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言移開眼睛,輕輕一甩長髮,回頭四望,發覺柏油路上一片濕黑,原來灑水車剛剛駛過。看看手錶,下午三點了,猛然想起今晚還有一個相親宴會等著她——無法言喻地,她覺得厭煩。
晃到路旁一間蠟像展覽廳,門前有二十來級白色大理石階梯,安言拾級而上。來至大門前方,她透過玻璃櫥窗往裡望,內中佈置華麗典雅,影影綽綽,分不出究竟是蠟像人還是遊人,很有繁囂的感覺。不知怎麼的,她突然又失了興趣,慢慢走下階梯,繼續漫不經心地逛蕩著。
手機響起。
「喂?」
「漫無目的地逛,有意思嗎?」一把拖長了音的男聲在耳邊響起。
「你是……」
「我在你後面。」
安言扭頭,一輛紅色的車子緩緩放下車窗,露出杜淮淡淡的笑臉。
「上車吧,我送你一程。」杜淮盯著驚愕的小臉,一臉的微笑。
安言略一猶豫,還是上了車。
「這幾天本想著約你吃頓飯的,卻總是忙,抽不出時間。」
安言心一跳,他真的想過要約會自己?「現在是暑期,正值旅遊旺季吧……」
「是啊,別說吃飯了,喘口氣也得找時間。」杜淮隨意應著,縮頭瞄向窗外的燈箱廣告,上面是魅力男士布拉德,一頭的中長金髮略顯凌亂地懸垂兩側,掩著一張憂鬱的臉。
「忙得有價值就好,你已經很成功了。」安言老實說。
杜淮挑眉,皮笑向不笑地說:「謝謝你的恭維,看來你挺純情的,這幾天我媽就不斷地說你是一個如何如何標準的好女孩呢,說得我也心動了——」
安言嚇了一跳,臉有點燒了,「我不是吧……」
他笑,沒答話。
「如果不普通,也不用相親吧……」安言自嘲一笑,垂下眼簾。
杜淮扭頭望了望她,眉頭輕輕一挑,「不無道理,奇怪,我媽怎麼就這麼喜歡你呢?
安言的心似被刺了一下,好半晌才說:「我不知道,我只是個普通女孩……」
「我有時真奇怪……」
他又奇什麼了?
「我向『朝陽』訂的貨,真是你設計的嗎?」他扭頭緊盯著她。
「是啊……」安言抬起清靈的眼眸望著他,卻被他眼中隱動的疑惑唬得有點無措,「有……什麼問題?
「沒,所謂相由心生,你外貌挺老實的,竟然有這麼細膩複雜的心思,不簡單嘛……」
憑什麼外貌老實的人就設計不出好作品?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安言扭過臉看向窗外,淡淡地道:「我只是希望我的作品能讓人有舒服輕閒的感覺,心裡想著就這樣做了,沒什麼簡單複雜之分。
「除了『朝陽』,你還為其他旅遊公司設計休閒服嗎?
「沒有。」她不作猶豫。
杜淮摸摸下巴——果真是沒有嗎?
