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質地很好,顏色很漂亮,也顯得很嫵媚。
要人命的嫵媚。
這是一張君奕非非常熟悉的紙,以前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接到一張這樣的紙,上面或者是一個人名一個日期,或者是一個金額一個地點。
這是青衣樓的青風貼,它通常隨一陣清風而來,然後宣佈了一個人的死期。
現在這張要命的紙上寫了這幾個字:
君奕非。
六月十六。
六月十六就是明天,而君奕非就是他自己。
這張紙的意思非常明白,明天之內交出君奕非,否則青衣樓將有所行動。
他在這裡呆的太習慣,也太自然,幾乎都忘了自己是個殺手,而且有整整一個半月沒在總壇露面了。
而且他現在並不是君奕非,他是沈白聿。
一抬頭,他發現沈白聿站在自己面前——不對,應該說是打扮成他的沈白聿——穿了他的衣服,帶了他的刀鞘,稍微易容遮蓋了一下臉色。君奕非這才發現,沈白聿不但易容的本事不錯,還很節儉,他的東西居然一直沒丟。
所以他的臉色變得非常可怕,所有以前認識君奕非的人這一下都不會敢認他,幾乎是提著沈白聿的領子,君奕非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沈白聿語氣還是冷冷的,道:「我自然知道。既然你是沈白聿,那麼我就是君奕非,如此簡單,你又何必動氣。」
君奕非突然發現自己又沒脾氣了,他苦笑道:「你倒好,一了百了,我露出馬腳怎麼辦?」
沈白聿道:「你可知道一個人一天到晚板著臉的好處?」沒等君奕非回答他就說:「一是別人會少跟你講許多廢話,二是別人會少看你許多眼。」
君奕非道:「溫公子……」
沈白聿道:「無妨,他不會再來了。」
君奕非道:「是麼?朋友已經不在,他自然不會再來。人家會說是因為沈白聿結婚了,溫惜花是個浪子,不該和已經結婚的男人太過親近。」
沈白聿道:「不錯,你最近變聰明了許多。」
君奕非看著他,目光深邃,開口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覺得自己什麼都能掌握?」
沈白聿沒有回答。
君奕非又問:「為了達到目的你可以犧牲自己無所謂,可是你有什麼資格犧牲別人?你有沒有想過明月她會怎麼樣?!」
沈白聿依然沒有回答。
君奕非終於停住了逼問,他看著沈白聿的神情就和那日的薛明月一樣,也很傷心,很絕望:「最可笑的是,我居然在為你難過。」
沈白聿終於開口,聲音很平靜,他直視著君奕非,坦然道:「我是沒有考慮過別人。」
君奕非忽然顫抖起來,他記起了沈白聿如風中之燭的性命,然後自問:如果我也像他那樣,我還會不會考慮別人?
沈白聿又道:「明月為了我吃了很多的苦。如今終於到頭了。」
拿起青風貼,走到門前,又像想什麼似的,沈白聿道:「你問過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我知道,你一定會接受。因為你是沈家人,是我的兄弟!」
他說這話的時候目不轉睛,語氣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堅定的力量。君奕非的心頭一震,沈白聿已經一個燕子三抄水,從窗口飄了出去。褐衣的身影被紅紅的夕陽拉的長長的,顯得又瘦又小,君奕非望著他的背影,視野已經模糊。眼睛卻連眨也不敢眨一下,生怕一個錯過了,會不能記住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兄弟最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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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連看也不看我一眼。你所說無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只有你……可是、可是我就是……」
薛明月一邊笑,一邊哭,吳鉤劍上鮮血淋漓,她從來都是大小姐,髮絲不亂,裙裾不斜。她一輩子也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麼狼狽,這麼難看過,頭髮凌亂,裙上沾染了血。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提著染血的長劍,在閃閃的燭火裡狂笑的樣子是這麼的可怕,又讓人覺得無限悲涼。
