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美妙收拾好桌上的帳冊,轉過身說:「淑惠姐,我今天的事情做完了。」
「效率真高。」廖淑惠抬起頭,「你不去副理那兒看匯率嗎?」
「沒什麼好看的,現在是歐洲盤,通常變動不大。」
「那你就看看雜誌,副理不是丟很多英文雜誌給你看?」
「大家都在忙,我不好意思看書。」杜美妙探過頭,翻著廖淑惠桌上的一疊支票,「還是我幫你整理這些應收票據?」
「好啊!由上而下,日期由近而遠,這些是準備送到銀行做票貼的。」
「票貼?」
廖淑惠指著第一張票子上的日期,「我們在銀行有票貼的額度,例如拿一百萬信用良好的遠期票子過去,他會先撥八成金額下來,等到票子到期了,票款進來了,銀行會主動做償還,剩下的再撥到我們戶頭。」
「這也算是放款,要算利息嘍?」
「對,反正大家做財務的,都是想辦法先拿到錢來運用,即使要付利息,總比票子擺在金櫃裡發霉好吧?」
杜美妙拿過那疊支票,心想今天又學到一課了。資金運用的方式千千萬萬種,而她只是負責其中的外幣一環,未來還有很多東西可學呢。
「美妙,有人找副理。」坐在最前頭的許曼芝喊她。
杜美妙看到兩個銀行主管模樣的男人前來拜訪,立即向左後方的副理室看去,輕聲喚道:「副理?」再比一個「二」的V字手勢。
方謙義點點頭,伸出三根指頭,隨即站起身準備迎客。
杜美妙用計算器將支票壓好,也起身到茶水間,拿了三個茶包準備泡茶。
或許是坐在副理室門口之便,她順理成章成了方謙義的「私人秘書」。
公司沒有請小妹,菜鳥就是小妹。於是,泡茶、泡咖啡、拿報紙成了她的例行性工作。起初,只要有客人來,方謙義還會喊她泡茶,後來兩人養成默契,靠著比手勢,她就知道應該泡茶還是咖啡。
偶爾方謙義不在時,她還得接他的專線電話、記留言、回答所有詢問副理去向的人。她想,她這個「門神」實在有夠盡責了。
泡好茶送進副理室,杜美妙回到位子,繼續整理那疊票子。
「喲!曼芝,你戴了新手錶呀?閃閃動人喔!」
不必抬頭,聽聲音也知道是鄭海倫來了。她每天這個時間一定下來,親自送公文到方謙義的辦公室,再跟他哈啦幾句。
二十歲的許曼芝笑得很得意,「我男朋友送的卡地亞,他花了兩萬塊耶!」
「什麼?才兩萬塊?我說曼芝啊,卡地亞沒有這種價錢啦!他可能買到假貨,說不定是成本兩百塊的地攤貨。」
許曼芝不服氣地說:「我男朋友可以拿到折扣。」
「你們被騙了,一定是老闆進假貨唬人。曼芝,你對品牌認識不夠,改天我再帶你去逛逛精品店,教你見識正牌貨色。」
「呵!我們的品味好像不一樣,你的衣服都好老氣喔!」許曼芝撇了嘴。
鄭海倫眼裡射出幾千支飛刀,「哎呀!我是個成熟的女人,不能再穿小女生俏皮可愛的衣服嘍!」
許曼芝哼了一聲,「你穿低胸上衣,真的好性感,不怕著涼嗎?」
「唉!我當總經理室的秘書,每天跑上跑下,忙得要命,一直流汗,還是穿涼快些。」鄭海倫把她懷中的公文往上一抬,把胸部頂得更高更挺,一面往前走,「瞧,我正在忙,我要送公文給你們副理了,謙義啊……」
「副理有客人。」杜美妙及時阻止她。
鄭海倫剛走進副理室半步,立刻縮了回來,走到杜美妙桌前,嘩啦啦丟下一堆公文,皺眉道:「你怎麼不早說?害我在謙義面前丟臉。」
你像火車一樣衝進去,我怎麼說?杜美妙仍是微笑說:「不會啦!副理忙著談事情,可能沒注意到你。」
「以後他就會注意我了。」鄭海倫撩一撩頭髮,千嬌百媚地走到副理室門口說:「王培民今天約我吃飯,哎!人家是副總的兒子,我不好意思拒絕他耶。」
