涓生頹然坐在沙發,上,「子君,我求你答應我離婚,我實在撐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臉。
在我懷中的平兒仰起頭問:「爸爸媽媽為什麼吵架?為什麼?」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頭上,「你睡一會兒,媽媽抱著你。」
平兒將他的胖頭埋在我懷中。
我撫著他的頭髮。
——他現在撐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彷彿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犧牲者。
在那一剎間,我把他看個透明。
這樣的男人要他來幹什麼?我還有一雙手,我還有將來的歲月。另外一個女人得到他,也不見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義丟掉十多年的妻,將來保不定會再來一次。
我輕輕拍著平兒的背,「好,我答應你,馬上離婚。」
他抬起頭,那一剎那他雙目泛起複雜的光芒,既喜又驚,我冷冷地看著他,心裡只有悲傷,並沒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問。
「真的。」
「有什麼條件?」
我看看平兒的蘋果臉。「每天回來看平兒與安兒。」
「當然,當然,」涓生興奮地搓著雙手,「這裡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歡的話,可以在這裡留宿的。」
我別轉面孔,不想看他的醜態。
「我有一個律師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們辦手續,補簽分居,他可以證明我倆已分居兩年,馬上離婚。」涓生用試探的語氣提出來。
我眼前一黑,連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來不及了,涓生此刻覺得與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獄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罷。
「有這樣的事?」我聽見自己說,「好,你去律師樓安排時間,我同你去簽字便是。」
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頭,「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兒進房,將他放在床上,蓋好被子,這孩子,已被我寵壞了,嬌如女孩子。
回到客廳,看見涓生還站在那裡,我詫異地問:「你還不走?這裡沒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著我。
過一會兒,他說:「她想見見你。」
「是嗎,有機會再說吧。」
連我自己都佩服這種鎮靜。
「那我走了。」他說。
「好走。」我說著拾起報紙。
他又逗留片刻,然後轉身去開門。
我聽到關門聲,低下頭才發覺手中的報紙悉悉作響,抖得如一片落葉,我吃驚地想:為什麼會這樣?原來我雙手也在發抖,不不,我渾身在顫抖,我大叫一聲,扔下報紙,衝到書房去斟了一小杯白蘭地,一飲而盡。
電話鈴響,我連忙去接聽,有人說話也好。
「回來了?」是唐晶。
「是。」我答。
「見到涓生沒有?」她問。
我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一遍。只覺得一口氣不大順,有點喘著的模樣。
唐晶沉默很久,我還以為她把電話掛斷了,餵了幾聲她才說:「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時間寶貴,我的時間何嘗不寶貴。」但這句話與將殺頭的人在法場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相似,一點力也沒有。
「一我下班來你處。」唐晶說。
「謝謝你。」
「客氣什麼。」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不樂。
終於離婚了,逼上梁山。
我躡足進房,注視正在沉睡中的平兒。
我靠在床沿,頭抵在床柱上,許久不想轉變姿勢,漸漸額角有點發麻,心頭也有點發麻。
離開這個家,我到什麼地方去!學著像唐晶那樣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訴苦?不知我現在轉行還來得及否?
