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著他的臉,她不由得感到陣陣揪心的疼痛。原來是個多麼高傲尊貴、意氣風發的男人,如今卻變得這般憔悴蒼老,像一具行屍走肉。
「把阿丑叫來。」
守在門口的荷新上前。「丑巫已經來過了。」
「她怎麼說?」
「她說宗主──」意識到失言,荷新連忙垂下頭。「她說大人死期未至──」
啪地一聲脆響。嬴之華猛然轉身,滿面怒容地嘶吼:「誰問她這個!本宮想知道宗主何時才能醒過來!」
捂著臉,荷新的頭垂得更低。「丑巫並沒有說起這件事。」
望著荷新低垂的頭顱,她的手隱隱作痛;這一巴掌用力極猛,嬴之華不由得歎口氣,眼神也溫和起來。「很疼吧?」
荷新連忙搖頭,眼裡蓄著淚水,卻不敢抬頭。
「你知道,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
荷新立刻跪下,跪伏在地。「荷新知道,荷新願為宗主肝腦塗地。」
「罷了……」嬴之華歎息著,哀傷的表情教人心酸。
「宗主……」荷新遲疑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軟玉溫香原是東方冶大人調配出來的,要不要奴婢再去請韓大夫──」
「免了。」嬴之華冷冷開口。「他已經成了廢物,鎮日只知道望著鏡子長吁短歎,那樣的男人連死也不配。」
荷新默默垂首,雙肩沮喪地垮下。
「唉……」嬴之華搖搖頭,終於起身,輕輕扶起荷新,心疼地輕撫她燒紅的臉頰。「傻丫頭,那人不值得,你又何苦癡心?」
抹抹淚,荷新努力粲出微笑,卻只能擠出一臉愁容。她的視線落在不遠處呆滯無神的宇文祥瑞身上,回想著主人這十多年來的苦纏癡戀,她只能沉默。
這世上誰不癡心?值不值得又豈是旁人三言兩語得以盡訴?
明白荷新的意思,嬴之華也只能苦笑。是啊,自己又有什麼資格數落她癡心?她揮揮手。「下去吧,命韓寶笙多開些滋補的藥材給宗主進補,倘若連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就讓他留在島上等死吧。」
荷新眼裡終於綻放出光芒,這表示主人已經原諒了韓大夫,不再計較他之前所犯的錯了?
含著眼淚,荷新再度跪倒在地,雙肩顫抖著哭道:「謝宗主隆恩!奴婢這就去辦。」
荷新千恩萬謝地離開了。凝望著她的背影,嬴之華溫柔地靠在宇文祥瑞的胸前,纖細雪白的柔荑輕柔地撫著他,像是愛戀中的少女依偎在情人懷中。
「韓寶笙已經成了廢物,留著他只是負累,還會讓荷新魂不守舍,不能盡心為你我辦事;依我看,就把他留在這裡,與這座宗殿陪葬。」
男人的臉上已經有了鬍渣,觸感有些扎手,但她卻甘之如飴!依偎在他身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喟歎一聲,她依偎得更纏綿。
「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我們的將來,留在這裡你我永遠沒有機會。我知道你會怪我狠毒,可是你不能怪我愛你。我也希望事情不要演變至此……真的,我也這樣希望過,可惜我沒得選擇……我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等回到中土,我們就可以重新開始;我會成為你的妻,你會成為我的王,到時候讓我們忘了這一切,重新來過,好不好?」
昂首凝望著愛人依舊俊朗清逸的面孔,顫著唇,她悲傷地擁住他,淚水濡濕他的頸項,而他仍然沒有動靜。
「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身為一代宗主、身為一個父親,你必須這麼做,耗盡畢生功力想破解我的軟玉溫香,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也不願意的對不對?」
她沒有得到答案,也許終其一生都得不到,然而……她不在乎。
宇文祥瑞依然似座雕像,雙眼茫然無神地凝視著遠方看不見的某一點。
***
其實她一直覺得死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
