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一家自然都是座上佳賓。尤其是宣赫,更是受到點名相邀的無上榮幸。但他執意帶北斗同行,沖淡了福晉臉上不少喜氣。
壽宴開在陽春園,與席者足有三千人眾。后妃王公,文武百官,無不爭相以敬壽獻壽禮為榮。各處未有榮幸與會的官員派人送來的壽禮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其間尚不乏各色美女。席開三日,名食美饌不可勝數。觥籌交錯間,一百零八道各地名菜陸續被送上來。這便是滿漢全席,中華美食之瑰寶。每上一道菜,侍立一旁的禮事太監便唱一道菜名。
「大好河山——」
乾隆帝坐在席首,一身赤金蟒袍映著滿面紅光,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哪裡像個六旬老人,倒像正當壯年。
「眾愛卿不要拘束,來,嘗嘗這道大好河山!」乾隆拿起筷子率先嘗了一口,立即擊掌讚道:「好好,果真不愧為大好河山啊,恰如我大清江山,一片繁華鼎盛,不正是朕盤中的佳饌盛饗嗎?」
於是席下便一片叫好一片山呼萬歲聲。只有宣赫垂首坐在未位不為所動。
與席座位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為王公之席,距皇上最近。第二等是大臣之席,第三等則由如他這樣尚無功名在身只靠祖宗蔭庇的格格貝勒及額附入座。但就這第三等席位也有三百多號,分好幾個檔次,人人來了,自然都往前邊擠,期望能顯眼一些引皇上注目。只宣赫不與他們搶,一來就坐在末位,少不得便受到幾個自詡才華蓋世的貝勒的嘲笑。尤其這末位已排到園子外側的御溝之旁,嘩嘩水聲由足下流過,伴著他一臉的頹然,一臉的落寞,更是成為眾人的笑料。
「哎呀,宣貝勒,你怎麼一來就坐在溝旁?當心被溝裡的水沖走哦!」
「我看啊,宣貝勒只怕就抱著這樣的打算吧?免得一會兒說錯了話,失了面子卻無處可去!」
宣赫面無表情地任他們嘲笑,一聲都不吭。而作為侍婢立在他身後的北斗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禮事太監又唱:「佛跳牆——」
乾隆道:「好,佛跳牆,這道菜名取得好!」說著站起身,信步向席下走來,走到第三等席位方才站住,慌得各格格貝勒立即起身拜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此時有太監搬來座椅,乾隆便端正坐下,「平身。都坐下吧。朕可有許久沒同你們這些年輕人好好聊聊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之一談,朕也似乎要年輕十歲呢!來來,今日大家不要拘束,各自暢所欲言,有什麼心裡話或是有什麼治國平家的大道理都講出來給朕聽聽!」
眾人一聽,都是又緊張又興奮,知道一生前程都繫在這談笑之間,立時便爭先恐後,使出渾身解數,恨不能把這輩子所讀的書全都搬出來。
只有宣赫坐在後面,垂著頭顧白吃著菜,彷彿置身事外。北斗就更是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這時又上來一道菜。
「烏龍吐珠——」
聽到菜名,兩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那句戲言,齊齊地朝盤子裡望去。只見是一盤鵪鵓蛋,裹著一層酥皮,澆上烏黑的醬汁。然而一剝開那酥皮,便露出裡邊瑩白如珍珠般的滑嫩蛋白,恰應了菜名——烏龍吐珠。
宣赫抬頭望向她,正好接觸到她茫然的目光。她垂下頭,輕聲歎道:「原來烏龍也能吐出珍珠。」
他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忽聽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喚道:「宣赫。」
他回頭,見喚他的竟是乾隆,不由得一驚,忙站起身恭敬回道:「皇上萬壽無疆福與天齊。」
「好!」乾隆欣慰地直點頭,把他從頭看到腳,越看越是神色迷離,「果真是一表人材啊!若是永璉在世怕也就是這個模樣吧。宣赫,說起來你是朕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后的親外甥,這親上加親的關係原該比別人更親一些,可為何你只在小時來宮中玩過幾次,長大了卻不來了呢?幾年未見,倒害得朕今日猛一見你還以為是潘安再世呢!」說著便撫掌笑了起來。
旁邊立即一片附和的笑聲,不過紛紛投向宣赫的目光卻恨不能把他幹刀萬刮。只有跟過來立在一旁恭聽的端王夫妻滿臉的得意。
宣赫垂頭答道:「回皇上,微臣確也懷念兒時歲月。只是宮中格格們年歲日長,微臣也須有所迴避。」
乾隆笑道:「年輕人嘛,當然得在一起多玩玩,你以為我是那麼不開通的皇帝嗎?」
又是一陣附和的笑聲。這時一個格格說:「皇阿瑪,您怎麼讓他來宮中玩?您不知道他風流浪蕩臭名昭著嗎?」
「是嗎?」乾隆道,「可為何朕聽到的不是這麼回事?有人說宣貝勒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呢!」
宣赫聞言心中一沉,面色凝重起來。
「宣赫,你可知這個大力舉薦你的人是誰?」
