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自欣彤家回來後,隨心難得的安靜反常很快讓原父原母察覺到了,詢問她原由,卻只推說是有點累了。善體人意的父母並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讓她好好休息。於是乎,隨心就躲回房裡躺在床上閉關思索了一下午,把在公車上突然領悟到的可怕發現再結合今天見到杜審言後發生的點點滴滴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終於死心地得出最後的結論:她、是、真、的、愛、上、杜、審、言、了。
雖說萬般不願承認,可鐵證如山,她對杜審言的一言一行所表現出來的特殊情感以及自己不受控制的心動都是不爭的事實,除了愛,還能有別的原因嗎?
認清了這個事實,隨心反而鬥志昂揚了起來。逃避一向不是她的作風,即使是在她二十二歲之前的生命裡,在那段隨時都有可能死亡的日子裡,她都沒有逃避過,如今,她當然更不會逃避。既然承認了她已經愛上他的事實,那麼,出於公平的考慮,他也得愛上她才行,隨心暗自盤算。
想她生於世已有二十五個年頭,卻從來沒有為自己真正爭取過什麼。二十二歲之前是因為顧忌自己的病,二十二歲之後則是感到心底有某一角始終是空的,提不起勁兒去爭取什麼,雖說缺少了些激情,可她卻很安於這種平靜的生活。誰知杜審言一出現就把一切平靜都打破了,攪得自己芳心大亂不說,還令她首次產生想為自己爭取些什麼的念頭。哈!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就是這個道理吧。杜審言你就等著接招吧!
不過決心既已下定,目標也很明確,但該怎麼做卻好像是個棘手的問題呢!現在她是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可人家擺明了對她沒什麼感覺。OK,沒關係,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可要想培養感情,至少得多見幾次面才行啊,而現在她連什麼時候可以再見到他都不確定,還談什麼培養感情嘛!萬一他明天就走了怎麼辦?隨心正冥思苦想間,一陣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隨心,出來吃飯吧!」原母隔著門叫道。
啊,都這麼晚了。隨心這才驚覺自己竟已想了一個下午,忙應道:「知道了,我馬上出來。」接著一個挺身坐了起來,穿上拖鞋,風一樣就衝了出去。不管了,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等吃完飯再想吧,現在先吃飯去也。
可能是因為這一天下來用腦過度,隨心感到格外餓,風捲殘雲般地襲向桌上的大盤小碟,完全不似平常的淺嘗輒止。原毅和范瑤均驚異地看了對方一眼,直覺愛女今天有些不同尋常,「隨心,你今天很餓嗎?」兩人又交換了一個眼色後,由范瑤出聲問道。
「嗯,嗯。」隨心動作粗魯地連扒兩口飯,含混不清地應著。
看著隨心宛如餓死鬼投胎般的吃相,原母倒不忍再打斷女兒吃飯了,暫時將心頭的疑慮壓下,與丈夫一同靜靜用餐。待看到隨心運筷的頻率已有緩和的跡象,范瑤才繼續問:「你今天在乾爸乾媽家沒吃飽嗎?」
「誰說的?!」隨心一聽就瞪圓了眼睛,「我今天在乾爸乾媽家不知道吃得有多飽呢!」
「那你這孩子怎麼餓成這樣,跟餓死鬼投胎似的。」范瑤取笑女兒,「往常從你乾媽那兒回來,不總是嫌咱家這菜做得不好吃,那菜做得不好吃的?筷子也不動幾下。」
隨心不覺赧然,「我也搞不懂今天怎麼會餓得這樣快,不曉得是不是用腦過度的關係?」話到後來已變成只有自己才聽得清的嘀咕。
不待母親大人繼續追問,隨心趕緊轉移話題:「爸,媽,你們猜我今天在乾爸他們家看到誰了?」
「嗯,讓我猜猜,」原毅微笑著接過女兒拋出的謎題,「你是不是見到那個杜審言了?」
「爸,」隨心不可思議地大叫,「你怎麼知道?」
「很簡單嘛,」原父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學者的儒雅之氣,「今天是欣彤的祭日,會去你乾爸他們家的肯定都是關係極深的人,而除了這個杜審言,我想不出還有誰會讓你這個丫頭看見了這麼興奮。」
「人家哪有很興奮嘛!」隨心先是不依地反駁,隨後又用萬分崇敬的目光看著老爸,「爸,我今天才發現你是福爾摩斯耶!」
原毅哈哈大笑,「你這個鬼丫頭,又來拍你老爸的馬屁。」語氣中充滿了對女兒的寵愛。
范瑤在旁看著這對父女,也不禁搖頭失笑,但心中又隱隱感到女兒今天的反常似乎也與這個杜審言脫不了干係。
范瑤並沒有見過杜審言,她和丈夫都只是從愛女的口中斷斷續續地聽到過一些關於杜審言的事情。由於原家和解家也時有來往,偶爾他們倆夫婦也會從解父解母那裡聽到杜審言的名字。不知怎的,每當范瑤看到女兒提及杜審言時的表情,心中就會有莫名的憂慮,這也許是出於一個母親天生對女兒的直覺吧。此刻,范瑤凝視著正興奮地跟她和丈夫描述在乾爸乾媽家見到杜審言時的情形的隨心,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覺似乎更深了。
裝出一副快樂無事的模樣向父母說起今天見到杜審言的情形,待例行的飯後家庭交流時光過後,隨心就隨便找了個借口溜回了自己的房間。
坐在桌前,雙手托腮,悶悶地呆望著窗外,她現在啊,滿心滿腦想的都是那個人呀。
怎樣才能再見到他呢?如果想約他出來見個面,能有什麼理由呢?今天是5月22號,他會呆到這個月過完吧?
