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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換你心 第四章 作者:梁鳳儀
    第16節

    坐在丁遜君對面的湯明軒,一直留心著二人的對話。他分明地趁各人言談間出了個空隙,就給丁遜君說:「現今香港有錢人與窮人一樣難做,群眾心理怪異,把疾惡如仇的心態轉變為疾富如仇,誰個夠本錢移民,夠資格在任何地方大展拳腳就好像犯眾憎的!真沒道理!」

    眾人聽進耳裡,齊齊稱是。

    「故而,」湯明軒繼續踏入正題:「千萬囑你的手下,別把遷就偉誠車行跑車展覽,而轟走傷殘人士手工藝展覽一事洩透出去。否則,一頂見高拜見低踩的大帽子扣下來,你的公關部如何招香港人的架?」

    丁遜君的眼光溫柔而感動地望住了湯明軒,她自然明白他葫蘆裡頭賣什麼藥!

    董植康面色分明有變,開始泛現一點點的左右為難。

    湯明軒乘勝追擊:「主席那兒,也別讓他聽聞此事。他未必怕輿論無理取鬧,只是老人家有點迷信,那天才囑我給博仁醫院讓步,照足他們要求的建議善款清付。他的理論很怪,說無謂為了小數目跟醫院斤斤計較,免得將來有一天躺進醫院去時會不好過!」

    眾人聞言大笑。丁遜君慌忙插嘴:「主席不會由跑車與傷殘人士聯想起交通意外吧?」

    「小心駛得萬年船!」

    湯明軒向丁遜君笑笑,差點沒擠眉弄眼。

    彼此心照不宣,這場仗也許要打贏了!

    很多時,局外人一兩句似是無心的提點,尤勝局中人爭辯個面紅耳熱!

    就這樣,當天上午,袁綺湘就告訴丁遜君,偉誠車行撤銷了改期的要求,自動平白繳多展期場租,車展卻延遲三天才舉行!

    知難而退,難自何來?分明是董植康自動回絕了對方所致!

    丁遜君按動對講機找湯明軒,說:「可否請你午膳,多謝你今早的幫忙?」

    「路見不平,不圖厚賞。由我作東道好不好?」

    誰掏腰包不要緊,午飯是吃定了。

    天賜良機,讓兩個有心人名正言順地再開始單獨的社交活動。

    其實,丁遜君心裡明白,雖然在習慣各家自掃門前雪的商場之內,難得湯明軒拔刀相助,也不一定要以午膳回報,只消送個小咭,或甚至在便條上寫上幾句致意的話,就完一場功德了。

    湯明軒呢,自覺受之無愧,要是事情發生在別個同事身上,他犯不著冒這個敢言直諫的險!

    午膳在極之融洽的氣氛下進行。湯明軒輕鬆地講了好幾個笑話。男人有幽默感分外惹人喜歡!

    丁遜君說:「今天算是慶功宴,別有一天害你樂極生悲就好了。」

    湯明軒自明所指。

    江湖較量,不一定登時了斷,很多時,中了毒門暗器,過掉十年八載,藥力才會發作。

    無論如何,今日確令董植康不快,器量寬宏的人才不會懷仇記怨,卻不見得董植康是腹內可划船的將相之材。

    丁遜君的憂慮,反突然加添了湯明軒的英雄感,他還是笑:「最高刑罰是什麼?」

    「請君另謀高就!」

    「我倆不見得會走投無路!」

    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聽得丁遜君面紅耳赤。一種天涯亡命,雙宿雙棲的浪漫和悲壯,深感芳心,卜卜亂跳,以至熱血沸騰。

    多年獨力支撐場面,誰不人疲馬倦?誰不想有人攜手同行,互相照應?然,除了親人,哪兒去尋個同富貴、共患難的夥伴?親人之中,父母尚存,也屬老弱殘兵,有商有量共禦外侮者除非是夫妻檔!

