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待選官員來說,拿到一個丙,有可能是失誤,再練過就好。連拿兩次丙,就該好好反省是哪裡出了差錯,不要重蹈覆轍了。
俗話說,事不過三,連拿三個丙字,在皇朝群官史上,冉小雪可能是頭一個。
怎麼回事?
「石待選,恭喜恭喜,你又拿到一個甲字了!不愧是六部首長都點頭認可的石相公。」高頡站石履霜身邊,非常欣羨地看著他手中的甲字。
「高待選不也是甲?」
「都是托石待選洪福啊!」高頡笑嘻嘻道。
他沒想到自己會有機會和石履霜共事,今年這三次待選見習,他們竟然同在秋官府。枉他已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早想向這位連得三甲的石履霜討教學習,果然這一回就得了一個珍貴甲字啊。
石履霜睨他一眼,知他消息確實頗為靈通,便狀似不經意道:「也或許……待選考核根本就不公開?」要不,怎麼會有人連得三丙?他不相信冉小雪真無能到這種地步。
「不不不,待選考核絕對是公平的。」高頡笑道。「否則我又怎會待選三年還無官可做?」
饒是石履霜鐵石心腸,也忍不住為這句話微微一哂。
「高待選太輕看自己了。」過去三個月來,他們共事秋官府,高頡這個人也許並非絕頂聰明,但他很懂得見風轉舵,看他做一件事,也跟著學做一樣,嚴格說起來,此人不壞,甚至是個可用的人才。
高頡嘿嘿一笑,也不說他只是有自知之明。回到石履霜的問題,他好奇問:「石待選連拿三甲,自然應該知道各府的考核不會造假,怎麼會有此一問?」不是沒留意到石履霜停留在冉小雪身上的目光較之其他人稍微久了一點,但不知其中有何緣故?
石履霜看著高頡半晌,忽然笑道:「我只是好奇,那位冉待選在天官府裡到底都做了些什麼,何以連續三次考核都拿丙字?高待選消息靈通,一定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吧?」
「這個嘛……」高頡摸了摸下巴,望向站在斜對角的少女道:「確實是滿奇怪的。這幾個月,不曾聽說冉待選出過什麼岔子,但要說表現傑出,那也是談不上的。就我所知,他依然做著和之前一樣的工作。」
「抄寫公文、打掃廳署?」石履霜蹙眉道。
「正是。也許是因為吏部卿也認為冉待選沒有特別的才能,連給三個丙字,或許只是為了方便。」
「方便什麼?」
「方便往後分派給她小吏職位時,在朝中頗有清望的冉氏不會抗議。畢竟表現得這麼差,也不好挾著四代以前開國制禮的功勞來求取高位吧!」
「是這樣麼?」石履霜不以為然。他跟冉驚蟄共事過,清楚這一代冉家人並非靠著先祖庇蔭才能得到如今地位。曇卿當年親點冉驚蟄第一,絕對有他的道理。雖然他沒有明言,也沒阻止他到夏、秋兩府見習,但石履霜知道,曇十三想要人入春官……
「必是如此。否則要怎麼解釋呢?」高頡盯著冉小雪看,意外發現她偷偷瞥來,視線交會的一瞬,她像作賊被逮一樣,有些驚訝,但隨即綻開笑容,朝他們微微一點頭。
「嗯,她應該不是在看我。」高頡知道自己相貌只是一般,不似身邊男子俊美出色。
「嗯?」石履霜回神過來。誰在看誰?
「履霜啊,」高頡裝熟地喊了聲。「雖然你負面傳聞不少,可是對你有好感的人還真是不在少數咧!民間俗諺道,登科無分大小,娶了老婆就好。你前程似錦,是可以多比較、多考慮了。」
「考慮什麼?」
「考慮找一個適合你的姑娘家來往啊。你可能不知朝官裡的曠男怨女有多少吧?說出來會嚇死你。這些未婚官員,該說是忠君愛國、鞠躬盡瘁呢,還是根本沒有時間論及婚嫁?」
什麼呀!怎麼說起婚嫁之事來了。石履霜不耐煩,踱步離開。
高頡追上他,繼續說道:「我瞧葛、孟兩待選都對你頗有好感,你又曾與孟待選共事過,應是相當有默契了。就連那位冉待選方才也偷偷窺看著你呢,興許對你有意。老實說,要是我,我就會娶個不仕,男主外,女主內,各司其職多好。可若葛、孟兩待選有好感的對象是我,我一定不會放棄這好機會的,她們兩人不僅家世上選,又都是美女……」
「那冉待選呢?」怎麼好像直接被放棄了?他覺得小雪其實也很……
「冉待選哪……」高頡忽地一笑。「不是說她不漂亮,只是你不覺得她有點失序麼?」
石履霜瞇起眼。他沒忘記第一次在京城大街上見到她的情景。當時躍入他腦中的第一個字眼,便是「失序」兩字。
「其實仔細看的話,她表情十分靈動——」高頡評論。
石履霜蹙起眉,直覺揮手打斷高頡的話。「不必再說了,我不想聽。」不想讓別人將她看得這麼仔細。
高頡正在興致上,停不住話。「可我每回見到她,她不是束髮亂了、腰結鬆脫,袖口可能被釘子勾上,總有些綻裂痕跡;再不,便是雙頰緋紅似火……這樣一位姑娘,該怎麼說呢……」
「你最好不要說了。」石履霜厲聲警告。
高頡以為他是故作君子,嘿嘿一笑,決定當個小人繼續說道:「你瞧見其他那些男性待選看她的眼神沒?他們都不敢正視她,想必是怕聯想到……她總像是剛從床上睡醒——」
「砰」地一聲,高頡話還沒說完,便應聲倒地。
「我提醒過你了。」石履霜將有些發疼的手藏到袖中,鎮定的、全然不像剛剛將一個人打昏的樣子。
隨便高頡昏倒地上,石履霜位住天官府一個雜吏道:「高待選昏倒了,快找輛車送他回去。」
隨即大步走開,也不理會眾人好奇的視線,他直直走向站在槐樹下的冉小雪。
見他不顧眾人目光走到她面前,頓時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不能決定該不該認他……她應是以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是舊識的吧?