「臣不知。」
「這個人你也認識,她雖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卻勝似親生愛女。」
宣赫一聽,即知是蕊馨格格。暗歎糟糕,麻煩來了。
果然,皇上接著道:「朕初時也不信,還特地找永琰來求證。嘿,他對你的評價可更高啊,宣赫。朕今日既已知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就不能再讓你留連在市野之間,一定得為朝廷效力。這樣吧,朕這位愛女對你也是頗有好感,正好你們男未婚女未嫁,朕今日就做個月下老人,把她許配給你如何?」
只聽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人人對宣赫這天外飛來的好運都艷羨不已。端王與福晉就更是喜形於色。要知道蕊馨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貌美如花不說,又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全無一般公主身上的嬌氣,娶了她實在比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不知要強多少。
北斗悄悄立在人群之外,一直低垂著頭。聽到皇上的金口玉言,她不由微笑一下。真好,她想。他就要做駙馬了,她真為他高興。
緩緩地,似有一根細細的弦自心中扯出來,「砰」的一聲斷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洞。
血一絲一絲地滲出。
洞在迅速擴張,忽然「嘩」一聲缺了一個大口,鮮血奔湧而下,止都止不住。她握拳緊緊地壓在胸口,想要堵住那個缺。然而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血向四面八方噴薄而出。心是碎了。
奇怪的是,為什麼竟一點兒都不會痛呢?
人群中,宣赫「撲通」一聲跪下,「謝主隆恩!但請恕微臣受之不起。微臣是已婚之人,家中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能委屈格格千金之軀做偏房?」
又是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不過這次來自端王夫婦,其他人倒是一付看好戲的神情。
乾隆不悅地沉下臉,「你又何時來的明媒正娶的妻子?」
「雲北斗,與微臣成親半年,夫妻恩愛,早已誓言終生相守不離不棄。」
「雲北斗?不就是逆臣雲覆雨的女兒嗎?」
「正是。」
乾隆聞言大怒,「好個宣赫,竟敢明目張膽違逆朕的旨意,將早已被貶為奴的罪臣之女仍留在家中庇護,你可知該當何罪?」
宜赫朗聲答:「罪當削去八旗戶籍,停食君俸,貶為庶民,三代不得為官。」
「好,好,你倒瞭解得很清楚!」乾隆不怒反笑,「勇氣倒著實可嘉,今日若不成全於你,卻不顯得朕太過小氣?」
忽然一個人影疾奔上前,「撲通」跪下,「皇上,此事全是奴婢的責任,與貝勒爺無關。奴婢願一死承罪!」
旁邊一太監怒喝道:「大膽,聖上大壽之日,竟敢說出如此不祥之字!」
乾隆揮揮手,歎道:「雲北斗,自獵場一別,今日再見,卻已物是人非啊。朕也是愛才之人,不忍見你滿腹文采帶進閻羅殿,是以才網開一面留下你的性命。卻沒想到你枉讀詩書,竟識不清自己的本分,你可知該當何罪?」
「奴婢之罪,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答得好!」乾隆點頭讚道,心中著實對她激賞不已,「平身吧!朕現赦你無罪。你已不再是奴婢身份啦。好,趁著今日這少年精英都齊聚一堂,朕也來做做你的大媒。這堂下凡是未成親的公子貝勒,任你挑選!」
當然,只除了宣赫之外。這句話雖未明言,但眾人都心知肚明得很。總之,這一對鴛鴦,皇帝老兒今日是拆定了,大不了她回家自盡便是。
宣赫側頭看她一眼,忽道:「皇上,她是有夫之婦,怎可再嫁?要選,也惟有選微臣一人!」
乾隆沉下臉,面子上實在掛不住,心想這個宣赫未免太不識趣,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屢次拆朕的台,今日若不給他點顏色,天威何在?「宣赫,既然蕊馨與永琰都說你是奇才,那朕今天就考你,若你答上來了,朕便成全你們。倘答不上來,那你這奇才便是假的,你便算欺騙了他們,也是欺騙了朕。欺君之罪該當如何,你應清楚得很吧?」
「罪該當誅。」
乾隆點點頭道:「三國時曹丕以七步詩決生死。朕今日也來效仿一下古人,給你七步。不過卻得比古人高明,七步之內,須得猜出一謎,對上一聯,作出一詩!」
眾人一聽,都不由大吃一驚。這豈不是明擺著要把人送上絕路嗎?端王更是嚇得面無血色,撲倒在地,老淚縱橫,哭道:「求皇上開恩,恕小兒一命吧!」福晉更是全身顫抖,幾乎暈倒。
北斗倒是由絕望中沉靜下來,心道,反正難逃一死,能與他死在一處,倒也算了無遺憾。
誰知宣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請皇上出題。」
乾隆瞇眼看他,目光裡倒透著一分欣賞。
「第一題是謎,謎面是個『乜』字,射四書八句,不相連。」
眾人一聽,都傻了眼。這謎也未免太過刁難了吧?
