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公子請坐,奴婢為您上茶。」萍兒向他福了福,早已聽說過太多關於這位公子的傳一一言,但見著他本人卻依舊令她有著與其他人相同的反應,天下竟有這等飄逸出塵的人.她本以為軍師已夠俊美了,但與他比起來,仍差得太遠。
「不必麻煩了,我只是想探看一下南宮軍師。」楚落塵微微一笑,說明來意。
「楚公子不曾聽說嗎?軍師已染病臥床多日。」萍兒語帶憂慮。
「在下聽說了,正巧我也略通岐黃之術,是以才來探望軍師,希望能盡綿薄之力。」萍兒搖搖頭,不甚樂觀的道:「軍師的病已先後有好幾位名醫看診過,都說沒有辦法,只能順其自然,楚公子還是請回吧。」
「萍兒姑娘,既是群醫束手無策,何不讓我試試,就當圖個僥倖,又有何妨?」楚落塵溫和的道。
她咬咬唇想了一下,終於道:「好吧,請楚公子隨奴婢來。」
走進內室,就見南宮影躺在床上,臉上毫無血色,房中的光線極為幽暗,映得他面如金紙。
楚落塵走至床邊,萍兒立刻搬來張椅子。
「楚公子,請坐。」
「謝謝。」楚落塵向她道了聲謝,坐下為南宮影診脈。
「楚公子,怎麼樣?」她著急的問。
楚落塵揮了揮手,示意她噤聲,他雙眉微顰的想;這脈象實在怪異,太怪異了,反倒顯得很假,難道他真的是裝病?
沉吟良久,他對萍兒示意,「你先出去吧,我要為軍師施針灸之術。」
「這……」
「萍兒姑娘有何疑慮?」楚落塵抬頭,直視她的雙眸。
「沒,沒有,奴婢這就告退。」迎向他清澈的目光,她不由得選擇了信任,推門離去。
確定她離去之後,楚落塵將目光移回南宮影臉上,緩緩的道:「而今這屋內只有你我兩人,軍師何不起身說話較為方便些?」
沒有人答話,南宮影依然緊閉雙眸。
「也許軍師一生少有病痛,所以你並不知道,病重之人其脈象只會弱,卻不會怪,而你的脈象實在是太怪了,怪到啟人疑竇。」楚落塵淡淡一笑,接道:「你原本可以瞞過去,如果你用龜息大法控制心脈速度,使其減緩,那我如今定是如墜雲霧之中,無法判斷你是否在佯病,但你卻以密宗日月心法改變脈象,使之怪異非常,殊不知這一筆畫蛇添足,露出了破綻。」
南宮影不言不動,毫無聲息,似是對外界沒有絲毫意識。
楚落塵將目光自他臉上移開,似有似無的微微一歎,「昨天,我去了松林,九轉千回陣精奧無比,你又何必毀了它?」
他揉揉眉心。「原本我很奇怪,九轉千回陣需由內開啟,外人又如何破解得了,更何況是毀了它?那麼,就只可能是樓內之人所為。由於茲事體大,所以我親自去查看,嗯……陣勢被毀得很徹底,來人由陣眼入手,不留絲毫餘地。」
楚落塵說得平和從容,就像在與一個知心好友促膝相談。
「若是對奇門通甲、五行八卦有過深入的研究,就會知道,九轉千回陣的陣眼是不定的,也就是說,一千個人所佈的九轉千回陣,就必定有千個陣眼。除非佈陣之人,旁人是不得而知的。
「所以陣勢即使被破!只要不傷及陣眼,補救極其容易,這也是九轉千回陣的玄妙之處。但由松林所見,答案昭然若揭,破陣之人即是佈陣之人,軍師以為是也不是?」
終於,南宮影自床上坐起,片刻之間,他像是變了一個人,臉色不再蒼白,唇色亦轉為紅潤,不見任何病態,他下了床在房內踱著步子。
楚落塵將身體靠在椅子上,靜靜的等他開口。
背對著楚落塵.他語聲幽冷,「不錯,你說得對,百密一疏,我沒想到世上除我之外,竟還有精通此陣法之人。」
楚落塵微微搖頭,「不,你不是沒有想到,一個做事謹慎細心的人,從來都會將自己置於最安全的地方,以防自己受到猜疑,你既能布下九轉千回陣,必知陣眼之事,那就斷不會留下如此破綻。」
南宮影冷冷一笑,嘲諷道:「楚公子似乎什麼都知道得很清楚,那請你賜告,我為何留下這處破綻,難不成還是故意的?」
楚落塵聽出他話中的嘲諷,但並不生氣,「你正是故意的,原本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正如我不知道你為何會親手毀了九轉千回陣。」