    怎能怪經年苦戰的丁遜君忍不住有此遐思假想?

    湯明軒雖未能盡猜眼前玉人的心中事。然,看著這位平日能征慣戰的女同事,如今竟也顯得一臉沉靜無依,心裡不期然地牽動一下。原來英風颯颯與楚楚可人都一般吸引,各有千秋!唯其二者能集於一身,更覺不可多得。

    湯明軒一時忘了形,肆無忌憚地望住丁遜君,也不做聲。

    那幾秒鐘的靜默,立即營造成一股明顯的尷尬氣氛。

    丁遜君只好趕忙接話題:「年紀不輕了,不大有雄心壯志另闖天下,故而,工也打得怯懦多了!」

    要是在三十歲以前,丁遜君在早餐例會上,只怕己拍案而起,管什麼太子爺?

    「你怎麼能算老?」湯明軒此言是真心誠意,他比丁遜君年長十年有多。

    「男女有別!」

    「不至於距離如此遠吧?」

    「專業人材又更勝一籌!你從益豐走出去,大不了開業,堂堂皇皇的一間律師樓,依然風光!」

    丁遜君忍不住輕歎一聲。

    「你不像是個缺乏自信的人!」湯明軒奇怪。

    的確,行內人誰不知道丁遜君在工作上永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功夫,她對自己沒有信心的話,誰有?

    「有瓦遮頭,再辛苦亦不致於風餐露宿。一把年紀,驀然發覺無立錐之地,忙不迭地四出掛單,那份惶恐,不是不驚心的。」

    丁遜君此言是非常誠懇的。

    所謂一把年紀,並非指實際歲數,而是指出道後,在江湖上行走的歲月。辛苦經營多年,才累積至今日的名望,一旦丟了工,等於沒有了目前的身份與地位,還要逐家逐戶去叩大機構的門,沿門托缽似的,求人收買自己技藝,心頭怎不急,難以言宣。

    第17節

    誰個集團沒有皇親國戚?中國幾千年文化,歷史上的賢君,再納諫、再寬宏大量、再禮賢下士,皇位與權杖依然傳給嫡親骨肉!

    打洋鬼子的工?哈哈!以為西方文明民主感染下,外資機構會真講人權、講實力?未免天真得似乎幼稚了!中國人甩不掉傳子授孫的思想,外國人何嘗能根治種族歧視的劣根性?

    把英語說成牛津口音也不管用,臉孔一黃,矮了半截!

    香港若不是要回歸中國,英政府肯把部門首長華人化?坊間有識之士,有個似是而非的議論說:政府內重要的部門首長,仍輪不到黃臉孔的人扶正。所謂重要的意思,是指政治而非治安!

    最簡單的莫如律政處與高等法院之別,前者決定哪些案件可以檢舉,哪些案件不可以;後者是處理法庭對質的公正問題。正所謂米已成炊,還怕你不秉公辦理?聰明的洋鬼子,累積幾百年殖民地經驗,掩眼法從來都一流。

    市民一直認定自己活在一個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社會,於是懷著感恩的心。人們的智力,未經苦難的刺激,因而仍未踏進現時代的啟蒙期。香港人有否考慮到真正的公平,也指某些人應該繩之以法,某些案件根本小題大作。人被拉至法律面前才講平等,已經遲了一步,且是現今,情況是在非常重政治因素大前提下,本可能是應該縛赴法庭者,輕輕放過。無須浪費納稅人金錢者,偏要窮追猛打!

    地球上再難找日不落國,於是有人堅持要垂死掙扎,風光大葬,仍然由自己人執掌律政處,是必然的!心水清的人有理由思疑打官司的威脅,是用來爭權奪利最現成的手段!

    警務處當然早早交給華人,還用擔心你們香港人不竭盡所能維持治安?萬一有兩軍對峙,也不過是鷸蚌相爭的局面!流黃種人的血總好過流白種人的血!

