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氣氛趨於緊繃難解之際,一抹低沈嗓音無預警地穿透片片雪花,溫溫的、徐徐的傳入眾人耳裡。
所有人迅速轉頭,只見一名健碩高大、粗獷剛毅的男人走到市令身邊,恭敬作了個揖。
那是花府總管柴騫,自十五年前被花矜矜救回一命後,就留在花府做事,這些年來花府裡所有大小事,甚至底下各項生意都靠著他幫忙打理,為人謙遜、能力卓越,沒有人比他還可靠。
每次市令來找碴——
事實上,花矜矜每次捅樓子時,都是靠著他擺平的。
「怎麼不可能!」眼看柴騫公然為花矜矜說話,市令臉色變得更加難看。「誰都知道你家小姐公然販賣禁書,無恥至極,花府卻利用關係處處包庇她,壓根兒就是助紂為虐、敗壞風俗……」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什麼難聽的字眼全出來了,就連花家二老也難逃被咒罵的命運,可身為始作俑者的矜矜,卻依舊愜意的坐在暖椅上笑著,甚至笑得更加燦爛了,下一瞬間,她忽然抬起手中的陶杯,朝著市令的腦袋瓜扔去。
所有人幾乎是同時瞪大了眼。
眼看陶杯穿過雪花,眨眼間就要砸上市令的腦袋,背著矜矜說話的柴騫卻無聲無息的探出大掌,精準接住那差點成為凶器的杯子。
「總之那女人膽大妄為、傷風敗俗,簡直就是不要臉,將來誰要是娶到她誰就倒霉!」市令渾然不覺自己差點腦袋開花,反而加重語氣,惡毒地作出結論。
而始終悶不吭聲的柴騫,也終於打破沉默——
「市令大人。」他恭敬稱呼,剛毅粗獷的臉龐讓人瞧不出任何心緒,唯有那雙深邃黑眸凝著比冰雪還要凍人的光芒。「我家小姐乃是金枝玉葉、千金之軀,並非人人都能高攀,還請市令大人莫下妄言,誣蔑了我家小姐名聲,否則誣蔑之罪可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他的嗓音低沈溫和,語氣不疾不徐,可大掌卻驀地用力一握,喀地一聲,將手中陶杯捏成無數碎片,幾片碎片自他的掌間迸射疾飛,但更多碎片卻在掌心裡化為細粉,從指縫間流瀉而下,看得所有人瞠目結舌、膽顫心驚。
「畢竟人和杯子都是很脆弱的,大人您說是嗎?」他慢條斯理的繼續說著,看著那張刻薄嘴臉瞬間刷白,失去了聲音。
「一切都是誤會,對吧?」他意有所指地重複問。
市令睜大眼,驚懼瞪著他凜冽的眼神。
「不是嗎?」深邃黑眸微的一閃,變得更加冰冷了。
「當、噹噹噹……當然是誤會……」前一刻還囂張破口大罵的市令,結結巴巴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然是誤會,那這兒就不煩勞您辛苦了,請讓草民送您回去吧。」柴騫拱手又作了個揖,接著才擺出請的動作,從頭到尾都是那麼彬彬有禮、恭敬謙卑。
只是市令早已被嚇得頭皮發麻,哪敢真的讓他護送?