「現在,你想通了?」南宮影轉過身直視他。
「是,我想通了。」楚落塵迎上他的雙眸,「這一切是因為寒兒吧,你毀陣裝病,不過是想令寒兒明白你對殘月樓的重要性,至於那處破綻,想是你故意留下估量我的深淺,可是?」狂烈的愛使原本才智絕倫的人產生如此幼稚的心思,怎不叫人歎息。
南宮影瞪視著他,他竟能完全推測出他的心意,分毫不差,第一次,他感到他是個可怕的對手。
緩緩的,楚落塵起身問:「你既會選擇以陣勢來考我,想必是對我做過一番調查,告訴我,你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南宮影喃喃自問,忽然自嘲的笑道:「知道得太多了,多到我連要跟你爭都覺不自量力。」他頹然歎了口氣,「十二年前樓主就與你在一起了吧?直至六年前她才行走江湖,剩下的年頭必是隨你在君山生活,而她的武功想必也是你所傳授。天下第一奇才柳飄絮的傳人果然不凡,竟能以短短六年將一個小女娃調教成如此高手。」
「你竟然知道這麼多,著實不容易。」楚落塵微感驚訝,不過月餘不到,他竟已查知那麼多事。
「這並不難,你的竹林並未全毀,你書房中許多手稿都還完好,其中有許多樓主的畫像,自十二年前始!到六年前終,還有一幅新作,自可推斷你與樓主的關係。
「至於你的那柄玉簫碎片之上刻有『遺愛徒落塵,柳飄絮』。自然我便知曉你與柳飄絮的關係。不過自你的手稿中,我還發現一件令我極為驚詫之事,你就是為天下公認的文壇魁首——謫仙公子。」
楚落塵抬眸望著他,無奈一笑,「似乎我的一切你都瞭若指掌。」
南宮影似沒聽到他在說什麼,逕自道:「多年前,黃河氾濫,民不聊生,朝廷賑災之物遲遲不至。此時二泉城有白衣青年作了一闋「七步哀」,那聲聲哀切,字字淒婉,文如珠璣美玉,情若杜鵑啼血,震驚朝野,遍頌民間。
不消三日,朝中賑災銀兩便至,百萬黎民受惠,這位白衣青年卻不知所往,只留下「七步哀」這闕千古絕唱。自此,宇內文壇共尊此人為魁,沒有想到你就是他。」
楚落塵望著他,實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沉默。
南宮影又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想試試你的能耐,看看天下第一奇人柳飄絮的嫡傳弟子、文壇魁首的謫仙公子有多了不得,如今看來,你果非常人能及。」他微微一歎,忽然眼神怪異的掃了一跟檀木門,發出驚人之語,「不過,還有幾處你沒有料到!」
「還請軍師指點,在下洗耳恭聽。」
「你知道?!劍樓的火是誰放的?祥瑞錢莊的黃金又是誰劫的?」
「莫非軍師知道?」
南宮影背過身子,楚落塵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他緩緩吐實「當然,因為那都是我叫人做的。」
楚落塵不信的脫口斥道:「你胡說什麼?」
南宮影冷淒淒的一笑道:「你怎知我在胡說?我整整等了她三年,勞心勞力,我得到了什麼?她對我沒有任何情感,我所做的一切,她都感受不到,也視而不見,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她不該愛上你。」頓了頓,他神情冷酷的道:「既然她將我的心意都踐踏在腳下,那我又何必再珍惜她,我得不到的,我會親手毀去,誰也別想得到。」
砰一聲,楚落塵還來不及說什麼,檀木門被撞開,只見萍兒一動不動的站在門外,眼中出現驚惶之色。
撞門的是顏含情,慕雄飛站在她身後,手伸了一半,顯然是想拉住她卻已來不及了。
顏含情怔怔的望著南宮影,臉色蒼白,她原本聽下人說楚落塵進了聽濤小榭,一時興起,拉了慕雄飛想來湊湊熱鬧,聽聽他們談些什麼,誰知到就聽南宮影承認放火、劫錢莊的罪狀。
「軍師,你……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胡說的是不是?」顏含情生澀的開口,共事那麼多年,南宮影就像她兄長一樣,她佩服他、敬重他,實在不願相信事情真是他做的。