    丁遜君越想越急、越氣。彷彿現今已是茫茫人海,人浮於事,自己孤零零,在海中心,始終上不了岸,甚至不知何處是岸。

    湯明軒答:「世界艱難,折損太多英氣!太難為那些孤軍作戰的女士了!漫漫人生路,能有同道中人,會稍減驚惶,我很願意為你打氣!」

    話是說到關節兒上頭了!

    丁遜君只能輕聲答句:「多謝!」

    只怪自己一時感觸,說多了話,惹來這種難為情的對白與場面,心裡頭真的不辨悲喜!

    湯明軒與丁遜君會如何發展下去?兩人根本都未及細想,就有一連串的公事發生,好歹把他們聯繫在一起。

    是緣?是劫?不知道!反正緣也好,劫也好,注定有的話,必會發生旁的事,好給當事人一個成全!

    丁遜君這天的中午飯是吃得時間長了一點,走回辦公室去,已經二時半。

    平日,秘書張家平,老早就已心急地等她回來,回一連串的電話。

    可是,今天例外。家平根本不在她的崗位上。

    丁遜君管自走回辦公室,埋頭苦幹。

    好幾次按對講機,仍然沒有人接聽。

    家平顯然仍未回來。

    丁遜君有點納悶。這小秘書頂盡忠職守的,豈只從不遲到早退,除非遇上家平上夜校的日子,否則她必留在辦公室,直至丁遜君下班為止。

    賓主二人的相處,早在遜君加入益豐之前,家平是跟著這位能幹而愛護她的上司跳槽至益豐來的。

    沒有一個行政人員不禮待自己的秘書,因為秘書宛如貼身侍衛,不但幫忙照應公事上頭的需要,還要容納自己的脾氣,女上司尤然。一下子心情欠佳,對老闆、對客戶,固然仍要笑臉迎人,甚至對同事、對下屬,都要客客氣氣,單單在秘書面前,可以鬆弛,甚至放心語無倫次!好的秘書,如影隨形,忠心耿耿。

    一直以來,丁遜君跟張家平相處合作得天衣無縫。

    丁遜君完全不能相信家平是個好食懶非,敢把用膳時間用掉近兩小時的人。她就算有急事要離開崗位,身體突感有不適而提早下班,也會給她一張便條!

    張家平竟不翼而飛!

    正猶豫之間,有人叩門。

    「請進來!」

    走進來的是雙眼紅腫得像兩個大核桃似的張家平!

    「家平,什麼事了?」

    丁遜君嚇得自椅子上跳起來!

    家平只是哭,無法做聲。

    「究竟什麼事?」

    丁遜君有點慌了手腳。

    家平顫抖的手,把封信遞給丁遜君。

    丁遜君拆開來看,好莫名其妙。

    那是封益豐人事部簽發的,把張家平解雇的信!

    老天,發生什麼事?

    一直嗚咽著的家平,沒法解釋,甚而激動得無法回一句!

    丁遜君乾脆讓家平坐下來哭個夠,她跑回辦公桌旁,按動對講機,接至人事部去,找該部的主管方坤玲。

    方坤玲是益豐的老臣子,跟在董勁一身邊已二十多年,她芳齡若干,無人敢問,誰吃了豹子膽,竟要窺視這頭雌老虎的死門,儘夠你受的!

    誰不知方坤玲的老姑婆脾氣名震江湖?

