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國的新科榜眼古青風張著眸子,以略微高揚的音調向同登武榜眼的友人司空瑞探問。
"你很意外?"司空瑞捧起面前的溫酒一飲而盡。
"這倒也不,依你的身手,皇上封你為歸德中郎將自是不為過,但是皇上每行封賞之事必會有所要求,就不知道這回……"古青風輕咳一聲、語音微顫,以示自己並無質疑皇帝之意。
"皇上令我駐守風都。"司空瑞的答覆正中古青風的猜測。
"南城風都?"古青風挑了下眉,"刻意將你派去南城,不會是為了防備楚威國迦德將軍的進攻吧?"
楚威國與祁國不合早已是祁國人民心知肚明之事,連年的邊境戰亂更是讓南城百姓練就隨時隨地準備收拾包袱逃難的本事。
而祁國皇帝擔心駐軍南城的守將操勞過度,更是三年一度以各種名義更換駐軍的將領,一來可免將士疲累,二來也好防範人心有變。
"正是。"司空瑞點頭,依舊秉持著沉默是金的原則,不多說半句話。
"我記得南城目前的郡守是夏天裡,司空兄覺得他為人如何?"古青風以保守的語氣問道。
"你的言下之意是?"司空瑞不會笨到聽不出來古青風那語意略微保留的問句是什麼意思。
近來,皇宮內有少數朝臣在暗地裡流傳著南城郡守夏天裡似乎有意與楚威國的迦德將軍聯手叛變之事,也是為此,皇上才將他這個新任的歸德中郎將以輔政之由調到南城去。
"雖然大多數人都覺得夏郡守為人公正、處事有方,近幾年又將南城治理得極為妥當,但我個人老覺得有哪裡不對。"古青風說著極為委婉的推測之詞,但語意裡卻大有直指夏天裡叛變的意思存在。
"暴風雨前的寧靜,是吧?"司空瑞眉梢微挑,回應古青風的推測。
"沒錯!夏郡守上任的近幾年南城確實少了戰亂,雖說和平是件好事,但沒理由在夏郡守一上任之後迦德將軍就不再攻打南城吧?"這點便是令古青風感到不解的地方。
"皇上派我駐守南城正為調查此事。"司空瑞提起酒壺,再度替自己斟滿一杯酒。
"那麼……"古青風皺了下眉,有絲憂心地反問道:"不知司空兄如何打算?夏郡守可不是個好應付的對象,否則也無法居官多年。"
如果夏天裡真有心叛變,而司空瑞卻尋不得半點蛛絲馬跡,讓夏天裡得了好機會興風作浪,到時候皇上怪罪下來,司空瑞可不好受。
所以對於友人肩負的責任,個性溫厚的古青風顯得擔心不已。
"打算?"司空瑞靜默半晌,仰首將酒飲盡,擱下微溫的酒杯後,他露出難得的笑容,"本人既有皇命在身,自當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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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國南城別號"風都",農產豐富、氣候溫和,位置又處於往來商旅必經之地,所以市街上常可見到小販在兜售各國貨品。
異族人士與旅客算來佔去南城的三分之一人口,讓南城常處於熱鬧非凡的情景。
"抓賊啊!"
"來人,快抓住那個小乞丐!"
敲破鑼似的洪亮嗓音在市街的一隅響起,引起來往路人的注意。
兩名中年男子一前一後追趕著一個小乞丐,無奈肥胖的身軀阻礙了他們的行動,即使跑得氣喘如牛,仍然追不上身軀瘦小、動作靈活的小乞丐。
追過大半條市街,眼見小乞丐只要再拐個彎便能逃出自個兒的視線範圍,中年男子氣得連聲大吼:"抓賊!"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雖說賊兒當道誰都不願,但是路上的行人卻沒人想出手幫助這兩個被偷東西的大男人,倒是個個讓路給小乞丐逃走。
可就在小乞丐大跨步繞過街角時,迎面而來的"銅牆鐵壁"卻硬生生擋住小乞丐的去路,讓小乞丐撞得眼冒金星、頭昏眼花,而後小乞丐自然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連聲叫疼。
"司空大人!"中年男子一見到讓小乞丐跌坐在地的那面"牆",立刻出聲大喊:"司空大人,快幫我抓住那個小賊,他偷了我的東西。"
坐在地上的小乞丐一聽見中年男子的叫聲,當下也顧不得屁股疼,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準備開溜;可惜他才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隻大手馬上拎住他的衣領,讓他想逃都逃不掉。
"放開我啦!"小乞丐大喊的聲音中夾雜著無力感,以及一股亟欲逃脫的求生意願。
小乞丐死命地揮舞著雙手,企圖能找到一點逃走的機會,可惜他腿短手也短,怎麼揮打都購不著抓他的人,更別想逃了。
"呼!哈哈──幸好……有了司空大人……"中年男子氣喘不已地跑向小乞丐,一靠近便狠狠地賞小乞丐一拳。
"好痛!"小乞丐慘叫一聲抱住腦袋。
"痛啥?你這個骯髒的小鬼,還不快點把刻有我姓氏的玉珮交出來!"