她的聲音不大不小,財務課的人都聽得到,在裡頭的方謙義也「不得不」聽到了。
鄭海倫在副理室門口遊行一圈,又轉了回來,帶著威脅性的目光問:「美妙,聽說王培民也找過你?」
「喔,談一些相關業務的事情而已。」杜美妙收拾那堆弄亂的公文。
「美妙啊!我看你很單純,我勸你不要碰王培民這種公子哥兒,不然被他迷得團團轉,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喔。」
許曼芝不甘示弱地回頭說:「呵!海倫姐姐,你今天要去赴死了嗎?」
鄭海倫又挺起大胸脯,「我Helen鄭何等人物!什麼總裁、董事長、總經理沒見過?他們想追我,我還不肯點頭哩!」
許曼芝撇撇嘴角,「對啦!人家不是有婦之夫,就是禿頭、胖子,我們的海倫姐姐還算聰明,懂得挑個英俊多金的小開。」
「唉!要不是看在王培民拚命邀我的分上,我還不想推開東東公司總裁的約會呢!」鄭海倫優雅地舉起手腕看表,突然睜大那雙抹得像熊貓的細眼,再吃驚地以塗著蔻丹的手指掩口,「哎呀!快下班了,我得趕快上去補妝!美妙,這堆公文你幫我拿進去了。」
「好的。」
每天下午,鄭海倫總是帶給財務部不少「笑果」,她走後,財務部總算恢復安寧,只有許曼芝還在忿忿地向同事嚼舌根。
「淑惠姐,我排好了。」杜美妙將支票疊好。
「你先放我桌上。」廖淑惠正在打印機處撕報表。
兩位銀行主管由副理室出來,熱絡地說:「方副理,增加額度絕對沒問題,就怕我們給了額度,你們還不來借款呢。」
方謙義走在後頭,一路送到大門邊,擺出難得的笑臉,「有關利率減碼這件事,希望也能符合我們的要求。」
「這個自然嘍!方副理,我們火星銀行都靠你們公司了。」
當這群人打哈哈說再見時,也是杜美妙負責善後的時候了。她送公文進副理室,再將三個空紙杯丟進垃圾桶。
回到位子上,五點十五分,嗯,今天真是清閒!
「美妙,怎麼只有七十二張支票?」廖淑惠數完支票,核對報表上的數字。
「七十二張?我沒數呀。」
「我給你七十四張,你怎麼掉了兩張?」
杜美妙心中一突,看著乾乾淨淨的桌面,又掀了印章盒,俯身檢查地面,都沒有支票的蹤影。
方謙義從電梯問送客回來,冷眼看著有點混亂的財務課。
「什麼事?」
廖淑惠搶先說:「副理,美妙丟了兩張票子。」
方謙義看了杜美妙一眼,冷冷地說:「想辦法找出來。」說完,即走進他的辦公室。
杜美妙被他看得全身發涼,有一種死期將至的恐懼感。
「淑惠姐,我沒拿支票啊!你要不要再數一次?」
「那些都是劃線禁背的支票,你拿也沒用。」廖淑惠雖然沒生氣,但臉色很難看。「你自己數。」
杜美妙接了票子過來,點數兩遍,果然都是七十二張。但她最初拿來排日期時並沒有清點,誰知道廖淑惠是不是少給了?
「這……會不會本來只有七十二張?」
「不會的,下午北區事業部才拿給我,我一張一張keyin,再給你排日期的。你看,這報表總數就是七十四張。」
「我來核對,看是少了哪兩張。」杜美妙緊張地接過報表。
「唉!支票丟掉很麻煩的。」廖淑惠忍不住叨念起來:「你要去做止付通知、走法院、登報,亂七八糟一大堆事情,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到票款呢!」
坐在後頭的丁東強翻著晚報,不耐煩地從股價行情表採出頭來,「淑惠,別大驚小怪啦,報表給我看。」
「美妙,快給課長。」廖淑惠喊著。
杜美妙慌亂地送過報表,又心慌地盯住那疊花花綠綠的支票,要是真找不到票子,公司會怎麼處罰她?炒她魷魚?每個月從薪水扣款?降調為小妹?告上法院?