等一下!隨心突然眼睛一亮。今天是22號!那她們雜誌社為慶祝成立十週年而舉辦的晚會不就是在後天晚上嗎?老總說了,每個部門至少要出兩個節目,而她所在的編輯部報上去的其中一個節目就是她的獨舞。哈哈,怎麼早沒有想到?她可以名正言順地邀請杜審言來看自己的表演啊,這樣兩個人不就可以見面了嗎?想到這兒,隨心不覺喜動顏色,笑逐顏開。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弄清楚那個人後天還會不會在武漢。嗯,乾爸乾媽一定清楚,問他們就知道了。想到就做,隨心一掃方纔的郁色,一躍而起直奔床頭的電話,抓起便撥。
「喂,乾媽嗎?我是隨心啊……沒什麼事,就是想問一下您知不知道杜審言他會在武漢呆多久呀?噢,一兩個星期呀……嗯,我是有點事想找他。對了,乾媽,您知道他的電話嗎?8745****是嗎?我知道了,謝謝乾媽。已經挺晚的了,我就不和您多說了,代問乾爸好,再見。」
……
陳香琴放下電話,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誰打來的呀?」半靠在床頭看報紙的解鵬飛問道。
「是隨心那丫頭。」陳香琴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只是本能地回答著。
「那妮子,是不是又落了什麼東西在這兒?」解鵬飛略帶笑意地調侃。
「不是,那丫頭是來問審言會在武漢呆多久的,說是找他有事兒。」
「哦?!有什麼事兒啊?」解父的好奇心空前高漲,急急追問。
「我哪兒知道啊!那丫頭也沒說,只是又問了老杜他們家的電話。」事實上陳香琴對此也是頗為好奇。
「是嗎?」聽完後解鵬飛的臉上又露出那種若有所思的表情,跟他在客廳裡看見隨心盯著審言的背影出神時的表情如出一轍。
見到丈夫一臉深思的神色,陳香琴過去推了推老伴,「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解鵬飛聞言對妻子露出瞭然的笑容,「難道你沒在想嗎?」
回視丈夫拋來的戲謔眼神,陳香琴也不覺莞爾。「難不成你現在所想的也正是我所想的?」
解鵬飛忽然換上一副鄭重的神情,語氣也轉為嚴肅,「香琴,」輕聲喚著愛妻的名字,顯示出他對接下來要問的事情所抱持的慎重態度,「說真的,如果隨心那丫頭和審言在一起,你覺得怎麼樣?」
陳香琴沒有直接回答老伴的問題,眼神迷離地投往身前的虛空處,帶著深深的眷戀和回憶,「你是知道的,隨心那孩子就像我們的親女兒一樣,若不是有她在一旁陪著,我們老兩口也不會那麼快從欣彤的去世中恢復過來。」言語中仍有著對愛女早逝的不勝唏噓,「我是真的把她當親閨女一樣疼愛。至於審言這孩子就更不用說了,只怪咱們家欣彤沒福氣,還白白拖累了人家。」想到審言對自家女兒的用情,她這個做母親的都為之心疼,「如果他能跟隨心那丫頭在一起,就真是再好不過了。想必欣彤在九泉之下也會感到十分安慰的。」說完,陳香琴把目光轉向與她相知多年的老伴,在他的眼中也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是啊,如果那兩個孩子能在一起,欣彤一定會很高興吧!」想到善解人意的愛女,解父的笑容也變得憂鬱起來。
「不過,我有點擔心審言。」陳香琴的眉間不覺平添了幾道皺痕,「就怕這孩子死心眼兒,不懂得把握身邊的幸福。還有隨心,」眉間的幾道皺痕變得更深了,「也不知道那丫頭心裡是怎麼想的。」
「隨心我倒是不擔心,」解鵬飛的眼中閃爍出洞悉世情的光芒,「你沒瞧見今天審言燒信給欣彤時,那丫頭注視著他的表情。再加上剛才那一個電話,」解父說出最後結論,「這孩子呀,肯定是對審言動了心了。」
「不過,我也是比較擔心審言。」解父接著道出與妻子相同的憂慮,「依他那固執的性子,只怕隨心那丫頭要吃苦嘍!」
兩夫妻最後一致達成共識:隨心呀,注定會有一段非常辛苦的追愛之路。
「不,不要——」狂喊著從夢中驚醒過來,冷汗涔涔。
又做噩夢了。杜審言無奈地按住發疼的額角,仍為夢裡的景象而心悸不已。
雖然當初在欣彤臨終的要求下自己並沒有看到她出事後的模樣,但自此以後卻常常在夢裡看見她被車撞得血肉模糊的樣子。那種只能眼睜睜在旁看著事情發生卻無能為力的痛苦每每讓他驚悸著醒來,然後……再一夜無眠到天亮。夢裡,是肝膽俱裂的場景,夢外,是不願面對的現實。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徘徊在慘痛的夢境和殘酷的現實之間不得救贖,而這樣夜以繼日的折磨幾乎逼得他發狂。
逃,他只有遠遠地逃開,逃離這個觸景傷情的地方,逃離周圍那些關愛憐憫的眼神,將自己放逐到異國他鄉,代替最愛的人去實現她永不能完成的夢想。何況——杜審言苦笑了下——這樣他還可以假裝欣彤仍活在這世界的某一處,只是隔著重洋、隔著高山無法相見罷了,她仍然好好地活著。某些時候,這個方法的確很有效,至少在國外的日子裡,那些噩夢不再追逐著他,至少在夢裡他可以暫時忘卻傷痛。
可如今才一回來,那些久違的噩夢就又來糾纏。可惡!杜審言不由握緊拳頭狠狠地捶向牆面。惱怒中注意到從窗外透射進來的晨曦,不禁詫異地看了看手錶。哈,七點十分。今天這噩夢還算厚待他不是嗎?至少——他不用再一夜無眠到天亮了。
快速穿衣洗漱完畢,見父母還沒有起身,杜審言決定出去轉轉順便買些早餐。
好久沒有體會過武漢的早晨啦。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新鮮空氣,鼻間充盈著古雅而恬淡的梧桐清香,那顆因噩夢而騷亂不已的心竟奇異地慢慢平復了下來。看著周圍三三兩兩晨練的人群,杜審言不自覺也融入了這種平和安詳的氛圍中。
對了,他記得前面的拐角處過去有一個賣早點的攤子,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循著記憶走過去,定睛一瞧,居然還在,那金黃的油條,酥脆的燒餅,令人食指大動的豆皮,以及飄散於空氣中的豆漿香味都讓他覺得既親切又倍感飢腸轆轆。當下向老闆買了足夠三人吃的份,拎著一大袋豐盛的戰利品踏上了來時的路。
回到家時,父母也都已經起來了。難得一家三口聚在一起過早,杜父杜母的臉上都掛著滿足的微笑,而杜審言也靜靜感受著這久違的靜謐時光。一時間,餐桌上靜默無聲,只有一種簡單幸福的氣息在空氣中無聲地流轉。
「叮——叮——」擾人的電話鈴聲不客氣地打破了寧靜。
會是誰?餐桌旁的三人心裡都有相同的疑問。誰會在星期天的大清早就打電話到家裡來呢?