忘了已經有多少次,她閉上眼睛,心裡恍恍惚惚地認為自己從此再也醒不過來,然而那並沒有帶給她太多的恐慌,有時她甚至歡迎死亡的到來;讓她一直牽掛放不下的,是他們哀哭的聲音。
父親、大哥、隨墨,週遭這些哀哀切切為她歎息悲傷的聲音。
她自覺是個無用之人,她的出生累死了母親,她的存在拖累了那麼多人,她是他們的囚籠。可是每一次醒過來,他們驚喜釋懷的笑容就在跟前,她又滿懷罪惡地怨怪,覺得自己多麼負心。
他們是這麼的愛她,夜以繼日、不眠不休地悉心照護著她,期盼她有康復的一天,而她卻只想著死。
但,如果……如果她一個人死就可以換得所有人的性命,那麼她很樂意去死。
所以停止吧!已經夠了,她不想再看到血、不想再聽到她們痛苦的呼號,不想再有任何人為她而死了。她只剩下辛無歡跟隨墨,她不能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
延壽撲向馬車後門,那匡啷作響的木門很容易就被她撲得翻飛。
「笨蛋!你想幹什麼?!」拖著延壽掙扎的身影,辛無歡怒容滿面。
「別阻止我!他們要的只是我而已!我不要你們為我陪葬!」
「說這種話不嫌太遲?他們要的當然是你!是你的命!你現在覺得死夠了?不想再有人犧牲了?那你早說,前頭那些人就不用白死了!」
聽到他說的話,延壽愣住了,望著辛無歡那雙燃燒怒火的眼睛,她突然覺得……很想殺人。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你明知道……明知道……」
「我不知道!」將她拖回馬車內,辛無歡惱火地咆哮:「我不知道你這時候的任性算什麼?!想犧牲什麼?!好偉大、好了不起嗎?如果真的很珍惜她們為你付出的性命,就該好好的活下去,而不是在這裡哭哭啼啼撒潑尋死!」
氣餒了。她只能怔怔地呆坐著,淚水從她空洞的雙眼裡流下來,她緊緊摀住耳朵,不想再聽到馬車外那由遠而近、踏破寒冰的死神鐵蹄之聲。
「我不值得……不值得……」
「誰說不值得?!」辛無歡衝到她跟前猛搖晃她的肩膀。「你是說這些人蠢到連自己為何而死都不知道,就笨到拿自己的命去拚嗎?」
「不……不是這樣……」她又傻了,怔怔地望著他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你當然值得!」深吸一口氣,他的腦子急速地運轉著。
他不善撒謊,終他這一生,他都不需要為了任何事情說出違背真相的言語,然而現在他需要了。
「想想看……想想看……」不知道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才跟淼森相處多久,竟然也染上了森森那種自問自答的怪病。「為什麼她非要你死不可?想清楚!你本來就已經病得快死了,就算放著你不管,說不定你很快就會死在這荒郊野外,那麼她為什麼非要置你於死地?派出那麼多辛苦栽培的死亡是為什麼?」
延壽的雙眼期待地望著他,希望能從他身上得到答案。
閉上眼睛,辛無歡疲倦地甩甩頭,努力在腦海中尋找合理解釋。
「原本你活著要比死了有價值,可以用你來鉗制你父親對不對?我聽說你父親是個了不起的戰士;然而,你隨時都會死,嬴之華隨時都會失去你這張王牌……與其這樣,那不如早早殺了你,取而代之。」
「取……取而代之?」
「沒錯。你看到嬴之華身邊的巫女了嗎?她年齡與你相彷,從來沒人看過她的真面貌,而你又病得一塌糊塗,用那個巫女來代替你鉗制你父親是再好不過了!然而她又怕你不肯死或者死得不夠快,也許隨時都會揭穿她的陰謀,所以你非死不可。」
通篇謊言破綻百出,然而延壽似乎聽進去了,她的眼神不再充滿死亡的悲苦,她的面容漸漸冷靜下來。
「這樣你明白了嗎?明白自己不能死的理由?」
「……」
「很好。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已經明白了。你最好明白!我不想浪費精力為你點穴,天知道後頭還有多少……算了。」鬆開她的雙肩,辛無歡倦極了。他的胸口又開始覺得疼痛,眼前的事物也變得模糊不清。
看來第一個穴道已經快爆了,就在他胸口。那該死的公孫老兒下手真狠毒,分明不給他反悔的機會。
不過也罷,有什麼好反悔的?只除了……除了沒能回中土尋找芙蓉;只除了……不能好好保護這個笨公主,違反了他與那群笨蛋之間的約定。
他們全將她交託給他,好似他真是什麼懸壺濟世、行善天下的大好人。他才不是!