廖淑惠忙著收拾皮包,「都快五點半了,我還得去安親班接小孩。」
「找不出來,你能安心下班嗎?」丁東強端出少有的課長威嚴架子。
「課長,是美妙弄丟的,她要負責留下來找啊。」
「你看看這報表。」丁東強指了上頭兩組相同的支票號碼和日期,「你多keyin一次了。」他完成督導的任務,又鑽回晚報裡。
「哦?」廖淑惠拿了報表,翻檢那疊已經照日期排好的支票,臉色似乎有些窘迫,口氣仍很硬:「可是還有一張呢?」
「我來對看看吧。」
「美妙,你快一點,五點二十八分了。」
「好,我盡量快!」支票和報表都是照日期排列,她只要逐一核對即可。
「你們在找這個嗎?」方謙義的聲音冷冷地響起。
「啊!」杜美妙和廖淑惠看到他手上的一張紅色支票,同時驚喜出聲。
「伍拾萬元的貨款支票,就夾在公文裡面?是誰這麼粗心?」
廖淑惠再度率先撇清關係:「美妙,是不是剛剛海倫來的時候,你不小心夾了進去?」
「好像是吧。」
方謙義皺起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杜美妙低下了頭。
擴音器傳出下班鈴聲,廖淑惠神色緊張地說:「副理……支票……」
「拿去收好。」
廖淑惠沒做任何覆核動作,只是將那張漏網之魚和整疊票子放在一起,拿報表包好,外頭再扎一條橡皮圈,火速地遞給丁東強,「課長,拜託你先收起來,明天再說了。」
丁東強也準備收拾離去,他拿著那卷票子,起身說:「方副理?」
方謙義點點頭,進去副理室開金庫,好讓丁東強把票子收進去。
五點三十一分,整個財務部照例定得空無一人,只剩下坐在位子上發呆的杜美妙,還有站在她身邊的方謙義。
「美國今天公佈失業串數字,你晚上要留下來看匯率變動嗎?」他出其不意地問她。
「好。」
「我說什麼你都好嗎?」方謙義又動了莫名的情緒,「阿貓阿狗留你、叫你做事,你也答應了?」
「副理不是阿貓阿狗。」杜美妙有些委屈,她還沒從方纔的驚惶中恢復過來,又挨了副理一頓罵。
看著她失神的模樣,方謙義莫名的情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大環境的無力感。小女孩剛出社會,正從一場血淋淋的職場殺倖存下來,她恐怕還無法瞭解是怎麼回事吧?
「你打電話跟你爸媽說一聲,十點才能回到家。」他把聲音放柔。
「好。」
杜美妙明白,這個夜晚,大概很難熬了。
*-*-*
不出杜美妙的預料,當她吃完方謙義買回來的便當,準備拿著雜誌遁開他的視線範圍時,立即被叫住。
「美妙,吃飽沒?進來!」
她稍微揉了一下胃部,希望食物趕緊消化完畢,免得待會兒鬧胃痛。
「副理,一個便當多少錢?」
「七十塊錢的排骨飯,我還請不起嗎?」方謙義坐在辦公桌後面,板著臉,指向電腦椅,冷冷地說:「你拉椅子過來,坐在我前面。」
好了,面對面審判,她今晚又要挨個狗血淋頭了。
「應收票據不是你的工作範圍,為什麼你會幫淑惠?」
「我正好沒事了,我想可以幫她……」
「你沒事?你和交易員討論過美國今晚公佈失業率之後,可能造成的影響嗎?你雖然掌控進出口資金,但是你知道整個國際貿易的流程嗎?你有向國外部的同事請教過公司的業務情況嗎?他們是怎麼訂價的?怎麼決定付款或收款方式?一年又有多少營業額?各個幣別所佔百分比是多少?這些觀念你有嗎?」方謙義目不轉睛,一口氣說了出來。
「我……」杜美妙低了頭,對於這些業務,她的確只是一知半解。
「你別老是低頭,你回答我。」
