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辦公室內,只剩下湯晨星一個人,她埋首在辦公桌上——
「大家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裡?」
湯晨星抬頭一看:「沈先生。」
沈光楠,三十六歲,杜氏集團總裁杜永豐的得意助手,長相斯文,但閃露在厚重鏡片後的眼神卻是相當犀利精明。
沈光楠微笑道:「工作上有什麼問題?這麼晚還在公司加班,勞保局會控告我們奴役勞工的。」
湯晨星訝異地看牆上的鍾:「我沒注意到時間,我馬上走。」她收拾辦公桌上的東西。
「我送你回去好了。」沈光楠想藉此機會多瞭解湯晨星。
湯晨星是總裁交代要他多加留意的實習生,到公司實習剛滿一個月,每週他讓她到一個部門去實習,譬如像:國際業務部、國內業務部、會計部、人事部,她都去過了;各部負責經理對她的評語都是:頭腦冷靜、擅於分析、認真負責,有前途。
這個禮拜,他把她調到自己負責的總裁辦公室,打算親自評估她的工作能力。
「不用麻煩了,我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沈先生,再見。」湯晨星沒發覺沈光楠對她不尋常的注意,只是淡淡地拒絕他。
※※※
聽到開門聲——
「晨星。你要晚回來也不會打個電話給我!」莊百依從房裡出來興師問罪。
「害我煮了兩包泡麵。」
「正好,我還沒吃。」
莊百依態度馬上改為關心:「怎麼今天這麼忙,到現在還沒吃?我幫你把面熱一下。」
「不用。這樣冷冷的比較好吃。」湯晨星從她手裡搶回鍋子,拿著碗筷盛面。
「怪胎!」莊百依在她的對面坐下。
「今天上課怎麼樣?」湯晨星問。
原本這個暑假她還是要在才藝班上課,但,臨時接到杜氏企業的實習通知,她想想,明年就要畢業了,先到公司去實習比較好。何況又是被大多數求職者視為第一志願的杜氏財團。所以,今年反過來,她拜託莊百依來代課。
莊百依剛畢業,還沒找到工作,就欣然答應;至於到杜家別墅工讀的機會,今年則是落在劉小倩頭上。
「還不是一樣。對了,今晚有一家徵信社打電話找你。」
「他們說什麼?」湯晨星心裡一陣波蕩,找到人了嗎?
「沒說什麼,那個人說話含含糊糊的,聽他的意思是,要你付一筆什麼費用的。」莊百依好奇地打量湯晨星:「你請徵信社做什麼?」
湯晨星低頭藏住眼裡的失望:「沒有,大概是打錯電話了。」
有時她想,乾脆放棄算了!都已經一年多了。他們還沒找到人,卻每兩個月要她付調查費,雖然不是很大的數目,但是,對一個學生而言,還是一筆負擔。可是,每一次他們都說快找到了,快找到了!讓她猶豫不決到底該不該繼續下去;已經付了這麼多錢,她不想功虧一簣。
其實,找不到人,也沒什麼關係。都已經這麼多年了!湯晨星在心裡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次付錢給徵信社,要是還沒有結果,就……
「晨星?晨星,你在想什麼?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莊百依說了半天,發現湯晨星一臉恍惚,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湯晨星猛回神問:「什麼?」
「我說禮拜六建力放假,我想跟他出去;你公司禮拜六不上班,幫我上課怎麼樣?」
「當然好呀!沒問題。」反正禮拜六她也沒事。
「謝謝!謝謝!我就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心的人。」莊百依誇張地擁抱她、搖晃她。
這一年來,由於男友古建力駐防在北部,莊百依時常利用假日到台北來看他,每一次都借湯晨星的地方過夜。長久下來,她發現湯晨星事不關己的冷漠態度,只是一層保護膜;實際的湯晨星,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別搖我,我剛吃的面還沒消化,快放開——」湯晨星不習慣這樣與人親近,彆扭地想掙開她。
※※※
「什麼事非要我到這裡來?」連門都沒敲,杜聰文非常不悅地跨進辦公室。
他剛下飛機,急著回南投老家,不料,到機場接他的司機,不顧他的命令硬是把他送到台北的公司來。
杜永豐對正跟他討論事情的沈光楠使個眼色:「讓她送兩杯茶進來。」
「我不喝,有什麼事你快說!」杜聰文沒耐心道。
沈光楠對杜聰文頷首,打聲招呼後就出去,聰明地避開這對父子的戰局。
杜聰文悶不吭聲地盯著杜永豐,要求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媽她……要你順便帶個東西回去南投。」杜永豐不自在地欠身。
「就這樣?」杜聰文的語氣明顯不悅,為了這種小事讓他跑一趟台北?「東西呢?」
「我叫人準備好了。現在大概已經放到車上了。」
不知怎地,跟杜聰文這個孩子說話總是令他神經緊張,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媽一樣。杜永豐掏出手帕,抹抹額際上的汗,自己都已經五十多歲的人了。跟孩子說話還得提心吊膽,真是可悲!
