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他的體力,要是錯過時間未眠,眼下很快會浮現陰影,白皙得有些透明的皮膚底下很快會有血管浮腫,紅銅色的眼珠也會佈滿血絲,加上有些凌亂的銀白髮絲,看起來更恐怖。
但是還不想睡。
雷觀月腰桿筆挺地坐在廉欺世的床畔。
床上熟睡許久的她,睡姿極其恬靜,絲毫沒有平時活潑的影子,沉穩的呼吸給人一種持續到天長地久的錯覺。
以前,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這樣凝視一個女人的睡顏,且這個女人還是前一晚他打算送走的那個。
真的是差點釀成大錯。
差點……他就要把自己孩子的母親給送走,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那是他的親生子,也永遠不可能見到他或她。
雷觀月靜悄悄地凝視著她,視線落在那還很平坦的小腹上。
在那裡,有他的孩子……
面色凝重的病白面容漸漸融化,被前所來有的柔和和欣喜給取代,他重新溫習昨晚摻雜了太多情緒的感動。
你們擅自誤認欺世是我就算了,懷疑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你的也算了,但是送走一個有孕在身的女人,你們不覺得丟臉嗎?至少該讓她留在熟人朋友的身邊,安心地生下孩子才對,一點良心都沒有!
這些都是在得知他們送走廉欺世後,笙歌直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的話。
他不是特別會看人的人,可一個原本漂漂亮亮的姑娘,不顧形象哭得臉紅鼻子腫,罵他是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下他不知如何反駁。
客觀的評論,把一個才剛知道自己懷孕的女人,像燙手的山芋一樣,亟欲擺脫,確實很糟。如果昨晚他夠冷靜,一定能做更好的處理,而非被嚴長風的話給影響。
不……早在她用過於清澈的眸光看著他,對他提出離開的決定時,他該及時察覺事有蹊蹺,而非因為害怕背叛,做出錯誤的決定。
畢競,這個女人……他也己經相處了三個月,不是嗎?
只要仔細回想的話——
「還不睡?」睜著一雙潤順的黑眸,不知何時清醒的廉欺世,開口問。
思緒被打斷,雷觀月沒有立刻答腔,反而更加認真地用眼神描繪她的五官。
一直以來都對她的容貌沒什麼慨念,記憶中只有那雙帶著隨興的黑眸就等同她,他甚至有把握在人群裡也不會錯認這雙眼,而今,他要好好地把她刻進心底,因為,她將成為他孩子的母親。
是這個有點奇特的女人,為他帶來奇跡的。
「為何一開始不否認笙歌不是你?」他突如其來的問。
「貪生怕死啊。笙歌說有女人只是向你拋媚眼,便下場淒慘……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至於不敢承認自己不是笙歌啊。」廉欺世老實承認,一點也不為自己的心態感到汗顏。
「如果沒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也不會去找你。」雷觀月挑明事實。
「說得也是。」她贊同地頜首,「所以是笙歌要你去找我的?」
「在長風送走你回來後沒多久,她來敲門,在門外又吵又鬧說要找你,時間巧得就跟串通好了一樣。」
「呵呵,那的確很令人懷疑。」
「你難道都不替自己辯解?」除了疑問,他的口氣滿滿都是沒好氣。
「我有說自己本名是廉欺世,而且是個藥師啊。」
「對,除了口氣一點也不認真以外,你確實說了。」他的語氣更加諷刺。
如果她能認真一點,或是口氣激動一點,使人起了惻隱之心或是猶豫,不是比較符合當時的情況,也是一個被誤會的人應盡的義務吧!
「如果你不相信,我抓著頭髮尖叫也沒用。」廉欺世自有一套理論。
雷觀月微瞇起眼,「我猜,你一定不曾為自己爭取過什麼。」
聞言,廉欺世逸出輕笑,「有啊,一個人一生都為自己爭取過某些東西的,我也只是普通人。」
「喔?介意告訴我,你爭取的是什麼嗎?再添一碗飯?」他揚起諷刺意味十足的笑。
「我爹娘的生命。」她的語氣是一貫的輕快,完全聽不出有一丁點的哀傷。
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也無法像她用那種不會讓人受傷的方式,直率地表達出想知道或是任何感想。
雷觀月驚覺自己是如此的笨拙。
「不過,爭取這種事本來就是失望的機會大於成功,冷靜下來便可觀察出結果,所以我通常不會爭取注定會失敗的事。」她說著似是而非的話,他聽得不是很懂。
「算了,反正要分辨你那些小謊言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太過追究只會累死自己。」雷觀月邊說邊替她蓋好棉被。
「廉欺世」這個名字取得還真好,尤其是那個「欺」字,尤其貼切!
