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菲一手撐著一叢湘妃竹,取出手絹拭了拭眼角的淚珠,哽咽的說:「沒有呀!今天是你的生日,高高興興慶生,我怎麼會哭呢?」
「蘊菲!」楚南走過來,溫柔的托起她的下巴,「有什麼讓你不高興的事嗎?告訴我,你看起來這麼憂鬱、不快樂,究竟為什麼?你說我不懂你的心事,也許我有什麼地方忽略了,但我是真的關心你,有什麼事你都可以直接告訴我,我會全心全意替你解決煩惱,好不好?」
「師哥!」蘊菲激動的捉住楚南的衣襟,「你真的會和楊小姐定下親事,對不對?在今天的宴會之後,你們就會宣佈訂婚的喜訊了,是不是?」
「你從哪裹聽來的消息?」楚南很驚訝,「是誰說的?」
「別管我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請你告訴我,你真的會娶楊小姐為妻嗎?」
「我娘是有這個意思。夢瑜的母親和我娘以前是閨中密友,感情很好,她們一直希望透過兒女的婚事,結為親家。」
「那麼——」蘊菲的臉色蒼白,嘴唇微顫,「你……自己的意思呢?你喜歡……楊小姐嗎?」
楚南注視著蘊菲,開口說:「夢瑜她是……」
「師哥!不要說了!」蘊菲大叫一聲,以雙手掩住耳朵,她無法忍受親耳聽見楚南說出他愛的是其它女子。
「你今天很奇怪,到底怎麼回事?」楚南擔心的看著蘊菲,「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還是有什麼心事?」
蘊菲搖搖頭,「師哥,你……你別管我了。我也沒有什麼心事。」
「那麼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不快樂呢?」楚南憂心仲仲的問,「蘊菲,你的笑容愈來愈少了,你的眉頭常常深鎖不展,我不想見到這樣的你,我希望你永遠無憂無慮,充滿歡笑愉悅。」
「歡笑愉悅?」蘊菲低低的重複,心底幽幽的歎息著,她的歡笑、愉悅都是因為眼前這個挺拔儒雅的師哥喬楚南,可是他即將成為另一個女子的丈夫,失去了楚南,今後她還可能歡笑、可能愉悅嗎?
「蘊菲,來!笑一個!」楚南費心的想逗笑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老是這麼嘴上掛油瓶、兩眼淚汪汪的話,旁人看了說不定以為我是個小氣師哥,不給你壽桃吃,才把你惹哭了;又或者以為咱們倆為了搶壽桃吃,爭哭了呢!」
「噗哧——」蘊菲忍俊不住的笑了,嬌嗔著說:「人家早不是小孩子,誰會爭什麼壽桃嘛!」
「好了,你終於笑了。」楚南鬆了一口氣,「蘊菲,你該常常笑,你笑起來的樣子,真是——」
「真是怎麼樣?」
楚南怔怔望著仰著臉的蘊菲,陽光隔著竹林的間隙照在她的臉上,映得她的俏臉紅是紅、白是白,說不盡的嬌美可人,楚南的心底閃過一陣莫名的悸動,她這樣的柔美清麗,美得不食人間煙火,純潔得彷彿清晨的朝露。
「師哥!你在看什麼?我的臉上有什麼不妥嗎?」
「啊!不是。」楚南慌亂的掩飾自己的失態,「是……是……那個、哦!對、對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看,跟我來!」
蘊菲跟著楚南來到映月湖畔,水面上泊著一艘小巧的畫舫,船上放置著香爐、茶具、竹榻、一隻古琴,還有筆墨紙硯等等,船艙入口還掛著一幅小小的對聯——碧漢泛彩舟,湖光入畫船。
「這是我向爹要的生日禮物,你看如何?」
「好極了!」蘊菲衷心讚歎地說,「日空碧水,泛舟湖面,水天一碧,悄然無聲,舉頭仰望遠山濃翠欲滴,舟意束則束,舟意西則西。叩舷而歌,心神飛越,可以悠然、樂而忘世,不負山明水秀。」
「我的心意就是如此!」楚南很高興的說,「蘊菲,你真是我的知音,無論什麼事,你總是最瞭解我的心意,這艘畫舫,我已經想好名字,就叫做【不負此舟】,你看如何?」
「嗯,不負此舟,不負此舟……」蘊菲心念一動,這是什麼意思?不負舟?也不負人嗎?她偷偷打量了一下楚南,他專心的欣賞著畫舫,蘊菲看不出他的心思。
「蘊菲,我們到船上去坐坐。」楚南邀請她。