「我還有點事,請在前面街口放下我吧。」這男人似乎不友善,也令她不自在,還是自己走路好了。
「哦,我還想請你吃飯呢。」
他約會她?安言一愣,垂眼輕說:「呃,我晚上沒空。」
「又被你那心急的母親扯去相親吧,哈哈……」杜淮大笑。
安言被大大地嚇了一跳,小臉憋得通紅。
杜淮瞥了瞥這難堪的小臉,看來她今晚真的要相親去了,便輕笑著說:「放心吧,我不會妨礙你晚間的活動,現在時間尚早,我們喝下午茶!」
「我,我不是的……」明知走為上著了,但她還是鼓著一肚氣兒就想解釋。
「關於這個相親問題嘛,不用再解釋了……」杜淮拖著聲音擺了擺手,「我這個人雖然閒散,卻有不少朋友。其實,只要大家認識了就可以做做朋友嘛,幹嗎一定要點頭說喜歡不喜歡的?這世界不可預知的事太多了,佛面蛇心的人更不少,見一面就肯定下來,不要說我,就是你也不願意吧。不過,安伯母可是個急性子的人,似乎非得要個男人肯認領了你才能高枕無憂……」
安言默然。他說的都是事實。
「我說話比較直……如果惹安小姐生氣的話……我在此道歉就是。」說是道歉,他的語氣裡卻沒半點的歉疚。
偏偏人家安姑娘要求低,此語一出,臉色已是好看過來,卻仍然沒做聲。
杜淮又說:「我這人喜歡把工作和娛樂分得一清二楚,你別以為我整天待在辦公室裡就是個古老的石山,只要下了班,我絕對是一個追求隨意生活的自由人。
言下之意,是否說他極其討厭感情束縛,是個崇尚自由甚至排斥婚姻的新派一族?好吧,既然你主動道歉了,也算是個坦白的人。
安言說:「典型的都市人吧。"
「你也是吧。"
「是的,我也是。」安言笑應著。
兩人剛好扭頭相望,便對視一笑。這麼一個毫無意思的動作,卻令她的心猛跳了一下。
「喝杯香茶?」杜淮再問。
安言頓了頓,輕聲應了。
杜淮把車子駛上附近一幢停車場的二樓,然後帶頭往側邊斜梯下樓,穿入一條小巷。
安言一邊走著一邊四處看,「我們剛才還在新城市廣場的停車場吧?
「對……」
「走捷徑?」
杜淮兩手插在褲袋,晃在前面,「嗯,茶室就在前面沙田廣場的背面,轉個彎就到啦。」
安言點頭,跟在他後面。兩人轉出小巷,前面是一條略寬闊的長街,左邊牆壁皆是商舖的背面,右邊錯落著幾間士多店、理髮店和裁縫店。
突然,街頭傳來一陣嘈雜的叫囂:「走啊,走啊……警察查牌了,快跑啊,快跑……」此起彼伏的吵嚷由遠而近,緊接著,幾個滿臉驚慌的男人推著數台煮著熟食的小車從前方飛快地衝過來。冒著熱氣和肉味的濃汁四處飛濺,有兩個背著大書包的小孩躲閃不及,被濺燙得呱呱大叫!
一個中年胖男人一邊向後望著,一邊推著載滿一鍋熱騰騰的牛雜的小車直前他們衝來。突然,驚惶失措的中年男人「哎喲」叫了一聲,似乎是扭了腳,大手一鬆,車子失去了控制……此處恰好是微斜的地形,那輛熟食小車仍然骨碌碌地以曲線狀向前衝著,眼看就要撞在安言的身上!
說時遲那時快,杜淮長手一摟,把被嚇傻了的安姑娘摟在懷裡,迅速一扭身軀,把車子讓了過去。然而,當他再向後張望之時,居然看見那輛稟承了主人心意的小車繼續沿著地勢向下直衝!此時,一個從旁邊士多店買醬油出來的孕婦正腆著大肚子施施然步下水泥石階,大概聽到「轟隆隆」的鐵輪滾動的聲音,扭頭一望,當杜淮扯起嘴角,故意挑逗著說:「誤會你是我的地下情婦……」
安言又被嚇了一跳,更是小臉飛紅,「你,你胡說什麼——」
杜淮一笑,慢慢跟在後面,半瞇的眼睛裡,沒有人看得出內中游動的情緒。
兩人默然走了幾步後,安言突然扭頭問他:「你的手怎麼樣了?還痛嗎?」
「沒事……」杜淮聳肩,手插在褲袋裡,似乎下意識要擺脫她的關心。
半晌,安言忍不住又問:「你很討厭娛樂雜誌記者嗎?」
杜淮臉色一冷,「他們是以別人的隱私為生存手段的一夥敗類!」
想起哥哥對他數年前私生活的描述,也感覺出他對娛樂記者的反感,安言覺得那件事是真的了,心中竟然有點難受。
杜淮似乎也在沉思著。這個安家女孩肢體語言貧乏,常常滿臉欲言又止,很有點憨直之氣,如果她真是轉賣「朝陽」設計圖的人,這種由精明轉憨直的扮演,真能獲金馬影后的寶座了。
——好吧,猜謎語這玩意他從小就喜歡的!