她沒有異議任由他為自己做事,等他重新坐正後,雙眼瞬也不瞬地瞅著他,「你很體貼嘛。」
無預警的讚美,意外使雷觀月赧紅了臉頰。
「這句話用在要把你趕走的我身上,不覺得太浪費且言過其實了?」低沉的嗓音略顯生硬。
「不會啊,因為我回來了嘛。」她看事情,總是看現在來評論。
所謂的不計前嫌正是這麼一回事吧。
「你真是個……太過積極的女人。」他的面容覆上一抹難為情。
「哈!笙歌也這麼說過。」她拍拍手,告訴他這麼想的不只他一個。
唉,他拿她真的沒辦法啊。
無法排拒,也無法對抗,令他飽嘗無力感,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如此,也能帶給他快樂的女人。
也許——
「祖母曾說過,要為我向所有喊得出名字的神?許願,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找到一個人陪在身邊。」他目光筆直地望著她。
他曾經害怕爭取過,在還沒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前,那段人生中最挫敗痛苦的日子,他強烈以為自己沒有資格再去追求什麼,幸好之後遇見了在生命中佔有極大重要性的祖母,他才又開始鼓起勇氣,不再停滯原地。
結果換來許許多多的傷痕,使他又開始搖擺退縮;還好,他在差點失去時,想起祖母臨終前的話……他決定再賭一次。
廉欺世僅是靜默地聽著,等他說完。
「我在想,也許你願意成為……不,也許你就是那個人。」他的聲音聽得出顫抖的緊張,臉上有著不自然的笑,僵硬無比。
黑亮的秀眸緩緩垂下,她想了想,然後問:「你知道我娘如何稱呼這種人嗎?」
「怎麼稱呼?」他的問句藏著憂心。
察覺他的不安,廉欺世伸出一手,悄悄搭上他的手背,緩緩綻開笑顏——
「上邪。」
從那天起,她成了他的上邪。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
等著雷觀月從廉欺世的房裡出來,一等就等到下午的嚴長風,在主子前腳離開房內,後腳立刻追了過來。
「事情的來龍去脈你都查清楚了?」雷觀月停在自己的房門前。
「確實跟她們說的一樣。」不到一天的時間,辦事效率極佳的嚴長風,已經循著笙歌這條線,明察暗訪了不少人。
事實上,即使不這麼做,主子也早就認定廉欺世是孩子的母親。
先前嚴長風曾經試圖勸阻要去找人的雷觀月,要他冷靜下來,再仔細想想,但是雷觀月只給了他一句話——
無論如何,我己經決定相信她。
那麼他的調查又如何呢?可笑的證明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個討人厭的壞人角色而己。
「嗯,你可以下去了。」雷觀月手一揮,表示沒事了。
「爺難道不懲罰屬下?」他又問了一次。
「何故?」
「……」嚴長風默不作聲,知道主子清楚原因。
「她說,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找可以信任的人,有些話即使是枕邊人也不一定能說出口,既然尋得這樣的知己,千萬別因為一時衝動而失去珍貴的他。」
「笙……廉姑娘說的?」
正確一點來說是她娘說的。
「嗯。」雷觀月決定不把實情全盤托出。
她會那麼說,正是擔心他會對始終堅持送走她的嚴長風發怒,所以才拐彎抹角地告訴他。
「……」嚴長風低頭不語。
「如何?被討厭的人幫忙求情的感覺?」雷觀月故意問。
「屬下未曾討厭過廉姑娘,只是覺得她的身份不適合。」
「你該知道,這個家從來不興門當戶對那一套。」
「我現在知道主子如此離經叛道了。」
雷觀月抿唇一笑,在進房門之前,留下這麼一句——
「以後,她也要拜託你了。」
真的聊太多了。
體力不足的雷觀月,一整天經歷和思考的事情太多,過度的疲勞馬上反應在身體上,發了高燒。
身為藥師,廉欺世通常看一眼即能替人抓藥,把脈則是看不出所以然時才用的。至於雷觀月呢,只須摸跟問就知道了。
「如何?」嚴長風問著顯而易見的問題。
「高燒。」廉欺世正經八百地答著顯而易見的回答。
「嗯,我去藥坊買藥。」嚴長風說著就要出去。
廉欺世忙道:「不用啦!我家有,而且應該還沒壞,不過很多,需要你跟我去搬。」
沒壞?很多?搬?