「沒事,我走了。」杜聰文倏地往外走。
杜永豐著急地喊:「等一下——」
怎麼還不進來?
杜聰文不耐煩地吐口氣,握著門把沉聲問:「到底還有什麼事?」
「呃,那個……喝完茶再走……」杜永豐支吾半天,想不出借口來留他。
簡潔俐落的敲門聲,解救了杜永豐。他大大鬆了口氣,盡量以威嚴的聲音說:「進來。」
站在門邊的杜聰文,只好側開身讓門外的人進來——
湯晨星端著兩杯茶,一心想快點回去參加辦公室的小組會議,他們正在檢討今年度的投資,每筆投資動輒數十億美金,對於公司如何決定龐大資金的運用,湯晨星非常有興趣,她不想錯過這場會議。
「總裁,您的茶。」她心無旁鶩地放下茶,接著快速尋找訪客的位置,好在最短時間內完成工作。
她明亮的眼眸梭視一圈,發覺訪客站在她的右後方,她展露禮貌的笑容。轉過身,正對上從她進來以後一直沒離開過她杜——杜聰文飽含驚喜的眼神!
湯晨星黑白分明的雙眸,閃過短暫的訝異,倏地垂下眼瞼,把茶放在距杜聰文最近的小茶几上,欠身出去。
杜聰文不自主地追隨她的身影,過了一會兒,才收回心神,沉默地坐下伸手轉著湯晨星端來的茶,口氣突兀不自在地問:「她怎麼在這裡?」
杜永豐仔細觀察他的反應,小心地回答:「你說湯晨星?她在公司實習……」
「我不要她待在這裡。這個夏天她應該在南投。」杜聰文沒有道理地說。
「你媽把台北的傭人都帶到南投去,不需要多餘的人手了。而且,懷德今年也不回來;這小子怕我強迫他到公司來……」杜永豐一下離了題。
杜聰文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在「湯晨星在台北」這個發現上,杜永豐說的話他完全沒聽進去。
她怎麼可以在台北!他已經決定要利用自己短暫的假期改變她對他的看法——杜聰文不滿地思忖,他為了配合她的時間。排除萬難才空出夏天的檔期回台灣,如果她侍在公司工作,怎麼會有時間注意他?不行,她非得跟他回南投不可;這個夏天,他決意要追上湯晨星!
「不管用什麼方法,她都得跟我回南投!」他下定決心,無轉圜餘地。
杜永豐沒料到杜聰文的反應會如此激烈,原本他只想確定自己的兒子是否還中意湯晨星;誰想到杜聰又一看到湯晨星,就非要她跟他走不可。
「她到公司實習,是為了學校的實習成績——」杜永豐想著辦法打消杜聰文的主意,他還沒有機會深入瞭解湯晨星這個女孩子。
「她到南投,公司一樣可以給她成績。」
「可是,她在公司這一個月的表現不錯,她本人也很有興——」
「我不管,你隨便找個理由開除她好了。」
杜永豐歎口氣:「就算我開除她,她也不一定肯去——」
「爸,你一定有辦法的。」杜聰文篤定地看著父親:「今晚我住台北,明天她跟我回南投。」
對兒子突然表現出對自己能力的信心,杜永豐不知該喜或該憂,明天!?這麼倉卒教他用什麼理由說服湯晨星跟聰文回去?他煩惱地思索,或許那份調查資料,此刻正派得上用場……
※※※
下午,湯晨星被請進杜永豐的辦公室——
「我想讓你明天跟聰文回南投。」杜永豐開門見山地說。
「為什麼?」
「聰文要你跟他回去。」
這是什麼意思?湯晨星還記得去年夏天快結束時,杜聰文變得有點奇怪。她雙眉攏起,轉念一想,管他奇不奇怪,反正她不去。
「我不想去,我要在公司實習。」
「如果你是擔心實習成績。那你大可以放心;這個月你在公司的表現很好,公司會給你最優的成績。你只要到南投去一個月,我就付你三個月的薪水。」杜永豊嘗試利誘。
「我要待在這裡工作。」湯晨星堅持立場。