「我正在看國際貿易實務的書……」
「看書是一回事,瞭解實際運作又是另一回事。不然我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要你做外匯交易?何必循序漸進?你看書就會做了呀?」
「副理的用心,我明白。」
「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孩子。」方謙義看到她有些受寵若驚的眼神,也發現她的臉蛋似乎慢慢泛起紅暈,他吸了一口氣,移開視線看著桌面,繼續說道:「工作並不是只有眼睛所看到的帳務和paper,這些是例行性的業務,任誰都可以做,也任誰都可以取代你。我要的不是一個只會事務性工作的人,我想你也不會局限自己的發展範圍吧?」
杜美妙仔細聽著訓話,一字一句都聽進心底。她知道副理凶是凶,卻是真心教她,他說的道理也值得深思,可是……「美妙,你又在發呆,我說的話有沒有聽進去?」方謙義講得口乾舌燥,看她目光呆滯,忍不住又想數落。
「副理,我沒有發呆,我在想副理的話……嗯,對我來說,好像是打高空。」
「沒錯,你只是一個小職員,但是當你作帳看到購料貸款、匯兌收益的會計科目時,難道你不想瞭解這背後的來龍去脈嗎?」
「想。」
「這就是了。為什麼有人的工作能力越來越強?有的人卻在原地踏步?聰明的人會不斷吸收信息、努力學習、累積資歷。我想,你大概不想過了十年還在編銀行調節表吧?」
杜美妙明白了,他在引導她工作的態度和方向。
即使這些都是企管書籍裡的老生常談,但由方謙義說出來就是不一樣,他說的是他的實戰經歷,也是他的心得。
她好崇拜他,好希望像他一樣,做個神氣又有真才實學的副理。
「過了十年,我可以當上副理了吧?」她滿懷希望地問著。
「我在說正經事,你開什麼玩笑!」這個小女孩!才跟她多講兩句話,就得寸進尺了。
「副理你不是十年就爬上這個位子了嗎?」
「你至少再等十五年吧!」方謙義向後靠上椅背,放鬆了身子,臉部線條也變得和緩,「勞基法規定工作二十五年退休,我才來公司十年『而已』,副理也當不到半年。」
「副理還不太習慣當副理吧?」
「你沒當過部門主管,不知道主管的難處。」
「我知道副理的難處……」她光看那些歐巴桑歐吉桑的態度就知道了。
「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方謙義坐直身子,將話題轉了回來,口氣再度變得冷硬:「今天發生丟票子的事,你認為怎樣?」
「是我不好。」
「你是不好。該講的,我剛剛都說了。」他看著她又垂得低低的臉,「但是淑惠也有不對的地方。」
杜美妙微感詫異,不就是她捅出來的樓子嗎?淑惠姐也不對了?
「既然淑惠請你幫忙,她應該把東西交接清楚,不能出了事情,就把責任往你身上推。」
「我真的丟了一張票子啊!」
「你粗心大意,確實該打。」方謙義板起臉,「我一句老話,只要不是被人偷走或是帶出辦公室,一定找得到。垃圾桶、抽屜夾縫、公文卷宗、傳票堆、信件堆、桌墊下、鍵盤底、門後面……公司找不到,就追到垃圾掩埋場找,無論如何也要找出來,而不是站在旁邊怪這個怪那個。」
「淑惠姐說她急著回去接小孩……」
「她不能先努力找嗎?」
「副理,票子丟了,淑惠姐也很急啊!」
方謙義看進她亮黑的瞳仁裡,她畢竟是一個純真善良的小女孩,甚至不懂得保護自己、為自己辯白。萬一她今天真的弄丟票子,他又如何護得了她?
