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宣赫不在家。嫣紅說:「貝勒爺去了客棧。」
去客棧?他又從來不管那些生意事,店舖一直都是她在打理,他去客棧幹什麼?
北斗匆匆趕到客棧,卻沒見著他的人影,「貝勒爺呢?」
管家說:「回少福晉,貝勒爺走了。」
「走了?那他來幹什麼?」
「支了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她一查賬本,果真少了五百兩,「他要這麼多銀子幹什麼?」轉念一想,便不由大怒,「該不會又去花天酒地了吧?」這個宣赫,死性不改,一趁她不在家就原形畢露,虧她還眼巴巴地趕回來見他,哼!
「不是的!」管家趕緊為他申辯,「今年密雲四縣遭蝗災,十萬良田顆粒無收。昨日大批災民紛紛湧向京城,被擋在城外百里處的林子裡。貝勒爺昨夜聽人談起,今日四更天就起床,從這裡支了五百兩紋銀趕去開粥場賑災。」
「是嗎?」她面無表情,誰也看不出她在想什麼,「他為什麼不等我回來商量就自做主張?」
管家忙道:「請少福晉不要責怪貝勒爺。那些災民可憐,很多天都沒進過一粒米,實在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是啊是啊,」幾名夥計也在一旁幫腔,「貝勒爺……」
北斗揮手打斷他們的話,「五百兩也未免太少。管家,再支五百兩現銀,買了米給貝勒爺送去!」
「啊?」管家一愣,隨即大喜道:「少福晉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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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京百里。
粥場,人頭攢動,成千上萬面黃肌瘦的災民們蜂湧而至,拚命往前擠惟恐分不到一碗粥。一身強力壯的少年擠出人群,振臂高呼道:「排隊排隊,都給我排隊!不排隊的不給粥吃!」此人正是小馬。
只聽「呼啦」一聲,災民們迅速排起長隊。一小孩奔跑不及,沒插進隊伍,想要擠進去卻被拎了出來,跌在地上抱著個破碗哇哇大哭。這時一輛馬車得得而來,停在他的身邊。從車上跳下來一位身著戎裝英姿颯爽的女子,卻不正是北斗?只見她彎腰抱起那一身泥土的瘦弱小孩,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淚珠,輕聲問:「肚子餓了嗎?」
小孩望著面前美麗的臉龐,吃驚得忘了哭泣,聽她問起,忙伸手指著遠處的一角說:「我不餓,奶奶和弟弟餓!」
北斗順著他的手指望去,湧動的人群後,一處斷壁旁倚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的老嫗,抱著一名不足歲的黑瘦嬰孩。兩個人,兩雙眼,滄桑與天真,同樣飽含著飢渴,殷殷朝這邊望來。
北斗只覺一股酸澀湧上,再回頭時,已是淚盈於睫。
小馬看見她,匆匆迎上來,「少福晉,您也來了?哎呀,這小孩一身髒兮兮的,會弄髒您的衣服,快交給我吧?」
北斗搖搖頭,「不要緊!」嚥下哽在喉頭的硬塊,大聲吩咐道,「管家,再架一口鍋,煮粥!」
「是!」跟隨馬車而來的管家及兩名夥計齊聲答應,揭去馬車上的帆布,扛下一袋袋糧食,開始起灶生火煮粥。
北斗抱著小孩走進粥棚,只見宣赫正滿頭大汗地分粥,旁邊一口大鍋「咕嘟咕嘟」地沸著,濃煙混著蒸氣上升,熏得他滿頭滿臉的汗水,滿頭滿臉的煙灰。向來注重儀表的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邋遢,可是她卻覺得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可愛。暖暖的陌生的感覺洋溢上來,一下一下地沖刷著她柔軟的心。