「你要是不去,我就開除你,而且,保證讓你再也找不到別的工作。」
湯晨星站起來:「我收拾好東西,馬上走。」
威脅也行不通!這個女孩的固執跟杜聰文有得比的。
杜永豐叫住湯晨星:「怎麼樣你才肯答應?」
「為什麼要這樣大費周章?」湯晨星問出自己的疑問,她不認為自己有去南投的必要,更不懂杜聰文要她去南投的目的;她除了會跟他吵架以外,其餘沒有一件事是別人不能做的。
「他堅持要你跟他回去。」杜永豐無奈地吐實。
「不是所有的事都得順他的意;你是父親,他是兒子,應該聽話的人是他。」湯晨星老實不客氣地說。
杜永豐何嘗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是,在他母親的寵愛下。杜聰文從小就是發號司令的那一方,大家都習慣了以他的意見為意見。
他軟口氣:「聰文很固執的。」
「這不是理由,我不認為你們大家都應該聽他的。」
「或許這就是他要你的原因。」杜永豐別有含意地說。
湯晨星古怪地瞧他一眼,聳肩道:「我沒有義務服從他,我不去。」
逼不得已,杜永豐使出最後一招:「我調查過你,你已經委託徵信社追查你母親的下落一年多了,如果你答應跟聰文回去,我保證,在半年內找出她的下落。」
「你如何確定在半年內找得到她?他們找了一年多都沒辦法。」湯晨星沉著臉問,不高興杜永豐侵犯到她個人的隱私。
「我杜某人說得出、做得到!只要你答應我,我馬上聘請一流的徵信社。甚至動用杜氏在政治界的影響力,絕對在半年內找到你的母親。」
湯晨星真的猶疑了,她原本已經說服自己放棄這個不實際的夢想,可是,聽到杜永豐肯定的保證後。心中不由升起一絲希望。如果,只是如果,她能見到「她」一面,她就不會再無謂地猜想「她」的容貌,她只是想見「她」一面……
她一仰頭,做了決定:「好!我答應你。」
「你準備一下,明天跟聰文回去,徵信社的事我立刻進行。」杜永豐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地。
湯晨星卻搖著頭:「我不跟他回去,這個禮拜六我有事,禮拜天我自己去。」
「讓聰文等你一起回去好了。」
「我不要。」湯晨星彆扭地說。「如果非跟他一起去不可,那還是算了!你直接開除我好了。」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想現在見杜聰文。
杜永豐看湯晨星態度強硬,也不敢再勉強,只好答應她的要求。
「還有,我要隨時知道徵信社的最新進展。」
「徵信社的事沒問題。我會讓他們跟你保持聯絡。」
※※※
「晨星姊!晨星姊!」劉小倩高興地探出二樓窗戶,揮舞著雙手,一會兒想起什麼似的跑得不見人影。
心情有點鬱悶的湯晨星,一看到劉小倩就覺得心裡舒坦點兒了。她放下行李,望著高聳的歐式鏤空雕花大門前,想起去年離開的時候,心裡還想著,以後不會再到這裡來了,沒想到自己又站在這裡!真有點遭到戲弄的感覺——不是被老天爺戲弄,而是被那個老以為自己是造物主的杜聰文!
「晨星姊——」劉小倩邊跑邊叫:「我來給你開門!我幫你提行李!」
「不必了,只有一個背包,我自己拿就行了。」
「不是說你到了車站,就會打電話過來讓人去接你,大少爺可等了一早上了。」劉小倩繞著湯晨星打轉,喋喋不休地報告。「所以,剛才我先去告訴大少爺你來了,免得他還在等。」
湯晨星嘴裡應著:「我自己上來就行了,又不是第一次。」心裡卻在嘀咕,他為什麼執意要去接她?他到底想做什麼?