在圍觀百姓的訕笑聲中,只見他迅速往後退去三大步,非常狼狽的對著所有官兵大聲斥喝。「你們還杵在那邊做什麼?還不快走!」
官兵統領繃著下顎,卻沒有立刻帶兵跟上,反倒先後對著矜矜和柴騫拱手作了個揖,誠心道歉。
「花姑娘、柴總管,今日的事真是冒犯了。」
「我知道你們的難處,沒事沒事。」矜矜寬宏大量的揮揮小手,卻忍不住另外慎重交代。「不過下回記得早點通知我,你害我早飯都沒來得及吃。」也不管外頭還有百姓聽著,她脫口就道出與縣衙勾結的事實。
「是,小的下次一定改進。」統領又道了聲歉,才領著所有官兵撤離。
眼看麻煩走得夠遠了,原本坐在暖椅上的矜矜這才一掃慵懶,登時精神抖擻地跳了起來,對著身旁的管事下令——
「快,開籠了,別忘了在門前撒些鹽,去去晦氣!」
「是。」書肆管事聞言,立刻回到櫃檯後方重新啟動機關,接著就聽見偌大櫃檯和櫃檯後方的大書架,傳來輪軸轉動的聲音。
在油燈照映下,平坦的櫃檯桌面竟迅速裂開了一方暗格,管事原先藏入的帳本銀票就在裡頭。
而櫃檯後方,原本靠在牆上的大書架,竟然連著後方整片牆一同在原地旋轉,掩人耳目的書架迅速隱沒在牆的另一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同樣古色古香、擺滿書冊卷軸的大書架,書架上儘是活色生香、淫靡敗德的禁書。
當一切恢復原貌,管事還順手抽出一卷裸女圖,光明正大的掛在門邊書架上,供圍觀百姓欣賞,順便乘機招攬生意。
女人臉皮薄,一看到那幅畫,不禁連忙摀著小臉羞答答的奔離,男人們縱然臉皮夠厚,沒有被嚇跑,卻也忍不住對如此囂張大膽的行徑,感到不敢置信。
「哎呀,別光是在門外偷看哪,喜歡的話儘管入內欣賞,我這兒的東西應有盡有,一定包君滿意。」矜矜站在門邊熱烈招呼,卻見男人們面紅耳赤的一哄而散。
她聳聳肩,倒也不在意,只是美目微移,看向愣在門外的柴騫。
「小姐,老爺夫人有請。」幾乎是四目相交的瞬間,柴騫才低聲說出來意。
「請什麼請,沒見到我很忙嗎?」她瞪著他,立刻化笑為怒,指著一地碎片向他興師問罪。「那市令嘴賤,你幫他做什麼,難得這一次我砸得那麼準!」
柴騫沒有開口頂嘴,只是默默任她罵著。
「你有膽,下次再護著他試試看!」她不悅警告,實在扼腕那只杯子沒砸中市令的腦袋,不過無妨,山水狹路有相逢,下次他要是敢再來找她麻煩,她多得是機會。
不過在那之前,她應該先找來幾個較為堅硬耐用、砸人必傷的杯子。
彷彿察覺到她藏在眼底的賊笑,柴騫忍不住又開口。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低聲提醒,說起話來總是精簡扼要。
「開玩笑,我就不信那死老頭懂得什麼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三番兩次找我麻煩,我當然得還他一點顏色,這就叫做禮尚往來你懂不懂。」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是因為我懂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那死老頭才能在我的地盤上,繼續對我囂張。」她皮笑肉不笑,甜甜向他敘述這個事實。「只要我想,隨時都可以玩死他,而你卻為了他對我說教?」
「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她雙手環胸,笑得更甜了,若不是門外風雪交織,書肆裡還暖和一些,她恐怕會跳出門外,狠狠踹他一腳。
他沒有回答,也沒試著為自己辯駁。
以花家的人脈權勢,確實輪不到區區一名市令爬到頭上囂張,但他說這些話並非為了說教,而是擔心她樹大招風,意外樹敵而不自知。
他擔心她的安危,擔心她的未來,擔心她所有的一切——
他從來就只是擔心她,不希望她的身邊有任何危險。
見他悶不吭聲,矜矜忍不住又翻了個白眼,實在受不了他悶葫蘆的個性。