看見她來,宣赫大喜過望,「老婆,你回來了?瞧,我在做好事,你高不高興?」他得意洋洋地舉起粥瓢邀功。
她微笑上前,輕聲道:「不好意思,讓我插個隊好不好?」示意懷中小孩把碗遞過去。
宣赫舀了滿滿一瓢粥倒在碗裡,然後伸長脖子湊到她耳邊悄聲說:「真讓人嫉妒,你情願抱他都不抱我!」
北斗把小孩放下,目送他奔向祖母和弟弟,然後回頭淡淡地道:「好了,少說廢話,幹活吧!」走向管家他們新架起的大鍋,接過鏟子,用力攪動滿鍋的粥。
忽然官道上又傳來得得的馬蹄聲。抬眼望去,竟是司徒鏡空打著「奉旨賑災」的旗幟聲勢浩大地率著一隊馬車和官兵前來,在對面幾丈遠處架起粥棚。災民一見,立即湧了大堆過去。
小馬看此情景,不屑地撇嘴道:「朝廷現在才派人來,動作可真快!」
「好大膽子,竟敢在背後諷刺朝廷!」忽聽一人厲聲斥道。正是司徒鏡空,陰沉著臉朝這邊走來。
北斗放下鏟子,迎上去朗聲道:「幸會幸會!不知司徒大人光臨這小小粥棚有何指教?」
司徒鏡空冷冷地道:「惶恐惶恐,在少福晉面前,司徒豈敢指教?只不過有一事想不明白,是以特來請教一二!」
「司徒大人何必客套,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不知宣貝勒搶在朝廷之前放賑濟災,讓數萬災民在承澤天恩之前先承兩位的恩澤,是何用意?莫非貝勒爺想借此收買人心,好為他日達到某些目的而鋪墊道路?」
「這個……」宣赫支吾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北斗當即挺身攔在他面前,冷冷地回道:「大人飽讀詩書,難道不知『當仁不讓』、『匹夫有責』的古訓?為國效力難道還須分出個先後嗎?如今天子腳下發生災情,倘不及時安撫,數萬災民為了一口糧食可是什麼都做得出。我們夫妻同心同力全無雜念,然而大人卻偏要如此推論,莫非是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聞此言辭,貝勒府一干下人都不由得面露得色,只差沒鼓掌大聲叫好。宣赫立在北斗身後更是樂不可支。
司徒鏡空被一頓搶白,惱羞成怒道:「既是如此,那本官倒要看看你們是如何為國效力的。根據大清律例,賑災之粥必須米水各半,插入筷子直立不倒方算合格。倘若筷子倒下則可證明你們包藏禍心,假借賑災沾名釣譽,可斬立決!」
眾人一聽都不由面色凝重起來。宣赫笑嘻嘻地遞過一根筷子道:「那你來插插看啊!我剛還說粥太稠了攪不動,若你有空順便幫我攪一攪就再好不過了!」
司徒鏡空走到鍋前插下筷子,果然直立不倒,兩鍋粥都是一般粘稠。他臉色幾度變幻,無計可施,只得哼一聲,悻悻然走了。
一群下人們立即抱拳歡送,「司徒大人走好嘍!」
宣赫涎著一張臉湊到北斗耳邊軟語央求:「老婆,你開始講的那句話能不能再講一遍?」
「哪一句?」
「就是那句我們夫妻同心同力的話呀!」他眨著眼,用肩膀輕觸她一下,「老婆,這可是你第一次用到『我們夫妻,這四個字,我還想再聽一遍!」
她睨著他,不客氣地道:「囉嗦什麼,還不快去攪你那鍋粥,當心煮糊了它!」
「遵命,老婆大人!」他響亮地回答,然後轉身去攪粥。
北斗回頭走向另一鍋粥,眼角掃到眾人都在抿著嘴偷笑,立即把臉一板,喝道:「笑什麼?幹活!」
「遵命,少福晉大人!」眾人齊聲答,四處散開幹活,臉上的笑容卻始終消散不去。
北斗低頭攪動鍋中的粥,只覺臉皮滾燙髮燒。她稍稍側頭,瞪了正幹得熱火朝天的宣赫一眼,暗暗嗔道:「真是,跟他講道理就一句汜不住,偏偏那句無心之語就記得那麼清楚!哼!」