「我去接。」楊秀霞匆匆放下筷子,猜測著可能是那幫老姐妹要邀她去打牌。旋即又有些疑惑——她們一般都是中午過後才會來叫人的啊。
八成是那群棋友打來約他去下棋的,杜德祥暗自估摸。可往常也沒這麼早啊。心下也不敢肯定了。
杜審言專心致志地吃著油條。肯定不會是找他的,這點他十分篤定。在他沒有通知的情況下,那些朋友都不會知道他回來了,而惟一知道這個消息的好友任自飛如果要找他,也只會打他的手機,所以可想而知——這電話,與他無關。
因此,杜審言專心地享用他的早餐。
不料,楊秀霞在對著電話回答了兩聲「在」、「好,你等一會兒」之後,即一臉狐疑地轉向兒子,「審言,你的電話。」末了,又補上一句:「是個女孩兒。」
此話一出,杜父也饒有興味地看著兒子。有多久沒有異性找過自家兒子了呢?杜德祥迅速思忖著,不覺往妻子的方向望去,剛好遇上楊秀霞投視過來的目光,夫妻倆飛快地交換了一個頗有深意的眼神。
乍聽到母親的叫喚,杜審言的表情是極度錯愕的。竟然是找他的,會是誰呢?起身向電話機旁走去,腦中剎那間閃過數種可能,但又被他一一否決。罷了,等接了電話就知道是誰了。
「喂,我是杜審言。」拿起電話的時候他已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彷彿剛才的情緒波動不曾出現過。
……
「是你?!」才剛恢復的冷靜自持顯然被對方的自報家門給攪得大亂,揚高的聲音中有著不容錯辨的驚訝。停頓了幾秒,再開口時又是淡淡的語氣:「有什麼事?」
杜父和早已回到原位坐下的杜母自兒子拿起電話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密切注意著事態的發展。為了不讓兒子發現他們兩人的行為,夫妻倆仍低頭佯裝在吃早餐,只是把耳朵豎得老高且不時拿眼偷瞄兒子的一舉一動。待聽到兒子不同尋常的驚訝語氣後,兩人的眼中不約而同閃過一道「有戲」的光芒,臉上也現出欣慰的笑容。
對審言這個兒子,他們夫婦倆一直是引以為傲的。從小就沒讓他們多操過心,一直是那麼優秀又孝順的孩子。對於兒子與欣彤之間的感情,他們也一直看在眼底,喜在心頭。可沒料想本應是一段好好的姻緣最後卻……看到兒子自欣彤去世後就一副鬱鬱寡歡、了無生趣的模樣,做父母的既擔心又無能為力。後來兒子決定遠走天涯自我放逐,杜德祥與楊秀霞縱然百般不放心,但也深知這樣也許對愛子會更好些,於是終是放手讓他去了,從此也就多了一番牽腸掛肚。
一晃事情已經過去三年了,可看看愛子仍是一如當初離去時那般落寞,教杜父杜母如何不擔心?但心病終須心藥醫,旁人即使親如父母也插不上手,兩人只能眼睜睜看著愛子受苦,祈禱這「心藥」能早日出現。而眼下看來,呵呵,這「心藥」該是已經有了眉目嘍。
不知電話那頭又說了些什麼,只見杜審言的臉色變了幾變,躊躇良久方吐出一個「好」字,接著就掛上了電話。
見此情景,杜父杜母慌忙收回偷覷的目光,一起低頭猛喝豆漿。
怔怔放下電話,杜審言猶不敢相信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怎麼會這樣的?!拒絕的話明明已經到了嘴邊,說出來的卻是「好」。見鬼了!他剛剛究竟是中了什麼邪?!
他答應了?他竟然答應了?!他真的答應了!
隨心愣愣地放下電話,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剛才自己有多害怕被拒絕。電話那頭沉默了那麼久,久得幾乎讓她相信他一定會拒絕她了,沒想到最後他竟說……「好」。她從沒聽過那麼美妙的天籟之音。
啊!隨心猛然跳起。她剛才太興奮了,居然忘了告訴杜審言舉行晚會的地點,也沒跟他約好在哪兒碰頭,就那麼把電話掛了,真拙,簡直拙到家了。隨心原本懊惱得不行,但轉念一想,算了,反正他已經答應了,只要明天上班的時候抽空再打個電話給他說一聲就行了。而且……這樣一來,她就有理由再打一次電話給他了,不是因禍得福嗎?嘻嘻。想到這兒,某人的心情更是晴空萬里、陽光燦爛了。
「審言,剛才是誰打電話給你啊?」楊秀霞狀似隨意地閒閒問起,一旁的杜德祥也緊盯著兒子,屏息以待他的回答。
瞧著自各兒父母的熱切模樣,杜審言突然很有一種啼笑皆非的無力感,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輕描淡寫一言帶過:「哦,是解伯伯他們的乾女兒。」
「哦?」杜母越發表現出高度的興趣來,「是不是那個接受心臟移植的女孩子啊?」邊說邊側頭望了丈夫一眼,努力回憶,「好像叫……原什麼心的,我記得在欣彤的告別儀式上見過一次,不過你又沒去,怎麼會認識人家的?」迂迴了半天,杜母終成功地將話題帶入核心部分。
「她叫原隨心,昨天去欣彤家,剛好她也在那兒。」杜審言仍是仿若事不關己的淡然。
「那她打電話找你有什麼事嗎?」楊秀霞顯然並不打算就這麼放過兒子,繼續鍥而不捨地追問。
而杜審言也不準備再滿足雙親的好奇心了。以他對父母的瞭解,一個女孩打電話來就足以引發他們豐富的聯想了,如果再被他們知道自己還答應了那個女孩的邀請,那後果……思及此,杜審言頓有不寒而慄之感。所以,他絕對絕對不能讓父母知道這件事。
「沒什麼事。」說完不給雙親再次進攻的機會,簡單交代:「我吃飽了,先回房整理一些東西了。」
恨恨地瞪著臭兒子迅即離去的背影,為人父母的只能徒歎奈何。也罷,反正知道那個女孩是誰了,等會兒就趁兒子不注意打電話到老解家,問問他們那女孩的情況。哼哼,小子,你以為自己翻得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嗎?夫婦倆心意相通,相視一笑。
隨便找了個借口躲回房間,即使僥倖避開了父母的關愛探詢,內心的煩亂卻沒有減少絲毫。該死的,該死的,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
腦海中突然閃過什麼東西,杜審言微微蹙了蹙眉,隨即又舒展開來,唇角也不覺現出淺淺笑痕。那個魯莽的丫頭,請他去看演出卻連在哪個地方演出都忘了說。不過,這正好給了他失約的理由,不是嗎?心裡雖是這麼想,笑意卻漸漸淡去,在如釋重負的同時,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失落在心底慢慢蕩漾開來。
星期一中午,杜審言的算盤落空,因為某人又打了通電話給他,正式約他晚上七點半在距她上班的地方很近的一家名為「心緣」的咖啡屋前碰面,然後再一同去晚會現場。
接到這個電話後,杜審言心情之鬱悶可想而知。該死的,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他當初究竟是發了什麼神經才會答應的?!
