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加強對居民的控制,各坊四周皆築圍牆,由居民共同修護。屬皇城左右七十四坊之一的延壽坊,位於朱雀大街西側,開四坊門還有門樓,擁有縱貫坊內的十字街,街下有巷,巷中有曲。
時人常將巷曲一併談及,尋常巷曲有名是少見的。有名的巷曲則常因事物而起,例如:「棗巷風雨秋」以巷內多棗得名;「氈曲」是取內多製造毛氈的作坊;當然也有以人為名,例如薛姓兄弟子侄同居一曲,故有「薛曲」之稱。
織染署署令雷觀月的宅第位在延壽坊的織曲當頭第一家。
延壽坊離廉欺世現在住的親仁坊有一段距離,她也沒怎麼去過。
如今卻在一種詭異的情況下來了──在兩個男人的看守脅迫下,她實在不能不來。
「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啦,但兩位大爺是不是誤會了什麼?雖然來吉不是我的親生孩子,在我撿到她的時候,可是完全把她當成親生子看待,還排了好長的隊伍,替她買冰糖葫蘆,在她困了的時候抱著她睡,所以我真的不是拐人子女,是她走丟了。」穿鑿附會的小謊,廉欺世說來不花半點腦力。
有時候她也覺得欺騙的欺,就是她名字裡的欺。
「我對來吉沒興趣。」雷觀月冷聲道。
要他相信一個連來吉是男是女都分不出的人說的話?那還真是見鬼了。
廉欺世如狗兒般圓亮真誠的大眼轉了一圈,「喔,那我真的是鄉下來的土村姑,只是那──麼剛好撿到了來吉,又好心想帶她找娘而已。」
「我說了對來吉沒興趣,不要再提起她。」滿嘴謊言的女人。
那小姑娘明明叫阿眉,這兩個人已經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了。嚴長風暗忖。
「那到底是什麼事?」廉欺世客客氣氣地問。
「你,就是昨天和我睡過的女人。」雷觀月嚴肅地開口,只差沒指著她。
「呃……我可以說你認錯人了嗎?」她存有一絲絲能夠逃過一劫的希望。
今早笙歌是怎麼說的?不過向他拋個媚眼,就狠狠被教訓一頓?碰他一下就要斷手斷腳?
噢……她可不僅僅「碰他一下」、「看他一眼」這麼簡單而已啊!
雖然口食之聞不可盡信,但她向來相信任何傳言都是「其來有自」的啊!
「笙歌姑娘,我們已經知道你的住處了。」嚴長風故意說出名字,藉以證明他們早已瞭解她的底細。
只不過……他們在大存福寺外看見她時,並不如在僦舍前遇到的那名妓女所言是和某位不能說出名字的大人賞燈,而且從她的穿著來看,也不像名妓女,反倒比較像是尋常人家的姑娘。
廉欺世對這熟悉卻不屬於自己的名字感到困惑。
笙歌?
難道他們把她誤認為笙歌了?
「噯,麻煩了,竟然被你們知道了……」廉欺世垂下頭,用察覺事態不妙又帶了點莫可奈何的語氣,喃喃自語。
這種時候當然得順水推舟把謊言變事實,先求脫身再說。
倘若他們日後去找笙歌麻煩,笙歌有能力和手腕處理這種事,就算不成,也有強而有力的後台供她撐腰,不怕不怕;反觀她不過是個沒身份沒背景,每天為了攢微薄的飯錢而努力的市井小民,擔負不起惹上官員的後果。
把她的低語當成承認,雷觀月銳利的眸子審視著眼前這個無論有醉沒醉,都給人輕佻隨便感覺的女人。奇怪的是,儘管渾身散發出不正經的隨興,她卻不像個娼妓,連名字都和本人不搭。
所以他到目前為止未用「笙歌」這個名字叫過她。
「你的本名?」高級娼妓通常身份特殊,不少是落難千金,除了工作用的花名外,另外有本名。
「呃……萬十三……」十三哥,對不起了,借你名字一用。廉欺世暗暗在心底道歉。
下意識認為用「萬十四」這個笙歌的本名還是危險了點,她才決定借笙歌上頭的哥哥的名字來用。反正萬家從一到十七,隨便都有人可以頂替,大家族真好!哪像她是獨生女。
「……」很少有連本名都和本人不搭的。雷觀月遲疑了片刻,又問:「你今天和誰在一起?」
「今天?一整天嗎?」不懂他為何這麼問,但這個問題看起來殺傷力不大,她樂得順從他轉變話題。
「從我離開後開始算。」雷觀月修長的指頭輕點桌面,力道不大,卻很有催促的意思。
「唔……那還滿多人的耶……」掐著眉心,廉欺世沒有費時扳指頭算,反正也不夠數。
滿多?她到底一天接多少客人?所謂的高級娼妓,多是被某特定人士包養,她到底還能如何「有效利用時間」?