那一句話真的是無心之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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賑災賑了二十幾天,災民們才另尋到求生之道陸續離去。
北斗回到店中一算賬,這月自然是入不敷出了。資金無法周轉,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把店舖都轉給別人。
宣赫倒歡喜得很,興沖沖地拿回一面錦旗,「老婆,快看!」旗上繡著「行善人間」四個金字,正是受惠的災民們送來的。
北斗卻毫無興致,搖頭歎道:「只可惜耽誤了這個把月的光陰,豈不是又要從頭來過?」
「老婆,你怎麼了?」他關心地問,「怎麼變得頹喪起來?」
她搖搖頭,輕聲問:「宣赫,你有沒有什麼夢想?」
「夢想?」
「就是你想要達成卻又一直無法達成的願望,你想要得到卻又一直無法得到的東西。」
「有啊!」他立即跳到她面前,湊上興奮的臉龐,「就是你呀,老婆!我一直想得到卻又得不到的不就是你嗎?你瞧,我們成親都快半年了,可是我除了在受傷的時候被你抱過以外,就再沒和你親熱過!世上有哪對夫妻像我們這樣的?」
她閉上眼,心中酸酸澀澀,「那麼除了這個,還有沒有別的?」
「別的?還能有什麼別的?自從與你成親以來,我滿心想的就只有你!老婆,讓我抱抱你好不好?」他一臉乞求地朝她伸出雙手。
她動也不動,淡淡地問:「如果你現在得到我,那麼接下來你會想要什麼?」
宣赫一聽,立即大喜過望,「老婆,你,你的意思是說,我可以跟你……」一雙手就往她身上摟來。
北斗一掌推開他,冷冷道:「我是說如果,你接下來會怎樣?」
「唉,還是空歡喜一場!如果的話,那麼接下來還不就是跟你甜甜蜜蜜如膠似漆,生一大堆小孩,然後白頭偕老含飴弄孫!呀,想到這就幸福得不得了!」他合掌滿面夢幻之色,只差眼睛裡沒冒星星了。
她失望歎道:「難道你就沒有更高遠一點的抱負嗎?」
「抱負?陞官發財嗎?」他滿不在乎地擺擺手道,「嗨,我一出生就是堂堂的貝勒爺,還做什麼官發什麼財?那些普通人辛苦一輩子做到二品三品,看見我還不是恭恭敬敬?」
「你就從來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不一樣的人生?」
「是什麼?」
如鷹一般搏擊長空。但這句話到了她的喉頭卻又被嚥下去,「你不會懂的。」她黯然地搖搖頭。心似乎塌下一半,一陣陣抽痛。
「老婆,你怎麼了?臉色為什麼這麼難看?」他擔心地瞅著她蒼白的臉。
「你知道我有多難取捨嗎?」她閉上眼,不想再看到他殷切的眼神,那會讓她捨不下,放不開。
「取捨什麼?老婆,你今天說話怎麼奇奇怪怪的?」
她握緊拳,讓指甲深深地刺進肉裡。痛楚讓她倒抽一口涼氣。她咬咬牙,「看來我得想個萬全之策讓你在最短的時間內脫穎而出。」
宣赫皺皺眉,「什麼意思?」
「皇上萬壽宴在即,禪位之爭已是如火如荼。而你這一個月來因賑災之事荒廢了學業,我之前逼你讀的那些想必也已忘得差不多了,就算再懸樑刺股苦讀一個月又如何比得上那些長年浸淫在詩書中的飽學之士?所以……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揚州那樁案子,越想越覺得疑竇叢生。尤其是那個司徒鏡空,我從旁觀察多時,越來越瞭解此人。他看似精明,有時也確會做一些讓人捉摸不透的事,但事實上他卻好像並沒有那麼聰明。他野心頗大,但稍不小心就形於言表,而且行事急進、好大喜功。朝廷對他的評價言過其實。這樣一個人能同時拿到武狀元文榜眼著實令人費解。揚州的那件案子他出了不少力,也查到一些眉目。按道理他應會搶在我爹之前向朝廷邀功,而不是把功勞都讓出來,但他卻偏偏這樣做了!為什麼?如果我料得不錯的話,此案背後一定另有蹊蹺,此人背後也一定另有蹊蹺!」