那群人全都瞎了眼!他辛無歡絕對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只要到了祁寒關……只要到了祁寒關,他就要扔掉這個哭哭啼啼的包袱。
是,他只要撐到祁寒關就好了。思及此,胸口的呼吸似乎順暢了些,恍惚中他這才發現延壽正緊緊握著他的手。
「幹什麼?」
「你剛剛……看起來……」她說不下去,剛剛他的臉色看起來那麼恐怖,泛著青紫色的臉龐像是病得極重,像是她隨時都會失去他。
「放心,我只是有點累。」他又撒謊了,不明所以地,他輕輕地揉著她雪白色的頭髮,將她安在胸口。「畢竟我只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那就好……你別死,你對淼森熾磊跟蕊兒他們都許下過承諾,你得照顧我。」睥睨地,她昂首望著他。
聽出她話裡的狡猞,辛無歡發出乾笑,再一次將她摟在胸前。「是啦是啦,公主說得對,草民謹遵懿旨成不成?」
緊緊揪著他胸前的衣裳,她不敢再讓脆弱的淚水掉下來。這手段真是卑鄙,利用他人的承諾來成全自己,但她不在乎了,只要能不再失去任何人,要她用什麼手段都可以。
「這裡不是中土,沒有什麼懿旨不懿旨,這只是人與人之間的承諾。」
「隨便吧,我從來沒與人許下過什麼承諾,不過聽起來那像是很嚴重的事兒。」
他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種時候還絞盡腦汁撒謊,但看到她漸漸堅強起來的面孔,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
就算……很快就要死了也沒關係,至少她還懷抱著希望──復仇的希望。
這女人如果是為了自己,那麼絕對不會有什麼復仇的火焰可言;但如果是為了她父親、為了其他的人,她胸口即將熄滅的火焰就會再度燃燒。
這群笨蛋都有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特徵。
***
又一次地鳴。這次的時間稍短,但地動天搖的程度卻更為劇烈。
屋內的人神態自若地靜待地鳴過去。
「還沒有找到嗎?」嬴之華端起香茗輕啜一口,身旁的荷新很快接過玉杯。「既是如此,那也沒辦法了,命風行使者到祁寒關吩咐他們行動吧。」
禁衛隊長胡剛領命,起身正待往外走,腳步卻遲疑地停了下來。「關於那些死士……」
「即便他們回得來,時間也已經來不及了。」
胡剛的臉上閃過一絲悲痛。那些年輕的生命都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送他們去赴死,但沒想到那一天會來得這樣快,更沒想到自己冰冷的心會因此而感到疼痛。
「我知道你捨不得他們。」嬴之華柔聲開口。「本宮也不是無情之人,當初他們賣身給本殿的時候就已經立下血契,要為嬴氏宗族奉獻性命。他們沒有家累也無牽掛,這樣的結局對他們來說是最好的。」
胡剛狠狠別開臉,他不想再看到她那張艷美的臉蛋,但這只是讓他的眼睛看不到罷了,她的模樣早已深深銘刻在他腦海裡無法抹去。
「剩不到兩天了。」嬴之華歎息著上前,輕輕地扶著他剛健的手臂。「我們終於走到這一步,這是天命。」
「我把阿丑放走了。」
嬴之華的臉色驟然大變。「你──」
「你說死士們都沒有牽掛?那根本不對,阿丑就是朗易的牽掛;他們青梅竹馬,你卻硬要拆散他們。反正朗易就要死了,讓阿丑去陪伴他,是我這個義兄唯一能為他們做的。」
她惱怒至極,揚手給了他一巴掌,清脆的響聲在他耳朵裡嗡嗡作響。
「你好大膽!那巫覡是屬於我的!你竟大膽私縱了她!」
「沒有任何人是屬於任何人的。」
胡剛的臉被她打得偏向了一邊,血絲從他的唇角流下,那模樣讓她幾乎後悔自己不該出手如此之重,但是他……他怎麼可以!他明知道那巫覡對她意義重大,那名巫女能預知未來啊,那對她的復國大業是多麼的重要!他怎麼可以這樣輕易的放走了她!