「三點多了,來,我們吃下午茶去……」話音未場嚇呆了,竟然不曉得再抬腿站上石階避一避。
杜淮狂奔上前,大手一伸再一抓,把車子硬生生地拉停,再推至路邊用石子頂住車輪。士多店老闆連忙把嚇得癱在地上的孕婦扶起。此時,追在後面緝拿無牌熟食小販的警察到了,急召救護車把孕婦送到醫院檢查。
杜淮左右一望,拉住旁邊的安言閃進旁邊的橫巷,火速離開。
「你的手,你的手怎麼了?」被他拖著跑的安言回過神來,連忙追問。
「別吵,來,我們快跑……」杜淮一邊叫著,一邊拖著她飛快地跑進另一條小巷停下,然後躬著身子大笑起來。
安言愣在旁邊,睜大眼睛盯著他,實在不懂他笑什麼。
杜淮笑了好一陣子,發覺站在旁邊的安言傻傻地盯著自己,不由得又笑起來,「喂,我們剛才那樣跑,會不會被誤認為就是那輛小車的主人?」
原來他在笑這個,安言也不禁笑了起來,「你是怕被記者拍照嗎?
杜淮斜著眼睛看著她,眸子微一閃動,「你是乖可女嘛,萬一與我一起上了報,定有些不好聽的話,我可擔當不起。
「你怕他們誤會我是……」
落,大手一把拉過像悶葫蘆一樣的安言,往小巷頭走去。安言低呼一聲,卻沒掙脫開來,就這樣被他半拉半帶地走著——他的大手溫暖而厚實,絲絲溫熱在剎那間穿透皮層,令她猛然有一陣陣麻熱的激越、悸動、不安……
杜淮瞇眼笑著,拉著微微顫抖的她轉出尼合街,走進沙田廣場首層。
他的大手不知何時放開了她,好像在廣場首層的印候——似乎無論做些什麼動作,他總有最自然的姿態,那樣的姿態,不會讓人感覺他是刻意的,即使他就是刻意的。
穿過廣場,兩人轉入廣場後面一條略為偏僻的小巷,向左拐了兩個小彎,面前赫然露出一間古典優雅的店子。
店前兩側圍著用黑漆漆成的古式圍欄,欄內大簇的向日葵正昂著嬌艷的臉孔,搖曳著苗條的身軀,一派傲慢高貴。欄邊滿佈一種蕨類植物,並不十分油綠,葉柄有些灰白色,有些是綠底帶著淡白的斑點,似乎是蘆薈的一種。
安言微微詫異,想不到繁華都市中居然有這一隅安閒之地。
「漂亮吧。」杜淮說著,眼睛瞄向小店的玻璃內。
「嗯……」安言點頭,跟在他後面,順著欄中的小徑入內。短短的石子甬道,凹凸不平,人走在上面,像要沉下去又浮上來,有一點輕飄的恍惚。店門前豎著一小塊雕著向日葵形狀的木板,漆成黃色的花蕊上,寫著四個鮮綠色的小楷:細說茶語。
兩人步入茶室,圓型的大廳中央是一座室內的石山,一泉「嘩嘩」的流水從石縫中注出,也不知源自何方。廳邊分成八個角位的廂房。面向室內的廂房裝著八角窗花,用古典的彩色玻璃封底。室外的臨街玻璃窗都垂著薄薄的綠竹簾。剛才進來時,在外面看到西邊的廂房放下了竹簾子,大概正有客人。
一個坐在櫃檯前、穿著修腰衣裙的成熟女人看見他倆,立即甜笑著款款迎上前來。雪白的音絲長裙隨著款擺的腰姿,拂出馨香的氣息;細膩的足踝系一串紫石白金腳鏈,腳上趿著縷金錢的尖頭睡裝拖鞋,在翻飛的裙擺下牽帶出一分絕艷的風情。
「小淮?怎麼又來啦?」嬌滴滴的聲音自嫣紅的櫻嘴輕吐而出,攝人心緒。
「路過。」杜淮淡淡應著。
「總是這樣說……」女人嬌笑著,然後看向他身邊
的安言,「這位是……」
「她叫安言……這是我阿姨,你跟我叫寧姨吧。」
安言連忙微笑點頭,「寧姨你好……」被稱做阿姨的女人通常是母親的姐妹吧,這位嬌美風騷的女人與一著另一樽榕樹樹墩。