「可是,天氣這麼熱,走上來也滿累的呀!」
「你怎麼自己來了?」杜聰文倏地出現在門前。
湯晨星停下看他,他正巧站在屋簷的陰影下令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回答他。
「我不是交代過你,到了車站,一定要打電話?」
聽到熟悉的霸道語氣,湯晨星突然覺得自在。「我是遵照你的命令,在車站打了電話——打了一通電話『對時』;我的手錶有點慢了。」
她非要把事情弄得這麼難搞嗎?——不肯跟他一起回來;不肯打電話給他,讓他沒有機會表現體貼的一面,現在一見到他就跟他抬槓——杜聰文發覺自己的火氣瞬間「興旺」起來,連忙提醒自己忍耐、忍耐。
「我幫你拿東西。」他伸手搶過湯晨星的行李,往屋內提。
怎麼這個世界倒反了,輪到主人替傭人服務?湯晨星愣了一下,才發現杜聰文走錯地方了,她拋下劉小倩快步跑向前:「你有毛病嗎?這是我的行李,我住的地方在後棟。」
「你住這裡。二樓的客房。」杜聰文早就安排好。
「為什麼?」湯晨星更是覺得奇怪。「那是客人住的地方,我又不是客人。」
「因為你怕熱,那裡沒有冷氣,所以住這裡比較好。」他不擅於對別人解釋自己的決定。
「為什麼?」湯晨星聽了又是一愣,表情非常困惑。
「不要再問我為什麼!」杜聰文羞惱地回答。
「為什麼我不能問為什麼?」她不罷休,繼續問。
「沒有為什麼,我要你住這裡,你就住這裡!」他還是比較習慣下達命令。
湯晨星還想再追問他,猛然發現她已跟他上了樓梯。杜太太、杜玉嫻站在二樓樓梯口——杜太太表情困惑;杜玉嫻一臉不能苟同的神色。
「杜太太。」
湯晨星希望她能阻止杜聰文奇怪的舉動,可是,她只是無助地看著杜聰文把她的背包放進客房;倒是杜玉嫻毫不掩飾地賞她一個大白眼。很明顯,她們都反對杜聰文這麼做。卻沒有勇氣阻止他;既然不能靠她們,她只好自力救濟,她勇敢地越過杜家母女——
「我不住這裡!」她以不必要的力量,猛地推開門。
杜聰文瞪眼問:「你不喜歡這個房間?」
湯晨星瞄一眼屋內的模樣:「這不是重點,我的身份是傭人。就應該跟大家一樣住在後棟,憑什麼我可以住在這麼舒適的地方,小倩他們就得留在後棟。」
「你可以叫小倩來跟你住。」他不管別的,只要湯晨星待在這裡就行了。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湯晨星不由激動起來,她深吸口氣說:「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為什麼非要強迫我住在這裡?如果你們有客人來,怎麼辦?」
杜玉嫻忍不住地開口:「對嘛!大哥,秋意姊不是想來住幾天,如果,你讓湯晨星她——」
「你閉嘴!」杜聰文怒氣沖頂地怒吼。「你們統統出去!」他粗魯地甩門,把杜母跟杜玉嫻關在門外。
「你怎麼可以對她們那麼凶?」湯晨星看不過去。
杜聰文瞠目瞪她:「你別管她們。」他氣惱地走向玻璃窗,他該死的才會以為追求她是個好主意。
晨星自己動手提起背包打開門,杜家母女還站在外面,正好堵住她的去路。
「借過一下。」
「你去哪裡?」杜聰文轉過頭,看到湯晨星走出房間,幾個跨步追到她的身邊,扣住她的手臂。
「你別管我。」湯晨星悶聲回答,拚命地想甩開他的手。「你幹什麼?放我下來,放我下——」
杜聰文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環腰捉住湯晨星,連人帶東西地抱回房間。
「碰!」他粗魯地踢上門。
湯晨星一被他放下地,反身用力地踹他一腳,兩頰因氣忿而紅鼓鼓的,胸脯急促起伏地怒視他:「你以為自己是摩登原始人嗎?一遇到事情不順你的意,就用暴力解決?」她無意識地揉著被杜聰文抓疼的腰部。
「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誰叫你不接受我的安排。」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這種爛安排?」
「爛安排?你應該因為我這樣體貼的安排而感謝我才對!」杜聰文指控地瞪著她。