「如果宗主覺得屬下做得不對,屬下願領罪自戮。」
她的心猛地揪緊,憤怒的感覺更深一層。「少在這裡惺惺作態!你明知道我不能殺你。」
「你不能殺我,但我可以殺我自己。」胡剛冷漠地回答。「只要你希望我死,我會立刻死。」
「下去執行本殿的命令!」她咆哮。
「是。」胡剛轉身走了,俊朗的臉上還有著清晰的掌印。
他看起來不痛,像他這麼高大威猛的男人就算是身上插著一把刀也還是能夠談笑風生,更何況只是區區一巴掌。但他看起來蒼老、疲憊,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俊逸漂亮的少年。
他們都已經不是了。
「讓我進去!」聖衣的吼聲打斷了她的回想,他衝進屋內,將前來阻止的荷新推開。「別攔著我!」
嬴之華歎口氣,坐回位子上。「聖衣,你的脾氣越來越糟了。」
「我不走!為何要送我去中土?!我哪裡也不去!」
「你說的不對。」再度端起已冷了的玉杯,嬴之華冷冷地睇著弟弟。「你該說沒有延壽的話你哪裡也不去;只要有延壽,就算是地獄,你也很願意去走一遭。」
聖衣的俊臉紅了紅。在她跟前,他的氣勢明顯弱了下來。
「時間已經到了,這座海上仙山、東海之國就要覆滅了,你留在這裡做什麼?等死嗎?」
「那未必是真的。」
「丑巫的預言你也聽過,只不過你跟旁人一樣全不當成一回事。」嬴之華厭倦地扶著額。「你們這些人……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到底要怎麼樣才肯相信?地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你都沒有感覺嗎?」
「如果你只是為了挽救大家的性命,盡可跟他們好好商量,為何要把事情弄到這般不可收拾?」聖衣難受地望著她。「姊姊,你只是一片好心──」
「誰說我是一片好心?」嬴之華寒笑著打斷他。「商量?與誰商量?他們肯聽嗎?早在一年前,我已經跟他們商量過無數次,有誰肯聽我的?東海之國的人口還不夠少嗎?當年徐福帶來八千人,如今我們甚至沒有八千個人!這座島根本不適合我們生存!」
「可是你也說了,地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他們說不定──」
「他們寧願等這座島沉了,也不願意踏上中土的。」
「就算是這樣,你也用不著篡位!」
「篡位?!」嬴之華怒極,轟地一掌拍碎了玉杯。荷新驚呼著上來握住她血流不止的手,卻只被她狂怒地揮開。「你說!我篡誰的位?!這片天下原就屬於我們!我是篡了誰的位?!」
聖衣悲涼地望著她。她怎麼會如此固執?嬴氏的天下早在八百多年前就已經消逝了,那是被天下人所唾棄、反抗的朝代,為何她還如此汲汲營營、拚了命也要把那虛無的「天下」打回來?