七點二十五,「心緣」咖啡屋前。
穿著一件淡黃色的中袖上衣,下身是一條白色的休閒褲,遠遠望去,隨心宛如一朵清新可人的雛菊亭亭而立,只是不時地四下張望,臉上也現出不安的神色。
哎,她太性急了,七點十分就到了這兒,偏偏等待中的時間是最難熬的,二十分鐘卻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本來就已等得有些心急,疑慮偏又不請自來且揮之不去,等著等著,就開始擔心他會不會不來了。
正在隨心胡思亂想又急又憂的時候,她終於——看見了他。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杜審言就像一個發光體,緊緊吸引住隨心的視線,輕易地就讓她發現了他的存在。即使是在這華燈初上的傍晚時分,即便是在這人來人往的鬧市街頭,她仍然一眼就發現他。
他……是來拒絕原隨心的。
思索了一個下午,杜審言幾經掙扎終於做出了這個決定。他一向是重承諾的人,一旦答應的事就必定兌現,可是這次,他卻是要破例了。
實在是不能不反悔啊。才幾天的工夫,三年來靜如止水的心就數次因為這個人而起了波動,又不知道是著了什麼魔地答應了她的邀請。如果真的去看了她的演出的話,兩人之間這種莫名其妙的牽扯只怕會越來越多吧,不如索性趁現在做個了斷,即使因此而成為食言之人也必須這麼做了。
拿定主意之後,杜審言本想打電話告訴隨心,卻猛然想起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雖說解伯父解伯母應該會知道,但如果去問他們的話一定又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吧,而這是他絕不願見到的。思來想去,還是只能親自走一趟當面向她說明了,即使這意味著……他將再度見到她。
看來,這最後一面無論如何是逃不掉了。杜審言不禁苦笑。
遠遠地,他就看見了那抹微黃,宛若一朵小花靜靜地開在人群中。只是,隨著他越走越近,她臉上的焦慮不安也在街燈的映照下一覽無遺。
看樣子她應該等了有一會兒了吧,抬腕看表,七點二十九分,他並沒有遲到,那麼應該是她早到了吧。不過,她應該不會想到他是來拒絕這次邀約的吧,如果知道的話……發現自己堅定的決心似乎有動搖的跡象,杜審言暗自警惕,急急整理自己的心緒。
當他重新整理好心情的時候,隨心也恰好往這個方向注視過來,目光交錯之下,兩人均是一震。隨即,隨心面露喜色,快樂地向杜審言揮了揮手,而杜審言則恢復了淡漠之色,仍維持著原有的步頻向隨心走去。
「哈,你真準時啊!我其實只早到了二十分鐘,但感覺上卻像等了一輩子那麼久。」不等杜審言在她面前站定,隨心就迫不及待地向他描述自己等他時的感覺。
「我……」
「哎呀!」
正準備說出自己的決定,就見原隨心因被周圍來往的人群撞了一下而驚呼出聲,他只得暫緩下面未竟的話語,下意識地扶住了她。
隨心清晰地感覺到一隻純男性的大手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腰,待確定她已站穩後即迅速地放開。雖然前後僅僅只有幾秒鐘的接觸,卻仍舊讓她一顆心如小鹿亂撞。
在那一瞬間,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腰是如此纖細,以至於似乎他只需一隻手就可以掌握。
「謝……謝。」不敢看那隻大手的主人,隨心只是低頭訥訥不已。
對隨心的道謝恍若未覺,杜審言兀自為自己下意識的舉動而氣惱。不是不想再和她有所牽扯了嗎?為什麼就管不住自己?即使不扶她她也不會跌倒的,他完全可以判斷得出不是嗎?為什麼要多事地去扶她一下?
儘管不停地在心中狠狠斥問著自己,他卻依然抹不去方才扶著她時的感覺。
不盈一握。在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的只有這個詞。記憶中欣彤的腰肢也是如此不盈一握啊,她還時常戲稱她自己是標準的「楚腰纖細掌中輕」,興起時還會纏著他要他為她以掌量腰。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沒有發覺杜審言的異樣,只是因為周圍的聲音越來越嘈雜,隨心不得不大聲建議:「杜審言,這兒的人太多了,我們邊走邊說吧!」
被隨心的音量震回了游離的神思,杜審言發現周圍的人確實越來越多,不禁皺了皺眉,「怎麼會有這麼多人!」不自覺地低聲輕喃,其實只是一種脫口而出的抱怨,並沒有詢問的意思。
耳尖的隨心卻接收到了這句話,立即熱切地解釋起來:「你忘了我們身後是間咖啡屋啦?」隨心指指身後,「這間咖啡屋的生意特別好,因為它裡面的佈置很特別,而且咖啡也很好喝,還有幾道很好吃的招牌菜,所以來這兒的人特別多。我和同事也經常來呢,因為離我們雜誌社又很近。」
「哦,是嗎?」一邊跟隨著原隨心的腳步,一邊漫不經心地隨口應著,待走出三四米遠之後,杜審言才猛然驚覺過來——他不是來拒絕原隨心的嗎?怎麼現在卻乖乖地跟著她走?!自己到底在搞什麼啊?趁現在趕快告訴她吧。嘴唇正準備張開——
「杜審言,你能不能告訴我,欣彤她是不是很喜歡跳舞啊?」好奇的女聲歡快地響起。
「你怎麼會知道?!」即使現在一顆炸彈在杜審言面前炸開,也不會更讓他感到震驚了。
這是只有他和欣彤才知曉的秘密。欣彤一向落落大方,毫不扭捏,可惟獨對跳舞這件事卻始終十分羞澀,按她的話來說是「敝帚自珍」。如果不是因為他太熟悉她,差點也不知道這個秘密,因為她害羞得連他也瞞著。而當他知道了以後,欣彤也只會在他的面前自在地起舞,他成為了她惟一的觀眾。
雖然他覺得她的舞蹈美極了,常私下鼓勵她表演給大家看,欣彤卻總是不依,因為她總是認為自己跳得還不夠好。再後來,他也漸漸有了私心,只想獨自一人保有她的這份美麗,因而也不再勸她,於是,這便成為了他與欣彤之間的秘密。
如今欣彤已經去了,他也從沒對任何人提起過這個秘密,而此刻,它竟輕易地被眼前這個人說了出來,叫他如何不震驚?!