    「方姐嗎?」丁遜君禮貌地打招呼,若論職級,遜君還在方坤玲之上,唯其如此,更應隨眾尊稱她方姐。

    「我是丁遜君!張家平在我這兒,給我看了人事部簽批的解雇信,不知道究竟什麼事發生了?」

    對方傳來冰冷的聲音:「張家平沒有跟你交代?」

    「這孩子還在哭!」

    「總算有羞恥之心!」聽得出來,方坤玲說這句時,嗤之以鼻。

    丁遜君且沉住氣,跟對方繼續周旋下去:「方姐,家平究竟做錯什麼了?」

    「她觸犯公司規矩!午膳時間在二時結束。二時十分,我走過你的辦公室,還看到她捧住本小說看得出神!」

    「就是這樣嗎?」

    「足夠開除她了!我上星期才發了通告,嚴厲執行基層部隊的紀律,不可遲到,不能早退。公司每一分鐘的直接與間接支出都要兼顧!張家平明知故犯,我無法不殺一儆百!」

    「方姐,我看你有收回成命的必要!」

    「為什麼?」

    丁遜君心裡想,因為你姓方的荒謬!

    可是,她仍然直畢畢地吞掉一口氣,說:「因為我是她直屬上司,我不同意!」

    「人事部的解雇信副本,就要送到你的辦公室去!」

    「方姐,不是這個問題,如果人事部把整個業務推廣部的一百幾十人全部解雇,只給我一疊副本,我是否只能歸入檔案就算數呢?」

    「人事部會替你安排接應人手!」

    「這不成了獨裁政治!」丁遜君忍無可忍。

    「丁小姐,請勿出言不遜!張家平犯了公司規矩!她入益豐就得守益豐的規矩,我們比韋氏那種中型機構嚴!」

    丁遜君把電話摔掉。這種人跟她再理論下去,簡直有失身份!

    最後的那句話,完完全全地露了馬腳。

    第18節

    當年,丁遜君赤手空拳入主益豐的業務發展,嫁妝只是一個得力的秘書。董勁一曾問她:「你有什麼下屬是可造之材,益豐無任歡迎!」

    丁遜君很爽快地答:「沒有。我只把跟慣了我的小秘書帶在一起,她比較知道我的習慣!」

    丁遜君不喜歡拉大隊跳槽,韋氏企業待她不薄,人望高處而轉工,合情合理。牽瓜拉籐的,令韋氏措手不及,何必?

    秘書職位畢竟比較私人,家平離開韋氏,連帶新主管都可以任用新的秘書,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料不到一腳踏到益豐來,就令這人事部的方坤玲不高興。原來上任的業務推廣部主管秘書,叫周耀芬的,是個出名的小巴辣,神憎鬼厭,獨獨能把這姓方的婆娘巴結得妥妥貼貼!公司裡頭的小職員,都把方坤玲視作周耀芬的乾媽,認真臭味相投,物以類聚!

    丁遜君御用張家平,弄得周耀芬變成無主孤魂。各部頭頭有哪個會愚蠢至自討苦吃?把這周耀芬收到門下去,偶有失閃,她就告到人事部去,豈非引狼入室!況且,此干母女二人的一張嘴,無理也不饒人,有半分把握在手的話,更尖酸刻薄。秘書一席最能洞悉直繫上司乾坤,無人願意雙手奉獻此一寶座,終究落得個自取其辱!

    結果,周耀芬只得被安排到總務部,處理一些文書工作,她與她的乾娘,都氣炸了肺!

    追源究始,認定了是丁遜君的罪過。

    丁遜君不是不知道這重因果的。

    然,哪一朝沒有秦檜?哪一個機構的人會儘是聖母瑪利亞?

    丁遜君當然知道小人積怨的威力,她只深信實力取勝!兵來將擋。

    真沒想到有人會小家子氣到不放過這麼不成理由的一次怪罪機會!

    怎能不叫遜君氣憤?莫道法律不外人情!家平的勤奮,在部門內是出名的,她一天何只工作八小時,比起那種準時上班下班的姑娘們,年中她讓益豐占的便宜還算少了?雞毛蒜皮的一件事,分明是借題發揮!

    問題的癥結還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上頭!

    有膽自作主張,連一個相議的電話都不搖至業務推廣部來,分明地撕丁遜君的臉皮。

    江湖上,有涵養的人,永遠被人對牢你的容量挑戰,小人們就是老看人家的風度翩翩不順眼!