「美妙,你也看到了,今天淑惠隨便紮了支票就給丁課長,丁課長也沒有照規定覆核蓋章,他們趕著下班,我只好收進金庫裡。萬一,我說萬一,明天淑惠又發現缺了一張,她是不是要找我討?」
「不會這麼巧吧?」
「是不會這麼巧,但是我要教你一件事,在職場上要學著保護自己。」
「唔?」
「簡單的說,除非主管指示安排,否則你不要幫別人做事。」
杜美妙不懂了,「企業不是強調團隊合作嗎?」
方謙義反問:「當淑惠把責任都推到你身上時,你的感受如何?」
「有點不好受。」
「你幫了忙,不出事就好,出了事全是你的責任,你承擔得起嗎?」
「我好心幫……」
「好心沒好報!」
「副理,你當主管的,好像不應該這樣講話。」杜美妙想抗議了。
「我當主管的沒有帶動團隊精神,這是我的問題,你只要管好自己就好。」方謙義頓了頓,「現在是下班時間,我先聲明,以下所說,純屬個人談話。淑惠是公司的老員工,她做事認真,也會好心帶你這個新人,可是她不能承擔責任,更會推卸責任。你有沒有聽過,有的人可以當朋友,卻不能當同事、當partner?」
「聽過,好朋友合夥做生意,往往意見不合,最後拆伙。」
「即使是你的好朋友,在利害關係發生時也免不了互相殺,更何況只是一般同事?」
杜美妙低頭,細細玩味他的話,若有所思地說:「副理說的對,以前我爸爸和朋友合開公司,他就是太信任他朋友,結果他朋友把公司的錢捲走了,逃到不曉得是巴西還是阿根廷,害我爸爸獨自背了一千多萬的債。」
「還清了嗎?」這是他自面試後,第一次聽到她提到家裡的情況。
「還剩一百多萬。」杜美妙眼神變得明亮,「我出來賺錢,就還得很快了。」
「你爸爸沒教你不要太信任別人嗎?」
「沒有!」杜美妙搖搖頭,「我爸爸說,其實大部分的人都是好人,是他倒霉才遇到壞人,他要我們單單純純做人,雖然有時候真心付出得不到回報,但是冥冥之中,還是有福報的。而且他說他兩個女兒都很聰明,不像他那麼笨,連朋友在搬貨落跑了,還以為在出貨。」她說著不禁笑了起來。
「你爸爸似乎滿樂觀的。」這才造就出這個單純待人的女兒吧?
「樂觀好呀!這樣心情才會開朗,延年益壽。」
「可是當你又忙又急,同事卻不肯配合你,你還能樂觀嗎?」
他是在說那三個資深課長?杜美妙喃喃地說:「大家好像都很忙……」
「你看他們忙嗎?」
不,─點也不忙,他們還有時間看股票、打瞌睡、話家常,忙的是副理呀!
「副理,你是大主管,你有權要求我們認真工作。」
「沒錯,我可以命令你們。」方謙義雙掌交握,緊緊地靠著桌面,所有的人都下班了,外面漆黑的大辦公室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無邊的空虛感襲來,一陣陣吞噬他的熱情和幹勁。他的視線由門口轉了回來,聲音變得低沉:「但是他們自認為是資深員工,也有一套難以改變的工作習慣,或許他們表面對我客客氣氣的,實際上卻不照我的要求做事。」
「副理可以再凶一點!」他老對她凶,為什麼不對別人凶嘛!
「我還不夠凶嗎?」方謙義瞧她一眼,聲音揚了起來。
「呵……副理是很凶。」
「可惜我凶對他們沒用,他們皮得很。」方謙義的神態有些疲憊。
他上任五個月,力圖改革財務部鬆散的風氣,卻是徒勞無功。
身為主管,他是不該向一個小部屬說這些話,即使說了,他也不信她能理解他的困境,更無法解決他的難題。
是黑夜讓他撤下心防呢?還是她的天真無邪令他不得不一吐為快?
杜美妙看著不再凶巴巴的他,知道他不但為了整個財務部心煩,還得分心來教導她,副理真的累了。
她決定好好「鼓勵」她的副理,「副理啊!我很高興讓你凶,因為你凶,就表示你沒放棄我,你還願意教我,我跟著副理學越多,就越崇拜副理,我一定會聽副理的話,不會讓你操心。」
「小女孩!」方謙義笑了。
「副理,你應該常常笑,你笑起來很好看,有一個酒窩耶。」
「得了!」方謙義笑得更開朗,「你這樣沒大沒小,哪天爬到我頭上,又多一個讓我頭痛的部下。」
「那副理還是凶一點好了,這樣才能威震天下,收服群魔,我們也會乖乖聽命於副理。」杜美妙比了一個作揖的手勢。
她的舉動令他啼笑皆非,「你好像看很多武俠小說?」
「副理也喜歡看嗎?」
「嗯。」再聊下去又沒完沒了了,他正色道:「關於今天這件事,我準備找個時間召集財務部全體同仁開會,目的就是嚴格要求大家的工作態度……嗯,你粗心丟票子的事……我先警告你,你準備再挨一次罵。」
「我會配合副理賣力演出,最好是被罵哭,大家才會覺得副理是玩真的。」
「你只要擺你那張無辜的臉就好了。」被罵也這麼興奮?
