
他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聽著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雙頰褪成淺淺的粉紅。她的眼睛張開了,迷迷濛濛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又閉上,彷彿不願意見到他。
「雅雅……」他又低又柔地在她耳邊喚著,「你醒了嗎?」
那陌生又親暱的稱呼,讓她忍不住又睜開了眼,想要確定真的是他。
他昨夜說過的話又一個字一個宇地清清楚楚出現在她腦海中……
……重操舊業……人盡可夫……不敢指望……
她也不敢指望這一刻不是夢境……
可惡的……可惡的他……這樣欺負她……以前他從來不會這樣的……
昨晚還沒流夠的眼淚一顆顆往下滑,她也不再伸手去擦。他要嘲笑就讓他笑個夠好了。
陸以軒不知所措,慌忙拿了張紙巾幫她抹著眼淚,「雅雅,別哭,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說那些話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
「騙人!」爾雅邊哭邊說道:「你是那麼想才會那麼說的。你一直都嫌棄我!」
「我只是嫉妒。」他脫口而出,「嫉妒你讓別的男人吻你,才會氣得口不擇言……」
「你不要一直說那種四個宇的成語,我聽不懂,還要勞駕你解釋!」
「別生氣了吧!總之都是我的錯。你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好不好?」
「你會煮?」她不無懷疑地問。
「當然——不是!」他可不想荼毒她的胃,「是我讓餐廳送過來的。他們說這些最適合病人吃了。我餵你好不好?」他打開早就放在一旁的保溫壺,盛了一碗粥。
「我要先去刷牙。」她說著便要下床。
陸以軒忙阻止她,「吃過再刷吧!」
「有……道……」她遲疑地說,「我昨晚沒有刷牙。」
「的嗎?我聞聞看。」陸以軒湊近她唇邊,想要偷一個吻。
爾雅很快地別過頭,不讓他靠近她的唇。「有菸味。」
陸以軒愣了一下,「我不抽菸的啊!」怎麼會有菸味?
「不是你,」爾雅有些難堪地解釋,「昨天晚上他……」
「他是誰?」陸以軒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告訴我嗎?」
「我小時候的鄰居,他一直要我嫁給他。」
「那你答應了嗎?」他緊張地問。
「我……我沒有拒絕。他一直對我很好的。家裡受他的幫助很大,若是沒有他……」她如今不知流落何方。
陸以軒知道爾雅非常節儉,那顯然是從小養成的習慣。他不明白她自己之前有一份全職的工作,何以還需要出賣色相去賺取小費?
「以前你的薪水不夠生活嗎?」他就事論事地追問。
「勉強是夠的。可是我還需要許多額外的收人,去付爸爸買酒的錢。他又愛簽賭,一天到晚作著發財夢。」
陸以軒輕撫著她的髮絲,不想再提這些顯然讓她不快的事,「還是先吃點東西吧!」
「嗯,我去刷牙。」她堅持著。
「我抱你去浴室。」他輕鬆地把她抱起來,就要往浴室走。
「不,不用了。」爾雅害羞地說,「我自己走得動的,只不過是發燒罷了,你放我下來。」她忽然想到,昨晚不只沒有刷牙,連澡也沒洗。之前是擠公車回來的,身上可下知沾了多少異味了。他抱著她時是不是也察覺到了?她不安地想著,忍不住拉起衣角嗅了嗅。
陸以軒看著她奇怪的動作,開玩笑地說:「怎麼了?原來你也和男人一樣,是用嗅覺來決定衣服是不是乾淨?」
爾雅可下知道男人有這種怪癖,也包括他在內嗎?一定不是,他身上向來都只有乾乾淨淨的肥皂香,還是一種熟悉的香味。
心裡有鬼地覺得自己滿身汗臭,她可是吃下下飯的,「你把那些吃的拿去廚房,好不好?」她央求著,「我先換過床單,洗個澡,再去吃?」
陸以軒可不答應,「你去洗澡,床單我來換。」
「不用了,我自己來就好。」再怎麼說,她都是領人家薪水的,那有讓主人幫她換床單的道理?