上了船,才發現這艘船真的非常小,僅容兩人坐下而已。「師哥,這下子你得親自當船夫了。」
楚南一笑,並沒有動手划槳,蘊菲也明白今天他們不太可能丟下眾多拜壽的賓客,自在悠然的泛舟。
「我說過有一天,會親自帶你划小船,你還記得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年的中元花燈,楚南帶著蘊菲去看船燈,蘊菲看著胭脂河上五光閃耀的燈船,非常的羨慕,楚南就說有一天一定會為她做一艘漂亮的小船,只帶著她一個人游河。
蘊菲的記憶變得更加鮮明起來,她還記得,看完船燈之後沒多久,楚南開始上詩經的課程,他常常現學現賣,將剛學會的詩句背給蘊菲聽,有一首背得最久——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修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當時蘊菲和楚南都不太懂詩中的意思和境界,只是單純的喜歡吟頌的語調,後來楚南告訴她,說這是古代的越人船夫搖著船櫓擺盪在波水問,順口吟唱的故事詩歌。蘊菲當時似懂非懂的說:「師哥,我們就是船夫。」
楚南也同樣回憶起這段往事了,他忘不了聽見蘊菲說他和她是船夫時,心中湧起的千古知音之感,只有蘊菲最瞭解他的心思和想法,他們之間彷彿有著一道堅強的心靈聯繫,相知相契,深入於心,她是他永恆的知音。
這段記憶深深勾動了蘊菲內心的感情,難道她要如同千百年前那位可憐的越國女子,永遠將自己的思慕放在心底,遲遲不向戀人表白,徒留淒美的心曲供後人傳唱千百年之久嗎?
「師哥,」蘊菲鼓起最大的勇氣,撲入楚南的懷中,「我喜散你,一直以來就喜歡你。」
「蘊菲!」楚南大吃一驚,「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師哥,我在對你說出深藏在心底的話。」蘊菲抬起眼,楚楚可憐的凝視楚南,「我愛你!我不在乎你會娶誰做妻子,我只求你讓我當你的側室吧!不要選琴娘,好嗎?我只要永遠守在你身旁就夠了,我會依侍妾之禮服侍你和楊小姐,只要你在心底為我留下一個角落,哪怕是最偏遠、最微小的角落,那也夠了。我、我不想離開你!」
「蘊菲!」楚南臉色陡變,緊緊捉住蘊菲的雙肩,用力的搖晃著,「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不是胡說,這些都是我的真心話。我真的深深、深深的愛著你,我可以忍受當側室,只要不離開你的身邊,什麼委屈我都可以忍受。」
楚南臉上不但沒有半點高興的神情,反而鐵青得可怕,他推開蘊菲,冷靜的說:「我不可能讓你當側室的。蘊菲,我不明白,你怎麼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楚南的話語彷彿有著千鈞力道,冷酷無情的將她打人無底的深淵,蘊菲眼中含著晶瑩的淚水,怯怯的問:「師哥,你一點都不愛我嗎?只是我在自作多情嗎?可是我明明在你的小書齋內,看見了我的畫像,如果你對我沒有半點感情,不可能會留著我的畫像,不是嗎?」
「你怎麼會這樣傻呢?蘊菲!」楚南輕聲的喊了一下,用力將蘊菲拉進懷中,密密的環抱著她,低下頭吻住蘊菲花瓣般的櫻唇,一股混合了灼熱、強烈、溫柔、甜蜜的波浪,蓋天鋪地而來,將楚南和蘊菲一起捲入一片太虛幻境中,日月星辰在他們的週遭閃爍光芒,教人心醉神馳、渾然忘我。
蘊菲緊偎在楚南的懷中,她的身子輕輕發顫,分不清是因為興奮還是害怕,或是過度緊張?楚南抱得更緊了些,兩人耳鬢廝磨、難分難捨。
「師哥,你會讓我留在你身邊嗎?」蘊菲充滿柔情的問,「我情願當側室,只要一生一世能守著你。」
楚南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直,眸子也黯淡了下來,他推開蘊菲,冷淡而微帶惱意的說:「你根本不懂我的心!」
蘊菲錯愕的望著楚南,不明白自己哪裹做錯了?難道因為她的主動告白,而使楚南認為她是個不顧廉恥的輕賤女子,所以看不起她了嗎?