冉小雪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呀,她沒地方可退了!
他這樣子,別人會以為他們……很熟。他終於不在乎了麼?不在乎讓別人知道他曾經那麼落魄……她眼裡藏不住情緒,卻也移不開雙眼。
「冉待選。」走到她面前,僅剩一步距離處,石履霜輕喚。
「石待選……」冉小雪半是歡喜,半是遲疑地回應。
上一回這麼近看她,已經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兩人分別在不同的宮署見習,要見面本是難事;更不用說他一心想登上高位,幾乎沒有閒暇照應其它。可儘管許久未見,他心裡卻始終沒有忘記……是因為烙印得太深了麼?
看著她一雙晶眸,石履霜乍生一種,假使不能把別人的眼睛挖掉,就只能把她藏起來的糾結心思。
何需他人提醒?他當然知道她雙頰易生緋紅,眼眸總是溫暖靈動。
兩年前,他第一眼在紊亂人群中見到她時,並沒有料到一身失序的她,會令他的心也跟著失去了秩序……
他該離她遠遠的,不該與她再有牽扯。
卻怎麼也沒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竭盡力量在接近她!
原來一個男子受了一個女子的金錢援助,竟會連身心都不再屬於自己。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麼?
「履……石待選?」冉小雪狀似擔憂地看著石履霜。已是冬日,他額面卻滿是汗,是哪裡不舒服?
石履霜眼睜睜看著她臉,雙手緊緊負在身後,像是極力忍著什麼,牙根緊咬。
冉小雪愕然。「原來你對我……厭惡到咬牙切齒的地步麼……」
聞言,石履霜猛然瞪大黑眸,視線卻因冷汗滴入眼中模糊起來。
「不,我……」
「石待選,請過來這邊,大夥兒想向你討教呢。」耳邊忽傳來其他人的聲音。
石履霜猛然驚醒,左袖抹去額際冷汗,他低下頭半晌,重新抬起頭時,已經恢復了冷靜。
「砰」地一聲,高頡跌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狼狽爬起時,連嘴角都破了,泌出點點微紅。
「唉,怎麼就跌倒了,高待選你沒事吧?」
高頡吐出嘴裡泥土,就著衣角拭著嘴邊血跡時,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石履霜道:「嘿嘿,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奇怪了,我怎麼會踩到自己衣擺……」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摔這一跤的。
石履霜雙手負在身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因他很清楚,方纔若非高頡「意外」摔跤,中斷了先前話題,此刻他可能已經忍不住扭著他打了。
眾人皆以為石履霜冷靜睿智,卻不知方才有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自己出拳揍昏了高頡,然後朝冉小雪走去,當眾對她表白……
原來,只是個幻夢麼?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負在背後的雙臂隱隱傳來疼痛,似是用力過度。
他微蹙眉,鬆開手來,感覺雙手仍微微顫抖。
「高待選,」他偏著臉覷著高頡,輕聲道,「方纔,我是認真的。」
石履霜的語氣令高頡不覺微怔。他語氣雖然不帶凌厲,但自個兒背脊卻忍不住戰慄起來。
石履霜繼續言道:「倘若你再說一句有關冉小雪的閒話……」
不待石履霜話說完,高頡已聰明道:「我不說了,再也不說了。」
雖然不知道是哪裡惹到這男人,但官場狹窄,往後說不得狹路相逢,石履霜若成了他上司……
「高待選是聰明人。」石履霜輕輕一笑,黑眸瞅著高頡手中甲字道:「今日別後,希望往後再相見時,高待選的『消息』能去蕪存菁,別老是捕風捉影,人云亦云。」
明年開春,各府便要選人入府,人人都有機會,但也可能又是落空的一年。每年都有人無法順利授官,一年累過一年,朝中待選冗官越來越多,每隔幾年就會清除其待選資格,印證了會考試的人不一定會做官的殘酷事實。
高頡已待選三年,知道自己萬不能論為萬年待選,石履霜一席話正指出他個性上愛說人閒話的缺失。猛然被這麼一刺,卻刺得他清楚過來,也不介意石履霜說話刺他,他拱手道:「不知石待選剩下的三個月要去哪一府?」甲字在手,各府可以任他來去。