她的話留給了嚴長風一堆問號。
「快走吧!」確定了以後,換她催他。
「等等……」燒得七葷八素,腦袋昏沉的雷觀月斷斷續續說:「你別、別再進來了……如果傳染給你……」
「放心,你這是體虛的發燒,不是風寒,喝點湯就好了。」廉欺世回到床邊,小手擱在他的額頭上,安撫他。
湯?
嚴長風又起了疑問。
「時間不早了,你先吃飯,讓長風去張羅……」他勉強瞠開快要閉上的眼睛。
「藥材在我家,沒有我帶路,嚴兄怎麼知道該往哪兒走?」廉欺世仔細對他解釋,怕說不清楚他會擔心。
對待病人,她向來很有耐心。
「我確實知道。」嚴長風插嘴。
「但是你總不希望被當成賊吧!況且東西放哪兒,只有我知道,我們去也可以更快回來,對吧,嚴兄?」廉欺世尋求嚴長風的贊同。
「爺,屬下保證不會讓廉姑娘碰任何她不該碰的東西,您請安心休息,我們很快回來。」雖然面對廉欺世還是有些尷尬,但嚴長風為了安雷觀月的心,如此承諾。
「她就交給你了……」雷觀月的意識已經逐漸不清楚。
「放心,嚴兄沒問題的。」她在他耳邊低聲保證,隨即和嚴長風離開。
親仁坊和延壽坊之間有一段不是太遠,但也近不到哪裡的距離。
嚴長風一路上很沉默,還不知道如何開口和她說話。
這三個多月以來,和廉欺世的交談僅止於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每天都有許多工作的他,也沒空多談,對她的瞭解膚淺得可以,再加上昨晚的事,尷尬是自然的。
「彎進前面那條巷子裡,巷底那間只有一邊門環的屋子就是了。」廉欺世從馬車裡向外看,同時指引他方向。
即使早知道是哪家,嚴長風決定默默聽從就好。
將馬車停在一間小小舊舊的房子前,廉欺世立刻跳下馬車,交代道:「我們得快一點,坊門再過不久就要關了。還有,不知道他會病多久,我的建議是能搬多少盡量搬。」
「以往我替爺拿藥,還沒到需要用搬的程度。」嚴長風跟在她身後,忍不住說。
「放心,等你看到以後,絕不會懷疑我的用詞失當。」
廉欺世帶他來到地窖,在氣溫微涼的春日裡,裡頭有些寒冷。
嚴長風率先走進去,突然想到某件事,又回頭對她說:「你告訴我藥材在哪裡,別進來。」
他們此趟的目的雖是替雷觀月拿藥材,但他也答應過主子會好好照顧她,所以不能顧此失彼。
似乎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廉欺世笑言:「放心,我很強壯。」
才說完便提著燈,從他身邊鑽過,熟門熟路地來到一堆布袋前,把燈隨意擱在地上,她蹲下開始打開捆著袋口的麻繩。
「嚴兄,可以麻煩你用那盞燈,替我照一下嗎?」
嚴長風照辦,同時也看清楚袋子裡的東西。
「人參?」
「難怪摸起來形狀不對……不,不是這個。」廉欺世又打開旁邊的袋子,嚴長風繼續捉燈照過去。
「也不是紅鳳菜……不是橘子……這是苦瓜……楊桃的話可以帶著,冬瓜不需要……啊,找到了,就是這個峨崛豆!」拆開一堆袋子,廉欺世分出要用以及不需要的兩邊。
嚴長風看向裝著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的三口大布袋,終於掩不住內心不斷攀升的困惑。
「這些就是藥材?」都是些尋常可以買到的食材吧!
「是啊。」廉欺世拿起峨崛豆那袋,同時對他說:「這些都是三天的份量,先搬吧,等等我再找看看還有沒有其他剩的,雖然我印象中這些是最後的了……」
「你打算用這些東西做料理給爺吃?!」嚴長風的語氣絲毫不掩飾心裡的驚訝。
「不,是煮湯。」廉欺世回頭,笑了。
用楊桃、寒瓜和峨崛豆煮湯?
那是什麼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