「我……我猜的。」隨心囁嚅著,接觸到杜審言溢滿不信的眼眸,又急急說道:「是真的。」然後露出追憶的神情,「你知道嗎?二十二歲之前,我從沒對舞蹈產生過興趣,也從來不跳舞,可是當我做完手術後,卻莫名有了一種很想跳舞的渴望,常常會不自覺地隨著音樂起舞,那些動作好像就刻在我的心裡似的,自然而然就跳了出來。」
注意到杜審言正專注地聽著,她繼續往下說:「我也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因為這並沒有什麼要緊的,所以我也沒有告訴過別人。不過從那以後我對心臟移植的一些報道就特別留心,發現某些人在接受了心臟移植以後性情會發生改變。據某些科學家分析,這可能是因為心臟也具有某種記憶功能,只是我們人類還不確定這種記憶功能是如何作用的,又是由心臟的哪個區域所控制的。於是我就在想,欣彤一定很愛跳舞,所以,她對舞蹈的這份喜愛仍然留存在她的心裡,然後影響了我,使我也喜歡上了跳舞。可是我問過乾爸乾媽,他們卻都說沒有這回事,我以為是我自己想錯了,可是又不死心,所以就來問你,沒想到還真讓我給猜對了!」
側頭看了杜審言一眼,見他猶自聽得入神,隨心情不自禁又追問了一句:「你相信人的心是有記憶的嗎?」
乍聞此言,杜審言全身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夏日的午後,於是本能地依循著心中的記憶說出了與當時相同的回答:「相信。」
「嘿嘿,我也相信。」欣喜於杜審言竟有著與自己相同的想法,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也拉近了一些,隨心不禁竊喜,「我想,跳舞只是一件喜愛的事情,都能在心裡留下這麼深的烙印,如果是自己深深愛過的人,心底的記憶一定會更加深刻吧!」說到最後一句時,隨心的語氣已變得悠遠飄忽,嘴角也逸出一絲輕歎。
靜默須臾,隨心忽有所悟,猛地轉頭直視杜審言,拍著自己的腦袋大叫:「怪不得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有一股特別的熟悉感,原來——是我的心記得你。」
奇異地,聽完原隨心的這番話本該覺得荒謬絕倫的杜審言卻絲毫沒有荒謬至極的感覺,反而一字一句都聽進心裡,而且大大地震撼了。
會嗎?可能嗎?欣彤把對他的愛深深地鐫刻進心底,深刻到連接受了她心臟的原隨心都能感應得到?!他下意識地想起了那句偈語似的誓約——「我心只屬於你」。
隨心懵然不知自己大膽的推斷在杜審言的心中掀起了多大的驚濤駭浪,只是在脫口大叫之後迅即意識到這句話的不妥之處。那豈不表示自己的心裡早就有了杜審言的存在嗎?而且,照自己剛才所講的邏輯,欣彤喜歡跳舞,所以她也喜歡上跳舞;那欣彤愛著杜審言,所以,她也順理成章愛上杜審言嘍!這不是變相地告訴杜審言——她愛他嗎?雖然這也是事實,可她也沒準備這麼早就告白呀!都怪自己口沒遮攔。還是趕緊想個法子轉移他的注意力吧,說不定他還沒發現自己話中的玄機呢。
抱著這樣的僥倖心理,壓根兒就沒留心到身旁之人也一直沒有出聲,隨心只顧著四下亂瞄,尋找著可以利用的事物。哈,有了。看著前方近在咫尺的目的地,隨心差點兒沒笑出聲來。真是天助她也。
「我們到了。」隨心莊重地宣佈,「這就是我們雜誌社今天舉行晚會的地方。」
從沉溺的思緒中回到現實世界,杜審言這才驚覺自己竟已隨著要拒絕的對象來到了他已決定不出現的場合。為什麼一碰上她,所有的事情都會脫離他的掌控呢?先是那個該死的莫名其妙的推撞,害他沒有一鼓作氣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然後她又因為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說了一堆的話,讓他不知不覺忘了本意;接著是還沒等他開口就扔給他一個見鬼的問題,讓他措手不及;最後又不負責任地對他講了一通關於心臟啊記憶啊之類的混淆視聽的話,讓他來不及消化;而當他醒覺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在這裡了。
這是什麼跟什麼?!他杜審言何時讓自己變得這麼狼狽不堪過?!眼前這個女人卻如此輕易地就把他耍得團團轉!該死的,不管她剛才說了些什麼以致他現在的腦子亂成一團,他今天也絕對要清清楚楚地拒絕她,絕對……
「呀——快走,我們已經遲到了。」可憐這次杜審言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已驚呼出聲,並一把拽住他的袖口就一路小跑起來。
而即使是在這樣的快速移動中,原大小姐仍能抓緊時間,不給杜審言絲毫開口機會地滔滔不絕:「我們雜誌社租的是三樓的2號廳,很大的耶!這回為了慶祝成立十週年我們社可是花了大手筆啊,竟然還有自助餐呢!這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你不知道以前的那幾次晚會,就是隨便買點瓜子、花生、糖果之類的打發打發,湊合著找一個小房間應付應付,特沒勁!哪像這一次,竟然還是在正式的四星級酒店裡租的場地,跟以前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
杜審言簡直是歎為觀止地看著原隨心邊跑邊說,更令他佩服的是,在進入酒店大堂後她還能分秒不差、一心二用地向隨侍一旁的Waiter出示邀請函,令他驚訝得完全忘了拒絕。當他再度意識到自己又犯了怎樣的錯誤時,兩人已經身處於晚會的大廳中。
現在拒絕已經太晚了吧。杜審言只能暗歎一聲,放棄了最初的目的,抱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想法——靜觀其變。
隨心就這麼拽著杜審言的袖口在人群中穿梭,尋找著最吸引她的美食。所幸由於要表演節目的關係,大廳內的燈光調得較為昏暗,是故兩人之間的怪異才沒有引起眾人的注目。
杜審言捺著性子保持風度,希望前面那位健步如飛的小姐能自己認清——她還拽著他的事實,從而高抬貴手,放他一馬。但在久候未果且注意到這位小姐牢牢盯住長條桌上的食物不放的灼灼目光後,他終於放棄了對該小姐抱有的美好希望,無奈地提醒:「你可以放開我了吧?我不會逃跑的。」
此時,原小姐始如夢初醒,彷彿摸到燙手山芋似的飛快地鬆開了手,總算還他以自由。雖然大廳內的燈光使得一切看起來不是那麼清楚,但在她飛快地轉過身去之前,他似乎依稀看到她的臉上浮現出兩抹酡紅,只是還沒來得及確認,某人就已火速向長桌上的水果色拉衝去。
看著她毫不客氣、自在隨性地穿梭在這道菜與那道菜之間,他也不覺被勾起了食慾。信步走到桌前,隨手取過幾樣食物品嚐,暫時不去想那些傷痛、矛盾與困惑,他的視線不自覺地跟隨著某個人。不過好像有些奇怪啊。
「嗨,隨心。」一隻橫空而來的手毫無預兆地搭上了隨心的右肩。
「啊!咳,咳,咳——」差點死於食物道阻塞這一極不光彩的死法,劫後餘生的隨心轉頭正欲脫口大罵,在看清來人後卻只能化為認命的嘀咕:「陽光,你不要嚇我好不好?」