「咳,你看的那樽是假的,右邊那樽才是真的。」
「哦……」安言有點不好意思,立即又說:「這麼大株的紫檀,年輪大概有好幾百個,好珍貴啊。」
杜淮淡應了一聲,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又不想說話了。
安言哪會看這些眉眼高低的事,小臉顯露出一派天真,「太漂亮了,我真想過去嗅嗅看是不是有香味的。」
未等這摸她底細摸了半天的男人點頭,她便小跑著走向門邊的紫檀樹根。細細撫摸了好一會兒,果然又把鼻子湊上前去聞味道,香味倒是沒有了,樹的紋理依舊色調深沉,纖細浮動,變化無窮,極具穩重之姿。
「怎麼樣?喜歡嗎?」身後傳來寧姨嬌滴滴的聲音。
「太名貴了……」她仰頭望著寧姨,興奮地說,「不如,我數數它有多少個年輪?」
寧姨嫵媚一笑,「總共482個。這座樹根是四十年前東南亞熱帶雨林的產物,這一株要長幾百年才長得成呢。那時還未有熱帶雨林保護意識,所以亂采亂伐。中國的紫檀木在乾隆時代就被砍伐光啦,而且,現在也不准進口。」
安言點頭歎息,繼續細細摩挲著紫檀樹墩。
臉忠厚老實的杜媽媽可謂天淵之別。
「哦……安小姐你好啊,坐,過來坐。」女人笑了,表情豐富的眼眸一瞟杜淮,笑容更為燦爛。
杜淮白了她一眼,隨即拍了拍安言的肩頭,示意她走向東邊的廂房,嘴裡嘀咕道:「哦什麼哦的,無聊!」
寧姨朝杜淮眨了眨眼睛,視線仍然不停地在安言身上轉著,直至杜淮又瞪了她一眼,才扭著身子往裡間走去,卻有心無意地拋來一句:「寧姨食鹽多過你食米哪小子,別老是擺出氣哼哼的模樣,小心自掘墳墓哪……」
安言聽得一頭霧水,偷眼瞄了瞄杜淮,感覺他臉都長了。這樣的情形她實在不知要說些什麼,便垂下眼簾,看著桌面精美的餐紙。
杜淮盯著對座的安言,心中不禁奇怪——如果他不主動說話的話,這個女孩是否可以繞手垂眼,一直沉默至他無法忍受為止?
「這兒不錯吧?」他主動發問。
安言抬首四望一眼,「嗯,裝潢的古典樸實。」
杜淮湊過腦袋,指了指放在大門旁邊的那一樽木色深沉、形態優美的樹墩,「喂,你知道嗎?那是紫檀木的樹根呢。」
「真的?紫檀木好貴的啊。」安言睜大眼睛仔細看著另一樽榕樹樹墩。
「咳,你看的那樽是假的,右邊那樽才是真的。」
「哦……」安言有點不好意思,立即又說:「這麼大株的紫檀,年輪大概有好幾百個,好珍貴啊。」
杜淮淡應了一聲,眼睛瞇了起來,似乎又不想說話了。
安言哪會看這些眉眼高低的事,小臉顯露出一派天真,「太漂亮了,我真想過去嗅嗅看是不是有香味的。」
未等這摸她底細摸了半天的男人點頭,她便小跑著走向門邊的紫檀樹根。細細撫摸了好一會兒,果然又把鼻子湊上前去聞味道,香味倒是沒有了,樹的紋理依舊色調深沉,纖細浮動,變化無窮,極具穩重之姿。
「怎麼樣?喜歡嗎?」身後傳來寧姨嬌滴滴的聲音。
「太名貴了……」她仰頭望著寧姨,興奮地說,「不如,我數數它有多少個年輪?」
寧姨嫵媚一笑,「總共482個。這座樹根是四十年前東南亞熱帶雨林的產物,這一株要長幾百年才長得成呢。那時還未有熱帶雨林保護意識,所以亂采亂伐。中國的紫檀木在乾隆時代就被砍伐光啦,而且,現在也不准進口。」
安言點頭歎息,繼續細細摩挲著紫檀樹墩。