中年男子氣呼呼地再度揚起拳頭,便要往小乞丐的臉打下去,可是拳頭才剛揮出,一隻大手已先行阻止了他。
"何老爺,你這是在做什麼?"司空瑞微蹙著濃眉,對於眼前的情況感到些許不滿。
雖說這小乞丐偷東西實屬不該,但看他一副瘦小的模樣,想必也是因生活所逼才會出此下策,這麼毒打他實在說不過去。
"司空大人,您別阻止我,這些小乞丐每天都在街頭騙吃騙喝的,而且還常偷東西,被抓了以後又裝可憐騙人;不信您問問街坊鄰居們,大夥兒都知道的,這兒的每個人都很討厭他們。"何武操著破鑼嗓子嚷道。
"是嗎?"司空瑞不著痕跡地掃視過旁觀的路人,卻瞧見大夥兒都露出一副對小乞丐感到同情的模樣,倒不像何武說的那般"每個人都很討厭他們"。
"你胡說!分明是你看我們不順眼,老愛栽贓給我們。"小乞丐個頭雖小,音量倒是比誰都大。
"你閉嘴!有司空大人在,這兒輪得到你開口嗎?"何武露出十足的諂媚笑臉朝司空瑞問道:"不知道司空大人是不是打算處罰這孩子呢?我隨時都可以作證的。"
"處罰?"司空瑞沉下臉,將視線移向何武的腰間,"何老爺是指這孩子偷了你腰間那塊刻有'何'字的玉珮這件事嗎?"
"呃……"何武沒料到司空瑞會反過來咬他一口,情急之下,連忙將玉珮塞回腰帶裡去,"這……原來在這裡啊!剛才這小鬼故意撞我,我還以為玉珮給偷了呢!"他乾笑幾聲,連忙後退幾步,"既然沒事,那我先走了,改日再登門向司空大人道謝。"
說到最後,何武帶著家僕,幾乎是連跑帶爬地逃離眼前的窘境。
週遭的人群見無戲可瞧,也跟著一邊議論一邊散去。
司空瑞放下小乞丐,下意識地揉揉眉心,何武這等諂媚之人他在皇城裡看過不少,卻沒想到民風純樸的南城也如此之多。
唉!真是頭痛。
"謝謝你。"
小乞丐扯著司空瑞的衣袖,讓司空瑞不得不低頭往下瞧去。
剛才被他所救的小乞丐正張著一雙幽黑瞳眸,露出燦爛的笑容向他道謝。
"剛才我還以為我會被宰掉呢!"小乞丐抹了抹臉,表情有絲餘悸猶存。
"怎麼說?"司空瑞彎下腰,看著這約十五、六歲的孩子,瞧見他一身滿是補丁的破舊衣裳,心裡忍不住有一絲同情。
"因為那個肥老爺一天到晚找我和我朋友的碴,我有不少朋友被他送入官府之後就沒再回來過了。"小乞丐整整身上的衣服,拍拍沾滿灰塵的褲子,喃喃自語地繼續叨念著。
"沒再回來?"司空瑞擰起眉心,感到事情有點不大對勁。
"是啊!聽說他們偷東西被抓要被關很久,我想偷溜進去看看他們又老是被官府的人趕出來。"小乞丐沒發現司空瑞怪異的表情,依然是努力地想將破舊的衣服給拍得乾淨些。
"怪哉,再怎麼說偷竊也罪不至此呀!"司空瑞沉下臉,一邊聽著小乞丐的說辭,一邊感到情況有點不合理。
再怎樣,一群沒有謀生能力的小孩子偷偷東西,也不至於犯上死罪或長期被關吧?但這個小乞丐卻說他的朋友全都沒回來,這必定是何武串通官府的人在搞什麼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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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什麼怪不怪的?"小乞丐抬頭問道。
"沒什麼,你沒事就好,早些回去吧!"司空瑞知道如果要調查這件事,自己最好暗中進行。
"不行!"小乞丐一聽見司空瑞的話,突然大喊一聲。
"不行?"司空瑞納悶道:"什麼意思?"