「然後呢?」他問。
「從今天起我要重新徹查這件案子。只要能搶在萬壽宴之前翻案,那麼就可讓你立一奇功,到時你想不脫穎而出都不行了!」
「是嗎?」他垂下頭,興致缺缺。
「而且你還具備別人都沒有的優勢。你既是皇上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后的親外甥,還跟嫡出的二阿哥長得七分相似,就連性子也如出一轍,皇上便因此對你抱有一分特殊的感情。這是其他人都絕不能比的。只要善用這優勢,你便……」
宣赫忽如被鉻鐵燙到一般跳起來,大叫道:「我不要!我什麼都不要!」
「為什麼?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你是想用這個來應付阿瑪交託你的事。只要讓我得到皇上的賞識賜了官,你就一走了之對不對?」他怒瞪著她,嘶聲吼道,「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做官,永遠不會!你這輩子也別想從我身邊離開!」說著便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出門去。
「宣赫?」她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她又做錯了?她傷害了他嗎?他為什麼會如此傷心如此憤怒?他還是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不,不是說話,而是控訴。他在控訴她的冷血,她的無情,控訴她從未愛過他,控訴她直到現在仍然抱著拋棄他的心。
他說:「我永遠都不會做官,你這輩子也別想從我身邊離開!」她渾身顫抖,心碎神傷,幾乎站立不穩。她到底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宣赫,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是安安分分做你的妻子;度過平淡的一生,還是拋下一切去追逐我的夢想?你知不知道這樣的選擇對我好難?為什麼?為什麼就不能兩全?我到底該放棄哪一方?」
她使勁甩著頭,想理清腦中那一堆混亂的思緒,然而卻更加雜亂無章。
有雄鷹展翅從她腦海飛過。
夜神說:「我願平東海,身沉志不改。」
她說:「如果不是遇見你,我從不知道世上原來還有如此不一樣的人生!」
宣赫說:「接下來我就跟你甜甜蜜蜜如膠似漆,生一大堆小孩,然後白頭偕老含飴弄孫。」
宣赫又說:「我也不要活一千年。你活多少年我就活多少年,一年也不要多。不,連一天也不要多!」
宣赫還說:「天哪,你這樣的深情厚意除了以身相許我還能拿什麼來回報啊?」
宣赫更唱起來:「恨天,天不與人行方便,好著我難消遣,端的是怎留連?娘子呵,只被你引了人意馬心猿!」
宣赫,宣赫,為什麼滿心滿腦部是宣赫?難道她真的已經無法放棄他了嗎?
「宣赫!」她忽跳起來追了出去。無論將來如何,至少現在,她真的不想失去他啊!
她沒看到他,只有嫣紅神色慌張地奔來。
「看見貝勒爺沒有?」
「沒有。小姐小姐,」嫣紅喘著氣說,「先別管貝勒爺了,看看這個吧!」她捧著一個檀木羊形掛飾送到她眼前。
北斗一見心中劇震,「呀,這不是南極的東西嗎?」那掛飾是北斗小時親自給姐姐雕的,雖手工粗糙,可南極卻視若珍寶,十幾年來一直未曾離身。此時突然出現,意味著什麼?