一雙柔軟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頭,穿校服的安兒站在我的面前。
我與她走到書房坐下去。我有話要跟她說。
我說:「安兒,你父親與我決定分手,我會搬出去住。」
安兒很鎮靜,她立刻間:「那女人會搬進來嗎?」
「不,你父親會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則會來這裡照顧你們。」
安兒點點頭。
「你要好好照顧弟弟。」我說。
她又點點頭。
「我盡可能每天回來看你們。」
「你會找工作?」她問我。
「我會試試看。」
「你沒能把爸爸留住?」她又問道。
我苦笑,「我是一個失敗的女人。」
「弟弟會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著心腸說,「他總會習慣的。」
安兒用一隻手指在桌面上劃了又劃,她問:「為什麼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頭,「我不知道,或許我已經不再美麗,或許我不夠體貼,也許如你前幾天說,我不夠賣力……我不知道。」
「會不會再嫁?」安兒忽然異常不安,「你會不會跟另外一個男人生孩子?爸爸又會不會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盡量安慰她,「不會,媽媽再不會,媽媽的家亦即是你們的家,沒有入比你們兩個更重要。」
安兒略略放心。「我怎麼跟弟弟說呢?」又來一個難題。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終於我說:「我自己跟他講,說媽媽要到別的地方去溫習功課,準備考試。」
「他會相信嗎?」安兒煩躁地說。
我看她一眼,低下頭盤算。
「媽媽,」她說,「我長大也永遠不要結婚,我不相信男人,一個也不相信。」聲若中全是恨意。
「千萬不要這樣想,也許錯在你媽媽——」我急忙說。
「媽媽,你的確有錯,但是爸爸應當容忍你一世,因為他是男人,他應當愛護你。」
我聽了安兒這幾句話,怔怔地發呆。
「可憐的媽媽。」她擁抱住我。
我亦緊緊地抱住她。安兒許久沒有與我這樣親近了。
她說:「我覺得媽媽既可憐又可恨。」
「為什麼?」我澀笑。
「可憐是因為爸爸拋棄你,可恨是因為你不長進。」她的口氣像大人。
「我怎麼不長進?」我訝異。
「太沒有女人味道。」她衝口而出。
「瞎說,你要你媽穿著黑紗透明睡衣滿屋跑?」
我忽然覺得這種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誰說咱們姐妹倆不相似?在這當口兒還有心情說笑話。
安兒不服,「總不見你跟爸爸撒撒嬌,發發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這些,我是良家婦女,自問擲地有金石之聲。」我補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這些。」
安兒問:「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當然是。」我毫不猶豫地答。
「我聽過唐晶阿姨打電話求男人替她辦事,她那聲音像蜜糖一樣,不信你問她,」安兒理直氣壯,「那男人立刻什麼都答應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燙金也來這套?想來她何止要懂,簡直必須要精呢,不然的話,一個女人在外頭,怎麼過得這許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衝動。
「真的嗎?」我問女兒,「你見過唐晶阿姨撒嬌?」
「見過,還有一次她跟爸爸說話,繞著手,靠在門框上,頭斜斜地柱著門,一副沒力氣的樣子,聲音很低,後來就笑了。」
「是嗎?有這種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兒說:「媽媽,你眼睛裡除了弟弟一個人外,什麼都看不見。」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願引誘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塗,我從來不知道別的女人會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過是血肉之軀,難經一擊。
門鈴響,安兒去開門。
她揚聲說:「是唐晶阿姨。」
唐晶這死鬼永遠是漂亮的,一樣是事業女性,一樣的時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顯得輕佻,但唐晶有個標緻格,與眾不同。
我長歎一聲,「只有你一個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並不見得那麼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沒男人,就活不下去?社會不會同情你。」
安兒在一旁聽見、比我先問:「DSWS?那是什麼?」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鮮。」
唐晶脫去腳上的皮靴子,把腿擱在茶几上。
我問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醫生。」
「什麼病?」
「整容醫生,不是病。」
我吃驚,「你要整哪裡?」
「別那麼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聞,」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問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沒睡好?我受不住這樣的關懷。」
「可是整容——」
「你想告訴我只有台灣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飯呀,你還吃不吃飯?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點是很應該的。如今時裝美容雜誌每期都刊登有關詳情,如買件新衣而已。」
我發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經風吹雨打,不需要整頓儀容。」
「說真的,」她放下茶杯,「於君,你不是說要見一見辜玲玲?」
「是,我說過。」
「她也想見見你。
我站起來,「你彷彿跟她很熟。」我瞪著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麼角色,是人還是鬼?」
唐晶指著我鼻子說:「若不是跟你認識二十多年,就憑你這句話,我還照你就是小狗。」
我說:「對不起。」又坐下來。
「你這個標準小女人。」她罵。
「她在什麼地方?我去見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裡。」唐晶說。
「涓生也在那裡嗎?」我忍不住還是問。
「涓生哪有空?他在診所。」。
「馬上去,我看她怎麼個美法。」我悲涼地說。
「她長得並不美。」唐晶說。
起先我以為唐晶幫我,但後來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過。她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她把我帶到中上住宅區一層公寓。
來開門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開頭我還以為是菲律賓女傭,跟咱們家的美姬相似。燙著短髮,黑實的皮膚,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稱呼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詫異極點,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這樣的一個人!
跟我噩夢中的狐狸精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太普通太不起眼,連一身衣服都是舊的,活脫脫一個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憑她這副德性,便搶走了我的涓生?