南宮影陰沉的一笑,「胡說的?這種事誰會胡說,原來我打算讓他知曉後就殺了他,然後神不知鬼不覺依然做我的軍師,誰會懷疑到我,說不定冷清寒傷心之餘會回到我身邊,可恨被你們破壞了。」他環視眾人。
楚落塵目光極複雜的望著他,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麼。
顏含情用力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
輕輕的摟住她,慕雄飛勸道:「別這樣,冷靜一點。」沉穩的他向南宮影道:「軍師,這件事還是讓樓主定奪吧,請軍師隨我等去引劍樓拜見樓主。」
「哈哈哈……」南宮影大笑,「樓主?她早已不是我的樓主,我何必去見她,既然殘月樓我已不能久留,天下之大還怕沒有我容身之處嗎?」
「軍師,你想清楚了,這是反叛啊,別一錯再錯了。」慕雄飛語重心長的道。
顏含情眸中浮現一層水氣,剛自激動中平復過來,也勸道:「對呀,軍師,我們一起去見樓主,她不會怪你的,我們都會幫你說情。」
「不需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區區殘月樓我還不放在眼裡。」南宮影傲然一哂,舉步就往外走。
慕雄飛擋在門外,攔住他,「軍師,現在你走不得。」
「憑你,妄想攔我。」語罷,南宮影一掌向他拍去,慕雄飛躍開丈餘.躲過一掌,南宮影趁勢飛身就要離去。
「軍師……」顏含情跺腳,無奈之下,一把棋子打出,襲向南宮影三十六處大穴。
她快,南宮影更快,踏雪無痕施出,身形一晃,同時施展節節上雲梯的身法,身體山止刻拔高一丈,速度也不見減慢,轉眼之間,棋子全數落空,南宮影飄然遠去。
「軍師!」萍兒含淚大叫,也不管自己不會武功,追出聽濤小榭。
顏含情騰身也欲去追,卻被慕雄飛一把攔下,他搖搖頭,「別追了,追不上的。」
「嗚……」再也忍不住,她撲進慕雄飛懷中大哭起來,「軍師……軍師他……嗚……」她哽咽著,模模糊糊不知在說什麼。
慕雄飛輕拍她的背,無聲的給予安慰。楚落塵怔怔的望著南宮影遠去的方向,一時茫然,心裡空空洞洞,思緒紊亂游離,不知飄向何處。
驟然,顏含情自慕雄飛懷中抬起頭,怨恨的瞪向他,「都是你,要不是你,軍師……」
「含情,住口。」慕雄飛出聲喝叱,不准她說下去。
顏含情一把推開他,不滿的叫道:「為什麼要我住口,為什麼?要不是他來了這裡.軍師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怎麼會離開?因為他,一切都變了,樓主變了、軍師變了,以後殘月樓也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為什麼要來,他為什麼要來?」
「含情,你還不住口!」慕雄飛歉然的望向楚落塵。
楚落塵身子微微一顫,昔日的夢魘直逼而來,他退後一步,臉色驀地變得蒼白異常,整個人蒙上一層淒迷,他幽幽一笑,「也許我不該來,也許……」他緩緩的退了出去。
顏含情望著他離去時的蕭索背影,一陣內疚,她只是一時難以承受南宮影的離去,將滿腹抑鬱發在他身上。
「雄飛,我……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怯怯的轉嚮慕雄飛問。
目光包容的望著她,他無奈道:「罷了,話都說出口了,還能怎樣?走吧,我們去引劍樓,這件事總不能不讓樓主知道。」
「好,走吧。」顏含情拉著他就走。
「不必了,我都知道了。」語聲冷清,冷清寒出現得無聲無息。
「樓主?」慕雄飛驚訝至極「您什麼時候到的?」
「比你們早一點。」她在南宮影點出塵是謫仙公子的身份時就到了,只是她將氣息控制得很好,所以他們才沒發現。
「那您為什麼不現身?」顏含情期期艾艾的問。怎麼每次她找楚落塵碴都被樓主撞見?