「我的臉無辜?」杜美妙摸摸臉,很想拿鏡子瞧瞧,她到底哪裡無辜了?
「好了,不談公事了,你去忙吧。」
「八點二十了呀!」他們竟然「聊」了這麼久?杜美妙站起身,「副理,你講了很多話,我去泡茶給你喝。」
「別!」方謙義趕忙阻止,「我受夠了庶務課買的廉價茶包,每次有客人來就得陪著喝。」他俯身打開抽屜,「來,我有秘密武器。」
杜美妙吃驚地睜大眼睛,看方謙義變魔朮。他每次一伸手,就變出一樣東西,有杏仁茶、菊花茶包、烏龍茶包,接下來是巧克力、奶油夾心餅乾、軟糖、葡萄乾、仙貝、牛肉乾、五香豆乾,還有一包乖乖。
她嚥了一下口水,「副理,你吃這些東西?」
「主管那麼好當嗎?要隨時補充熱量才有力氣工作。」方謙義最後拿出一盒牛奶糖,「你想吃什麼,就拿去吃。想喝什麼茶?」
「杏仁茶好像不錯的樣子。」
「我泡給你喝。」他拿起杏仁茶,起身走向茶水間。
杜美妙不可思議地打開乖乖,一顆又一顆地往嘴裡丟,再轉過計算機椅,移動鼠標,點看路透社的匯率變動圖。
她看不見跳動的匯率,她的心思全飛到了愛吃零嘴的方謙義身上。
他應該是一個細膩而有耐心的男人,否則沒辦法應付財務部繁瑣的帳務工作。那麼,他溫柔嗎?既然他的凶相是為了「工作需要」而擺出來的,當他面對女朋友時,又是怎樣的柔情臉孔?
他的擇偶條件一定很高,他女朋友是不是餐廳遇到的那女人?和那一身貴氣的女人比較起來,她簡直是只丑不拉嘰的小麻雀。
對於方謙義這種「成功」的男人,她只能站在山腳下,頭抬得高高地、心情酸酸地仰慕崇拜他,可望而不可即呵!
「美妙,給你喝。」杏仁茶的香味飄了過來,打斷她的思緒。
「謝謝副理!給你吃乖乖。」
方謙義拿了兩顆乖乖,握著一杯杏仁茶,在沙發坐了下來,調整好最舒服的姿勢,正好看著美妙的側臉。
她的卷髮長長了,紮起簡潔的公主頭,看起來自然清爽,也把她的鵝蛋臉襯托得更加秀麗。
「咳!最近王培民有沒有找你?」
「沒有。」
「他還是這麼花心,你不會難過吧?」
「難過什麼?」杜美妙笑說:「副理是說他約海倫的事呀?我都忘了。」
「嗯,聽說Andy介紹他學弟和你認識,結果如何?」
「沒有了。」
「談不來?」
「那天是禮拜天,他也說要回公司加班趕報告。」
「這些人就只有這個別腳的理由嗎?」方謙義抬高了聲音。
「不一定一次相親就成功呀!我可以忍受失敗的挫折。」杜美妙帶著甜笑,絲毫沒有感傷的口氣。
「你好像很樂意相親?」
「給自己機會嘛!」她眼神透出夢幻般的光采,「總有一天,會相到我的他。」
「你有什麼條件?我幫你留意。」
「喔,」杜美妙扳起指頭,一一數著,「身高一八O以上,肌肉結實,相貌英俊,碩士以上學歷,開雙B,住豪宅,當總裁,月入百萬……」她看見方謙義繃緊的臉,連忙吐了舌頭,補充說:「這些都不是我的條件。」
方謙義像是吞下整瓶的醋,微感惱怒地說:「我想幫你,你在開玩笑?」
「我的條件很難,副理幫不上忙。」
「說來聽聽。」
「不說啦!」杜美妙轉身看螢幕。
「說!不然考績給你打丙等。」
「副理濫用職權喔,我要向人事部申訴──」瞧見方謙義氣呼呼地瞪她,杜美妙噗哧一笑,「嚇到副理了?」
