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問,京城裡面,最多的是什麼?
肯定有人會答,是官。
而這京城第二多的,自然是給官家的銀子;第三多的,則是吃銀子的銷金窟。
說到銷金窟,京城向來有三絕,分別是迭翠坊、聽雨榭、和居古軒。這三處,名字都十分風雅,其實說穿了,也就是妓院、賭館和當鋪而已。不但這樣,這三家還在一條街面上,相隔不過五十步,漆的都是雕花紅木的大門,請的都是醉仙居分號的廚子。
只要你在其中任何一家亮了足夠的銀子,馬上就可以招到迭翠坊最美的姑娘、請到聽雨榭最好的莊家、買到居古軒最好的古董。
世間人所爭,無非財色二字。所以三家一年四季生意不斷,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如同長了腳,爭破頭也要花在他們的帳上。
敢在天子腳下做這種營生還不怕人找麻煩,這三家的老闆自然都有自己的辦法。其中以居古軒的翁重錦底子最豐厚、迭翠坊的宋河西官場最走得通、而聽雨榭的蘇綵衣在江湖上最有名。
蘇綵衣是女人,而且是個很美的女人。坊間傳言,她甚至比迭翠坊的第一紅牌水晶還要美上幾分。所以,到聽雨榭來的很多人不只是為了賭錢,還為了想看蘇老闆一眼。曾經有人出一對極品的翡翠扳指,只為了和蘇綵衣賭一場——
蘇綵衣毫不留情的拒絕了。
這樣的女人,你說,她怎麼能不有名,聽雨榭怎麼能不發財。
聽雨榭聽的不是風雨,而是錢雨。
這話是溫惜花說的,他是江湖第一的公子,自然對江湖第一的賭館不陌生。不止如此,蘇綵衣還是他的好朋友;有些人說,其實,他是蘇綵衣的入幕之賓。
對於這些,溫惜花只是笑笑,既不肯定,也不反駁。而蘇老闆的反應則乾脆得多:她把一碗燕窩粥正對著潑了過去,冷笑道:「我開的是賭場,想找賣的隔壁去!」
因為這後一句,蘇綵衣幾乎得罪光了江湖上所有的俠女。風塵女子卻不以為意,有人問水晶,這位京城炙手可熱的美人倒笑了,嫣然道:「她說的都是實話,我為何要生氣?」
溫惜花最後總結了一句:所以說,在這個世間,真正叫人生氣的,常常都是實話。
他說的也是實話。
現在我們的溫惜花溫公子,就坐在聽雨榭最好最漂亮的房間裡,手裡拿了一隻酒杯,腳邊東倒西歪著幾個酒罈,在對著外面屋簷上的燕子發呆。
溫惜花的酒量不是太好,卻也不差,這卻不是他一絲醉意也沒有的原因。
他不醉,因為酒都不是他喝的。
過去幾步就是一張圓桌,一位素衣的美人挽了袖子,和對面的人正在猜拳。片刻後,她大笑起來:「小方,你又輸了,喝酒!」
被她叫做小方的人長了一張年輕逼人的臉,他生的很俊俏,臉上有兩個酒窩,笑起來尤其稚氣,就像個不解世事的大孩子。
這個看起來清清白白,連拿酒杯都嫌不適合的大孩子,卻是天下排名第二的風流小劍方勻禎。
方勻禎笑著喝了一杯,臉色沒有絲毫改變——想要風流,不止要長得好、有錢、武功高,酒量也必須是一等一的。否則美人勸酒,貪杯誤了良宵,豈不是罪過。
這話不是溫惜花說的,是方勻禎說的——和一個人朋友做久了,說話慢慢就會變得像他。這也不是我願意的,後面,方公子無限惋惜的又追述了一句。
喝完了酒,方勻禎搖著酒杯歎道:「記得沒錯,好像是有人要我來喝酒的,如今我喝了這麼多,有人卻才喝了兩口,這朋友也當的太不地道了。」
溫惜花轉過頭來,淡淡的道:「好酒讓給你喝,美人讓給你作陪,你居然還要怪我?可見這世間是沒有良心了。」
方勻禎苦著臉道:「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好吃的是什麼?——就是嗟來之食。都是你讓的,你說我怎麼能開心得起來?」
溫惜花道:「我看你似乎開心得很。」
方勻禎歎道:「還是被你看穿了。所以說,一個人可以表面開心,心裡頭也開心;也可以表面上不開心,心裡頭開心;卻沒有辦法心裡頭不開心,表面上裝成開心的。」
溫惜花沒有說話,他只是突然開始看自己的酒杯,全神貫注的看,好像裡面裝的不是酒,而是金汁子。
方勻禎卻沒有放過他,道:「你到底在不開心什麼?認識你這麼多年了,我還沒有見過你笑得這麼難看。」
溫惜花低頭片刻,抬起來時,已經是所有人熟悉的那個飛揚灑脫的溫公子了。他粲然一笑,道:「真那麼難看?可惜啊可惜,我看不見自己,否則真該好好欣賞一番。」
方勻禎心下暗歎,嘴上卻答道:「你那張臭臉,出去街上,足足能嚇跑半街人,剩下的一半,沒跑也昏了過去,有什麼可欣賞的?」
溫惜花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我是溫公子,溫公子是天下第一,所以做什麼都要是第一的,連擺臉色也不例外——這樣的奇景不要錢給你欣賞,你還該謝謝我呢!」
方勻禎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是恨不得直接把酒杯一口吃下去,半晌才長歎道:「我現在真是服了。別的不說,至少論臉皮之厚,你認了第二絕對沒有人敢認第一。」
溫惜花正要接口,一邊的美人已經撲哧一聲笑出來,道:「小方你又錯了,溫公子本就是天下第一,這臉皮自然是逃不掉的。」
方勻禎也笑起來,道:「是極是極,是我說錯,該自罰一杯。」說完就真的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溫惜花苦笑道:「這人分明是拿我當幌子騙酒喝,原來我竟認識了一頭水牛。」
女子笑吟吟的給方勻禎斟滿酒,道:「水牛也罷,酒鬼也好,這裡是我的房間,我看得順眼了,就是真的水牛也可以牽回來。誰敢管我?」
聽雨榭最好的房間,當然是蘇綵衣蘇老闆的房間,房間裡這位素衣的美人,當然也是蘇綵衣本人。
蘇綵衣的確長得很美,但是最美的,是籠罩在她臉上的濃醇之色。她的容貌有如美酒,望之微醺,久看則醉。
一個人能作老闆,就不會太年輕。第一眼看過去,蘇綵衣似乎是二十三四歲,再看一眼,又覺得她眉目間的風韻已經有二十七八了,而當她笑起來的時候,你會覺得她也許剛剛二十出頭.