望了她一眼,冷清寒道:「南宮影是該冷靜一下,離開殘月樓一段時日也好。」
「您不怪他?軍師他犯下那麼多……」顏含情不願說下去。
古怪的看著她,冷清寒道:「相處三年我也不願大家難看,南宮影的事先擱一擱。」停了一下,她才說:「原本我的確不準備現身,但你卻逼我露面。」
顏含情被她看得低下頭,雙手絞著衣角,囁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慕雄飛心生憐惜,為她開解,「樓主,含情她……」
「不必解釋。」沒生氣,冷清寒平靜的開口,「有許多事我從未說過,難怪你們誤解,原本不說是認為沒有必要,但今天,含情,你的話傷了他,我不希望這種事再次發生,所以有些事我現在告訴你們。」
冷清寒將自己的際遇娓娓述來,二十年的風風雨雨、喜怒哀樂,均化作沒有起伏的言語。
顏含情與慕雄飛兩人大感震動,尤其是顏含情,她從未想到楚落塵與樓主之間的感情竟起始於十二年前,甚至可以說是六年青梅竹馬、六年癡情相候,這是一種無怨無悔的感情呵!良久,顏含情長長的呼了口氣,「我本以為,樓主命定的良人應該是軍師,他整整守了樓主三年,任勞任怨,盡心竭力,卻不知原來十二年前,就已有人為樓主做盡一切。」
「對了,樓主的武功當真是楚公子所授?可他似乎並不會武功。」慕雄飛感興趣的問。樓主向來不多話,今天破例講了那麼多,不多問些往後只怕沒機會了。
顏含情也極為好奇,興匆匆的等她開口。
冷漠的眸子浮現淡淡的溫暖,冷清寒點頭道:「不錯,我的一身武學的確是他傳授的。」她想了一下,又說:「你們武學上若有什麼不解之處,也可向他請教一二,不過是在他身體狀況允許之下。」
「謝樓主。」慕雄飛聞言面有喜色,但仍沉穩自持。
顏含情卻是眉飛色舞的撫掌笑道:「好耶,殘月樓中那麼多秘筧,有好些我都看不明白,現在有樓主的師父把陣,那……」說到一半,她忽然頓住,一臉黯然。心想她三番兩次那樣失禮的對他,他還肯指點她嗎?她好後悔。
她單純的心思明白的寫在臉上,冷清寒安撫著,「他不是個會記仇的人,你可以放心。」
心細的慕雄飛問:「樓主告訴我們這些是希望……」
冷清寒揮揮手打斷他的話,「這些事,我不說,他絕不會說,而我會說,是不想他再受莫須有的責難和侮辱。」
顏含情無措的垂下頭,她衝動的性子總是讓她做錯事。淡淡的望了她一眼,冷清寒不再責備,「都退下吧。」
萍兒在山道上不停的跑著,張目四顧,尋找南宮影的身影。軍師走了,出乎她的出息料,她知道這時自己應該靜靜的待在聽濤小榭,但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轉眼問,她已跑離殘月樓好遠,直跑得雙頰通紅,氣喘吁吁,卻依舊不見南宮影的影子。
實在跑不動了,她頹然的停下腳步,眼眶一陣發紅,但隨後,她看見了南宮影,他站在不遠的一棵樹下,也正望著她。
她不敢相信的揉揉眼睛,他的身影仍清晰的映在眼簾,她雀躍的向他跑去,不料腳步一個跟槍,狼狽的跪趴在地上。
南宮影走向她,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她感到他的手很暖很暖。
「追來做什麼?還這麼不小心。」他語意淡然,微帶薄責。
她柔婉的笑笑.「萍兒是軍師救回來的。」
深深的望著她,南宮影輕歎一聲,「我已經不是軍師了。」萍兒急急搖頭,不平道:「為什麼?軍師,那些事明明不是你做的,你為什麼要承認?」
「你怎知不是我做的?」他淡淡的反問。
她怔了一下,堅持自己的想法,「我就是知道,軍師不是這種人。」
「我不是這種人,那誰是?你嗎?」他狀似不經意的問。
喇地一下,她的臉色變得慘白,慌亂的搖頭,「不是,不是我,不是我。」
注視著她的神色,他語重心長的道:「萍兒,自從救你回來後,我一直將你當親妹子一般,我不願你出事,懂嗎?江湖不是你這樣的女孩該待的,該收手時就收手吧。」
驟然.萍兒的神色冷漠下來,「軍師在暗示萍兒什麼?萍兒做了什麼?」親生妹子?見鬼了!誰希罕當他妹子。不願讓他看出她的受傷,她只有戴上冷漠的面具。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其實我知不知道也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你知道你做了什麼或正要做什麼嗎?」他沒有看她,將目光投向空中幾朵漂浮的雲。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盡本分的丫頭。」她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夾雜著一絲哽咽和一絲白自嘲。