涓生真的發瘋了。
這辜玲玲要比我老醜三倍。
她招呼我們坐,笑臉是僵硬的。
她大概是不肯稱我為「史太太」,故此找不到稱呼。
她雙手很大很粗,像是做慣了活,指頭是禿的,也沒搽寇丹。
如此家鄉風味的女人。
她開口:「聽說你答應離婚。」
我點點頭。
涓生竟會我取她,難道我比她更不如?
她鬆一口氣,「我跟涓生說,受過教育的女性,不會在這種事上生枝節。」算是稱讚我?
但說的話也很合情合理。
「我自己也是過來人,」這麼坦白,「離婚有一年。」
這時候一個跟安兒一般高大的女孩子自房內走出來,衝著辜玲玲叫聲「媽」。
這大概便是安兒說過的冷家清。女兒長得跟媽差不多樣子,黑且實,鼻樑上架一副眼鏡,比起她。安兒真是嬌滴滴的小安琪兒。
聽說她還有一個兒子,史涓生敢情有毛病,這跟他自己的家有什麼兩樣?他卻捨卻自己親生的孩子不要,跑來對著別的男人的孩子,倘若這是愛情,那麼愛情的魔力也太大了?
他目前所唾棄的生活方式跟他將來要過的生活方式一模一樣,旁觀者清,我知道他是要後悔的。
辜玲玲的家並不如一般明星的家那麼金碧輝煌,看得出是新裝修,是涓生出的錢?
主色用淺咖啡,很明顯是想學歐美小家庭那種清爽簡單的格調,大致上沒有什麼不妥,但細節就非常粗糙:一套皮沙發是本地做的,窗簾忘了對花,茶杯與碟子並不成一套。
涓生所放棄的要比這一切都精細美麗考究,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難道這個其貌不揚的女人能夠在肉慾上滿足他?
我聽見唐晶說:「……這樣也好,見過面之後,你們有話可以直說。」
我不以為然,唐晶太虛偽,我與這個女人有什麼話要說?見過面,免得在一些場會碰上了也不曉得避開,如此而已。我笨了這些年,從今天開始要學精乖。
然後,唐晶拉一拉我,示意要走,我倆站起來。
那辜玲玲還不好意思說:「沒有什麼招待。」
應酬功夫是要比我們好,她們做戲的人……也許唐晶又要說我老土,一桿子打沉一船人。
我們走到門口。迎面碰見一個老頭進來,弓背哈腰,滿頭白髮,看上去活脫脫似個江北裁縫。只見唐晶朝他點點頭。
老頭看我們一眼,熟落地進屋去。辜玲玲掩上門。
我心中氣苦,便搶白唐晶,「你跟她家人很熟呢。」
唐晶將我塞進車子。
「你道他是誰?」
「誰?」我惡聲惡氣。
「那是辜玲玲的前夫,叫做冷未央,當年鼎鼎大名的編劇家,一個劇本值好幾萬。」
我倒抽一口冷氣:「什——麼!」
我真正的吃驚了,那麼一個精老頭?沒有六十五也有五十五,一副襤褸相,她嫁了他?我的天,這涓生知不知道?」
太離譜了,我還以為女明星個個窮奢極侈,錦衣玉食,出外時乘搭勞斯萊斯,一招手來一車的公子,身上戴幾百卡拉鑽石一要什麼有什麼,然後成日披著狐裘(狐狸精),腳踏高跟拖鞋,腳趾都搽得鮮紅,專等她情人的妻來找她算賬。
不是那回事。
誰知不是那回事。我呆呆地由得勁風吹打我的臉。
「冷呢,」唐晶說,「把車窗搖上。」
我如墮入五里霧裡,朝唐晶看過去。
唐晶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處身暖巢太久了,外邊的事難免不大明白。」
太不可思議,史涓生巴巴地拋妻離子,跑去揀這個老頭的舊鞋,還得幫他供養兩個孩子?這莫非前世的債。
難怪我公婆都會跑出來替我說話。
涓生倒霉也倒足了。
「這個女人!」我只能夠這麼說。
「化起妝來在台上看還是不錯的。」唐晶說,「許多人佩服她的演技。」
我憤憤地說:「那自然是一流的。」
「她手邊也有點錢,也不盡靠史涓生。」唐晶看我一眼。
「現在不靠,將來就靠了,誰不知道西醫是金礦。」我說。
「這金礦至少還有一部分是你的。」唐晶說:「現在真要談談你的將來了。」
「見過大明星辜玲玲之後,。一我覺得自己的前途很樂觀。」我很諷刺且賭氣地說。
「你別看輕她,」唐晶歎口氣,「人家很有辦法,到南洋登次台便有幾十萬收入。」
「這社會太拜金。」我感慨地說。
唐晶邊笑邊點頭,「所然不出我所料,怪起社會來了」
我大力捶唐晶的大腿。
唐晶說:「噯噯噯,當心,我這隻腳在踏離合器——喂,子君,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嘴巴斗不過我,就喜歡打我的習慣?」
我們的思想一下子飛回童年的平原,我悲傷起來,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呢,轉眼二十多年,人不怕老,最怕一事無成。我被生命騙了。
「別想得太多,來,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萊。」
我說:「唐晶,送我回家吧,我那兒子醒來不見我,又要哭的。」