    這期間,張家平的情緒慢慢平伏下來,不住地抽咽。

    「對不起!」家平吶吶地說。

    「慢慢告訴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照說,是我不對的!」

    丁遜君很快慰,門下的人到底知道好醜,分清事理。最恨那些不管三七二十一,總之把責任推卸的人!

    人誰無過呢?遜君耐心地聽。

    「我午飯時沒有外出,管自讀那本亦舒的新小說,太入迷了,根本忘了已經二時多一點。驀地有人走來,把我手上的書搶過去,撕成兩截!我嚇得什麼似!」

    「那人是方坤玲!」

    張家平點點頭,臉色仍然惶恐。

    「她著我跟她到人事部去,把我訓斥一頓,就塞給我這封解雇信!」

    「家平,你那本書呢?」

    「給她扔進廢紙箱去了!」

    「把它拾回來!」

    家平愕然。

    「現在立即去,拾回來給我!」

    家平習慣凡事應命而行,也不敢再追問,就乖乖地快步走出去。

    不一會,把一本撕成兩半的叫《紫微願》的書帶回來。

    丁遜君再鄭重地囑咐家平:「你搖個電話到法律部去,求見湯律師,把這過程全部告訴他!最緊要把這本書交到湯律師手上去!」

    家平仍有點驚惶失措。

    「家平,照我的說話辦!湯律師會得照顧你。」

    家平如言,獲得湯明軒的接見。

    湯律師很耐心地聽完了整個故事,問了一句話:「這本書是你出錢買的嗎?」

    家平點點頭。

    「好。家平,既是私人物件,無人有權將它撕毀,侵犯私人財物是有罪的。你可以向勞工處申報,提出對方小姐的控訴。」

    家平嚇一大跳,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丁小姐囑我把過程告訴你,請求你主持公道!」

    「我不是在主持公道了嗎?」

    「方小姐要解雇我,這不公平,但是,她撕掉我的書......」

    「更不公平了。法律觀點上,侵犯別人私有財產是有罪的,不管那人是上司還是下屬。反而是你在辦公時間內看書,嚴格來說,人事部要執行規矩,也叫沒法子的事!」

    湯明軒不好意思在小女孩面前直說,這已是人事鬥爭的把戲!

    「湯律師,我該怎樣辦了?」家平垂下頭去,忽然,又抬起頭來,很決斷,很有擔戴的樣子,說:「無論如何,我不要連累丁小姐!」

    真真孩子氣,入世未深。湯明軒笑:「放心!你不會連累她的!」

    湯明軒想,丁遜君聰明絕頂,方坤玲偏要在高手面前,耍這三腳貓的功夫,真是多餘之至。

    「家平,你且回去繼續工作,我替你向勞工處申報!」

    「湯律師,別把事情鬧大了!」

    「鬧不大的!你上司會得給你擺平!」

    張家平回去覆命時,已經差不多是下班時分。

    就為這麼一件小事,去掉整整一個下午。時間素來是捉襟見肘,還有這些閒事閒氣一大堆,不時發作,怎不叫丁遜君氣炸了肺。

    第19節

    這邊廂,湯明軒把方坤玲請到自己辦公室來。

    這方坤玲年齡應該在四十五以上,身材乾乾瘦瘦,遠穿暗色旗袍,兩隻臂膀,吊在袖子之外,甩甩蕩蕩。

    湯明軒心想,要是有人告訴他,這方小姐是白粉婆娘,也斷不算是誇大之辭。

    這姓方的平日只除了見幾個高級的男同事,或是那些未婚的年輕男士,會有點笑容之外,一張臉,繃得什麼似!兩條並不稀疏的眉毛,經常粘結在一起,見著了,會無端令人憂心慼慼。