「哪裡來的?」
「有個小孩送來的,他說這東西對您很重要,對不對?現在他還在大門外等著呢!」
北斗聞言即狂奔而去。大門外的石獅旁立著一名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雙眼亮亮地盯著她奔來,「你就是宣貝勒的福晉嗎?」
「我就是!」
「那就好!」男孩點點頭說,「給我這塊木頭山羊的大姐姐要我告訴你,她在西山郊的乾明寺等著你。」話未說完便見她解下一旁馬車的車套,跨上馬背飛奔而去。
男孩回頭,撒開腿奔進一條小巷,轉到一個陰暗的角落,伸出一隻手說:「她已經去了。把銀子給我!」
黑暗中伸出一隻大手,放了二兩碎銀在他手中。男孩捧著銀子歡呼著跑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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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山郊,乾明寺。
冷冷清清,香客稀少,寺前只有一名小尼姑在掃地。
北斗上前問道:「小師傅,請問貴寺有沒有一位名叫雲南極的年輕姑娘?」
「有。正在門內等著你。」小尼姑抬手指指虛掩著的廟門。
北斗心潮澎湃,匆匆奔過去把門一推,「南極,我來了!」
迎面一張巨網撲天蓋地向她罩來。她大驚,急往後躍,誰知腦後突遭重擊,「咚」的一聲,頓時兩眼一黑不省人事。昏迷前最後的意識是——糟,進圈套了!
悠悠醒轉時天色已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或許不是天黑,而是身處之地不見天日。她摸著身下冷硬的地板,緩緩站起,伸出手臂四處摸索。觸手可及只有冰冷堅硬的石壁。果然這是一間封閉的石牢。究竟是誰跟她有如此大的過節非把她捉住關起來不可?她莫名失蹤,宣赫在家會不會心急如焚?
忽然一陣轟隆聲響起,一扇石門向側面滑開,室中陡地亮了起來。北斗瞇著眼向光亮之處看去,只見一身材頎長的白衣男子走進來,赫然竟是司徒鏡空!他手中提著個食盒,往地上一放,「你在這睡了一夜,想必肚子也餓了。來,吃點東西吧!」
「是你?」北斗愕然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司徒鏡空笑道:「這樣做不是很應該的嗎?你原本該嫁的人就是我!」
「不可理喻!你究竟把南極弄到哪裡去了?」
「嘖嘖,這你可冤枉我了。她是自己跟別人跑掉的,怎能怪我呢?」
「那你又怎會有這東西?」她探向懸在腰間的掛墜,不由得大驚,掛墜竟不見了!忙低頭四處尋找,然而地上卻什麼也沒有。她立即抬頭怒視司徒,「把它還給我!」
「你想要的是這個嗎?」這時門外有一人接道,隨即便走進一個全黑的身影,手中提著那檀木掛墜蕩來蕩去。此人滿面大鬍子,皮膚黝黑濃眉大眼,卻不正是牛四?
「你,你是牛四?」她驚道。
「不錯,我是牛四。」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掛墜。
「把它還給我!」她伸手去搶,他卻往後一退輕鬆地避開她。
「好歹這東西的主人也跟我做了幾個月的夫妻,怎能輕易還給你呢?」他把掛墜放在鼻下深深一嗅,然後收至懷中。
她目眥欲裂,「南極在哪裡?你把她怎樣了?」
「她跟我私奔了,你說我能把她怎樣?」
她的目光在他與司徒之間來回,奇怪這兩人怎會一起出現,突地心中雪亮,「你們是一夥的!所謂私奔根本就是你們一手安排的!」
司徒笑道:「雲姑娘果然冰雪聰明,一口就道穿了我們的計劃。只不過原先計劃中要跟牛四私奔的是你雲北斗而不是雲南極。也正因為出了這點小小的紕漏才會直到今天才找你來做客。」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如此作弄我們姐妹?」
「這得要問你那道貌岸然的好父親!」司徒鏡空冷冷地道。