石履霜不答只笑,渾不知自己一笑驚人。
高頡根本不敢多看他笑容一眼,怕被奪去心神,只好趕緊道:「好好好!你別這樣笑,我承受不起,我保證不追在你後頭,不跟你去同一個地方,這樣石待遠可以滿足一下我這小小的好奇心了麼?」
石履霜輕聲道:「不可以。」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
「石履霜去了公文署?」
春官府,正在審閱《新校皇朝太常禮》的禮部卿微微訝異地抬起頭來。
被迫去打聽消息,並被要求速速回報的春官府九品府士冉驚蟄站在上司面前,看著黑心上司微歪著頭,不知道又在算計什麼。
半晌,曇去非搖了搖手裡羽扇道:「嗯,知道了。」
「噯?」不小心噯出聲,冉驚蟄連忙摀住嘴。
「噯什麼?」曇去非回過頭看著他中意的頭號弟子道:「徒兒想問什麼就問吧,為師知無不言。」
「……」冉驚蟄抿著嘴,決定還是不要問比較好。
「你不問?那換為師問嘍。」曇去非放下《太常禮》,看著冉驚蟄道:「說說看,你妹妹冉小雪是什麼樣的人。」
小雪?冉驚蟄一聽曇去非問起妹妹,立刻警覺起來。
這變態……呃,這人不會無端地對誰感興趣,此時問起妹妹,萬一要是對小雪起了不良居心,那麼她這個作姐姐的,可就大大對不起冉氏列祖列宗了。
她故作鎮定。「大人怎麼問起小雪來了?石履霜去公文署與舍妹有何干係?」趕緊把話題移回石履霜身上。
「徒兒緊張什麼?」
「我……下官沒緊張什麼。」
曇去非挑了挑眉。「為師只是想起你那妹妹在公文署連得了三個丙字,對冉氏來說,應該很意外吧?」
這是陷阱,這一定是陷阱!
為了小雪未來著想,冉驚蟄也不迂迴了,挺身道:「冉氏不入春官府已久,大人當年用盡心機拐下官入府,已經壞了冉氏百年來不成文的家規,難道還不夠麼?」
「呃……好徒兒……」
「下官還沒說完。」冉驚蟄繼續道:「舍妹小雪生性隨和,不樂與人爭,在公文署備受同僚欺壓,也都不與之計較,才會連得三個丙字。大人成天與其他大人交流感情,理應知道這樣的事,如今不過為石履霜也入天官,大人就緊張起來,說穿了,不是想問小雪,而是想問那石郎吧!」
沒說出這些大人其實已經私下協調明年開春要誰入府了。她家小雪連得三丙,自然沒機會在第一輪被選進六府,家裡頭也看開了,只望她謀得小官,自立自足即可。
況且就是當個小官,也比入春官府來得強。
「總之,大人已經有下官了,請不要再妄想多要另一個冉氏!」她鄭重警告。
「……徒兒可是在要求為師的專一?」
聞言,冉驚蟄頭皮發麻起來。這變態上司根本與那紀繚綾是同一類型的人!她每次聽他們講話,都覺得全身快發起疙瘩。
管你專一還專二!冉驚蟄道:「大人要拿石履霜如何,下官絕不干涉,唯獨冉氏不會再有第二人入春官,大人最好早早死心。」
「徒兒是個好姐姐呢。」
冉驚蟄回嗆:「這跟下官當了三年九品府士還升不了官,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你去忙吧。」曇去非微微一笑,也不提石履霜了,只是若有所思起來。
她都還弄不清他心裡在想什麼,突然就沒下文了。
這男人就是這點討人厭!
他觀察了別人三天,也被觀察了三天,終於在第三天武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冉待選,你實在是個聰明人。」
此話一出,所有困在公文署裡,假裝認真在抄寫公文的新舊待選紛紛抬起頭來。
能被今科最受看好、連得三甲、前程光明的石履霜如此誇讚,哪能不聽一聽?
倘若能如石履霜一般,也得個甲字……明春不就授官有望了?
「呃?」
正在抄寫公文的冉小雪也抬起頭來,不解地看向涼涼坐在一旁、喝茶閒看公文的石履霜,微微困窘起來。
「履……石待選怎麼……這樣誇獎我呢?」
冉小雪有點意外他會到公文署來。
天官府公文署一直是待選官員眼中暗不見天日、陞遷無望的地方,人稱「待選無問」,正是指,被分派到此地的進士們,注定無法早日脫離抄抄寫寫的人間苦海。
石履霜才華卓絕,自然在什麼地方都能得到賞識。
是以三日前,看見他跟在吏部卿身後來到此地,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她自也是訝異的。
但更令他不知道所措的,是他故作疏離的態度。
也罷。向來隨遇而安的她,不急著要他說清楚,且再觀望看看。
下意識撫上繫在腰間的錦袋物,定了定神,冉小雪平靜地看著他有些刻意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