自兩人相遇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多固執,卻沒想到隨著年歲增長,他也愈來愈不可愛了,緊要關頭總是悶不吭聲,讓人永遠摸不透他的想法。
從小她就能一眼看穿他人的想法,但這幾年她卻愈來愈不懂他了。
他愈是沉默,她愈是拿他沒轍,每次對他生氣就像個笨蛋。
「小姐,老爺夫人有請。」眼看她臉色緩和,不再逼問,柴騫才又出聲,將話題拉回到正事上,決定將老爺夫人交代的事辦妥,誰曉得矜矜卻是故作無辜地眨了眨眼,接著充耳不聞地移開目光,逕自撇下他,轉身走到櫃檯邊。
「老王,那些畫師究竟是把畫趕出來了沒有?」
「呃……」沒料到矜矜會突然提起這事,管事登時面有難色。「畫師們說要在今日之內趕出一百本,實在……實在……」
「所以他們還沒趕出來?」矜矜裝模作樣的大叫。「不過是仿著我的畫繪到書冊上,二十個人趕了三天竟然還趕不出來,存心要我生意做不下去是不是?你去告訴他們,就算他們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最慢申時前就得把東西交出來。」
「這、這……」
「要是趕不出來,連茅房也不用去了!」
「啊?」管事一臉錯愕,從來沒見過小姐這般苛刻,卻不知這只是矜矜的緩兵之計。
眼看管事神情驚訝,矜矜乘機回頭偷瞥了柴騫一眼,接著又道:「算了,我自己去催,順道幫忙趕工。」
語畢,她立刻轉身朝門外衝去,佯裝非常、非常忙碌的模樣,誰知柴騫卻在她踏下石階、踩上一地碎片之前,及時擋住她的去路。
「讓開。」她頭也不抬,瞪著眼前那宛如銅牆鐵壁的厚實胸膛。
「老爺夫人有請。」他就只會重複這句話。
「你沒看到我急著出門嗎?」
「老爺夫人在客棧,正等著您過去。」
「我沒空啦!」她火大抬頭,接著就想越過他離去,誰知道他猝不及防的探出大掌,一把將她攔腰抱起。
「啊!」她低叫一聲,連忙勾上他的後頸,就怕自己會摔下去。
「請恕卑職失禮。」
低沈嗓音驀地在耳邊響起,貼得那樣近,近得讓她可以輕易感受到他熾熱燙人的體溫,感受到他吐出的熱氣襲上自己敏感的耳廓,激出一股顫慄,但同時,她也感受到自己被困住的事實。
水眸立睜,一股怒火頓時沖上心頭,讓她立刻握拳重搥他的後背。
「你做什麼?快放我下來!」
「老爺夫人親口交代,無論如何,務必讓卑職請到小姐。」粗壯臂膀穩穩的抱著她,從容轉身離開書肆。
「我不去,打死都不去,我警告你快放我下來!」她低吼著,一雙小手搥得更加用力,誰知不但無法撼動他分毫,反倒是自己痛得齜牙裂嘴。
該死,他的衣裳裡是藏了鐵板嗎?怎麼會這麼的硬?
她甩著發疼的雙手,不再愚蠢的反抗,只是氣鼓鼓的瞪著他,一雙美眸燃著明亮的怒火。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抗我?」王八蛋,造反了是不是?
「卑職不敢。」
「你哪裡不敢,你現在就在違抗我!」
美艷小臉因為怒氣而染滿了薄紅,看起來是那麼的誘人,他卻不敢多看,只是沉默往前,抱著她大步朝花府經營的客棧走去。
「不准不說話!」啊啊啊,氣死她了!
他單手抱著她,替她將斗篷攏得更緊,甚至為她戴上垂落的帽兜,讓她的你顏泰半藏在帽兜底下,不讓酷寒風雪刮傷了她的細皮嫩肉,順道也為自己失序的心跳築起一道關卡。
「柴騫!」
縱然藏住她的美麗,她的身子卻是如此的柔若無骨、綿柔輕盈……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王八蛋!」
黑眸深處幾不可察的掠過一絲波瀾,掩在層層衣裳下的健碩身軀愈繃愈緊,益發燥熱,恨不得將她摟抱得更緊,或是低頭吻住她鮮艷欲滴的小嘴。
她說得沒錯,他確實是卑鄙無恥。
因為他多麼慶幸可以藉著老爺夫人的命令,緊緊地擁抱她,光明正大感受她的體溫、她的你軟、她的馨香。
他愛她,以卑微身份,卻從來不敢讓她知道。
只能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偷偷摸摸褻瀆她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