湯晨星噁心地皺眉:「你腦筋有問題呀?沒事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嚇人!」
「莫名其妙?嚇人?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討好你,你竟然說我有問題!」
「討好我?」湯晨星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仰頭不解地直盯著他問:「你幹嘛討好我?」
「你一定要我說那麼清楚嗎?」杜聰文線條繃緊的臉上,倏地顯出赫然,粗聲粗氣地回話。眼神刻意避開湯晨星。
「你最好把話說清楚。」
她真的被他搞糊塗了!印象中。他就是應該頤指氣使地命令人;三不五時地發出幾聲怒吼。一年不見。他好像做了換心手術,不僅是個性,連說話也變得怪裡怪氣的,讓她看得是一頭霧水。跟以前的他比較起來。還是那個脾氣暴起暴落的杜聰文好玩。
杜聰文遲疑地瞟湯晨星一眼,發現她雙手環胸,等著他說話,右腳還不耐煩地打著拍子。
「你真要我說?」他的聲音不自然地沙啞。
「嗯!」湯晨星肯定地點頭。
「我……」杜聰文做個深呼吸,他豁出去了。「我要追你!」
湯晨星的反應是,兩眼瞪大如銅鈴。半晌,才迸出話問:「你說什麼?」
「我要追你!」反正話已經說出口了,杜聰文也不在乎面子問題了;他直望進湯晨星驚訝的眼底說。
這次湯晨星的下巴猛地落下,眼睛眨了好幾下仍說不出話;杜聰文直盯著她的反應,心裡等著她說些感激的話——他掙扎了許久,才不顧兩人懸殊的身份地位,決心追求她,只因她是自己二十幾年來唯一心動的女孩。
他還陶醉在自己的美夢中,湯晨星突然的噴笑聲,打碎了他的自尊——
「我肯定你瘋了,神經失常……哈!」她從沒笑得如此開心過。
杜聰文沒受過這樣大的屈辱!湯晨星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裡,還這樣毫無忌憚地當面恥笑他,令他忍無可忍:「你笑夠了沒有?」
湯晨星適時地停住笑聲,但她忍俊不住彎起抖動的柳眉,仍洩露出她的情緒。
「可惡!真那麼好笑嗎?」杜聰文又羞又怒,不滿地瞪她:「你放心,我不會再做這種傻事自取其辱,就算這世上只剩下一個女人,我也不會再追你了!」
他大力拉開門——杜太太、杜玉嫻兩人神色驚惶地呆立在門口,她們也聽見了!
「該死!」他低咒一聲,衝回自己的房間。
「碰!」巨大的關門聲,迴響在走道上,杜氏母女兩人面面相覷。
好半晌。杜玉嫻才說:「媽,你……你也聽見大哥說的……」
「聰文怎麼會看上她呢?」杜太太滿眼驚駭,湯晨星只是個孤兒,怎麼配當杜家的媳婦!
「是呀!大哥他——」杜玉嫻戛然閉口。
湯晨星提著自己的背包,神色從容地走出房間。「杜太太,你還在這兒?我回後屋去整理行李。」
她完全不把杜聰文講的話當一回事,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她,他跟她見面的日子。頭尾加起來不超過四個月。杜聰文大概是年紀大了,又沒有對象,所以,隨便挑個人就胡亂追;既然他已經說不會再追她了,一切恢復正常,她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了。
「晨星,你跟大少爺是怎麼回事?」杜太太緊張地問。
「什麼事也沒有。」她無辜地睜著眼。
「那我大哥怎麼會說……他要追你?」杜玉嫻接著問。
「他大概是想女朋友想瘋了,他個性那麼古怪。脾氣又壞……」湯晨星不停地咋舌,最後提出她的忠告。「杜太太,你最好趁這次他回來,趕快給他找個對象。」
※※※
杜太太聽了湯晨星的建議,火速自台北邀來唐秋意。
唐秋意出身音樂世家,父親是知名交響樂團的指揮;母親則是名作曲家,任教各大學的音樂系;唐秋意的叔叔,曾經教過杜家三個孩子鋼琴,後來推薦杜聰文到外國留學。
唐秋意本身學的是小提琴,小學畢業以後,也到維也納留學,正好做了杜聰文的學妹。今年八月。她預定在台北舉行首次的小提琴獨奏會,她特別邀請杜聰文與她合奏。杜聰文看在同門的分上破例答應了。