他搖頭,「萍兒,樓主不是傻瓜,楚落塵更非等閒之輩,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言罷,他舉步離去。「軍師,軍師你去哪裡?」萍兒急喚。
南宮影只是揮揮手,一句話也沒有留的漸漸遠去。
萍兒想追上去,但終究沒有行動,只是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臉上兩行清淚滑落。
癡園之中開鑿了一個人工湖泊,湖水清清淡淡,如一方明鑒,卻更綠,綠得泛著碧玉的色彩,也更幽邃,深得見不到底。
楚落塵抱膝坐在湖邊,離湖很近很近,他的白袍下擺己被湖水浸濕,他就這樣坐著,身子一傾便會摔入湖中,但他似乎未曾察覺,只是呆呆的坐著。
風並不大,卻仍吹起他的發,吹動他的衣袂。黑髮拂在臉上,他的臉色就如身上的白袍一般白,不見一絲血色。良久,他撥開臉上的發,平滑如鏡的湖面映著他的臉,一張絕世的臉。靜靜的望著湖中自已的倒影,忽然他衝動的一擊湖面,陣陣漣漪漾開,水中的絕美容顏頃刻間化去,但沒有多久,待湖面平靜如初,破碎的容顏又完好的重映在湖中。
呻吟似的歎了一聲,他別過頭去,索性不去看。他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但他沒有,只消顏含情短短兩句話,便勾起埋藏於他心底深處,被包裡得結結實實一道深沉的傷。
「為什麼要來,他為什麼要來?」
「因為他,一切都變了。」
這是顏含情說的,但當時,他看見她怨慰的臉與另一張淒冷的面容疊在一起,一樣有著對他的恨,對他的怨。
腦海中清楚記得那怨毒而森冷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來?為什麼要來?本宮的一切都被你破壞了,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感到一陣窒息,曾經有人帶著這樣怨毒的意念,將一雙冰冷蒼白的手掐上他的頸脖,使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死亡曾離他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及,是有人救了他,縱使他們並不希望他活著,但仍救了他,因為他高貴卻綁著枷鎖的身份。
楚落塵用力甩甩頭,企圖將腦海中不堪回首的影像甩去,但沒有用,昔日的夢魘歷歷在目,他記得那張淒冷美麗的臉變得憔悴蒼白,甚至是蒼老,怨毒而森冷的語聲也變得虛弱無力,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對他的恨與怨。
「自從有了你之後,一切都變了,本宮的一生都毀在你手裡,你……果真是個煞星……」那聲音漸漸變弱,然後再不曾出現過,那美麗雍容卻對他充滿怨恨的女人離開了他,永遠的離開了。
雙手壓覆在臉上,他不懂,為何從未有心要傷害誰,卻總有人因他而莫名的被傷害。他不怪顏含情恨他,她說的沒有錯,要不是他的出現,南宮影不會走。
南宮影是個人才,無論心性或是才華學識,他更盡心竭力的輔佐了寒兒三年,卻因他的到來黯然退走。他知道他不是真的瀟灑,沒有。一個人能將三年的感情說放就放的,他承認了與他毫無干係的罪狀,只是為了與寒兒有個徹底的了斷。他對南宮影的離去有罪惡感.是否又一個人的人生被他改變了?他想起顏含情的話,「因為他,一切都變了。」的確,他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但他放不下,無法如南宮影離去,他是愛著寒兒的,可是否他就必將傷害到別人?
搖搖頭,他自嘲的一笑,看見湖中的倒影也在笑,同樣嘲弄的笑,就像在嘲弄他。
風吹在臉上有微涼的感覺,不過他渴望有一場大雨將他淋濕淋透,可是沒有,有的依舊是涼風習習。他出神的想著,任思緒漫無邊際的飄蕩,他告訴自己,要將那些痛苦的回憶忘卻。曾經他忘卻過,不論是否真正的:忘卻了,他的確是將它壓在心底最深處。
冷清寒才回到癡園,入眼的就是那令她心驚的景象。他竟然就這麼坐在湖邊,風吹動著他的發,吹起他的衣袂,讓她感到他隨時都會落入湖中。
他在幹什麼呀?他不懂水性,難道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有多危險嗎?