她笑了,溫惜花也笑了,道:「這是蘇老闆的地盤,自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蘇綵衣給方勻禎又斟了一杯,嫣然道:「更何況小方是我的搖錢樹,我怎麼能怠慢?」
「哦?」挑眉發問的人是方勻禎:「我還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上了蘇老闆的黑榜?賠率如何?」
蘇綵衣道:「黑榜賭的是江湖風雲,你和沈白聿的決鬥現下傳言正熱,怎麼會逃得掉?現在1賠2,你的盤口走低。」
方勻禎酒杯在嘴邊懸了許久,才啞然笑道:「我這半年來無甚作為,反觀沈白聿,不止武功精進,又剛得嬌妻,春風得意啊。如今兵器譜重修在即,我走低也是應該的。」
蘇綵衣笑罵道:「你們男人啊,就見不得美人——沈白聿武功精進,江湖人有目共睹,可娶老婆跟武功高低又有什麼關係!」
方勻禎道:「怎會沒關係?沈白聿個性低調不好出頭,若不是新婚燕爾意氣風發,怎麼可能連連挑戰武林名宿,甚而動到排名的頭上?此人武功比之外界所傳只高不低,過去這樣的機會也不是沒有,只是都給他避過了,如今卻變成這樣……我倒真有點不習慣。」
蘇綵衣奇道:「聽你這麼一說,好像與沈白聿相交不淺?」
方勻禎笑道:「沈白聿為人孤僻,不喜言語,又深居淺出,我只見過他幾面。要說相交不淺,你該問旁邊的溫公子才是。」
溫惜花靜靜的坐在一邊,從剛剛提到方沈決戰起,他就一直在給自己倒酒,一會兒就已經下去了好幾杯,聽到方勻禎點名,才笑道:「千萬莫要問我,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沈白聿了。」
蘇綵衣道:「我又沒有問你和沈白聿的交情,只是想問問,依你之見,這一戰勝負將如何?」
「將如何又待如何?」有些神秘的一笑,溫惜花又喝了一杯,續道:「你非要問,告訴你——我不知道。」
蘇綵衣為之氣結,故意扳起臉來道:「溫惜花溫公子,我請你在我這裡住了好多天,又請你喝光了這裡所有的好酒,如今請你答一個問題,你卻推三阻四,太不夠朋友了吧。」
溫惜花苦笑道:「唉,女人,怎麼你說實話的時候她偏偏不信,你說假話的時候她卻總以為是真的呢!」
方勻禎笑著接口道:「那是因為溫公子你說實話的時候太少,說假話的時候本事又太高明罷了。」
蘇綵衣也笑道:「但是平時,我們的溫公子說的既不是實話,也不是假話。」
方勻禎奇道:「那他平時說的都是什麼話?」
蘇綵衣肅容道:「廢話。」
溫惜花苦著臉道:「原來今天你們兩個竟是約好了一起來排擠我的,看來是我在這裡賴的時間太長,有人想丟我出門了。」
蘇綵衣眼珠一轉道:「今天你倒識相,知道我想丟你出門。」
溫惜花嘻嘻笑道:「不必勞動蘇老闆的玉手,我自己就會把自己丟出去。」話才說完,他帶起滿滿一罈子酒抱在懷裡,整個人往後一傾,真的把自己連人帶酒一起丟下了樓。
蘇綵衣眼睛發直,半晌才笑道:「這個人說話囉嗦,做事卻很乾脆,他這一去,大概很久才會回來了。」
方勻禎笑了,拿起酒杯道:「不,我猜他很快就會回來的。」
蘇綵衣轉頭奇道:「你怎麼知道?」
方勻禎拿出一張青色的紙,道:「我說自己能掐會算,你肯定不信,所以我只好說實話了。」
蘇綵衣臉色大變道:「青衣帖?!」
方勻禎笑道:「你這樣擔心,我可要嫉妒的。」他手一揮,揚起紙面,青色的薄紙,有種透明而不真實的明麗。
最重要的是,這張青色的紙上面是空的,一個字也沒有。
蘇綵衣道:「一張空帖?你和溫惜花特意在這裡見面就是為了這張空的青衣帖?」
方勻禎道:「正是。」
蘇綵衣道:「我不明白。」
方勻禎將紙收回懷裡,悠然的喝下杯中的酒,道:「你不必明白。你只要知道,溫惜花發現忘了來拿這張紙,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笑的居然有些傷感,又道:「所以,在他回來之前把其它酒都喝光以前,你大可以多陪我喝兩杯。」
方勻禎說的話,很少會出錯,但這一次他卻錯了。
溫惜花沒有回來。
他像是忽然憑空消失了一樣,一連七天,江湖上沒有半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