「權當你自己已經死了。」唐晶說,「何必那麼巴結?你丈夫認為你已無資格為人母人妻,你尚不信邪?有時也得替自己著想一下。」
我苦笑:「唐晶。我真是不知道你這個人是邪是正。」
「你管我呢,反正我沒勾引過人家的丈夫,破壞人家家庭。」她仰起鼻子。
「也許,」我難過地說道,「物必自腐然後蟲生。」
唐晶點點頭,「你的態度不錯,很客觀。這年頭,誰是賢妻,誰是狐狸精?誰好、誰忠,都沒有一面倒的情況了,黑與白之間尚有十幾層深淺不同的灰色,人的性格有很多面,子君你或者是一個失敗的妻子,但卻是個好朋友。」
後來我便沒有再出聲,自小我不是那種敏感多愁的女孩子、唐晶也笑過我「美則美矣,毫無靈魂。」當年涓生以及其他的追求者看中的,也就是這份單純。
小時候的天真到了中年便成為遲鈍,但是婚變對於再愚蠢的女人來說,也是傷心的事。
回到家中,唐晶盤問我的計劃。
我將平兒抱在懷中,對她說:「我要找一層房子撤出去,涓生給我五十萬遣散費。」
安兒正在學打毛衣,她一邊編織,一邊聽我們說話。
旁人看來,也還是一幅美滿家居圖,然而這個家,已經五分四裂,名存實亡。
「如今五十萬也買不到什麼好房子。」
「我不想問他再拿錢。」
「我明白,贍養費夠生活嗎?」
「夠的,夠的,不過唐晶,我想找一份工作做。」
「你能做什麼?」她訝異。
「別太輕蔑,凡事有個開頭。」我理直氣壯。
「做三五個月就不幹了,我領教過你。」
「現在不同,長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時間,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讓你耗時間的消遣。」
「我曉得。」
「你一點經驗也沒有,一切從頭開始,做慣醫生太太,受得了嗎?」
「我會咬住牙關挺下去。」
「我權且相信你,咱們儘管試試看。」
「唐晶——」
「別再道謝了,婆媽得要死。」
「是。」
「找房子佈置起來是正經。別的本事你是沒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樂這一套,你的品味實在很高雅。」
我狼狽地說:「總得有點好處呀。」
安兒抬起頭來,雙眼充滿淚光。我把她也擁在懷內。
唐晶抬起頭,雙目看到空氣裡去,頭一次這樣迷茫滄桑,過了一會兒,她轉過頭來說:「子君,做人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嚇了一跳。
但是她隨即說:「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們辦事講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卻不那麼想,母親帶著大嫂來看我,兩人炮轟現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親急問,「有什麼事好商量,你別受人縱恿,我告訴你,是有這種環女人,看不得別人夫妻恩愛,變了法子來離間別人,你當心。」
大嫂冷冷地巡視一下環境,陰陰地說:「這麼好的一個家,子君,我是你的話,我就會不得離開。建立一個家,總得十年八年,破壞一個家,三五天也就足夠。」
她們不明白,總要我承認,是涓生要把我自家裡掃出去,我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媽媽恫嚇地問:「這個婚,你是要離定的了?」
我說是。
大嫂吃驚,「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離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總似食腥的貓兒,女人以忍耐為主,你搬出去?單是這三櫃子的衣服,你搬到什麼地方安置?」
我看著嫂子,只覺得我們是兩個世界裡的人。
她有她的理論,一直說下去:「你不走,他能趕你走不成,你手上抓著錢,今天逛中環,明日游尖沙咀,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這樣過日子,拖他那麼三五年,他也就回來了,什麼也沒發生過,你怎麼可以跟他離婚?」
我不氣反笑,「照你這麼說,離婚反而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大嫂直言不諱,「你將來一定會反悔的,你能搬到什麼地方去?他才給你五十萬,你隨便在骯髒的紅番區找一層小公寓,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上等的人,你這一生也就完了。」