丑巫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預言東海之國將會覆滅,這預言除了她,沒有其他人相信──不,還有疾風相信;那個笨殿下,行事顛三倒四、說話瘋瘋癲顛的瘋子。
一個勢力狂、一個傻瘋子所相信的事情當然再也不會有旁人願意聆聽。
然而從那時候開始,她就已經在盤算這一切了。她要成為救世主,這座島上的八千人將成為她的戰力,打回中土的戰力……
她不想他們死光滅絕,只不過是因為她的野心還沒有被滿足。
弟弟那悲憫的眼神教人厭惡。他到底在同情誰?難道她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他、不是為了整個嬴氏宗族?難道她這麼辛苦的救了島上這八千條性命,還不值得他們感激涕零嗎?!
嬴之華深深吸口氣,努力按捺住怒意,上前握住聖衣的手,就像他們小時候一樣,額頭碰著額頭,輕輕地說著體己話。
「聖衣,幾百年過去了,咱們嬴氏躲在這荒僻的島上已經數百年了你知道嗎?不是幾十年,是幾百年啊。如今中土大亂,東海之國即將覆滅,這不是天命嗎?現在正是奪回江山的大好時機。等了幾百年的好機會,如果放棄的話,咱們怎麼對得起列祖列宗?怎麼對得起始皇帝?」
這番正義凜然、口吻卻又溫柔慈愛的話令他無法反駁。他這一生存在的理由只是為恢復嬴氏榮耀,這是自他出生之後就知道的事情,現在再來反駁已經太晚。
「那是你的看法……」聖衣輕輕地推開了姊姊,悲傷地笑了笑。「我不會走的。延壽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就算要死,我也要跟她死在同一座島上。」
「這由不得你。」
「我知道。」聖衣難受地笑著。「我知道你會把我捆起來扔上船,你也會把我捆起來扔上龍椅,但是你沒辦法勉強我變成我不想變成的人,我沒辦法變成皇帝,我也沒辦法不愛延壽。」
***
「跑!」
隨墨瘋了似的呼喊,她的身影在血雨中翻飛,鷹爪所到之處血濺五步。她拿出了平時不曾使用的爪刀,變成了血染的修羅。然而那些死士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個個身手不凡,以死相搏!爪刀飛旋著在他們身上留下血痕,他們的刀劍同樣也不留情地招呼在隨墨身上。
漫天血雨,分不清是誰的血;人影不斷交錯,鏗鏘之聲不絕於耳。
馬車已經倒下,馬兒們躺在地上痛苦地哀鳴著,四周染成一片腥紅。
「快帶公主跑!」隨墨的聲音透著驚惶,這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身為宗殿內十大高手之一的她竟也熬不住這些不要命的死士們的圍攻。
辛無歡無聲地詛咒著。能跑的話他當然也想跑,可惜背著延壽,雪深及膝,他們根本跑不動!
死士的數量已經少了很多了,在他眼前晃動的模糊影像大約不到十個人,他沒辦法算仔細,但大概就是這些人了。
這些人,就是他們的死神。
延壽緊緊伏在他背上,她的指爪深深陷入他肩上的肉裡,他可以感覺到她正在拚命地顫抖,得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讓自己不哭、不尖號著回過頭去呼喚隨墨。
她很努力了,這一路支撐到這裡,連他也想不到。早就該受到死亡召喚的女孩竟一路勉力支撐著活下來。
他不知道祁寒關到底在哪裡,應該就在這附近了吧。如果沒被這群死士追上,延壽原本可以平安抵達祁寒關,受她那傻氣的大哥保護──可能只能保護個幾天吧,沒有他在身邊為她舒脈,她能活多久?