唐秋意是杜太太從小看到大的。而杜太太對這個女孩的印象很好,不僅人長得秀外慧中、溫柔婉約,十足的大家閨秀,跟杜聰文從小就認識,而且兩個人都是學音樂的,真可說是志趣相投。說到杜家媳婦的人選,唐秋意早就是杜太太屬意的;只是,杜聰文不喜歡人插手他的事,杜太太才不敢主動撮合他們。現在受了湯晨星事件的刺激,她不敢再拖延,深怕杜聰文真的娶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孩當杜家的媳婦。
湯晨星是第一個看到唐秋意到達的人。
當時。她正自願幫老張除前院草皮上的雜草——杜太太擔心湯晨星跟杜聰文有個萬一,於是,特別交代李碌將她跟大少爺隔離開,所以湯晨星就被派到外面來幫園丁老張整理花木。
老張的家就住在附近,平時就負責看管杜家別墅,年紀已經一大把了,湯晨星不忍看他在烈陽下受煎熬,就自己攬下除草這件苦差事。
她蹲在烈日下工作了三個多小時,曬得快成了小魚乾。再做下去,她一定會中暑,剩下的等傍晚天氣涼快點再做吧!湯晨星頭昏目眩地站直身體,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正巧聽到車聲,她抬頭一看——一片眩目的白!唐秋意著一身白洋裝,笑容可掬地在陽光中粲然奪目,真有點仙女下凡的味道;湯晨星目送唐秋意進屋,心裡不禁讚道:杜太太確實有眼光,到哪裡找來這樣有氣質的女孩,杜聰文運氣還真不錯,希望這個女孩,不像杜家人一樣毫無原則地忍受他的臭脾氣。
屋內,杜聰文正大發雷霆——
「誰叫她來的?」他無視唐秋意在旁,怨聲地責問在場的人。
杜太太膽怯地開口:「是媽請秋意來的,你不是答應她,在她的獨奏會上跟她合奏一曲,我想你們總要練習一下,就請秋意過來住幾天,也省得你還要跑到台北去。」
唐秋意善解人意地說:「杜大哥,如果你不高興我來,我馬上回去。可是,你一定要參加我的獨奏會,我在台北等你。」她又對杜太太說:「杜媽媽,謝謝你請我過來,我還是回去好了。」
「算了!你人都來了,就住下來好了。」杜聰文丟下話,不悅地走開。
※※※
「哎喲!好痛!」
悶坐在琴房裡的杜聰文,倏地睜眼,他好像聽到窗外有人在說話,他側耳傾聽——除了夏蟲的唧唧聲外,並沒有別的聲音。
「哎喲!」忽然又從外面傳來一聲。肯定是女人的叫聲;他的心無來由一陣騷動,這聲音聽起來就像是……
湯晨星撲倒在地上,手肘、膝蓋都沾上草屑、土塵。她姿態不甚雅觀地爬起來,拍著身上的灰塵,隨即因無袖上衣摩擦曬傷的頸部、肩部而痛得直喘氣——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只不過曬了三個小時的大陽,誰曉得只要沒被衣服遮蓋到的部位全曬傷了。變得紅腫痛癢,讓她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就想到外面來除除草,反正外頭月光皎潔,要不然,明天她肯定不能幫老張的忙;沒想到。一出來就絆到東西跌一跤。
湯晨星看看膝蓋、手肘上的擦傷,自我戲謔道:「現在真的稱得上是體無完膚了,唉!得找個消毒水消毒傷口才行。」她左扭右拐地往回走——
「三更半夜,你又在外面做什麼?」杜聰文像個復仇天使似的,黑黝黝地站在她後面。
「誰?」湯晨星猛回頭。嚇了一跳。「哎喲!」又摩擦到她的背,她齜牙咧嘴地說:「原來是你,你也還沒睡?」
「你在外面鬼叫鬼叫的,讓人怎麼睡?」杜聰文避過不提自己為了她失眠。
「對不起,吵到你了。我馬上回去。」
他實在不想關心她,可是。看她走路姿勢僵硬,和不時發出尖銳的吐氣聲,又讓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的腳怎麼了?」
「小事,擦擦藥就好了。」一扭頭,湯晨星的五官,因頸後灼熱的痛苦而扭曲。
「你的臉怎麼了?」
「只要你別再問我問題,它就沒事。」這次湯晨星不敢回頭,努力保持木乃伊的行進方式,以減少衣服跟背部摩擦的機會。
她這樣一說,杜聰文橫下心不理會她——他何必自找沒趣管她的閒事,他已經決定把她逐出心外,不再……該死的!她非得發出那種痛苦萬分的換氣聲來折磨他的耳朵嗎?