聞言對方只是嘻嘻一笑,「早跟你說過吃東西的時候要多注意一下周圍的動靜,你就是不聽。我啊,就是要讓你有個慘痛的教訓,看你以後還聽不聽話?」
對於這麼理直氣壯的惡霸行徑,隨心卻沒半點脾氣,反而打躬作揖賠笑:「是,是,是,小的以後一定注意,多謝陽光大小姐的提點。」
「這還差不多,算你知道好歹。」接著語氣一轉,由語重心長變為催促,「我就知道你肯定只顧著吃,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快去準備一下!」
「讓我再吃一會兒吧,反正也沒什麼可準備的。」隨心埋頭繼續苦吃。
「要準備的可多著呢!」那叫陽光的女子一把奪過隨心手中的托盤,慎重地提醒,「我告訴你啊,隨心,今天晚上我可是主持人,我是絕不允許這次的晚會出任何紕漏的,要是在你那兒搞砸了,那後果……嘿嘿!」未宣諸於口的威脅盡在兩聲詭詐無比的奸笑聲中表露無遺。
沒等隨心再度為自己爭取吃的權益,陽光已開始大聲指揮:「快去後台把妝化得濃一點,要不然舞台效果出不來。再去把節目單看一下,我打賭你不知道自己是第幾個出場的。還有把你伴舞的帶子拿給汪志清,他是負責播放音樂的。」
「呃——等一下!」隨心之所以還沒有徹底屈服於這種強勢的作風之下,完全是因為她仍記得還有一個人是她帶來的,不能就這樣丟下不理。何況,她早已打算讓陽光和杜審言他們彼此認識一下。一個是她最好的朋友,一個是她愛上的男子,她希望這兩個她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也能成為朋友,「陽光,我想先向你介紹一個人。」
「隨心,我現在很忙,等會兒吧!」陽光抬腳欲走。
「可是,這個人對我而言非常特別,我真的很希望你現在就可以見見他。」隨心略為壓低聲音,臉上現出極度渴望的神情。
「好吧,好吧。」陽光無可奈何地妥協,對她的這種表情總是毫無抵抗力。
見陽光點頭,隨心快樂地拉著她奔向杜審言,雙雙在他面前站定。
「陽光,我來跟你介紹,他就是杜審言。」轉頭又向杜審言說道:「杜審言,這位是陽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陽光?!杜審言挑了挑眉。很特別的名字。
不露聲色地打量著眼前之人,杜審言發現面前的這位女子實在很難讓人忽略她的存在。她的五官分開來看並不如何出色,但組合在一起卻自有一股難言的魅力,尤其是那雙眼睛令人印象深刻,閃動著精明與慧黠的光芒。而此刻這對熠熠有神的黑眸也正毫不客氣地上下審視著他。
陽光大咧咧地直盯著杜審言看,完全沒有一般女子會有的矜持或羞澀,那模樣明擺著就是把他當顯微鏡下的微生物來觀察了。
開玩笑,是杜審言,杜審言耶!就因為這位仁兄,她的耳朵不知被隨心的口水虐待過多少次,她的衣服不知被隨心的眼淚蹂躪過多少回。在隨心的口中,這位大哥簡直就是空前絕後舉世無雙獨一無二感天動地至情至性的現代超級癡情男。舉凡這位仁兄的事跡,原姑娘必定百說不厭,她則是那苦命的聽眾。更可怕的是,每每原大小姐說到動情處,總是不能自已地梨花帶雨,而她則是那淚濕衣襟的悲慘安撫者。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的這個傢伙,如果今天不好好看他個夠本,怎麼對得起長期以來備受摧殘的身心?!
觀察良久,陽光的嘴角始緩緩逸出一絲頗具深意的笑容,「你好,久仰,幸會。」
嗯,果然是名不虛傳。光是那一張俊挺得有如希臘雕塑般的面龐對女人就有致命的殺傷力,再加上那冷漠中略帶憂鬱的氣質,這個男人,簡直就是女性的天敵嘛!
久仰?幸會?杜審言不覺又揚了揚眉。
很顯然,陽光小姐接收到了他傳遞的信息,從善如流地為他釋疑:「我聽隨心…」杜審言注意到一隻小手偷偷擰了記發言人的胳膊,「呃……說起過你。」
「哦,是嗎?」杜審言似笑非笑,雖然是對著陽光說話,眼睛卻看著隨心,「我的榮幸。很高興認識你。」
隨心又羞又惱,感覺自己就像只煮熟的蝦子,熱度從頸下不可見的部分迅速攀爬上面龐。她不由慶幸燈光的昏暗多少掩飾了自己的窘態,同時心中也不忘大罵損友,竟然出賣她,要不是自己眼明手快及時警告了陽光一下,還不知道她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儘管如此,她仍能感到杜審言滿含興味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只能略略低頭,不敢直視那道眼神。
察覺到湧動在這兩人之間的怪異漩流,陽光暗笑在心。她早就有預感這兩人之間會發生些什麼。要知道天蠍座女人的直覺可是不能小覷的!眼下看來,果然不出所料。不過,她現在卻不得不暫時棒打鴛鴦了。
「彼此,彼此,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不過我和隨心恐怕得失陪一會兒了。」陽光從容解釋道,「我是今天的主持,隨心她也有表演任務在身,所以我們現在要去準備一下了。」
聽到好友的話,隨心也顧不得羞惱了,擔心杜審言一個人留在大廳會覺得不自在,她急急抬起頭來保證:「我去後台化一下妝就好,一會兒就回來。」
「請女士們儘管去忙自己的事吧,不用顧慮我。」優雅地點頭為禮,無懈可擊地欠身示意。
他彬彬有禮的模樣幾乎看呆了隨心。對杜審言的印象一直是寡言淡漠且憂鬱的,怎麼也沒想到他會有如此風度翩翩的一面。
見狀,陽光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如果他想,沒有幾個女人可以抵擋他的魅力。不過……她自己例外。
點點頭,陽光果斷說道:「那好,隨心你抓緊時間化好妝再來陪杜先生吧,我們走吧。」
「好。」隨心爽快應道,臨去前又對杜審言殷殷交代:「那我們走了哦!我會盡快回來陪你的。」
唉,其實她完全不用那麼急著回來陪他的,讓他一個人待著,他求之不得呀!杜審言望著原隨心離去的背影暗自歎息。
「隨心,今天算你運氣好,本姑娘忙得慌,沒時間審你。明天,明天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從實招來,一個字兒也不許漏!」這是陽光在與隨心分開前撂下的狠話。
僅從最後一句,隨心就可以想見自己明天將會有怎樣的「悲慘」命運。唉,陽光絕對會把自己哪怕是最細微的想法都給壓搾出來的。不知她對自己打算主動出擊的決定會有什麼樣的想法呢?想當初,她也同陽光一樣,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獨身主義者,如今言猶在耳,她卻還是沒逃過一個「情」字。嘲笑肯定是少不了了……
直到化妝師為她上好妝,隨心仍一心想著明天陽光會怎樣數落她。
「小姐,你的妝已經化好了。」直到化妝師的聲音傳來,隨心才如夢初醒,喃喃道謝著走出了化妝間。
「杜審言,」迫不及待地奔向立於一隅的身影,隨心微微喘息,「我們趕快找個位置坐好吧,演出馬上要開始了。」一邊說著一邊四下張望尋找合適的位置。
「跟我來。」剛領著杜審言在一處不是很顯眼但視野卻不錯的位置坐下,大廳的光線就開始轉暗,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