只見宣赫抬腳,跨出一步,站定,朗聲答道:「子路率而對曰:是也。夫子莞爾笑曰:非也。直在其中矣,是也。今也則無,何足算也?」
乾隆面上浮現一絲微笑,「猜得好!第二題,是一句下聯,朕偶得之,卻一直想不出好的上聯。今日你就來幫朕這個忙。聽好了,這下聯是:悟如來想如來,非如來如是如來。」
剛一念完,只聽周圍一片低低的讚歎聲,他臉上不由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再看宣赫時,他已邁出一步,再一步,停住。
「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宣赫不緊不慢道,側頭望望北斗愕然的臉,只覺一顆心悠然自在得很。
乾隆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良久得不到的上聯宣赫竟在兩步之內對出,而且其意境竟似更勝一籌。他點頭,「不錯,真是很不錯,足以當得奇才二字。看來第三道題應該也難不住你。」他四面張望,尋思著該出什麼題。忽然目光落在園外的御溝上,雙眼一亮,道,「就以這御溝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記住,你只剩下四步!」
北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握緊冒汗的雙拳,看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不由得閉上眼,不敢再看。
宣赫邁出最後一步,停下,面色凝重緩緩吟道:「水自御溝出,流將何處分。人間每嗚咽,天上詎知聞?」
此言一出,與席之人都是臉色大變,心道宣赫這膽大包天的狂徒,竟在壽宴之上借詩直諷宮中豪奢淫逸不察民情,豈不是不想活了?
乾隆更是面色難看得嚇人,幾欲發作,但終於還是壓下怒意,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好一個直言進諫的諍臣,好一個出口成章的奇才。如此人才若不為朝廷所用,豈不是朕的損失?朕年事日高,身居此位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宣赫,你可有意輔佐於朕?」
此言一出,滿坐震驚。雖然皇上沒有明說禪位之事,但這輔佐二字,卻也相去不遠了。端王與福晉對視一眼,又開始昏頭轉向,不過這回是興奮得發昏。
宣赫正自凝眉思索該如何婉拒皇上的這番好意,乾隆又發話了。
「難得你們二人都才貌雙全,實在是絕代佳配,令人好生羨慕。朕今日也做做成人美事,就免去你的罪罰,許你們夫妻相守。不但如此,還再給你錦上添花一筆,特把愛女另許配給你,讓你坐享齊人之福,也算成就一段佳話。」
「聖上英明!」端王夫妻喜得不住叩首謝恩,幾乎就要抱頭而泣。這下兒子又是高官又是美眷,看來花落自家幾乎已是板上釘釘啦。
誰知宣赫這不領情的傢伙竟然道:「謝皇上隆恩。只是這齊人之福微臣只怕無福消受,微臣只需一妻便此生足矣!為免耽誤格格青春,還請聖上收回成命。」
這下任是乾隆修養再佳,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拍扶手站起來,喝道:「宣赫,你縷次拒絕朕的提親,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你真想從八旗子弟中除名嗎?」
宣赫跪下道:「請聖上裁奪,微臣絕無怨言。」
「你!」乾隆閉上眼,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歎一口氣,頹然揮揮手,「走吧,都走吧,從此以後不要再讓朕看到你們!」
「謝主隆恩!」宣赫叩首後,緩緩站起身,朝怔怔地立在一旁的北斗伸出手。
她望著他,目光如此迷惑,似乎在望著一個陌生的人。但終於她還是走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溫暖厚實的大掌之中。
乾隆遠遠地望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年少時正與皇后富察氏新婚,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暗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罷,罷,就由他們去吧。至於蕊馨那裡,只能叫她對宣赫死心了。
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FM1046
夜,貝勒府。北斗靜靜地坐在池塘邊,目光呆滯,神情淒然。
貝勒府已解散,五十幾個下人各自打發了去處,好好一個大家庭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她是一個災星,誰靠近她誰就倒霉。雲家家破人亡,貝勒府分崩離析,只因為有她。
王爺埋怨她,福晉恨死她,下人們對她都無話可說。而她自己,更是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老婆,老婆?」遠遠傳來宣赫的呼喚,她聽了,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一會兒,宣赫尋來,與她一起坐在柳樹下,輕聲道:「你怎麼了?為什麼還不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啊!」
她仰頭望著灰暗的蒼茫天穹。一朵烏雲緩緩飄來,飄到她的頭頂,飄至她的心上。
「還有什麼讓我驚奇的,索性一次都來個夠吧!」她說,聲音輕飄無力,仿若失了魂般。
「沒有了,我保證再也沒有了!」
她深深地吸氣,忽又微笑道:「就算再有什麼,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了。」歎一口氣,垂頭靠在樹桿上。