雪地一片銀白,日頭照耀下來,燦亮得令人目盲,他的眼睛痛得無法睜開。
真是天要亡我啊!在這種緊要關頭,日頭卻燦爛得像是老天正在對著他齜牙咧嘴狂笑似的。
「你怕光。」死士首領緩步上前,態度依然謹慎,絲毫不敢輕敵。
從夜裡鬥到天色大亮,他們一直忌諱著他手上的金針,這人看似不會武功,但他的身法卻快得出奇,再加上那詭異的刺穴手法,已經有好幾個人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沒想到會是旭日幫了他大忙。
辛無歡將延壽放下。他的眼睛疼得睜不開,日頭燦亮,雪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奪目,吃痛的眼睛不爭氣地流出眼油,那像是淚水一樣的液體教人很惱火!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狼狽,只能輕輕地抱了抱延壽,給她最後的溫柔。「看來我只能陪你到這裡了。」
延壽抓緊他的衣袖,劇烈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別哭。」輕輕拭去她的淚水,他微微一笑。
「我沒哭。」嘴硬地,她死命抿緊唇瓣。
「這裡應該已經很靠近祁寒關了,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你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能安慰我們這些死去的人。」
「我不想安慰你!」她努力吸著氣,胸口卻疼痛得快炸開。那不是肉體上的痛,那是心痛;她竟以為自己已經病得沒有心,這真是荒謬的錯誤。「我寧願你活著罵我,而且、你別忘了你曾許下過承諾。」
辛無歡側著頭想了想,微微苦笑,努力睜開劇痛的雙眼,迷濛中望見延壽那張慘白的臉,很愛惜很愛惜地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輪廓,很愛惜很愛惜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個吻。
「這很難……」他說。「但我一定盡力而為。」終於也輪到他說這句話了,原來此情此景他真的再也想不出其它更妥切的話來。
仰望著他,如同仰望著天,延壽默默拖著虛弱的身子慢慢退開,她不要成為他的負累,無論結局如何。
「是,我是怕光。」撕下衣袖,他緩緩蒙上雙眼起身。「但我不需要光也能殺人。」
四周只剩下他的心跳聲,他心底有個聲音冷靜地說著:傾聽。
那蒼邁、可恨的聲音像是在說著真理:「傾聽,當一個醫者,最重要的要能傾聽;每個人的身體都會發出聲音,那聲音非常細微、非常難以辨識;春脈如勾、夏脈似洪,用心好好聽著,你就可以聽到每個人身體內的脈動,舉手投足都有心聲。」
「隨墨!」
突然,延壽哭喊的聲音鑽入他的心肺,他茫然地抬起頭,側耳傾聽雪地上的一切動靜,然而什麼也沒有,除了延壽破碎的哭泣。
「她死了。」死士淡淡地開口,聽起來居然像是很好心的解釋:「很勇猛的戰士,但,寡不敵眾。」停頓半晌,他歎了口氣。「不過,我的夥伴們也都倒下了,她死得並不冤枉。」
「你話很多。」
蒙眼的布濕了,他歸咎於自己的雙眼太痛、那該死的太陽太亮。他心慌了。無論傷得怎麼重,只要他可以靠近……只要他可以靠近隨墨,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是「聖手」。
打從十二歲開始行醫,這世上幾乎沒有他救不活的人。
讓那該死的公孫老頭詛咒吧,這神賜的天賦居然流落到外人身上,他的血脈至親無論如何都學不來。
他是該死的如此有天賦,人體有多少個穴道只需摸過一次便瞭然於胸;他的雙手像是長了眼睛,能夠視人所不能視,能夠消滅病痛於無形,然而……一次又一次,他救不了自己真正想救的人。
這該死的天賦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叫朗易。」死士再度開口。「我希望你知道,我並不想殺你,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然後他真的聽到了,聽到死士首領話聲落下的同時,他沉穩的心跳突然顫動起來。
他過來了,輕足劃過雪地,手中的兵刀發出破空嗡鳴之聲。
機會只有一次。
手中的金針激射而出,當刀刃穿過他的身體,血滴飛濺的聲響原來很像風聲。
金針刺穿那人的喉,他眼前晃過延壽悲痛的臉。
突然他能瞭解病得那麼徹底的延壽為何還能活下來了,原來拋下自己喜愛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然而黑暗已然降臨,徹底的黑,聲息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