「唉!蘊菲——」楚南才剛開口,就被一聲清脆的呼喚打斷了。
「少爺!」琴娘站在岸邊叫著,「你怎麼躲到這兒來了?老爺和夫人都在找你呢!可急壞人了,楊夫人和楊小姐等你好久,你再不去,惹得客人不高興,老爺和夫人就難做人了。」
楚南應了一聲,「我這就去。」說完回頭望了望蘊菲,欲言又止,最後只對她鄭重的交代,「答應我,今天晚上的筵席,你一定要參加,不許再躲開,否則我會親自綁著你去。」
「少爺,快點走吧!」在琴娘聲聲催促下,楚南跳下船,上岸和琴娘一起離開,留下心碎欲絕的蘊菲。傍晚時分,喬府就已經點上了燈,依著各廳堂、廂房、花塢、水合等建築不同的特色,懸掛形式種類互異的各色花燈,有些是琉璃的、有些是絲綃彩繡的、有些是薄瓷的……真是彩光閃灼,各盡其妙。
晚上的筵席是整場生日盛會的重頭戲,拜壽的客人一波波湧入,喬府外的大道和廣場上停滿達官顯貴的車馬輿轎,男客聚在壽堂正廳,女眷們則在僅隔一道垂幔的內廳,整座喬府笙歌聒耳、錦繡盈眸,到處是笑語喧嘩、人聲鼎沸。
很快的正式請賓客入席,女眷中楊夫人地位尊貴,和喬家的交情也最深厚,坐了首席,之後依序是其它的貴婦人,而喬夫人自然坐在主位,令人驚訝的是在她的左手邊竟是渾身珠圍翠繞、艷光四射的楊夢瑜。
這樣不合常理的位次安排,令所有人不禁竊竊私語起來:「唷,楊家千金竟坐在喬夫人身旁,簡直就像兒媳,莫非那個傳聞是真的?」「啊?有什麼傳聞?」「不是說今晚喬家會宣佈重大的喜訊嗎?聽說和喬公子的婚事有關呢!」「喔!那麼未來喬府的少奶奶,就是楊家的千金囉?」「光看喬夫人待她那副親熱的樣子,八九不離十。」「這兩人倒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相配。」
這些話不斷在席面上流傳著,讓坐在最次等席位上的蘊菲,幾乎忍不住奪眶的淚水,她的心陣陣刺痛,表面上卻得裝出笑臉,和周圍的人應酬著,其實她巴不得遠遠逃開,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痛哭一場。
筵席進行了一半,喬老爺帶著楚南走進內廳,一桌一桌輪流向親眷們致意,最後又回到喬夫人所在的主桌,以宏亮的聲音向在場親友說:「今日喬府的親友集會,是難得的日子,我正式向大家介紹小兒楚南,他將是我的繼承人,今後喬氏的絲綢事業也將慢慢交由楚南做主,希望大家以後多協助他。」
蘊菲的目光如癡如醉的望著玉樹臨風的楚南,一顆心卻緊緊的收縮、抽痛,她知道自己最害怕、最恐懼的時刻即將來臨,他們很快就會宣佈楚南的喜訊了。
果然,喬老爺接著說:「楚南今天滿二十歲,已經是成年人,我打算為他訂下一門親事,選擇一位溫婉嫻雅的淑女來做他的賢內助。」
此時坐在喬夫人身邊的夢瑜忽然羞紅了臉,飛快的站起身,急忙退往後堂,她經過蘊菲身旁時,還對她露出得意而驕傲的笑容,似乎在對蘊菲誇示勝利者的榮耀,又像是在嘲笑蘊菲的失意。
喬慕希並沒有立即宣佈未來的兒媳人選,反而對獨生子楚南笑著說:「你來向大家說吧!這裹都是喬家最親、交誼最深厚的親友,由你自己向大家宣佈你所選的新娘,讓大家分享你的喜訊!」
楚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旋即又恢復正常,他大聲的對大家說:「我即將向各位親友介紹的這位女子,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我今生唯一願意長相廝守的伴侶,希望在場的親友能給她最衷心的祝福。」