    方坤玲並不知道湯明軒的用意。她把鮮有的微笑,展露出來,極力溫文地向著湯律師打招呼。

    湯明軒並不打算多花時間跟她客氣,直話直說,把張家平一案擺在方坤玲面前。

    只見方的臉色煞白,相信如有地洞一個,她會火速鑽進去。

    「湯律師,你身為公司的法律顧問,很應該保障我們的利益呢!我的意思是說,怎麼阻止張家平無事生非?」

    「方小姐,保障職員在勞工以至法律條例內權益,是我份內的職責。然,對受保護與指導的員工,無分高下,一視同仁,張家平職位雖低,但她有證有據,撕毀別人財物,不能算是無事生非!」

    「她最低限度是以牙還牙,因為我解雇了她!」

    「解雇是否合理,是另一回事。張家平絕對有權控告你撕掉她的書!」

    「才不過一點點價值的物品,用得著大驚小怪了……」

    方坤玲話才出口,就立即收住了。

    她總不是沒有經歷過世面的人,賊喊打賊,自暴其醜。張家平偷看閒書十分鐘,難道又真算是件大不了的事?

    方坤玲實實在在地恨自己為什麼今天會如此魯莽!就是為了一連幾個晚上,都睡不安寧,人一輾轉反側,整夜就淒涼到好似世界末日,才剛剛累極入睡,鬧鐘就響起來,要上班!日子如此這般地捱下去,虛火上升出的禍!

    似乎每個活著的人,都有情不得已的苦衷。因而別人沒有諒解的義務!

    湯明軒當然不會同情她。

    她有哪一方面可以吸引到這位男同事的諒解?講名位,她才不過是益豐集團內上百個經理的其中一個!講能力,不見得出類拔萃,威勢懾得住!講人緣,不提也罷!講樣貌呢?湯明軒心想,誰個男人喜歡無端端幫老姑婆一把!

    最後講到靠山,若非她跟在董勁一身邊二十年,更無須買她的帳!

    「方小姐,有些人總是要將小事弄大,無奈其何!天下間,一樣米養百樣人。」

    方坤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湯明軒看在眼內,也覺可憐!

    連言語得體也做不來,給人家輕輕一招攻擊,就已無招架之力!湯明軒禁不住心軟了。

    於是他說:「論理,我不能有違職責,不坦白告訴張家平她應有的權益!論情,彼此同屬一間機構,相煎何太急?」

    「湯律師,就請你調停一下!」這是很低微的要求了。

    「我做不了主!你跟丁遜君說一聲,她是個明理人,而且是直繫上司,張家平會得聽她的!」

    方坤玲死抿著嘴,瘦削的面孔上,僅有的皮肉,都在微微顫動。

    「我相信丁小姐還未下班,趁還未吵至勞工處去時,把事情化解下來,也別讓益豐丟臉,我也省得為這小事而在會議上報告。」

    方坤玲筆直得像條殭屍似走出湯律師辦公室。

    沒有人知道方坤玲在丁遜君辦公室坐下之前,她究竟內心掙扎了多久!

    「丁小姐,我此來,是向你解釋今午發生在張家平身上的意外事件……」

    丁遜君交叉著手,一直聽她不住分辯,圈子兜得很遠,其實只一個目的。方坤玲分明自知跌在地上,仍很想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讓她借力站起身來,總好過自己巴巴地雙手撐著地,才爬得起身!

    「丁小姐,你當然明白我是個處事嚴謹的人,最恨小職員偷懶,見到像你這麼勤奮的人,手下有如此鬆散的現象,心頭一氣,就動手把書搶過來了!我原本也想,各人都應該公事公辦,但湯律師說,小女孩告誡過她便算了,也別讓她三分顏色上大紅,一切以益豐的利益為大前提,丁小姐,你會明白!」

    丁遜君在心內長長地歎一口氣。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遜君當然知道,方坤玲講了幾車子的話,其實仍不得體,然,要求一個在事業上比自己低幾個職級的人,有跟自己同樣的氣量與功力,是枉然的。

    丁遜君並不想逼人太甚。

    她一向認為得些好處須回手是江湖上最起碼的道義。

    再說,張家平當然罪不至革職。但工作崗位上,一丁點兒也錯不得,太多人虎視眈眈,宜得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斷不可把加害自己的借口,雙手奉送。這張家平也真有不是!