「我爹?此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要不是他當年對我母親始亂終棄,讓她含羞自盡,今日你我又何須在此相見?」
「我爹做過這樣的事?」北斗愕然,隨即點點頭,「好吧,就算他做過。父債女償,這原也是天經地義的事。」目光轉向牛四,「那麼你呢?」此人身形挺拔,神情冷峻,太陽穴突起,分明是個功力深厚的練家子。
她驚道:「不,你不是牛四,你究竟是誰?」
「說起來我們也不算陌生。」他抬手揪住面上的鬍子。原來那鬍子竟是假的,輕輕揭去,露出一張年輕俊帥的臉龐,左頰上一道十字形疤痕觸目驚心。
「是你!」她失聲驚呼。他就是揚州那個疤面少年,「你到底是誰?」
「我三年前就入主鹽幫,你說我是誰?」
她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忽地倒抽一口涼氣道:「你才是真正的鹽幫幫主武鈺!」
「不錯!」武鈺面上浮起一絲微笑,「你確實比你姐姐聰明多了。」
「你為何要這樣做?難道你也跟我父親有過節嗎?」
「跟我有過節的人是你!不,過節二字還遠遠不夠形容你我之間的關係,應該說你是我的仇人才對。」
「胡說!」她喝道,「我根本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你雖沒做過,但你卻是禍根!」武鈺冷笑道,「十八年前,若不是你出生,那位號稱青天大老爺的雲大人又怎會心急如焚從而胡亂斷案,讓我父親冤死,母親自盡,姐姐被惡人搶去賣進妓院,好好一個家一夕之間妻離子散。難道你可以說這跟你全無關係嗎?」說著指住面上的疤痕道:「若不是拜你所賜,當年僅四歲的我又怎會給烙上這盜賊的印記?」
北斗怔怔然,半晌方道:「你們打算怎樣對付我?折磨至死嗎?」
司徒冷笑道,「這可難說得很!不過你放心,不會讓你那麼快死的!」
北斗道:「說起來的確是我欠你們的。隨便你們怎樣處置我,我都毫無異議。倘若賠上這條性命能化解你們的仇恨,那就儘管拿去吧!我只想知道南極究竟在哪裡?她是生是死?」
武鈺正轉身往外走,聽到這話停下來,頓了一頓才道:「她自然是活著。我怎能輕易讓她死呢?」
「請你放過她!」
他回過頭,「你憑什麼跟我談條件?」
「你不是說過,我才是禍根嗎?你要復仇就衝我來,何必連累無辜?所有讓她承受的折磨都應由我一個人來承受!」
「哦?」他抬抬眉,上下打量著她,冷笑道,「也包括幫我暖床嗎?」
「你!」北斗氣得氣血翻湧,說不出話來。
「放心,我對不情願的女人沒興趣,不過別的男人可就難說得很了。你想不想經歷一下我姐姐當年的遭遇?我倒真想看看雲覆雨得知自己女兒被千人騎萬人壓的表情是什麼!」
北斗大怒,「你這畜生!」發拳就向他擊去。他側身堪堪避過,一反手扣住她脈門往前一推,她便騰騰騰倒退幾步,情知自己遠遠不是他的對手,不由心下悚然。
武鈺瞟她一眼,轉頭一言不發地離去。
司徒鏡空冷眼看她,諷道:「你剛剛不是還說什麼任我們處置也毫無異議嗎?怎麼才一轉眼就發起怒來?」
北斗凝神不語。
他又道:「我知道你在想著逃離這裡,所謂無異議不過是嘴上的客套話。這本是人之常情倒也無可厚非。不過你若想離開總得補充體力吧?」他指指地上的食盒,「我特地吩咐廚房為你做了幾樣精緻的小菜,你若吃得高興就此長住不走了那當然更合我意!」說完也轉身離開。
石門在他身後隆隆合上,室內重又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北斗呆立半晌,聽到肚中咕嚕一聲方覺飢餓。心道反正自己性命已在他們手中,應不至於多此一舉在食物中下毒,便蹲下向那食盒摸索過去。小菜果然做得很精緻,但她卻從未吃得如此狼狽過,因為摸了半天也沒找到筷子,萬般無奈之下只得用手抓著送進嘴裡。
吃飽的感覺真好,腹中一股暖意升起抵達四肢百骸,暢快愜意。隨著暖意越來越濃,她竟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好熱!她側頭把滾燙的臉頰貼在石壁上。冰涼的感覺讓她心中一凜,難道食物中竟被下了藥?