蘊菲用力咬著自己的下唇,克制著即將掉落的淚水,如果楚南對楊夢瑜真有這麼深摯的真情,她應該祝福他們才對,畢竟楚南的幸福和快樂,才是最重要的,只要楚南幸福,她受任何的苦楚,都可以甘之如飴。
楚南的目光在眾多的賓客中搜尋,和蘊菲的眸光相遇時,他拋給她一個溫暖和煦的微笑。以後楚南的眼波、楚南的笑容、楚南的溫柔、楚南的呵護,都將屬於另一名女子了嗎?蘊菲心中一陣酸楚,但仍對著楚南一笑。
楚南開始走入賓客群中,他穩重的來到偏遠角落的一張席桌,令大家都很驚訝,這一桌大部是和喬家關係不深、身份地位也遠不如喬家的遠親及普通朋友,而且這裹也沒有什麼出色的美女,甚至多半是些兒女成群的中年婦人。
就在眾人驚訝和不解的猜測中,楚南來到一位衣著樸素、儀態大方的中年婦人面前,恭恭敬敬的行禮,清清朗朗的說:「師娘!我正式請您將女兒許配給我,我會一生一世珍愛她、保護她,讓她過最幸福的日子。」
韻琴吃了一驚,急忙起身迴避,急促的說:「這是怎麼回事?楚南少爺,你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當然明白,師娘,我是在向您老人家求親,請您答允把蘊菲師妹許配給我,終其一生,我都會好好待她。」
「嘩!」筵席上起子一陣大騷動,這個出入意料的表白,讓所有人覺得意外而有趣,不少人弄不清韻琴的身份,忙著向旁人打聽,等明白了之後,又忙著想看清楚蘊菲的容貌。
原本靜坐一旁的蘊菲,立刻成為目光的焦點,她羞紅了雙頰,急忙起身躲人垂花門的幔帳裹,還用絲絹遮住自己的臉。她只能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一聲響過一聲,對於楚南和她母親之間繼續談了些什麼,雖然關心情切,卻是一句也聽不清楚。
蘊菲太快樂了,楚南選擇的新娘是她!還有什麼比這件事更令她震動和快樂的呢?原來楚南也以同樣的深情和愛意響應著她的感情,還有什麼時刻比此刻更幸福的呢?蘊菲感到整個人輕飄飄的,宛如置身幸福的雲端裹。
對於喬楚南突如其來的求婚,方學禮和柳韻琴夫婦的疑慮多過喜悅,世家大族的兒媳豈是容易做的?更何況娘家是如此的寒素貧微,萬一女兒日後受了委屈,他們連一點力爭的條件都沒有。愛女心切的韻琴甚至已經在腦海中勾畫出日後蘊菲成為棄婦的可憐景象。
另一個反對的則是喬夫人,她屬意的對象是楊家千金夢瑜,就算楚南不中意夢瑜,也該選一位世家閨秀,蘊菲雖然美麗溫柔、人才出眾,但她的獨生愛子怎可選擇一位庶民為妻呢?不過在丈夫和兒子的堅持下,講究三從四德的喬夫人,最後還是勉強同意這門婚事。
喬慕希極中意蘊菲做為未來的兒媳,他努力化解方氏夫婦的疑慮,也說服了妻子的反對,終於促成這門親事。
訂親當天,采的是「金玉如意傳紅」禮儀,男家以金玉如意各一對押著新人的紅帖,送至女家,女家回贈以金玉雕刻的小琴和小瑟,取「琴瑟和嗚」之意。
另外,喬慕希也依著婚聘世家千金的規矩送過去二百多兩黃金的聘禮,但是女方只收了六兩的零頭,餘數原封退回,一方面表示不是貪圖男方的財勢而締姻,另一方面也不願意落個賣女兒的醜名。
喬府再度大張旗鼓的擺下盛大的訂婚酒席,宴請眾多親友,這回楊家只送了禮,卻無人上門道賀。
一夕之間,蘊菲成為蘇州城內一則人人稱頌的傳奇——秀曼絕倫的美麗貧家女,擄獲貴公子的青睞,從舊時平凡的啣泥燕,飛上枝頭變鳳凰。
只是沒有人預測得到,惡運的烏雲已經悄悄籠罩在造一對小情侶的頭上,隨時將掀起一場險惡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