    丁遜君今時今日也算位高權重了吧!她也小心得決不在下午六點之前,寫一封私人信!難道她怕上司跑到她房裡來大興問罪之師嗎?不。她只是告誡自己不可在任何小事情上習慣疏忽,也決不為下屬立壞榜樣。

    江湖風險說多大就有多大,從前封建時代,莫須有罪名可以誅九族,今日文明世界,只不過進步到要找些微借口,就可趕盡殺絕了。

    丁遜君今天實在太累,從早餐例會一役,直至黃昏,面對著這個情虧的方坤玲,她無法再周旋下去。

    「方小姐,別把今天的事記在心上了,就看我的情份,一筆勾銷,不必為小女孩的言行掛心!」

    丁遜君決定放人一馬,圖個乾淨了結,她還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趕著批閱,每晚都捱至九點多鐘,走在平時鬧哄哄的百惠廣場上時,已是水靜河飛,那種感覺並不好!

    方坤玲如釋重負,應了一句:「就這樣一言為定!」

    連半句多謝也欠奉,就走了。

    丁遜君不是不生氣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難,只怕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豐每週董事與高級經理聯席會議上頭討論,她的面子往哪兒放?

    然,丁遜君心頭的氣,只持續了幾小時,就消掉了。

    當她趕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辦公室時,老遠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現在辦公大樓的長長走廊上,那麼緩慢地一步一步走,間中還拿手略扶一扶牆。

    天!丁遜君突然間打了一個寒噤!覺得……覺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豐幹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這輩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勁一身邊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樣要為著自己情急而犯的錯,受盡初出道的小子窩囊氣。如今,她和丁遜君再加湯明軒跑到董事局去據理力爭,不論誰對誰錯,都只會是她的錯,因為老闆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換掉丁湯二人難!

    一個孤軍作戰的女子,收場就是如此!她現今躑躅回家去,家裡頭又有張開雙臂、歡迎她回來,支持她奮勇作戰的人嗎?沒有。跟丁遜君的情況一樣,沒有!

    撫心自問,人生舞台上,誰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視對手為歹角?

    第20節

    丁遜君在今天所發生的偉誠車行事件上,自然覺得自己大公無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覺得她食古不化,不識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遜君是勇士,識時務者為俊傑的大前提下,搖身一變,丁大小姐只是愚頑之流而已!

    同樣,在張家平事件當中,丁遜君覺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難道方坤玲又會心服口服,真正認為丁遜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裡恨死了這個世界裡頭充塞著長江後浪推前浪的霸氣,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經營,仍然徒勞無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紅臉白臉,老是打個平手!

    公事上頭的成敗,只不過是指顧間事,對所有勞工階層,尤其職業女性,苦纏不休的是歲月催人,營營役役,到頭來,連表面風光亦是過眼雲煙,只有身心的疲累與寂寞,永無休止!

    丁遜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還要執戈相向,淒涼更添一層!

    每念及此,更無鬥志,更覺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憐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丁遜君差點沒有流下眼淚!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說話,把迷惘中的丁遜君喚回來。微微的驚駭,回轉頭來,竟見著湯明軒。

    「你還沒下班?」

    「同一條船上的人,誰的勞累不一樣?」

    丁遜君眼內真有點溫熱。一句簡單的話說到心坎上去,頓成知己似。

    明軒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遜君的手臂,輕聲地說:「我們走吧!」

    兩人都無話,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車場。

    「今次送你回家去,應該曉得路!」

    幾個月前的聖誕,明軒首次充當護花使者,把車子兜了幾個圈,才轉得到丁遜君家居的那條小街。

    遜君獨居於中環荷裡活道旁邊的小橫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舊唐樓內。

    車子快要到家門時,湯軒明問:「你肚餓嗎?」

    丁遜君知道這麼一句極為普通的話,意味深長,可以是後患無窮的開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還添重重顧慮,怕要在下一分鐘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撐?