想來便是一陣無名火,他對自己酒後誰不挑,偏偏挑了個沒節操的女人而感到生氣。
「也就是說……」雷觀月咬著牙開口,隨即發現聲音裡洩漏太多情緒,稍作停頓平撫情緒後,才道:「從昨晚之後,你還跟很多男人睡過?」
廉欺世能清楚感覺出他話中的惡意,差點直覺反應替自己辯解。
雖然不懂他出言羞辱她的用意是什麼,但她現在是笙歌的身份,這男人瞧不起的應該是笙歌,而不是她──廉欺世本人。
「回答我的問題。」等不到她的回答,雷觀月將身軀微微傾向前,目光傲慢的瞅著她。
廉欺世所能想到的回答都是以自己的立場,但,她現在是笙歌。
如果用太過義憤填膺的語氣,恐怕不像長袖善舞、八面玲瓏,見到男人跟見到寶一樣開心的笙歌會對男人說的話,所以她該怎麼說才好?
而且反駁他的話,唯一可能的下場不是一身傲骨受人欣賞,激怒他的可能性反倒大些,不如──
「那個,你在家裡還戴著帽子和面具不會難受嗎?」她自行決定轉移話題。
雷觀月點著桌子的手指陡然靜止,握緊成拳。
感覺桌子隱隱震動著,廉欺世順著泛起水紋的茶杯往前看,視線最後定在雷觀月身上,發現引起桌子顫抖的人就是他。
看來她似乎說錯話了。
「爺是怕笙歌姑娘會害怕,所以在屋裡仍不脫帽和摘下面具。」嚴長風代為解釋。
「害怕?」廉欺世偏了偏腦袋,「我覺得你這樣比較可怕,看起來好像隨時準備動手殺人的惡徒,故意把臉遮起來,不讓別人知道你是誰。」
好個勇氣可嘉的女人。嚴長風不知道該誇獎,還是嘲笑,連內心的獨白都顯得困惑。
「所以你要我拿下來?」雷觀月的語氣聽不出喜怒,甚至平靜得輕柔。
順利轉移話題,她沒怎麼把他不同於前的語調當一回事,直言不諱,「沒有人在自己家裡也是這樣打扮的吧!況且包成這樣不透氣,連過年過節的氣氛都被阻隔了,哪還會開心。」
真是勇者。嚴長風邊想著,邊悄悄觀察主子的反應。
「話說得好聽,你終究逃了。」雷觀月高傲的嗤哼。
趁他還沒醒,偷偷摸摸將他送回府,不是逃是什麼?或者可說是亟欲擺脫?
廉欺世一臉「這你就不懂」的哀怨,開口道:「唉,大爺,你知道自己討厭女人有多負盛名嗎?」雖然她也是今天才知道。「尤其態度又這麼差……差強人意,誰都會怕啊。」她就怕得要死。「老鼠看到貓都會閃吧!如果有人拿著刀在後頭追,豈有不跑的道理?」說她貪生畏死也沒關係,人都有逃離危險的本能啊!
「聽你這麼說,彷彿都是我的錯了。」面具下的劍眉不以為然的挑起,雷觀月柔和的低語聽來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他被一個女人胡亂搭訕纏住,無論如何趕都趕不走,足以見得她臉皮厚和擁有一顆大到可以跟太陽比的愚膽,隔天醒來連數落譏誚幾句的機會都沒有,還得被形容得跟無惡不作的歹人一樣?
