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欺世從三天前晚上開始感覺不對勁,用她的說法是「並非疼痛,而是怪怪的」。
她躺不住,便坐了起來,沒多久仍不舒服,於是大半夜的,她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腳步聲吵醒了睡在隔壁的笙歌。
前來查看的笙歌邊打呵欠,邊隨口問:「該不會是要生了吧?」
她畢竟不是產婆,沒替真正的孕婦接生過,不瞭解要生了究竟是怎樣的感覺。幸好偷偷看過笙歌的娘——那個生了十七個孩子的偉大女性生產時的情況——她自認沒有到大呼小叫,要所有人統統去死的地步,於是認為自己還沒有要生。
笙歌也就搖頭晃腦的回房去睡了。
因為怕吵醒笙歌,她穿妥了保暖的衣物,提著夜燈,走到膳房,想弄些湯來暖暖身子,看情況會不會好一點。
結果拖到了早上都沒變,下腹部總覺得脹脹的,不怎麼舒服。
對於她的情況,沒生過孩子的笙歌雖然也不怎麼瞭解,但是堅持要找產婆來看看。
廉欺世知道不是逞強的時候,便順著她了。
結果,笙歌不知道去哪兒找了個非常年輕的產婆——或者該說「產姑娘」才不至於太失禮一—她聽完情況後,問她上過茅房沒有,她說沒有,於是她立刻要她去看看是不是有落紅。
在笙歌的幫忙下,確定落紅後,「產姑娘」告訴她,孩子快要出生了,現在只等破水。
由於不確定是何時落紅的,她也沒不舒服到無法做事的情況,三個女人大眼瞪小眼一番,最後決定坐下來好好喝個茶,聊聊天。
聊過以後才知道「產姑娘」是產婆的女兒,今天產婆忙著到別坊去替別的女人接生,於是由她這個半途出師的「產姑娘」來幫忙。
沒想到三個女人話匣子開了,一聊便一發不可收拾,直到嚴長風傍晚前來看她,她們才驚覺時間過得飛快。但是廉欺世還是沒有要破水的感覺,產姑娘摸了摸她的肚子,發現沒有胎位不正的問題,也只好繼續觀察下去。
吃完晚膳後,她決定再喝碗湯,且轉移陣地到房裡繼續聊,沒想到一起身,突然破水了。
蔞時間,笙歌和產姑娘喳喳呼呼地把她送進房裡,不忘囑咐嚴長風去準備熱水、剪刀和大量的布巾。
然後就一直到現在——
「唔……」廉欺世滿頭大汗地喘著氣,等待又—陣的疼痛過去。
「如何?要生了嗎?出來了嗎?」笙歌比她還緊張,直問產姑娘。
「還沒,得再等等。」產姑娘仔細的觀察廉欺世的情況。
「喔……我以為破水就是要生了。」笙歌不知第幾百次這麼說,因為破水到現在都過了一天多了忍過陣痛,廉欺世氣喘吁吁地央求,「可以把窗戶打開一點嗎?我好熱……」
「如果讓熱水冷了就不好了,況且你滿身汗,吹風也不好。」產姑娘似乎有點搞錯事情的重要順序,不過大致上沒說錯。
「啊,對了,都已經過了子時,水差不多也冷了,我去叫嚴長風多燒些水!」一刻也靜不下來的笙歌匆匆跑出去,不忘緊緊帶上門。
廉欺世能想見,連續兩天都在燒水的嚴長風一定會說:「這已經是你第兩百次要我燒水了。
「你身邊的人都非常關心你。」產姑娘在她能說話的空檔,陪她聊天,多少分散點她的痛楚。
廉欺世笑了笑,「是啊,我有很棒的家人……」
只是最應該在她身邊,也最想在她身邊的人沒能出現。
她不是不擔心雷觀月,而是相信他會出來。她這個人除了樂觀以外,偶爾還有點死腦筋,一旦相信的事,很難令她動搖。
他答應過的,她信了,就信了,再也不改變。
即使他用那種故意要嚇退她的語氣,除了一開始失去冷靜不能仔細判斷,回來之後,她便能理解他那樣說一定是有原因。
只要他還視她為「上邪」,她永遠也不會背棄他!
廉欺世抱著樂觀的想法,喃喃低語。「不知道他趕不趕得上?」
不,孩子還沒出生,不是嗎?一定是因為孩子的爹還沒出現的關係。
這小傢伙固執得跟他爹有得拚!