君奕非站在她身後,痛苦的看著她,卻一動也不能動。沈白聿走後片刻他就心知不對,急忙趕來,已經遲了。
哪怕他上前安慰,哪怕他抱住她,他又能說什麼呢?薛明月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倒在自己腳下的生身父親,她那雙又亮又清的眸子漫無目的的在四周搜尋著,卻根本找不到自己要的那個人。
「他死了……你也不必活著,我想騙騙自己留下你是為了給他找解藥。可……也無所謂。現在好了,你跟他,你們都解脫了,都解脫了,哈哈哈哈……」
君奕非心痛如絞,沈白聿啊沈白聿,你究竟是做了什麼事,薛明月一直為你壓抑著的苦痛和掙扎又有多少。
薛明月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心,到了最後,聲音裡面已然有一絲重音。君奕非心中一凜,也顧不得許多,上前去就給了她一巴掌。
笑聲倏的收住,空空的四壁卻彷彿猶在迴響,君奕非手心都是汗,望著摀住臉發呆的薛明月,他又忍不住喝道:「你如此聰明,怎麼竟看不透,沈白聿一直只是在利用你!難道你不明白!」
薛明月頭側向一邊,癡癡的盯住手裡的吳鉤,眼淚又流了下來,道:「我既然肯騙你,你為什麼不肯騙我呢?明白又怎樣,不明白又怎樣?這些年來,我又何曾有一天快活過?」
君奕非喃喃道:「你不快活,沈白聿也不快活,沈楚慕謀害了大哥得了地位名聲,他快活嗎?沈夫人成日吃齋念佛,她快活嗎?問劍山莊裡,竟然沒有一個真正開心的人麼?」
薛明月臉上的淚痕干了又濕,干了又濕,她衣衫單薄,此刻竟已濕透,囚室穿堂風一吹,愈發搖搖欲墜。她嘲笑道:「你這才知道麼?你答應了他什麼?你得到了什麼?不是富貴金錢,不是江湖地位,自從你接過吳鉤劍,就已經注定了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開心的一天!」
她口氣極是淒厲,聲音嘶啞,彷彿在詛咒。君奕非面無表情,只是站著。
這一刻,薛明月才忽然發現他們確實是兄弟,他淡然無語的樣子,又驕傲又冷峻,像極了沈白聿。她心頭一痛,道:「為什麼你要來,若你不來,就沒有人再被『問劍山莊』和『吳鉤』所縛,讓沈家到此為止,有什麼不好?我別無所求,只希望能夠看他到最後,卻連這樣也不可以……」
君奕非忽然道:「你想說的,就是這些?」
薛明月一怔。
君奕非又道:「你說得沒錯。我自從進了問劍山莊,就再沒一天開心過,那卻不是為了吳鉤,而是為了你。」
他盯著薛明月,眼睛清明坦蕩,道:「我不可能變成沈白聿,但有一件事,我和他是一樣的——只要是我們想做的事情,就絕對不會錯過。再過幾天,沈夫人就過世一年了,正好沈莊主臥病在床,你我準備成親沖喜。」
薛明月看著他,看了好久好久,像是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這個人一樣,終於道:「你果然是沈家的人。」
君奕非悠然道:「你難道不是?你身上流著沈家的血,自然該懂得。沈家的人,可以輸,可以死,卻絕對不會認命。」
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園中鳥語花香,身後是那座埋藏了沈家所有秘密的陰暗地室,兩廂比較,恍如隔世。薛明月蒼白著臉,眼神恍惚,君奕非忽的拉住了她的手,並用了力不讓她掙脫,柔聲道:「明月,你不久以後就是我的妻子了,你要習慣。」
薛明月怔怔的應道:「習慣?」
君奕非微微一笑:「是。昨日之日已隨他們而去,今日的你,已經是我未來的妻子。」
薛明月反問道:「那麼你是誰?」
君奕非笑道:「我自然是沈白聿,吳鉤劍的主人,問劍山莊的少莊主,也是你的未婚夫。」頓了頓,他望著遠處,又悠悠的道:「不論從前種種物事如何怎樣,這一點,已經再也不會改變了。」
——兵器譜第九
——吳鉤劍
——問劍山莊第五代少莊主沈白聿,年二十七,擅使家傳百憂劍法,擅輕功。年初戰「金面虎」賀蒙,勝。後陸續戰勝青城掌門陸闐機,「鐵鉤子」李恩。
——註:其劍法凌厲辛辣,劍招奇詭,隱有以刀入劍,刀劍合一之勢。頗似乃祖「問情劍」沈放天,問劍山莊代有人才,實不愧武林世家之名,余深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