我說:「我這一生早就完了。」無限淒涼。
「早著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劇往往是會活到八十歲,你會離婚,我也會呀,我幹嗎不離?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來也不見起色,我艱苦中生了三個女兒,他還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幹嗎不離婚?」
母親聽見她數落兒子,臉上變了色。
大嫂說下去,「拂袖而去,總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我與她,縱然沒有交流沒有感情,到底結識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見得會害我。
對於離婚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兩個看法,一個是即時離異,不必猶豫,另一個是決不能離,拖一生一世。大嫂顯然贊成後者,她的生活環境不允許她有別的選擇,她的一番話不外是她的心聲。
我領她這個情。
我苦笑說:「每個人的處境不一樣,我勢必將離,不得不離。」
母親號啕大哭起來。
我說:「不必哭,我會爭氣,我會站起來。」
大嫂長歎,「你就差沒說『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子君,你還有十八年嗎?」
我強笑,「別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
「我倒不是怕你會來投親靠友的,」大嫂哼了一聲,「幸虧你大哥不成材,供養父母及三個女兒之後,還得賭狗賭馬賭沙蟹。」大嫂說。
「你大哥不知幾時欠下一屁股的債,他不向你惜已經算上乘,你也佔不到他便宜,不過我還是勸你三思。」大嫂說。
我不響。
母親哭得更大聲。
離婚是我自己的事,親友們個個如臨大敵。如喪考妣,真奇怪,這是什麼樣的心理?
當夜涓生不歸。
我一夜沒睡。
我平靜而詼諧地想:原來我不能一夜沒有男人,男人不在身邊便難以入眠,這不是相傳中的姣婆嗎?
我攤開報紙,研究樓宇買賣分類小廣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萬,唔,樓價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沒有車牌,住不得「郊區」。
太古城臨海朝北……太遠,看孩子們不方便。
扔下筆我跟自己說,打仗也是這樣的吧,說著打就打到來了,老百姓們還不是死的死,傷的傷,逆來順受,聽天由命,船到橋頭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復還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飲泣,,迷濛間睡去。
天亮時平兒出門上學時喚我,我含糊應他,轉到床上去想一會兒。
正在夢中自怨自艾,自憐自歎,阿萍使勁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兒出事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跳起來,「發生什麼事?嗯?她怎麼了?」
「學校打電話來,說她與同學打架,在校長室內又哭又鬧,太太,他們叫你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準備車子。」
「太太,司機與車子都被先生叫到『那邊』去了。」阿萍據實報告。
我心一陣刺痛,「好,好。」那麼現實。
是他的錢,是他的車,他要怎麼用,給誰用,由得他,我無話可說。
我匆匆換好一了衣裳,叫街車趕到學校,由校役帶我到校長室。
一進門,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嚇得呆住。
不是安兒,安兒完整無缺,而是另一個女孩子。她頭髮凌亂,校服裙子撕破,臉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著副跌碎的眼鏡,正在哭泣。
而安兒卻毫無懼色,洋洋得意地蔑視對方。
我記起來,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兒冷家清嗎?