「誰?」產姑娘問。
在下一次疼痛襲來前,廉欺世抿唇,露出一記難看猙獰的笑,說:「孩子的爹。」
四更三籌,刑部地牢內。
結束了另一邊的事,般尚實回到雷觀月的牢房前。
「你們拿我當餌,目的是為了誘出水禺?」雷觀月佇立在暗處,瞇起眼盯著來人。
「不能否認馮大人心腹愛將的忠誠度,足以讓他選過此劫,這點,今晚我差點親眼見證了。」般尚實聳聳肩,神態似乎不當一回事的輕鬆閒適,從他狼狽的模樣倒可以想見他離開的時間內發生了何等大事。
「這麼說馮大人已經被捕?」雷觀月向前幾步,關心的只有這件事。
與虎謀皮是他最大的錯誤,自然關心那只「虎」的動向。
「是的。雷大人未來用不著擔心有人對你的妻小和家人不利了。」般尚實邊說邊替他打開牢門。
「我可以走了?」雷觀月不確定地問。
「水禺說的夜審是假的,但還是得要審判。」這也是般尚實替他鑄上手鑄的原因。
雷觀月冷笑了聲,「真諷刺啊!需要的時候不斷來打擾別人,不需要的時候便一腳踹開,你們跟其他人並無不同。」
般尚實沒有反駁,而是問:「雷大人如果被追討賄銀的話,打算如何是好?要還嗎?傾家蕩產去還?還是逃走?」
「我以為眼前的選項只有掉腦袋一途。」雷觀月的話滿是譏誚。
般尚實繼續說:「此次的判決,依涉入的情節重大為準,雷大人雖然只是八品官,卻能和三品的馮大人搭上線,依此情來看,雷大人該是馮大人的黨羽才對。」
「你是嫌我太早被抓?讓我被『歸錯類』?」他話裡的譏誚不減反增,「抓我的不正是你們嗎?」
「雷大人知道為何我們要先抓你,而不把你算進馮大人的黨羽裡嗎?」般尚實的話鋒—轉,問道。
雷觀月警覺事有蹊蹺。
他早認清自己是這盤棋局下的犧牲者,從來沒有綜硯這盤棋的權利,如今有再多意外出現,他都不會感到意外了。
「我再問一次,如果被追討賄銀,你會還嗎?」般尚實定定地看著他。
雷觀月沒有閃避,筆直地看進他眼底,傲慢地說:「如果你們算得出來有多少的話。」
嚴長風等不及鳴銜鼓,直接塞了不少錢給守衛坊門的侍衛,面如死灰的趕往刑部。
他必須盡快通知雷觀月此刻的情況。
雖然主子交代了必須保母親,但如果兩個都不保呢?
直至今天,已經是第四天,如果以破水的時間來算,也拖了快三天時間,從產姑娘到產婆,她們努力的幫忙催生,但怎麼都生不出來。
疼痛的頻率加劇,時間加長,廉欺世幾乎是靠意志力撐著的意識也漸漸渙散,好幾次都是被笙歌大聲叫醒的,他在外頭聽了也曉得情況越來越不樂觀。
所以他想……至少要告訴主子,無論情況如何,他都應該知道!
嚴長風抵達刑部地牢時,正好看見雷觀月被押出來。
「爺——」深怕趕不上,嚴長風也顧不了什麼,直接高喊。
雷觀月聽見了,匆促抬起頭,在衛兵手中握著的火炬亮光中,準確抓住嚴長風的位置。
嚴長風衝上去,還沒來得及到他身邊便被擋下,只好扯著嗓子說:「廉姑娘的情況非常不妙,如果今晚再生不出來,就四天了!」
雷觀月消瘦許多的身軀一震,腳下踉蹌,差點站不住。
一旁的般尚實見了,暗中扶了他一把,同時制止衛兵,讓嚴長風得以靠近。
「說清楚一點!」雷觀月一看見嚴長風,馬上低喝。
「廉姑娘在四天前的夜裡開始感覺不舒服,隔天用過晚膳後破水,但孩子遲遲生不下來,產婆用盡了辦法催生……廉姑娘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產婆認為再拖下去恐怕……」嚴長風也想弄清楚主子究竟要被帶到哪裡,可找不到機會問。
恐怕如何?
恐怕兩人都不保嗎?恐怕在他被審議的時候,連妻兒的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嗎?
雷觀月對心裡揣測不下千萬次的「恐怕」,感到全身發冷。腳下的地面彷彿隨時會崩塌,他正站在最不安穩的懸崖邊,推他入谷的,正是任何一個不願接受的「恐怕」!
「保……保她……無論如何,都保她!」雷觀月蒼白的面容猙獰扭曲,牙齒不斷打顫,不只因為天冷,心裡的惡寒大肆侵略吞噬了他。
他已經不知道能求什麼了,即使沒了選擇的餘地,他仍做出無理取鬧的命令,被迫一再感受放棄自己親骨肉的絕望決定。
嚴長風這才瞭解那天在地牢裡,他不願回身的原因——無論割捨哪個,都是像刨下他肉做的心一樣痛!
「但是……恐怕……」他不忍說出事實。
「你說過她很強壯的!無論如何,保她!其他的……」雷觀月甚至不敢把「孩子」兩個字說出口,連想到都心疼。
光是有這樣的想法,他已經憎恨自己!
一個能夠喊出割捨親骨肉的父親,哪還有資格稱那是他的小孩?雖然選擇了她,他一輩子都不會好過,既使反之亦然。
般尚實選擇在此時開口,「雷大人,時辰差不多,該走了。」反正他咬著牙打顫的樣子也不像說得出口,乾脆別浪費時間。
嚴長風瞪向般尚實,怪他打擾。
般尚實沒有理會,指揮衛兵押著雷觀月上馬車而非囚車,同時阻止嚴長風有任何動作。
嚴長風目光凶狠地瞪視他,可也阻止不了雷觀月神情頹喪挫敗地坐上馬車。
揚聲交代車伕可以走了,般尚實臨行前掃了嚴長風一眼,咕噥著:「也許現在你會瞪我,但是過了今天,你只會感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