「木頭只是用來看而已,惟一能令它擁有特別的身價只是一股苟延殘喘的氣味……別看它了,來,試試我的招牌香茶……」她一邊說,一邊拉起還在對紫檀樹墩又摸又看的安言,朝桌子走去。
桌上早已擺著綠豆糍巴和香草烙餅等幾色糕點和一套精緻的紫砂茶具,寧姨用非常嫻熟優美的姿態為他們沏了一輪茶後,被廂房的客人叫去了。杜準可不客氣,邊品茶邊一口一個地消滅了不少糕點。
安言小口小口地喝著香茶,視線溜望著周圍,很認真地說:「我猜想寧姨開這個咖啡館是因為懷念某些人或某些往事。」
「什麼?」杜淮隨即停了咀嚼的動作,隔了好一會兒才嚥下嘴裡的食物,
安言不知自己正在捋著老虎毛呢,繼續緩緩地說:「這名字真有意思……如果牽掛的是一些未能解決的懸掛在心裡的事情,那麼就對緣由二字……細說緣由,挺好聽的,當然也可以叫細說當年或細說往昔,都挺好聽……」話畢之時,她還自個兒很認同地笑了笑。
杜淮臉一沉,突然說:「我們走吧!」
安言一愣,她只喝了一口茶,嘴裡還咬著食物啊,怎麼說走就走了?不過,疑惑已經來不及了,杜淮已經起身大步走出店門,甚至沒和寧姨說上一聲。
安言連忙吐出半口烙餅,用紙巾包了投進垃圾桶,快步跟了出去。
「發生什麼事了?」
杜淮冰冷著臉,連語氣也沉鬱得可以,「我有事,你自個兒回去吧!」話音剛落,看也沒看她一眼,便大轉出小巷,瞬間不見了人影。
安言當場傻了眼,呆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還是不明所以。她左右一看,幸好已經走出小巷了,不然被寧姨見著,臉面可不知要放哪裡去了。
剛剛對杜淮萌生好感的她,被尚處於面目模糊階段的愛神狠抽一棒,直抽得小嘴微張,滿臉傻氣,只得咬著嘴唇轉出小巷,委委屈屈地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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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本來就不應該責怪安言,因為每一個人聽到「細說茶語」這名字,都難免有點思憶似水、情意綿長的情懷。問題是這杜淮生性輕狂,不拘小節,加之對安言有著懷疑,更懶得費力討好,一旦說話不中聽了,
才懶得理人家的面子還掛不掛得住。更何況安言一句無意引發的幽情正好挑起了杜淮心底的那根深藏的刺!這根刺亦軟亦硬,欲隱欲現,十多年來已和他長成一個了,現在被一個他不甚好感的人挑起來,不惹上火才怪。
原來,這「細說茶室」的老闆寧姨姓白名寧,年近四十,是杜媽媽的姨表妹。十六年前,從國外學成歸來的白寧應杜太太的邀請,參加「環宇」一年一度的年終晚會。當晚,杜父對白寧驚鴻一瞥,疑為天人,立即瞞著杜太太千方百計追求白寧。
耍盡能人所不能的泡妞伎倆後,杜父成功地抱得美人歸,並玩起金屋藏嬌的把戲。這白寧生性風情,卻非無情無義之輩,心中一直覺得愧對表姐。然而,這只限於一時感觸而已,當一對男女如膠似漆的時候,和盤托出事情的始末,甚至引身而退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正當白寧浸泡在甜蜜與背叛的矛盾中的時候,丈夫有外遇的事被懷孕的杜太太察覺了。杜太太本性敦厚,雖然委屈痛苦,卻希望丈夫念及夫妻情分,鳥倦知還。