「好吧!」他爽快地同意,不懷好意地看她一眼,「床單你來換,我幫你洗澡好了。」
爾雅花容失色,「床單讓你換好了!」她紅著臉抓起睡衣逃進浴室,怕他生出第四種主意來。
陸以軒盯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唇邊是抑不住的微笑,隨即從衣櫥中拿出乾淨的床單,快手快腳地換好。
浴室傳來一陣一陣輕快的水聲,他不由得想像裡頭的畫面。女人沐浴是怎樣的,他其實沒見過,頂多是在電影裡瞥過一眼。和許珊迪在一起時,他也從來沒有共浴的習慣。豐富的想像力彌補了經驗的不足,單調的水流聲漸漸成為一首充滿了誘惑力的樂章,吸引著他忍不住要往浴室走去……
走了兩步,他驀然停下,轉身提起桌上的保溫壺,走出她的房間。現在,落荒而逃的人,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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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癒後,陸以軒第一次請她到外面的餐廳吃飯。
方爾雅有點緊張,她已經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一件碎花連身裙,再加上開襟毛衣。陸以軒也沒穿上正式的西裝,只是一件粗呢毛衣配上休閒長褲。
後來爾雅發現,原來女服務生不是在看她寒酸的衣著,她們看的是陸以軒。
來幫他們倒水的年輕服務生,先是忘情地盯著他,然後似乎想起自己的工作,拿著水壺的手居然微微顫抖著。
爾雅同情地看著她紅著臉離開,「我們應該去一家只有男服務生的餐廳。」
陸以軒從菜單上抬起頭,不解地問:「為什麼?」
「你會害服務生忘了自己在做什麼了。」她指指他面前幾乎滿出來的水杯。
「我是牛頭馬面?還是牛鬼蛇神?真有這麼可怕嗎?」
「是牛脾氣。下定了決心,什麼都沒辦法把你拉回頭。」
「這倒也是真的。小時候我媽常說,沒見過像我那麼固執的小孩。」長大後她倒是不說了,可是見到他還是這樣想的,每每總要長長地歎口氣。
「你和你母親常常見面嗎?」她擔憂地問,覺得這問題十分要緊。
「不,她住美國,也不很常回來。」
爾雅偷偷地鬆了一口氣,那表情卻沒有瞞過陸以軒,「瞧你這樣子,我媽又不會吃人,怕什麼?你們是早晚都要見面的。」
爾雅有點不好意思,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對一個未曾謀面的人怕成這樣。「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
「放心好了,她一定會喜歡你的。」陸以軒有十足的把握。事實上他覺得母親只要看到他身邊出現女人,是不會在乎她是誰的。有一回她拿著雜誌上影射他是同性戀的報導,告訴他只要他替自己找個伴,是男的也不要緊。
她什麼都由著他,自從尋尋死後……
「你不是說她很少回來?」爾雅忐忑地問,「那她怎麼有機會喜歡我或是討厭我?」
「總是要見面的。」
爾雅不敢追問這句話的意思。心中半是欣喜半是不安,模模糊糊地覺得陸以軒的母親定是會反對他們的,而且她的反對是有道理的。低頭看似專心地吃著陸以軒為她點的西班牙海鮮飯,那濃郁芳香的味道在她口中化散開來,是她從未嘗過的美味。
「亞歷!」伴隨著馥郁的香水味,是一聲親暱的呼喚。
陸以軒訝異地抬頭,「珊迪,是你!最近好嗎?」他客套地問,語調卻是冷冷的。俱樂部沒有交代手下的女人不可以在公眾場所驚擾顧客嗎?