"我還沒報恩哪!"小乞丐笑顏燦爛地應道。
"報恩?"司空瑞忍不住失笑,覺得這年頭還能遇見這麼個懂得知恩圖報的孩子,可真是難得。
"是呀,養大我的爹爹說,人之所以能夠活著,是因為受了旁人莫大的恩惠,所以要我有恩報恩、有仇淡忘。"小乞丐滔滔不絕地陳述著自己要報恩的原因。
"你有個好爹爹。"司空瑞被小乞丐勾起了興致。
這孩子明明是個小乞丐,心地卻挺善良的,想必是他口中的那個好爹爹從小教育他有方,只不過……
為什麼有家人的孩子還會淪落至街頭乞討?莫非這孩子的爹爹也是個乞丐嗎?
可是一般來說,乞丐是不會養著個孩子的,一來自己都吃不飽、穿不暖,二來成天到處流浪,帶個孩子豈不是更麻煩?
"是呀,他是個很好的人。"小乞丐聽完司空瑞的話,不但沒露出開心的表情,眉宇間反倒增添一抹憂愁。
"怎麼了?"司空瑞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怎麼這孩子突然之間就靜下來,還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我沒事、只是……有點想念爹爹罷了。"小乞丐低下頭,拉起衣袖抹抹臉,動作很明顯是在拭淚。
"抱歉,他過世了嗎?"司空瑞暗罵著自己的不是,知道自己一定觸及這孩子的傷口。這樣的好爹爹,想必他在世時小乞丐應當挺受疼愛的吧!
"爹爹他、他前年去世了。"小乞丐低著頭,似在啜泣。
"這……我很抱歉。"即使這事與己身無關,司空瑞認為觸及旁人的傷心處總是不妥。
"與你無關啦!我只是……"小乞丐吸吸鼻子,幽幽續道:"只是很想爹爹而已,可惜我沒辦法回去看他。"
"為何?"司空瑞覺得很納悶。
莫非是這孩子的故鄉離這兒太遠,讓他根本無法回去?抑或是有其他隱情?
"因為搶走爹爹屋子的那個不肖子說,如果我敢回去看爹爹,他就要報官抓我。"小乞丐的眸中突然竄起一道火苗,緊接著,他像是隱忍多時似的一古腦兒地將心裡的怨氣全數發洩而出、大聲嚷嚷道:"那個沒心沒肺的不肖子!爹爹就是被他氣出病來的,他竟然還敢說我沒安好心眼,根本是作賊的喊捉賊嘛,氣死人了!爹爹怎麼會有那種兒子!"
司空瑞被小乞丐突如其來的吼叫聲給嚇了一跳,但沉穩的他隨即又恢復平靜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司空瑞低下頭,"你跟你爹爹不是親生父子嗎?"
"不是。"小乞丐隨口應道。
隨即,小乞丐又抬起頭反駁道:"但是,我和爹爹的感情比爹爹和那個不肖子的感情可好得多了!"
"他是為了錢吧?"這種事情司空瑞看多了。
"沒錯!那個不肖子說我是為了錢才照顧爹爹的,那他呢?連照顧爹爹都沒有,就只知道在爹爹死後回來搶房子和財產,真是沒救!"小乞丐氣呼呼地罵道。
"所以你才當了乞丐?"司空瑞這下終於明白原因。
果然這孩子不是天生跟個乞丐爹爹,怪不得剛才還懂得向他道謝、嚷著要報恩,修養與街頭上的小乞丐不甚相像,倒像一般人家教出來的孩子。
這孩子唯一像個乞丐的地方,大概就是他說起話來口沒遮攔的態度吧!
再瞧他一身髒兮兮的模樣,想必是流浪許久了,沒得上學堂讀書識字學點禮教,說話的態度會變成這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也沒辦法啊!"小乞丐垂下肩膀,洩氣地應道:"我總要吃飯,而且又沒人肯收留我;雖然我說過我會努力工作的,但是他們看我個頭這麼小一個,就認定我做不來事情,所以……"說到後來,他的語氣除了飽含無奈還是無奈。
"找工作要看能力的。"司空瑞瞭然地問道:"你該不會專找出賣勞力的工作吧?"
瞧這少年個頭只及他的胸口,可算是小不點一個,要他去做苦工,只怕連少年死去的爹爹都要在九泉底下極力反對。
"可是那樣的工作最多啊!"小乞丐嘟起嘴,"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工作可以做嘛!"