我驚呼,「怎麼會這樣?」
校長站起來,板著一張臉:「史太太,史安兒在操場上一見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還踢她,我們通知雙方家長,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戲未運,我們打算報警帶冷家清去驗傷,你有什麼話說?」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兒自牙齒縫內進出來:「打死她,打死這賤人的一家!」
校長揮揮雙手,忍無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釋這件事,我們決定開除史安兒。」
我連忙說。「千萬不要報警,我願意送冷家清到醫院,求你聽我說幾句話——」
「自然有校工會送冷家清到醫院。」校長一張臉像鐵板似,「用不到你。」這時候校工進來,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憐,手腕、膝蓋全部摔破,我不忍,轉過頭來罵安兒,「你瘋了,你打人!」
安兒嚷:「我為媽媽報仇,媽媽反而罵我?」
我一時濁氣上湧,伸手「刷」的給她一巴掌。安兒先是一怔,隨即掩著臉,大聲哭泣。
校長制止,「史太太,」她厭惡地說:「平時不教導孩子,現在又當眾打她,你不是一個好母親。」
我聽了這樣的指責,頓時道:「校長,我有話說。」我轉頭跟安兒講:「你到外頭等我。」
安兒出去,掩上校長室門,我從頭到尾,很平靜地將辜玲玲一家與我們的瓜葛說個清楚,來龍去脈一字不漏。
「……校長,我不介意你開除安兒,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壓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時相信校長也曉得她是個好學生,成績一向不錯。」
校長的老臉漸漸放鬆,她不知說什麼好,以一聲長歎代替。
我站起來,「我們先走一步,校長。我沒有要求你的原諒,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兒明天可以來上課。」
我放下一顆心,「校長,我想我會替安兒辦轉校手續,既然發生這樣的事,我不想她學校生活有陰影,如果校長願意幫忙的話,請替我們寫一封推薦信。」
校長轉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願意推薦安兒到本校的姐妹學校就讀。」
「謝謝校長。」
「明天請安兒來上課,告訴她不會見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碼要放三天假。」
「是,校長,關於安兒……我會向她解釋,這一切,……不是什麼人的錯。」
校長又歎一口氣,滿臉的同情。
我說:「我走了。」
安兒坐在校長室門口,我心痛地撫摸她的臉。
她說:「媽媽,我替你添這麼多麻煩。」
我喃喃道:「不怕,安兒,我們不怕,我們很堅強,一切都可以應付得來。」
「媽媽,你怎麼變得這樣勇敢?」她抬起頭來。
我苦笑,「媽媽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盡地向安兒解釋,這不關冷家清的事。
安兒似乎有點明白,像她那樣年紀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難說。
傍晚,史涓生的電話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為什麼。那女人一定吐盡苦水。
取過電話我就冷冷的先發制人:「是的,我們的女兒揍了她的女兒。史涓生,你聽著:史安兒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與你絲毫沒有關係,你若說一句叫我聽不順耳的話,我帶了兩個孩子走得無影無蹤,你別藉故行兇!」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要報警是不是?去報呀,你縱恿她抓你的女兒去坐牢呀!」我狀欲潑婦,一口咬實涓生不放。
「……」
安兒在一旁將頭靠在我肩膀上,雙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邊終於歎口氣,「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無辜的。」
我說:「她再無辜,輪不到你出來替她說話,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兒為這件事要轉校。」
「我也知道安兒心裡不舒服——」
「你已經不要這個家了,我們好,不用你稱讚,我們淪落,亦不用你曖歎。」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說,「你告訴安兒,明天我來看她。」他掛了電話。
我的心沉重。
這時候平兒拿著漫畫書走出來,很興奮地說:「媽媽,媽媽,我發現了新大陸。」
我強顏歡笑,「是嗎,快快告訴我聽,發現了什麼。」
「媽媽,Q太郎與叮噹是同一個人畫的。」他一本正經地說。
我作佩服狀,「呵,是嗎,多麼細緻的觀察力,」我眼淚往肚子裡流,「你喜歡哪一個呢?」
「我現在喜歡叮噹,以前我也喜歡Q太郎。」平兒搖頭晃腦地說。
我一震,「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再喜歡Q太郎。」
平兒搔搔頭,想很久,「不知道。」
我問,「是不是看厭了?」
「對,」平兒恍然大悟,「看厭了。」
我長歎一聲,「平兒、安兒,媽媽要靜一會兒。」
我走進房間,將自己關著良久。
下午與唐晶出去找房子。我們托經紀辦,並沒有花太大的勁,小型公寓每層都差不多樣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間便於打通,浴間對著客廳,廚房只夠一個人轉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個人住那麼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麼可怕。
我忍不住將上午的事向唐晶傾訴著。
唐品說我應付得很得體。
我滔滔地發著牢騷,唐晶打斷我——「超過十分鐘了。」
「什麼?」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訴苦十分鐘,」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當作一種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請原諒。」
我頓時啞口無言,懷著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視她。
唐晶柔聲地說:「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權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薦你買本《駱駝祥子》來瞧瞧。」
我低下頭,回味著她的話。
「——這間屋子方向不錯,」她轉頭跟經紀說:「只是請你跟屋主說:裝修我們不要,看他是否願意減一兩萬。」
經紀唯唯諾諾。
唐晶問我,「不錯,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錢吧。」
「什麼價錢?」我問。
「五十二萬。十六年期。」經紀說。
我苦笑,「夠了,到那個時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盤起腿。
在陽光下,她的臉上有一層晶瑩的光采,那麼愉快,那麼自然,她雙眼中有三分倔強,三分嘲弄,三分美麗,還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輸的,奮鬥到老。