一隻修飾得十分精美的白皙玉手攀著他的肩膀,「亞歷,你最近怎麼都不來找我了?人家好想你啊!」仍是甜膩得化不開的呢噥軟語。
陸以軒皺著眉,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她太丟臉。
「我現在有朋友在,不方便和你多說,你請便吧,我會去找打電話找你老闆的。」他警告著,語氣已經有點嚴厲。
「亞歷,你好狠的心。」她上上下下不客氣地打量著方爾雅,「有了新人忘了舊人。」瞧那女孩那身打扮,也只好在廚房穿穿,怎麼好就到這種高級餐廳?陸亞歷的品味怎會如此低落?她帶著一絲不屑想著。
爾雅自然無法錯過她那審視的目光,她艱難地把口中的食物吞了下去,額外加了佐料的飯菜已經變了味道。
雖然難受,她還是不得不承認,這女子美麗非凡。她那雙水濛濛的大眼秋波流轉,貼身剪裁的洋裝束著她的纖腰,精緻的化妝艷而不俗。爾雅自慚形穢地低下頭,那嬌媚婉轉的嗓音,仍不時傳人她耳中。
「夠了,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陸以軒低聲暍道。
許珊迪冷笑著,她當然不會忘了自己的身份。可是這女孩又是什麼身份?她今日可是有備而來,早將方爾雅查得一清二楚。若是敗在一個良家婦女手中,她也無話可說,偏偏是一個難登大雅之堂的檳榔西施!她真忍不下這口氣。注意力回到陸以軒身上,他緊皺的眉頭和抿著的嘴角一無掩飾地說明他的不快,有如陰雲密佈的天空,讓她看得心驚。
她用她一貫柔媚入骨的聲音說著:「對不起,亞歷,我只是對這位小姐十分好奇。她是哪位老闆旗下的?」
爾雅這才聽出她的身份,原來她是——
陸以軒怎麼會花錢去買女人?似乎,沒有必要……
他更加怒不可遏,「你有完沒完?現在你要自己滾開,還是我打電話通知你公司來帶你回去?」
明白他的話並不是口頭威脅,許珊迪有些慌了,她本來以為以陸亞歷的溫柔體貼和好脾氣是不會如何的。「陸先生,」她識時務地改了稱呼,做了許久的美夢到今天完全是一場空,「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的,我保證絕不再犯,你就別打電話給我老闆了,好不好?看在過去的份上……」
陸以軒面無表情地瞪著她。過去?他們有何過去可言?他可沒欠過她夜渡資!
「你走吧!別再出現我面前。」
許珊迪不敢再多說一句,默默地轉身離開。
餐桌上的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直到上了甜點,陸以軒才輕聲說道:「你不問我她是誰嗎?」雖然解釋起來還真有點尷尬。
「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但是你們很——親密……」她含蓄地描述。
「沒錯,我需要女人的時候便花錢請她來陪我。」他直截了當地說。
「為什麼?就算你不付錢,也有很多女人願意的。」
「因為除了錢,別的我付不起。」
就為了鍾尋尋?她都死了那多年了。
她不該死的。她一定捨不得留下他一個人,寂寞了這麼久。兩滴眼淚悄悄地從眼角滑了下來。「你早該找個好女人結婚,生幾個小孩的。」
「你真的這麼希望嗎?」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抬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眼問道。
「當然是,以你的年紀早該兒女成群了。」
「你會覺得我的年紀太大了嗎?」是比她大得多。可是他再也不要讓年齡成為他們的阻礙,一次又一次……
阻礙他們不再是年齡,而是其它……
可是其它的,是她可以努力的。
這一次她不會無能為力……
「不會。」她唇邊綻出一個微笑,回握著他的手。
他將她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舉到唇邊輕吻著。
她無法抑制臉上的紅暈一直向耳邊漫延。心跳得那麼快,他一定也聽到了。
「你沒吃飽嗎?啃起我的手指來了?下嫌太淡嗎?要不要加些胡椒?」她有些語無倫次。
「我們走吧,我想吃的,不只是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