「勉強來說,造成現在這個好像進退兩難的結果的罪魁禍首,好像應該是酒和上元節那種『無論熟識一家親』的氣氛給推動,好像不是你我的問題……」
她用了不少個「好像」,整句話聽來連她自己都不確定。嚴長風暗忖。
「推托之詞。」雷觀月又哼。
「所以你認為是我的錯?」廉欺世點點頭,問。
會用責怪的口氣說話的人,通常都認為自己是對的,才會責怪別人。
「真要追究的話,確實是你。」先搭上他,又纏著他不放的人是她。
「喔,好吧,就當是我的錯囉。」廉欺世聳聳肩,已經想不太起來一開始談論的話題是什麼,於是認為應該告一個段落了。「那麼,沒有其它事的話,我先告辭了。」
「坐下。」雷觀月制止這個以為認了錯就可以走的女人,「我回答了你一連串無意義的對話,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究竟和多少男人睡過?」
儘管雷觀月的用詞依舊失禮得可以,語氣倒沒了剛開始的尖銳,剩一點的諷刺味道,聽起來比較順耳。
看看擋在面前的嚴長風,廉欺世搔搔頭,不情不願地坐下。「昨天晚上又是賞燈又是喝酒又是……呃,總之,已經讓我累癱了,今天是和一些熟人見面。」
「熟客?」又能聽見他聲音裡的訕然。
「鄰居故友。」廉欺世糾正。
「男人?」
「饒是我跟每個胯間帶了東西的傢伙同床共枕,也要看時間啊!有人會在大白天就培育子孫嗎?」廉欺世忍不住翻白眼歎氣。
他幹嘛如此不死心,非要把別人想得那麼「勤快」不可?
雷觀月也發覺自己太過在乎的追問。
她就算是有了孩子也不可能是他的,那麼追究下去又能如何?從她的反應看來也不像在說謊,或許該打住了。
「那麼最近呢?」這話出自站在一旁甚少開口的嚴長風。
「最近?」廉欺世一時沒想到他的問題是何意。
嚴長風進一步解釋,「笙歌姑娘最近一個月內是否和男人交合──」
「夠了。」雷觀月截斷親隨的話,命令道:「過來替我摘下帷帽。」
嚴長風隨即走過去,在他的協助下,雷觀月很快拿下帷帽和面具,露出綰成髻的銀白髮絲和血紅色的雙眸,以及面具下被黑色制裳包覆住口鼻的面容。
難怪他的聲音聽起來一直有種悶悶的感覺,原來除了面具,還有那件奇怪的衣服。
雷觀月拉下黑色制裳,炯亮的眼瞬也不瞬地凝視她,話卻是對著嚴長風說的,「我們早知道娼妓的工作,不需要再問下去。」
他並不是為了不讓她太難堪才阻止嚴長風追問,只是由別人問起來,感覺有點不愉快而已。
他們真的把娼妓這個行業看得很低賤。廉欺世忖度著。
「兩位大爺不知道嗎?高級妓女的工作常常是伴遊居多。也許你們不相信,但這世上不重情慾,只是喜歡有人陪卻又不能透露名字的大人,還是有的。」
她就看過笙歌那位「不能提的大人」。
不但很疼寵笙歌,給她好日子過,不愁吃穿,也從不逼她做些不願意的事,說是恩客,她覺得比較像父親在寵女兒。
越沒有身體上的「來往」,越能留住男人的心──此為笙歌的名言,不是她自己說的。
「別說你還是完璧之身。」他可不信。
「經過昨晚,這樣的謊言未免也太容易被戳破了。」但是在昨晚之前,她確實是個處子。
若非笙歌床單上的那抹落紅,她還真不想承認發生了什麼事。
「總之,你肚子裡可能有我的孩子。」說到這句話時,雷觀月臉上明顯閃過一抹陰鬱。
只有他和嚴長風知道,這點是怎麼也不可能,會這麼說也只是搶先一步順著她的「計劃」走,然後再找葉大夫來證明。
雖然現在他是很討厭女人,在得知自己無後之後也曾抗拒女人的親近,但有一段時間,他和歡場女子來往頻繁,被人當冤大頭亂栽贓「種落他家」的情況也不少;一度,他還以為自己的身體恢復了,也曾經和某個女人有了婚約,準備娶進家門,是一段還有希望和快樂的日子。
幸好最後被人當面拆穿──曾經受騙,被捲了大筆錢財又不甘心被當凱子削的男人,一路追查那個和他有了婚約的女子到了長安……然後是一連串不堪的真實。
之後,又有幾段感情,他卻無法再輕易的相信人,於是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