坐定後,杜審言壓低聲音問:「你是第幾個出場?」
「第八個。」隨心也小小聲回。
台上燈光大放,陽光走向舞台中央,開始致辭。晚會正式開始。
從進入大廳不久就存在於心中的疑惑在他體內翻攪不已,在沉默地看了一段表演後,杜審言終忍不住詢問:「怎麼不見你和你的同事們打招呼啊?」
乍聽此言,原隨心「撲哧」一聲就笑了開來,笑得杜審言如墜五里雲霧之中,不覺有些懊惱。
「你忘了?我們上來的時候已經遲到了,那時候大家都只顧著吃,而且燈光又那麼暗,哪還顧得上打招呼啊!」笑夠了,隨心才解釋道。
什麼叫「大家只顧著吃」,分明是她自己眼裡只有食物,還以為每個人都像她一般貪吃!他早該想到原因的。杜審言忿忿想著,越發懊惱,不料隔了稍頃,原隨心略帶落寞的聲音又幽幽傳來:「其實,我跟這些同事都不是很熟,大多數我連名字都叫不上來。」
他不想問的,他真的不想問的,但在大腦發出的指令到達唇舌之前,他已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隱匿著一種近乎於關心的情感:「為什麼?」
隨心淺淺回他一笑,故作輕快地聳肩。
「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她可憐兮兮地承認,「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得了一種奇怪的病,是老爸老媽親口告訴我的。」看出杜審言的驚訝,隨心慧黠一笑,「很奇怪吧,為什麼他們不瞞著我呢?不過我卻完全能瞭解他們的苦心。其實,他們是在用一種特殊的、在我看來也是很偉大的方式來愛我,所以他們並不想隱瞞我,而是從我小的時候就開始教我如何去堅強面對。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有這樣的父母。」
深深凝視身旁這個纖細的女子,望著她臉上閃現出的柔和光芒,杜審言竟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看似嬌弱的身軀下所蘊藏的令人心折的堅強。
「我一直努力地讓自己堅強,如果命中注定我無法活得很久,那麼至少我可以讓自己活得有意義些,所以我認真地生活,珍惜地享受每一天。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做到了,我已經克服了對死亡的恐懼,可是我錯了,我其實……只是故作堅強罷了,骨子裡我仍然是個懦夫,仍然非常害怕死亡,擔心著哪一天一覺睡去就再也醒不過來。我有那麼多的不捨,捨不得親愛的老爸老媽,捨不得這個美麗的世界,捨不得我所喜歡的一切,還有那麼多事我都沒有經歷過,怎麼能就這麼離開了呢?我不甘心,我真的好不甘心!可是如果爸媽知道了,一定會更傷心吧,我已經夠不孝了,怎麼能再惹他們傷心呢?後來,我試著從佛理中尋找心靈的解脫,真的很有效耶!」隨心的面容一片平和,已不見之前的惶恐不安,「我發現我之所以這麼放不開,就是因為貪念癡念太多。雖然上天不能給我一副健康的身體,可它卻給了我一對這麼好的父母,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如果我真的死了,其實也就感覺不到痛苦了,可留給父母的傷痛卻是一輩子,他們其實比我更難過,還有我的朋友們也會如此吧。於是我想,親情我是無法割捨了,對於父母的傷心我是無能為力了,可是我至少可以做到不讓朋友傷心,」隨心靜默了一下才緩緩揭開謎底,「只要我沒有朋友。」
似乎很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得意,隨心輕笑了一聲,但杜審言卻聽出了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孤寂與脆弱。
「所以你就跟每個人都保持距離,甚至刻意不去記住他們的名字,對不對?」犀利的低語聲中隱隱有怒火在燃燒,還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在如此嚴厲的聲音裡瑟縮了一下,隨心如小媳婦般地點了點頭,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生氣。她……說錯什麼了嗎?
「那個手術白做了嗎?」杜審言再也抑制不住地低吼,分不清是為欣彤的善良舉動不值,還是為了別的,「你已經是個再健康不過的人了,為什麼還是這樣?」
即使詫異於杜審言的言語,隨心也不敢表現出來,只是囁嚅著道:「可是那個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嘛,畢竟我二十二歲之前的日子都是這麼過的,一時很難改過來嘛。」說到後來,原本的支支吾吾反變成了理直氣壯,振振有辭。
這、這個女人!杜審言幾乎吐血。瞧她還一副多有理的模樣!他不明白自己幹嗎還為她操這份心,可偏偏嘴巴不受控制:「我問你,從動手術到現在有幾年了?」
隨心眨了眨眼,煞有介事地比了比手指,「剛好三年呀。」
「三年!三年的時間還不夠讓你這塊三尺寒冰融化嗎?」杜審言極力控制自己的聲量。
「可是……」隨心猶不知死活地欲為自己辯護,才張口說了兩個字,就被杜審言惡狠狠的低吼打斷。
「原、隨、心,你還敢給我狡辯?!我絕不允許欣彤的心意就這樣被你白白地糟蹋!你給我活得認真點,聽到沒有?!」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其中的霸氣和冷峻直令人不寒而慄。
隨心愣愣地望著他,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安地眨動,半晌說不出話來。
見狀,他頗感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內心猶為自己方纔的失態震撼不已,但既然效果已經達到,也算不枉了。心頭方自念轉,就聽見某個快活的聲音在耳旁響起。
「杜審言,我發現每次你都是連名帶姓地叫我,我真的有點不習慣呢!」隨心仿如發現新大陸般興奮,「你以後叫我『隨心』就好了,大家都是這麼叫我的。不過,我好像也都是直接叫你的名字呢。你喜歡別人怎麼叫你啊?」
她該死的根本沒有聽進去!面對身旁這個一臉期待地望著他的小女人,挫敗感前所未有地侵襲著向來引以為傲的自信。他終於體認到一個事實——
「你根本就不怕我是嗎?」靜靜地垂下眼瞼,沉鬱的聲音下掩蓋的是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活火山。
「我為什麼要怕你啊?」倏然睜大的明眸昭示著明明白白的不解,「我們是朋友不是嗎?何況,我知道你也是為了我好,希望我能好好與人相處,多交些朋友,對吧?」一派完全瞭解他苦心的模樣。
她天殺的竟然聽進去了?!但……慢著,誰跟她是朋友了?鬼才是為了她好!她憑什麼一副自以為瞭解他的樣子胡亂篡改他的話意?!他明明只是不想讓欣彤的一片冰心付諸東流,所以才會開口警告她,她見鬼的想到哪兒去了?!