她轉頭把另一邊臉頰貼到石壁上。是了,是下了藥,但卻不是致人於死的毒藥,而是……
她甩甩頭,抵抗著那幾乎已浮出水面的答案,站起身把整個身體都緊緊貼附在石壁上以汲取涼意,然而卻怎麼也抵擋不了心底洶湧而來的熱潮。
「宣赫。」
宣赫,你在哪裡?為什麼你還不來?你快點來救我呀!
不對,弄錯了!她忽又搖搖頭,自嘲地笑。宣赫哪裡有本事到這裡來救我?來的應是夜神。每次我一有難他就會及時出現,今天他也會來嗎?
不對!宣赫也救過我的!在山洪中,還有那次在船上,船帆快要砸下來時,是他拖著我躍開的,還讓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感受他那強健有力的心跳。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隆隆響聲,室內剎時又亮如白晝。
她緩緩回頭,眨眨眼,「是誰?」
光亮中,一個黑影急急奔來,一把拉住她道:「快,跟我走!」
她迷迷濛濛地抬眼看他,「你是誰?是宣赫嗎?」
一塊黑巾蒙著他的面,一雙眼仍是那麼明亮深邃,只是少了一分冷靜而多了一分焦慮。
「哦,你是夜神,不是宣赫!」她搖搖頭,微瞇的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
「為什麼是你呢?那麼久沒見過你,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把你忘了!可是為什麼我一有危險你還是會及時趕來救我?」她喃喃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因為你心裡有一根弦與我緊緊相連嗎?無論相隔多遠,只要我輕輕一扯你就會感受到我的痛苦?」她抬手輕輕撫向他的心口,感受他的心在她的掌下強健地跳動。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沉聲問:「他們給你吃了什麼?」
「嗯,」她眨眨眼,側頭道,「吃了飯,還有幾樣小菜。沒有筷子,我是用手抓著吃的哦!嘻嘻,幸好沒吃進鼻子裡!」她嬌笑著整個人都偎進他的懷裡,「嗯,好熟悉,你的心跳好熟悉!」她滿足地輕歎。
夜神不再囉嗦,把她往肩上一扛便急奔出去。
石室門口豎著一塊極大的銅鏡,而石壁上則掛滿了白燈籠。鏡面反射燈光,是以每次石門一開即亮如白晝。
趴在夜神背上的北斗努力抬頭看看,笑道:「怪不得,原來是這樣!只是為什麼要掛白燈籠?這是給死人用的啊!怎麼不用紅……」
夜神低喝道:「閉嘴!」只管發足急奔。此處正是司徒家的後花園,藏在一座假山後面,極為隱蔽,但卻只有一個出口,倘被堵住便難以脫身。
正想到這裡,面前便出現一個人影,「可巧,咱們又見面了!」來的是武鈺,「在揚州你兩次從我屬下手中救走了她,今日你以為還會有這麼好的運氣嗎?」
夜神也不多言,放下北斗在一塊大石上坐下,回身解開纏在腰間的長鞭便準備應戰。
武鈺倒並不急著與他開戰,反自腰間抽出一把折扇,「啪」的一聲打開,慢條斯理地扇著風,「你以為這一戰你有幾分贏的把握?」
夜神目光閃爍了一下,卻並不言語,只把手中的長鞭握得更緊。
武鈺笑道:「我知你其實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兵家講究的是知己知彼。揚州那一戰你顯山露水,我對你已有個大致的瞭解,但你卻對我一無所知。今天這一戰尚未開始,你便先輸了一半。」
忽然北斗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夜神走來,面色潮紅,輕聲道:「你為什麼丟下我?你知不知道我好難受?」說著軟軟地偎進他的懷裡,「我真的好難受,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夜神知她所中媚藥發作,而且來勢極凶,看樣子就快撐不住了,不由得心急如焚。一狠心,抬掌劈向她後腦。北斗便即軟倒,臉上始終掛著夢幻般的微笑。