忍不住一陣怒意上湧,她飛掠過去,環住他的腰,一個折身,將他帶離湖邊。
楚落塵沒心理準備的被她一帶!腳步一個跟路,險些跌倒,他迷惘的抬頭,看見她合帶薄怒的眸,搖搖頭,在如茵的草地上坐下,「你在生氣?」
他知道她不會為了南宮影的事怪他,無論他做了什麼,她都不會怪他,但她是為了什麼生氣?
她暗咬兩排貝齒,「你沒事待在湖邊做什麼?若是掉下去,我……」她說不下去,不願更不敢想。
垂下眸,他苦笑,「對不起,寒兒,我……只是心裡亂得很,不知不覺中就在這兒坐下了,其他的未曾想過。」
像小時候一樣靠在他懷裡,她低聲問:「亂些什麼呢?在這裡你不快樂嗎?」
「怎會,這裡很好,其實無論在哪裡,只要有你就好了,只是這會給你添了麻煩,不過短短幾日,你的軍師就因我而離去。」輕撫她的發,楚落塵幽幽道。
「為什麼這麼想?這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從未愛過他,其實他早該明白才是,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冷清寒永遠不會愛。」微帶薄繭的纖長手指劃過他清秀絕俗的五官,把玩著他垂落額際的一縷長髮。
「他不會回來了,是嗎?」他將頭靠在她肩上,語聲飄忽。
冷清寒無語的望向遠方,她看見一群飛雁離去,現在正是春天啊,飛雁卻在這個季節離去了。
「也許有一天他放下了,就會回來。」她並不篤定,卻仍舊這樣說,因為這是她的希望。她希望這個相處三年的夥伴能回來,不帶絲毫芥蒂的回來。
「先不談他,塵,告訴我,為什麼今天你會那麼傷感?別敷衍我,我知道不僅僅是含情那幾句話的緣故,你不是個會在意別人看法的人,自然也不會那麼在意別人的話,今天的反常,可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冷清寒自他懷中坐起來,挺直身子,直直的望著他。
「你當時在聽濤小榭嗎?枉我特地待你去引劍樓議事,方才去見南宮影。」
楚落塵苦笑一下,終於,還是沒有避開她。
冷清寒點頭,「我當時的確在引劍樓議事,不過下人來報,說你去了聽濤小榭,我自然趕了來。」
「寒兒,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略感無奈,「你又是幾時到的?放下引劍樓的事務無妨嗎?」
她皺眉,不高興了,他總在顧左右而言它。根本沒有觸及正題,冷清寒隨手撿了一塊石子,發洩似的向湖中拋去,她拋得很遠,湖心水花濺起,漣漪久久不能平復。
她又生氣了嗎?楚落塵帶著疼寵的探問冷下面容的她,「寒兒,你怎麼了?在氣什麼?」
瞪著他,她的明眸泛著秋水般寒澈的光彩,冷冷的道:「我問你今天反常的原因,你卻在敷衍我,是否你的一切我都無權知道?」
「寒兒,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是你想知道,我沒有什麼是不能告訴你的。」
微微煩亂的撫額,從前他就從未拒絕過她什麼,這次,似乎也不能例外。
不是不知道他煩亂的心緒,也不是不知道他不願提及某件事,但她仍希望知道,因為她想與他一起承擔,無論是快樂,抑或痛苦。
他照顧了她十二年,給予了她一切,有形的、無形的,太多太多。現在她只希望能無憂的生活,所以。她要知道那段困擾他的往事,然後讓他忘卻。
是以她追問他,「那你為什麼不說?」
「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那件事畢竟太久太久了。」
無意識的撥弄地上的青草,將它纏上手指,他心緒空濛,近乎是一片空白,甚至,冷清寒感到他的靈魂飛離,此時的他只剩一具軀殼,絕美毫無情感的軀殼。