我覺得慚愧,握緊拳頭。我的力氣呢,我的精神呢。
經紀說:「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點定金。」
唐晶簽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從。
她說「地段是差一點兒,勝在價錢便宜,算了。」
她搭著我的肩膀離開那層公寓。
我也沒向她道謝,在門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馬上發表意見。
「你怎麼住到美孚去?貪什麼好?穿著睡衣下樓吃餛吞面還是怎麼的?告訴你,男人一聽見你住那種地方,嫌遠,連接送都不願,這是誰的餿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問:「依你說,該怎地?」
「史涓生既然給你五十萬,你就拿來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釣大金龜,到時不愁穿不愁吃。」
「是嗎?」我看著她,「你呢,你怎麼沒釣到?你比我年輕,條件比我也好。」
她啞口無言,沒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舊房子的一間尾房,很受二房東的氣,夜歸開一盞門燈也不准,但她情願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車在街上飛馳,充大頭鬼,人各有志,閒時告訴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這次走出來,我還打著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來、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萬有多少?如果沒有進帳,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後我還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見簡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見到涓生,我毫不客氣,攤大手板問他要錢。
他問:「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萬,請付現金支票。」
「子君——」他有點為難。
他猶疑了。
他會猶疑嗎?
「安兒打人的事……」
「我已經教訓過她,她被我掌嘴,還不夠嗎?」
「我想我還是把她送到外國去好。」涓生忽然說。
「什麼?才十二歲就送外國?」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麼放心?」
「怕什麼,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現在流行到外國,你問問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責問。
「你別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兒自己,她也並不是兒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價,你先給我再說。」
「子君,我只能給你三十萬。」他忽然說。
「什麼?」
「子君,我算過了,我最近很緊,只能付你三十萬,其餘一二十萬,分期付款,你先向銀行貸款,以後我設法還你。」
我倒抽一口冷氣,「我拿什麼錢來作分期付款?」
「我每個月還會付你五千塊。」
「五千塊?那不是我的生活費用嗎?」
「你最好省一點。或是……找工作做。」
我說:「如今的利息那麼高,史涓生,你說過會安置我的。」
涓生臉上出現厭惡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在想:這女人,我豢養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錢,現在與我討價還價,像在街市買菜一樣。
我沉默了,一顆心在滴血。
「……你還有點首飾……」他說。
他聲音是這樣的陌生。我在幹什麼?向一個陌生人要錢,並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麼好意思。我根本不記得什麼時候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我至愛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聽見我自己說:「好,三十萬就三十萬,餘數我自己設法。」
他見這麼爽快順利,連忙掏出支票簿,立刻開出張支票。
我麻木地接過。
「我也許還要送平兒安兒出去讀書,都是費用哪。」
我別轉頭,沒有回答,沒有落淚,史涓生站起來走了。
唐晶說得對,我並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懷著破碎的心,如常地活著,我的當務之急是要把青山留著。
那夜我擁著平兒睡。
唐品為這件事詫異。她並沒有批評史涓生。但是她說:「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懷孕時遺棄她。」
後來我們在律師樓處簽屋契,餘款交銀行分期,分十年給,每個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養活自己。我能做什麼呢。
唐晶說:「首先,我要替你偽造一份履歷表,沒有人會聘用一個坐在客廳中的太太。第二,請你記住,只要肯學肯做,你總挨得下去,打工並不需要天才。」
我只覺背後涼颼颼的,說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說:「誰生就的勞碌命?這世界像一個大馬戲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著皮鞭站在咱們背後使勁地抽打,逼咱們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嗎?皮鞭子響了,狠著勁咬緊牙關,也就上了。」
我默默聽著。這話雖然滑稽,但血淚交替。
唐晶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忽然開口:「唐晶,就彷彿數天之前,我與你一起午飯,那時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說,高薪?一萬塊一個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點擠到中環,就算揀了錢就可以馬上走,我也懶得起床。你說,唐晶,這是不是折墮?」說罷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來。
輪到唐晶不出聲。
我解嘲地說:「唐晶,子群說得對,沒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氣滿了。」
找工作這一關最難過,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攤開南華早報聘請欄,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這麼低,堂堂大學生才三千多底薪,雖然說機會好有前景,升得快,但從底層到升職,簡直是一篇血淚史,我還沒開始,心底已經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