"你識得字嗎?"司空瑞探問道。
"我跟著爹爹學過一些。"小乞丐點頭應道。
"既然識得字,那我幫你問問有沒有人家需要伴讀的書僮,替你找份工作,免得你老在外流浪。"既然他會遇上這孩子,算來也是和他有緣分,他不如幫他一把,一來替南城減少個流浪的乞丐,二來助人總是件好事。
"你要替我找工作?"小乞丐瞪大雙眼,他長這麼大,除了當年收養他的爹爹之外,還沒遇過這麼好心的人。
"不好嗎?"莫非這孩子野慣了,不想工作?
"當然不是!"小乞丐突然往後退幾步,露出防備的目光打量起司空瑞。"我只是……你幹嘛沒事對我這麼好?"
雖然司空瑞長得挺人模人樣的,怎麼瞧都是個正人君子,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總不能不防他。
"人民有饑,天子與朝臣皆有其過。"司空瑞不是看不出來小乞丐在擔心什麼,不過他才沒那個閒工夫想著怎麼去害人,更何況就算他抓這個孩子去賣也值不了幾個錢。
"哦,這個我知道,前幾年北方鬧饑荒時,皇上說的話嘛!"小乞丐露出笑容,"爹爹說過,這意思是百姓如果吃不飽,皇帝跟臣子都有過錯,因為是他們沒把百姓照顧好,對不對?爹爹還說,他活到這麼大把年紀,難得看到個好皇帝在位,想必這段時間內百姓的苦難一定會得到解脫。"
小乞丐一回憶起爹爹便滔滔不絕,絲毫沒有注意到司空瑞正以饒富興味的目光打量著他。
"既然你懂得這句話的意思,就不該再懷疑我的誠意。"司空瑞道。
司空瑞暗忖,這孩子被教得這麼好,讓他當個小乞丐在街頭遊蕩實在不妥,還是找戶人家收留他,讓他好好識字讀書,將來說不定能成為皇上的得意助手,或是朝中難得的清官。
"你的意思是,你是個……官?"小乞丐突然露出狐疑的表情。
"在下姓司空單名瑞,日前受命為歸德中郎將,現在是南城的郡尉。"司空瑞不懂小乞丐為何有點迴避起他。
"哼!你果然是個官!"小乞丐指著司空瑞嚷嚷起來:"天底下我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吃人不吐骨頭、成天只知道貪錢的官了,你八成跟剛才那個肥老爺串通好,等一下要把我抓去賣、抓去關起來,對吧?"
"什麼?"司空瑞瞇起眼,將小乞丐的話盡收耳底,對於那句"吃人不吐骨頭、成天只知道貪錢"聽得尤其清楚。
南城果然是個檯面上平靜無波,私底下人民卻怨聲載道的地方!
唉!怪不得皇上會將他派到這兒來,美其名為破格陞遷,其實是要他勞心勞力整治此地。
"哼!遇到你算我倒楣,要殺要剮隨你吧!反正早些死去也好,我可以到地獄去跟閻羅王控告你們,順道探望我爹爹。"
小乞丐露出一副要慷慨就義的樣子,還閉上雙眼打算受刑,讓司空瑞感到哭笑不得。
原來官人在這孩子的心目中竟然是這等形象,看來他真要好好檢討一下了。
"怎麼,說不出話來啦?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最會騙人,剛才還裝好心,說什麼要替我找工作,其實根本是在騙我;當年我就是太相信你們這些官,笨到為了爹爹去向你們求救,所以才會落得當乞丐討生活的下場。"
小乞丐越說越氣,想到自己竟然跟個令人討厭的官爺在說話,還聊得那麼起勁,甚至差點被騙,心裡就無限自責。
當初收養他的爹爹死去時,那個成天只知道拿錢的不肖子立刻回到爹爹身邊把他給趕出去,還叫官兵來抓他,說他在爹爹身邊騙吃騙喝的,害得他無法回去掃爹爹的墓;也不知道那個不肖子最後怎麼處理爹爹的遺體,到底有沒有好好找塊地把爹爹埋葬?
小乞丐越想越難過,最後忍不住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沿著他的雙頰不停落下,讓司空瑞傻眼。
老天,他是招誰惹誰?司空瑞忍不住在心裡輕歎。
唉!罷了,既然都遇上了,就讓他好好糾正一下這孩子的觀念吧!
起碼他得讓這小乞丐知道,朝中還是有不少好人的,可不是每個官都是壞胚子。
更何況,他倆的身邊圍著一堆人在看熱鬧,倘若他不帶這孩子走,或是讓他別再哭泣,說不定等會兒他就會被誤認為在拐騙孩子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