她忽然後悔了,直覺的認為那是一道很深很深的傷,甚至還沒癒合,而她卻殘忍的逼他將它剖開,逼他再次而對,心痛的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修長而柔軟,卻是別於平常的更冰涼。
楚落塵緩緩啟口,低柔的聲音飄飄忽忽,「二十五年前,七夕之夜,淑慧皇后臨盆,為當今聖上添一龍子。皇上對淑慧皇后極是寵愛,當即將此皇室嫡子立為太子。」
「可是當今太子是梅淑妃的兒子,並非淑慧皇后所出。」冷清寒有些驚訝,但皇室之中本就秘辛極多,細想之下並不足為怪,但這位過氣太子與他又有何干,難道……
他沒有理她,完全沉入自己的思緒中,自顧自的說下去,「初生的孩子自然看不出相貌如何,但三個月後,所有的人都發現太子生得玲瓏剔透,絕美脫俗,竟不似凡塵之物。淑慧皇后容貌端麗,皇上也是英俊挺拔,卻均不及太子於萬一「宮廷之中,人多口雜.不消多時便傳出太子實是禍國妖靈,傾國之命,終將禍亂皇室,皇上驚疑之下,請來國師。
國師夜觀星相,言七夕之夜,正陰陽相遇之時,太子天命屬媚,又於子時出生,陰漸長,陽漸消,地煞主命!若不將其幽禁,必將禍及社稷。皇上大怒,立時將國師逐出宮門,但也從此心存芥蒂,不再如往常般寵幸淑慧皇后了。」
怔怔的凝視他絕美的臉,不必再猜,她也知道他在說自己的故事,從沒有想到,他竟有如此顯赫的身世,忍不住她問:「後來呢?」
「後米?後來太子一天天的長大,伴隨他成長的,是齊王叛亂.邊忠進犯,戰火連天,雖然最終戰亂平息,卻早已死傷無數,朝廷元氣大傷,緊接著,又是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
「終於,在太子五歲那年,皇上聽從了國師的建言,下旨將淑慧皇后偕太子幽禁承乾宮中。
淑慧皇后先是失寵,而後又遭幽禁,心性大變,認定太子的出生毀了她原本幸福的一生,對太子極是冷淡,甚至……希望他死去,直至她離世的那一刻,她都是恨他的。」他狀似平靜的訴說,話中沒有恨,沒有怨,只有淡淡的悲哀。
冷消寒靜靜的聽,心中卻感到陣陣刺痛,她本以為他天生便是天之驕予,溫和的性子,無瑕的容貌,驚世的才學,使他的人生趨向完美,卻不知道,這樣不堪回首的往事竟是他的出裡年,沒有愛,沒有呵護,沒有疼惜,有的只是毫無道理的被憎恨,被厭惡。
她突然之問對淑慧星後充滿了恨意,恨她的無知、怯懦,更恨她傷害了他。
楚落塵幽幽的歎了口氣,接道:「她本該恨他的,他的出生對她來說確實是一場惡夢,毀去她的一切,至死未醒的惡夢,他的存在只是場災難……」
摀住他的嘴.她望進他的眼睛,「不是,不是,為什麼這樣說你自己?他們的無知、他們的愚昧使他們失去了你,難道因為他們,你要讓我也失去你嗎?忘記這件事一我不喜歡看你傷心。」
摟住她,微微閉眸,以手指輕揉眉心,楚落塵努力使自己走出昔日的夢魘,勉強一笑道:「終有一天我會忘卻的。」忽然,他覺得頭暈得很,有淡淡的睡意襲來,他聽到她問「那後來你又是如何與柳前輩相遇的?」
「母后離世後,師父夜入皇宮祭拜,並帶走了我,師父是母后的義兄,然後我就去了君山。」他意識漸漸朦朧,卻強打起精神告訴她,「寒兒,對不起,我的到來為你惹來是非,南宮影……」
冷清寒打斷他,氣他將一切都歸罪於自己.「住口,南宮影的事與你無關,你聽清楚了沒有?」
楚落塵沒訂回答,頭越來越昏沉的他,枕著她的肩竟昏睡過去。
「塵?」許久沒聽他說話,她推推他,卻驚覺他已失去意識,大驚之下,她慌忙撫上他的額頭,果然,觸手一片滾燙。
該死,他在發燒,她早該發現的,今天他精神上受了那麼大的衝擊,再加上在湖邊吹了近一個時辰的冷風,以他的身體!內外夾攻之下,不倒下才是奇事。
急急抱起他,向他的寢居跑去,中途她攔下一名婢女,匆匆下今,「快請大夫,快去!」
婢女一驚,來不及行禮應是,冷清寒已在幾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