杜聰文心中的理智,來不及勸服猛然竄起的衝動,他即一個箭步,從後面抄起湯晨星——
「啊!你做什麼?你弄得我好痛——」湯晨星連聲哀叫。
「你閉嘴!你非得吵醒所有的人才甘願嗎?」杜聰文口氣兇惡地低吼,他氣不過自己就是放不開湯晨星。
「我的背好痛,你放我下來!快放開我啦!我會被你害死的!」
湯晨星愈掙扎,杜聰文愈是收緊兩人的距離,他怒火沖沖,根本聽不清湯晨星說的話。「你別再亂動,我是好意抱你回去,免得你走得那麼痛苦。」
「我真的好痛,拜託你放我下來——」湯晨星不敢再動,伏在他胸前呻吟。
她的腿一定受傷很嚴重,要不然,她不會用這種哀求的語氣說話,杜聰文改變主意,轉過身改抱她回主屋。
他身體的每個移動,都引起一陣劇烈的刺痛,湯晨星一面咬著牙忍受;一面在心裡咒罵杜聰文,他的腦袋硬得像石頭。只要他決定做什麼,別人一句話也塞不進去,這種人誰遇上了都會倒八輩子楣!
杜聰文把湯晨星丟在琴房的沙發上,屈膝抬起她的腳,放在自己的膝蓋上,雙手忙碌地檢查哪裡受傷了……奇怪,除了膝蓋上輕微的擦傷,別的地方看起來都很好呀?她怎會一直喊痛?他納悶地抬眼看她——湯晨星痛得無力說話,只能以忿恨不平的眼神表示她心中的不滿,只是眼角垂掛著兩滴淚珠削弱了她的氣勢,反而顯得格外惹人憐惜。
杜聰文心不由糾緊,好不容易堅固的意志又淪陷了,他的聲音因突然滋生的感情抽緊:「你……你哪裡不舒服?」
「全身都不舒服!」湯晨星吸吸鼻子,沒好氣地說。
「我叫醫生來!」他倏地站起來,忘了湯晨星的腳還擱在他的大腿上,他這一起身帶動了湯晨星的腳,她整個人仰倒在沙發上!
「哎喲!」又碰到她的肩膀了!她快速地打個滾,讓背朝上,頭埋在沙發裡嚷著:「我真的會被你害死!」
「你的肩膀怎麼這麼紅?」杜聰文赫然發現,湯晨星露在無袖上衣外的肌膚紅通通一片,連手臂上也是紅白兩截。
「別碰我!」湯晨星抽氣尖叫,杜聰文才發現,他的手正放在她的肩膀上。
「你曬傷了!」杜聰文恍然大悟。「我馬上回來。」他掉頭就走。
湯晨星趴在沙發上,真希望可以永遠待在這裡!她伸長四肢成大字形,享受乾爽的冷氣,瞬間覺得背後的灼痛感減輕了一半,真舒服!
開門、關門,一連串腳步聲,杜聰文回來了。他蹲在沙發旁,擠著透明管狀的藥膏,輕輕地塗抹在湯晨星的頸後,肌膚上冰涼的感覺,令湯晨星像貓咪被主人撫摸般發出咕嚕聲,她一動也不動地任他擺佈。
杜聰文抬起它的右手,細心地在手臂上抹藥膏,看她手臂灼傷的程度,一定很難受,他心疼地思忖,動作更加輕柔怕弄疼她。抹好藥後,杜聰文握著湯晨星的腰部舉起她,反轉身子讓她坐在沙發上——
湯晨星認命地站起來:「謝謝,你的藥很有效。」自動往門口走去,心裡自怨自艾,又得回自己悶熱的房間了!