    於是丁遜君毅然決然地點了頭。

    「那我們到附近餐館去吃一頓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點回家去,隨便下個面,充飢好了!」

    湯明軒沒有回答。

    丁遜君亦不做聲。

    兩個人其實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車子停在丁遜君住的那幢舊洋樓前。

    遜君仍坐在車子裡,車內那兩秒鐘的沉默,長如整個世紀。

    遜君自問經過了相當艱辛的心理掙扎,才再出得口說:「我的廚藝十分幼稚,實難登大雅之堂,下個面充飢倒還可以應付得來,請別見怪我沒有什麼珍饈美味招呼你!」

    湯明軒應該心花怒放,可仍然維持一派沉靜,說:「如果你連麵食都應付不來,我曉得烤多士!」

    兩個人笑了。這一笑倒好,去掉了適才的尷尬。

    丁遜君家在四樓,也就是頂樓。

    「走完了這樓梯,我的食量更驚人!」湯明軒說,聲音裡透著很大的愉快與輕鬆。

    開門走進去,是間樓底極高的客廳,垂了一把黑色的吊扇,配合著滿房深啡色典雅的古舊傢俬,和那丟了一地的、各種彩色圖案砌成的大軟墊。牆角放著一個米缸似的花瓶,插著好幾枝極端肥厚的蓮葉,伴著兩三枝未開的蓮花:散放在小几上的石頭、陶器等小擺設,並不格外矜貴,卻有趣、有心思。

    整間房子的性格都相當突出。

    可見女主人的品味高潔。

    廚房是西式的,跟小飯廳相連,中間沒有牆,只一個四英尺多高的酒吧作為隔離。

    丁遜君並沒有客氣地招呼湯明軒,由著他自由自在地滿屋走。她慌忙圍上圍裙,在櫥櫃內翻出了兩包即食麵,立即燒水,三分鐘內弄出了一頓晚飯!

    他們乾脆坐到酒吧的高凳子上去吃麵。

    「對不起,原本想下兩條青菜在面裡,誰知萊蔬放在雪櫃內太久,霉了!」

    「不相干,沒有綠葉扶持的牡月,並非理想,然,已足夠吸引力,大快朵頤!」

    那碗熱騰騰的面,蒸氣向上湧,弄得丁遜君的臉煞地轉紅。

    湯明軒眼角瞟到了沒有?不知道,只見他低頭拚命地吃,非常虔誠,非常專注,這種神態把丁遜君吸引著,沒由來地深深感動!

    一碗麵,三分鐘的功夫,可以使一個擁有如許條件的男人剎那間俯首稱臣。這種默默的以行動代替語言的欣賞,有力地震撼心弦。

    在工作崗位上,遜君常受讚歎,不是不高興,但總覺得理所當然,受之無愧。只這一次,她覺得自己得著太多,異常地興奮。

    吃完麵,遜君泡了茶。二人改坐到客廳的軟墊上,沉默地捧著茶,設法找話題。

    遜君終於開口說:「一天之內,要你拔刀相助兩次,真是慚愧!」

    「江湖上老是虎狼當道,奈何!」

    「方坤玲不算虎狼!她大概是情不得已!」

    「何必欺侮小輩?說得過去嗎?」湯明軒略感奇怪地望住丁遜君:「你竟不怪她?」

    「一時氣盛,無心之失,弄到最後,自己摔了一交,也是夠慘的!」

    湯明軒沒有移開望住丁遜君的眼神,肆意地把對方望得有點不好意思。遜君微垂眼,輕輕呷口茶,遮掩著一份有暢快感的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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