他把她抱到一邊靠牆坐著,回頭冷眼望著武鈺,沉聲道:「來吧,速戰速決!」
「嘖嘖,看你們郎有情妹有意,我今日就做個好人。只要你在我手下走五十招而不落敗,我便放過你們!」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話音剛落兩條人影便如旋風般卷在一起。花園中頓時飛沙走石。花朵樹葉都被兩人激起的勁風捲落,四處紛飛。
武鈺的兵器雖只是尺來長的紙扇,但用來應付夜神丈餘長的鞭子卻游刃有餘,讓他處處受阻,施展不開。
這樣下去只怕不到五十招便要敗給他了,看來須出奇招才行。夜神心念電轉,忽地長鞭一抖,竟齊柄斷裂。他猛地欺身上前,閃電般揚手一擊。那手柄中突地伸出把短劍。
武鈺猝不及防,一驚之下猛往後躍,劍尖堪堪掠過面門。他站定,眼裡露出激賞之意,「這一招出奇制勝,倒在意料之外,還算有點味道。」
夜神喘一口氣道:「記住你只剩五招了。過了這五招,你可不能食言!」
「儘管放心!但問題是——你過得了這五招嗎?」武鈺冷聲道,折扇一揮又猱身上前,當下不敢再托大,凝視全力應戰。
近身纏鬥,夜神更覺吃力。「噹」的一聲,短劍與紙扇相交,方知紙扇原是鐵骨所制,「四十七四十八……」眼看已只剩下最後兩招。
武鈺忽冷笑一聲,身形拔起,折扇脫手飛出夾著風聲飛向夜神胸口,料他必定回劍去擋,那麼自己騰空的腿便可側掃他的頭,這一下他必非死即傷。
誰知夜神根本不理會那折扇,卻使出拚命的招數,揮劍向他小腹削去,拼著自己一死也要拖他陪葬。
武鈺躍起之勢去盡,眼看劍尖就要刺入腹中,大驚之下急急收腹使出千斤墜功夫往後便倒,「咚」的一聲跌到地上,好不狼狽,雖未受傷卻面子喪盡。抬頭看夜神時,他胸口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血流如注,卻仍站得筆挺,雙目炯炯道:「五十招已過!」
武鈺一躍而起,冷冷說道:「你們走吧!」轉過身不再看他們。
夜神一刻也不耽擱,扛起北斗就疾速離開。
待他走遠,武鈺才慢慢轉身,朝他離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為什麼要放他走?」司徒鏡空從假山後轉出,望著他的目光中充滿不解與埋怨。
「你也看到了,我必須放他走,身為一幫之主,我怎能言而無信?」
「你在讓他!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根本就只使了九分力!你是故意讓他們走的!」
武鈺冷眼看他,「我為何要這樣做?」
司徒鏡空吼道:「因為你不想傷了雲南極的姐姐!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那個鬼裡鬼氣的女人?是不是?」
「住口!」武鈺沉下臉怒道,「我的事輪不到你多嘴!你最好給我識清自己的本分,既然我能輕易讓你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也能輕易讓你跌下來!上次你沒跟我商量就自做主張差人炸掉木華山頂的水壩差點讓他們淹死,那件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給我記住,雲家人的命在我手裡,你若先叫他們死了,我便找你償命!」說完便拂袖而去。
司徒鏡空立在原地,一雙眼怨毒地盯著他的背影,然後又看向夜神消失的方向恨恨道:「哼,倒是讓你撿了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