「我還會怕你嗎?快說,等我介紹到好對象,你作夢也會笑著感激我。」
「副理能找到一個愛我的人嗎?」杜美妙眼睛水亮水亮的,如同閃耀陽光的海洋,讓整個黑夜都亮了起來。
「愛……」一個愛字梗在方謙義口中,他對這個字很久沒感覺了,此時卻像一記鼓聲,「咚」地敲進他的心頭。
望著她逐漸染紅的臉頰,他喝下一口杏仁茶,讓溫甜氣味平息他莫名的情緒,再以長輩的口吻訓示道:「你還沒交往,怎麼知道人家愛……呃……喜不喜歡你?」
「有時候,連交往的第一步都踏不出去。」杜美妙欲言又止,也喝了一口杏仁茶。
孤男寡女在無人的辦公室裡談到愛情話題,兩人的心湖就像被投進了小石子,泛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彼此都有很奇異的感覺,說不上來,卻也壓不下去,只好沉默以對。
「嗶!嗶!」路透社計算機高聲叫了起來,適時打破沉默。
「公佈數字了!」方謙義立刻起身看螢幕的及時新聞。
「上月失業率五點五,降了百分之○點一。」杜美妙迅速念了出來,再看匯率變動圖,訝異地說:「怎麼失業率降低,美金不升反貶?哎!還拚命跌?」
「看看其它新聞。」方謙義照例將左手搭在椅背上,右手就要伸手去動鼠標,正好覆上杜美妙同時伸出去的手背。
仿若觸電,他感覺到她的柔軟,她則驚奇於他的厚實溫熱。只那麼萬分之一秒的接觸,兩人又火速地分開。
「副理,您先看。」
「你來翻頁。」
「好!」杜美妙偷偷做個深呼吸,移動鼠標,念出她看到的英文新聞,「摩根史坦利表示,這兩天匯市預期失業率下降,匯價早已反應過度﹔美林分析師說,利空出盡,銀行開始大賣美元……副理,匯市跟股市一樣嘛!沒什麼法則可循,想漲就漲,想跌就跌,消息面只是一個炒作題材而已。」
「你似乎抓到市場的feeling了,這也是我留你看匯率的目的,就是讓你親自體會紐約最實時的反應。」
「感受很強烈!」她也感受到他在她耳邊呼出的熱氣。
「好,有感覺就好。反正你記住,不管市場怎麼變動,你抓住為公司資金避險的原則就是了。」
「是!」
「很晚了,關了計算機準備回家吧。」方謙義起身收拾他桌上的零嘴點心。「我順路送你回去。」
「謝謝副理,我搭公車。」杜美妙飛也似地關機,心臟亂跳。
「又想去動物園看猴子嗎?」
「人家……人家上次搭錯車嘛!」
「你等我關門,待會兒一起走……」
「副理,我走了,晚安!」杜美妙跳了起來,衝到外面的辦公桌,抓起包包,立刻就跑出大門。
她不能再面對方謙義了,她不斷地說服自己,對!只是偶像崇拜的心理而已,方謙義正是她事業目標的偶像,所以她崇拜他、尊敬他、信任他、仰慕他。
只是偶像崇拜而已、偶像崇拜而已、偶像崇拜而已……快逃啊!
「喂!」她跑得還真快!方謙義本想追到電梯,但還是停下腳步。
男主管窮追自己的女部屬,這算什麼嘛!
今晚他們「聊」得挺愉快的,只是有些意猶未盡。他本想多問她一些話,多瞭解她一點,她卻不給他機會。
拿了她吃剩的乖乖,他坐回椅上,慢慢地咀嚼起來。
這個晚上還真是有點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