然而,好事必定多磨,越隱藏的秘密越會在不可預知的情況下呈現在他們面前——復活節假期,杜父狠心違背帶太太和兒子到新加坡遊玩的約定,卻帶了白寧到巴黎散心。三天後,二人盡興而歸,嘻嘻哈哈地相摟著下機走出閘門之時,正巧被同時回港的太太和兒子碰個正著!杜太太當場呆若木雞,半晌,尖叫一聲,瘋了似的向機場外跑去。白寧大驚失色,連忙追上前去。杜父一時反應不過來,和十四歲的杜淮傻蛋似的杵在機場大門處。
就在杜太太狂奔進馬路之際,一輛私家車飛馳而至。隨著一聲尖利的車鳴,眼看就要撞在她的身上。緊跟而來的白寧飛身撲上前摟住社太太滾了幾圈,險是避過了,然而,白寧的額頭卻狠狠地碰撞在路邊的水泥花基上,頃刻血流如注。
五天後,昏迷的白寧終於醒轉。這場意外並未損傷她的美貌風情、機敏才智,卻讓她偏偏遺忘了與杜父有過一段綺情的記憶,甚至對其異常排斥。杜太太驚詫之餘,猛然驚覺表妹十分淒涼,經過一段時間的劇烈思想鬥爭,終於開口叫丈夫把白寧接進杜家共侍丈夫。然而,此時的白寧,卻頂著一副傲骨,堅決不接受杜父的約會,更別提要住進杜家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目睹事情始末的杜淮由對白寧的憎恨轉變成一種極為複雜的情感。他感覺寧姨其實是記得一切的,甚至從未失憶。然而,當她面對父親的時刻,居然又是一臉的安然舒坦,內心似乎真的從未激起任何的波瀾……是果真如此,還是刻意而為?杜淮猜想過千次萬次,卻始終不得要領。
白寧很疼愛杜家兄妹,也很尊重社太太。隨著歲月的推移,杜父很渴望寧姨能入住杜家,身為情敵的杜太太也非常同意。然而,越發漂亮風情的寧姨根本沒意思委身於任何一個男人。她似乎很快樂,快樂得自然而然心無旁騖。似乎真的不願意再依附任何的男人,即使這種表象包含了太多可能的因素。
一眨眼,十六年過去了。一個女人能有多少個十六年?每到月冷星稀的夜晚,她獨對孤影之時,是否真能笑靨如花,倚欄輕唱她最愛的粵曲小調?杜誰不知道,但他會想,經常想。
年歲越長,杜淮越感覺自己喜歡寧姨,某些時刻,他有一些奇怪的感覺——寧姨才是生他的母親……那是一種非常矛盾的情感,內中有著背叛的喜悅,也有著難以心安的自私——他想母親快樂,想寧姨幸福,卻不渴望父親娶寧姨。
經驗告訴他,一個男人牽繫兩個女人,永遠不可能有太平的日子。他不要生命中最喜歡的兩個女人流淚,永不。而那個姓安名言的虛偽女子,憑什麼猜測只屬於杜家的秘密?那一些連他也無法理清的思緒,何需她以一副天真的口吻強行闖入?
思緒仍然翻騰不止,杜淮拉著長臉回到公司。陳秘書告訴他,「衛星」公司主動聯絡,希望能再次咨詢他們的旅遊計劃,並且在下次見面之時能有豪華型和經濟實惠型兩個方案。
「他們是不是有心和我們合作還是個未知數!」杜淮沒好氣地盯著捧了咖啡進來的陳秘書,「把上次已經做好的方案再捎一次過去,還有,通知策劃部張正林,絕不可以再減價錢!」上次這「衛星」拿著「環宇」和「千色」兩份計劃書拚命壓他的價,真以為開辦旅遊公司的只要有人報名就有錢進袋,絕對沒有虧本這回事,
簡直豈有此理!