再也忍無可忍,胸口壓抑已久的火山叫囂著要噴發,陰鷙地抬眼就要發作,卻毫無預兆地落入一雙明淨信賴的清泓。霎時,所有的怒氣都如烈陽下的積雪般迅急消融,不復存在了。
恍惚中,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從前。是誰?是誰的眼睛在凝望著他?是你嗎?是你嗎?
好一會兒杜審言才驚醒過來,胸中翻攪著苦澀的汁液。呵,真傻呵,明知不可能,卻還是不甘心地妄想著啊。
一個人的眼睛裡怎麼會有那麼多的傷痛,又有那麼多的依戀呢?心,又開始發疼了。
這樣的傷痛,這樣的依戀,一定又是為了欣彤吧!隨心恍恍惚惚地想著。那她……還有沒有希望呢?無意識地咬住下唇,心上除了疼以外,又添了幾許鬱悶。唉,不管了,誰要原隨心就是愛上了杜審言呢?無論如何她都會全力爭取的。
打點起精神,發現杜審言還沒有回答之前的問題,於是繼續尋求答案:「杜審言,你說呀,你喜歡別人怎麼叫你?」
懶懶抬眸掃了原隨心一眼,此時的杜審言甚至提不起力氣對這種無聊問題表示嘲笑或嗤之以鼻,只冷淡拋下一句:「就和之前一樣。」
「啊,還是叫你杜審言嗎?你……」
「現在好像已經是第六個節目了。」雲淡風輕的聲音涼涼響起,其中似乎還包藏著惡意的微笑。
「啊?!」乍聞此言的隨心一時還不能完全消化句中所揭示的重點,也可以說她根本還沒有適應這種話題間的驟然轉換。然而,當她終於領會出其中的含義後——
「啊——你是說現在已經是第六個了?!那我不是馬上就要準備上場了嗎?」隨心滿臉慌亂,同時又有滿心的歉疚,「真是不好意思啊,本來是請你來看演出的,結果卻一直拉著你講話,害你沒能好好看節目。」
「沒關係。」杜審言一派的寬宏大量,毫不介懷,「不是還有一個節目才輪到你嗎?不用著急。」嗯,這種掌控話題主導權的滋味真好。
「可是演出人員要提前一個節目到後台準備,也就是說這個節目一完我就得上去了。」隨心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怎麼辦?今天是我第一次上台演出,我好緊張啊。」
「不用緊張,沒什麼的。」隨口說著事不關己的安慰辭令,杜審言求之不得她快快走人,還他清淨。
「謝謝你。」萬分誠摯的語氣,配上懇切的眼神,險些讓他招架不住,「我現在覺得好多了。」隨心由衷地說著。
嗄?!有這麼大的效力嗎?他也不過是隨口說說罷了。
「啊,」她抬眼望了望台上正在謝幕的同事,聲音中有著一絲不太明顯的顫抖,「我該到後台去準備了。」
「好好跳吧,我會在這裡看著你的。」他討厭自己的耳尖,為什麼聽得出她話中的顫抖呢?而且該死的心有不忍,然後鼓勵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了。他充哪門子的好心?
「好。」僵直的身軀瞬間放鬆了不少,清麗的面容上重又綻放的笑容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來仿若一朵幽幽盛開於靜夜中的清蓮,似有千言萬語的明眸深深凝視了杜審言一眼,隨即像只蝴蝶般輕盈地飛了開去。
第七個節目是相聲,看得出來段子純屬業餘水準,但可能是因為取材自身邊的真實笑料,是故台下的人笑倒了一片,惟有杜審言視而不見地呆坐一隅,完全沒有笑鬧的心情。
本以為身旁沒有了她有助於自己回復那個理智的他,可偏偏擔憂的情緒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不想關心,一顆心卻不受控制地為後台的小女人牽牽唸唸。她——一個人在後台,害不害怕?
他不知道相聲是什麼時候講完的,也沒有聽見陽光的報幕聲,直到那曲優美婉轉、無比熟悉的樂聲如月光般清清涼涼地流瀉開來,他才如中雷擊似的驚覺過來。
《梁祝》?!她選的曲子竟然是《梁祝》!杜審言不能置信地瞪著台上翩翩起舞的柔美身影。那似曾相識的舉手投足,那依稀見過的身形舞姿,處處可見欣彤的影子。
似曾相識燕歸來。是你嗎,欣彤?是你歸來的魂魄在冥冥中主導著這一切嗎?你想告訴我什麼?杜審言癡癡地渾然忘卻身外的一切,幾近貪婪地注視著那衣袂飄飄直欲飛去的翩翩伊人,心卻在痛楚地低語。在樂聲舞影裡,他完完全全地迷失了,再也無法思考。
直到一曲終了,清舞既罷,台下掌聲雷動,杜審言仍處於失神狀態中,甚至台上的主角已奔回原位,端坐於他身旁觀察了他大半天他都沒有察覺。
「嘿,」一隻纖手在距杜審言臉龐十厘米處用力揮動,「回神了,回神了!」
他一動不動。
呀,效果似乎不大。沒關係,再接再厲,「杜、審、言!」近距離的魔音穿腦很明顯已至爐火純青、登峰造極的地步。
嘿嘿,效果立現。
杜審言聞聲大大地震動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極緩慢地極緩慢地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隨心。
「嘿嘿,」隨心被那雙不見絲毫情緒起伏的黑眸盯得有些膽戰心驚,只好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對不起哦,因為我看你半天沒反應,一時情急,所以就……你別生氣呀!」
三言兩語認罪完畢,隨心旋即換上一臉盼望得到主人賞賜的小狗式表情,眼巴巴地望著那個「主人」,「怎麼樣?我剛才跳得好不好?」
杜審言恍若未聞,沉默地注視了隨心半晌,方始突兀地說道:「我要走了。」
嗄?!「可是……晚會還沒結束啊!」
「我走了。」化語言為行動,不給隨心再次開口的機會,杜審言毫不停頓地大步而去,倉促得連再見都沒有說。
他到底怎麼了?隨心滿腦子都是問號,只能呆呆地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廳入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