「你去哪裡?」杜聰文一把扯回她,按在沙發上。「你的膝蓋還沒擦藥。」
原來,他不是要趕她回去後屋,想不到他還滿有愛心的。湯晨星合作地抬起腳放在杜聰文的大腿上,讓他清洗傷口、上碘酒——
「你怎麼曬傷的?」杜聰文低著頭問。
「曬太多大陽。」這麼簡單的問題還要問。
「很痛嗎?」
「嗯。」白癡也知道一定很痛。
「身體不舒服還跑出來亂晃。」他疼惜地處理她膝蓋上的傷口。
聽他的口氣,好像她很喜歡跌傷自己。
「我也不想出來亂晃呀!可是,屋子裡那麼熱,而且,我的肩膀又痛又癢,根本睡不著。」
杜聰文放下她的腿,猛抬頭,深邃的黑眸陰霾地對著她:「你要是聽我的安排就不會有這種事。」
湯晨星知道他話中的意思,她一雙黑亮的眼眸,坦然地正視他,考慮一下說:「也許!不過,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客房住著唐小姐。」她抬起手肘讓杜聰文看那兒的擦傷,順理成章地說:「這裡還有。」
杜聰文咕噥一聲。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邊搖頭邊上藥:「你非得這樣弄得全身是傷嗎?」
湯晨星聰明地保持沉默任他數落,很久沒聽到這樣充滿關心的責罵了。只有在小學的時候,跟育幼院外面的同學打架受了傷。修女在幫她擦藥時曾這樣罵過她,唉!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好了。」杜聰文有點尷尬地放開她的手,兩人之間氣氛變得有點怪異,他倉卒地直起身。「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湯晨星看著他匆忙離開,心裡不自主地想著,想不到他暴躁的脾氣下,也有顆同情的心,被人服侍慣的他,也會這樣溫柔地照顧人,真是令人想像不到。
湯晨星第一次對杜聰文產生格外的興趣。以前,她總是認為他是個被寵壞的富家子弟,目中無人、傲慢到極點的音樂家;而她就是受不了他的霸氣,忍不住誘惑想挫挫他的銳氣——
「你站起來一下。」杜聰文抱了一堆東西回來。
「做什麼?」湯晨星愣了下,照他的話做。
杜聰文將絲質的床單鋪在沙發上;在沙發的一側放下枕頭,用手順平床單說:「你今晚就睡在這兒。」
「啊?」
他不顧湯晨星疑問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這張沙發你睡應該夠大,我鋪上了床單。睡起來應該會舒服點。而且,這裡有空調,對你也比較好。」
「可是——」
「不要跟我爭辯,這麼晚,我很累了!這被子給你。」杜聰文把絲被塞給湯晨星,不給她反對的機會,倏地旋身出去。
※※※
杜聰文小心地推開琴房的門,看到被單下微微地攏起,及露在被外的黑色短髮,才鬆口氣——還好這次她接受了他的安排。
昨夜,他一夜無眠。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擔心湯晨星會拒絕他的好意而跑回後屋去;還遲疑著要不要起來到琴房看個究竟。又不願自己表現得太在意她,心情就這樣反反覆覆地直到天明。
他無聲地走近沙發,皺著眉,端詳她沉靜的睡容,心裡十分明了——儘管她總是反抗他的命令。不在乎他的自尊,當面取笑他的追求;其實,他心中還是在意她!
為什麼會喜歡像晨星這樣的女孩呢?杜聰文問過自己好幾次。是因為她的真實不做作,還是因為她的個性?或許是佩服她,為了朋友奮不顧身的精神?也許沒有任何原因,他就是注定栽在她的手裡?杜聰文自嘲一笑。
湯晨星翻了個身,面向沙發裡端,又唾了。他貼近她的背後,細看曬傷紅腫的部位是否好轉,順手取過藥膏,輕輕地抹上——
「謝謝你。」
湯晨星沙啞的嗓音,夾著濃濃的睡意,她愛困地開著眼。他的手一碰到她,她就醒了。說也奇怪,她一點也不覺得他這樣隨意地碰她有什麼不妥,好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等他溫暖的手離開了以後,湯晨星從沙發上起來,把被單和床單折好。「這些東西從哪裡拿來的?」
「放這兒就行了,今晚你還要用。」
「我可以再睡在這裡?」湯晨星訝異地問。
「叩叩!」有人敲門。
「杜大哥,我可以進去嗎?」
「你可以一直待在這裡過夜。」杜聰文快速地撇下話,過去開門——
「杜大哥,早。」唐秋意微笑地跟他打招呼。「我聽他們說,你已經起來了,就過來看看——你是?」她看到屋裡還有一個人。
「唐小姐。早。我是湯晨星,在這裡的傭人。」
「早,我昨天沒看到你,你的名字真好聽。」
由於唐秋意平易近人的態度,湯晨星對她頗有好感,她以玩笑的口吻說:「我是在下大雨的夜裡被丟在育幼院門口的,早起的修女聽到我的哭泣聲,打開門一看,地上有個一娃娃全身濕透。遠遠的天邊掛著一顆星,於是,就叫我湯晨星。」
唐秋意聽了不知該說什麼,眼眶倏地濕潤;杜聰文白著臉凝視她,為她覺得心慼慼。
「你們怎麼了?」湯晨星不解看看兩人。「我不打擾你們,我得去做事了。」
杜聰文難捺關切地交代:「待在屋裡,別到處亂跑;濕熱的天氣會讓曬傷的皮膚發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