「知道了……」陳秘書瞄了瞄臉黑黑的老闆,直覺週遭有著罕見的涼意。
杜淮隨即擺擺手示意她出去。眼睛一瞥桌面,上面擺著會計部送來的出團月報表和開發部的新訂路線計劃——澳洲越谷激流探險?藏北高原探險?非洲馬納馬裡湖驚險之旅?阿里山達那伊谷野營?怎麼全是些吃力不討好的路線啊?這些專為探險人士設定的路線價錢不能太高,而且起碼要十來天,團隊還要準備各種各樣防險裝備、急救藥物及有醫學常識的導遊。
現在的人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幹,不辛苦不古怪的行程還不青睞呢,更何況探險人士都是組團出行的,少不了一個勁拚命壓價,人氣旺盛是沒錯,可惜利潤少之又少。
「Shit!」杜淮暗罵了一句,隨即按下十號內線,「陳秘書,叫蘇健東進來。」
蘇健東夾著一疊新計劃書,匆匆趕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前,見陳秘書向著他噘嘴兒呢。
「什麼事?」他壓著聲音問。
「他想殺人!」
蘇健東一愣,想了想,還是把那個裝滿奇思妙想的探險行程新計劃的文件夾先放在陳秘書那裡,才敲門進入,「杜總,有什麼事?」
「你的計劃很有想頭嘛。」杜淮瞄了瞄桌面的旅遊路線計劃書。
蘇健東眼睛一亮,「總經理覺得可行嗎?」
杜淮哼了一聲,「行不行我可不管,我只管利潤!
別說我沒提醒你,無論多少人參加旅行團,一律不准折價!」
蘇健東肩頭一垮,只得點了點頭。
這時,杜淮的手機響起,他一皺眉頭,大聲問:「誰!」
「小淮,是寧姨——」嬌美的聲調響起,令心情不佳的杜淮剎時按下火氣。
「沒有半點風度的臭小子,一聲不哼就走人了,生生扯破人家女孩子的臉皮。
杜淮輕哼一聲,沒說話。
「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當時正站在二樓窗前,連你扭頭吼她的樣子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對於這種有可能見利忘義的女子,他可不習慣內疚。
「是不能奈你何,只不過我看那安小姐品格敦厚,小淮,她和你媽都是一類的人……」說至最後,她的聲音沉了下去。
杜淮向蘇健東擺擺手,示意他先出去。待辦公室門重新關上後,懷疑了十多年的問題突然自他嘴裡噴薄而出,「寧姨,你其實沒有失憶吧。」
那邊沉默。
「是不是?」
寧姨淡淡地說:「小淮,我突然覺得,你一點兒也不討女人喜歡了。」
「寧姨,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好——」
「我什麼也不知道,也不想作任何改變……小淮,女人是絕不可能在同一時間把理性和感性放上天秤的,我非常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保持現狀。」
杜淮一窒,想不到寧姨所想正是他之所憂,心中微微一酸,只得故作輕閒地說:「知道啊,兩者時隱時現交替而來,比如在月圓之夜,女人會感慨良多,是男人求婚的好時機……月蔽之時,會決絕冷情,是和男人一刀兩斷的最好時刻?」
「臭小子,胡說什麼!」寧姨笑罵他。
「沒什麼,如果這樣,我就暗示追你追至氣喘吁吁的陳律師、張醫生、劉會計師他們,遇上每月的陰曆十五才找你……」
寧姨立即喝他:「小淮!」
杜淮一笑,隨即不著痕跡地轉了話題:「找我什麼事?」
「噢,你提起來就好,剛才芳姨打電話給我,說早幾晚瞄見我在南丫島的別墅有人影在晃悠哪!
「不會吧……」杜淮一驚,「你有沒有再問問其他鄰居?」
「沒有啦,那兒的別墅每戶的園子都圍著高牆呢,別人要看也夠不著,芳姨離我那兒最近了,也是瞄著似有人影兒,小淮,你說會不會是賊子躲進去了?」寧姨越說越心慌。
「有可能……我週末過那兒看看。」寧姨有事,他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不,不,你自個兒去危險,我們還是報警好了。」
「這只是個懷疑案,警方不會太過注重,別擔心,我就約個警察去看看,順便把鎖全換了,再裝上防盜報警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