「老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又用那種軟軟的聲調哀求道,一邊伸出手去撫她的肩。
她卻肩膀一抖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宣貝勒,奴婢身份低賤心理脆弱,經不起這樣激烈的跌蕩起伏,尤其經不起你這樣一次二次的愚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你還是找別人玩吧,我可玩不起!」
「到這個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老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只要你啊!」
「要我?」她苦笑一聲,頹然道,「要我有什麼用?我能給你什麼?我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我帶給你的全都是災禍,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沒有!」
「我不在乎,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道。
「可是我在乎!」她大吼,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為了我,你從貝勒變成平民,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以後翻身的機會都斷得乾乾淨淨。你讓我成為一個罪人,你讓我的存在成為一出悲劇。我活著除了連累你之外還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有什麼意義?」
「難道兩個人相愛會沒有意義嗎?」他心痛地道,「無論是貝勒還是平民,也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當了二十年的貝勒,過了二十年豪奢的日子。也做了三年的夜神,干了三年所謂行俠仗義的事。可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卻是從遇見你才開始的。我看到你的身影就會喜悅,聞到你的氣息就感到幸福,聽到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微笑。你說,這一切跟財富跟地位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愛我我愛你,還有什麼會沒有意義呢?」
然而她卻用冰冷的聲音說:「你錯了,我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你。宣赫,我恨你!」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轟隆隆!劈下一道巨雷,暴雨傾盆而下。他仰起頭任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說她恨我。
他的身子往後一倒,直挺地挺躺到草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全身。
她說她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我。
他不由得苦笑起來。雨水落進他的嘴裡,澀澀的,就像淚水的味道。咦,難道老天也會流淚?
那麼她會愛誰呢?夜神嗎?她說宣赫我恨你,而不說夜神我恨你,那麼可不可以理解成她愛的就是夜神?可是夜神不也是我嗎?她明明說她不愛我呀!
他抿著唇,傷腦筋地皺緊眉頭。雨水流不進他的嘴,便另尋出路灌進鼻孔嗆進喉管。他猛側過頭劇烈地咳嗽。
不!她是喜歡我的!否則她怎會在壽宴之上寧願為我而死呢?若非她愛我也像我愛她一樣,她又怎能如此?而且,俗話說因愛而生恨,若是無愛,又怎會有恨呢?
他又微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雨水在臉上縱橫交錯,不時注入鼻孔、嘴裡,甚至眼裡。
突然之間,雨就停了。
他咳著喘著抬眼往天空看去,卻看到一把畫著荷花的紙傘。
笑容在臉上僵住,甚至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他的目光慢慢落下來,落下來,然後便接觸到她溫柔的酸楚的又飽含無限憐惜的目光。
「老婆!」他輕喚,可是聲音似乎哽在喉頭出不來。
北斗深深地吸氣,抬起頭眨著眼,暈散眼裡的熱辣和酸澀。
「你不知道下雨了嗎?還躺在這裡幹什麼?」語調硬邦邦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卻笑咧了嘴,「老婆,你在心疼我嗎?」
她撇開頭道:「我才沒有!」
「你有!別不承認了,我又不會笑話你!」
她沉下臉怒道:「你還說沒有笑話我?你現在不正在笑嗎?笑我像個白癡!」
「沒關係呀!」他說,「你也可以笑回來嘛,難道你不覺得我比你更白癡嗎?下著暴雨還傻乎乎地躺在這裡動也不動,咦?難道你做過比這更傻的事嗎?」
她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起來,白癡!」
「可是我起不來嘛!」他賴在地上撒嬌,「老婆,你拉我好不好?」殷殷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裝蒜!」她罵,可還是伸出手去拉他。
他握住她嬌嫩的手掌,卻並不站起,反用力往下一帶。她便一聲驚呼撲倒下來,被他抱個滿懷。傘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墜到地上,滾了兩下,靠著柳樹停了下來。
「討厭!你害我也淋濕了!」她拍著他的胸口想要站起來,然而他卻緊緊摟住她的纖腰,打死不鬆手。
「淋濕就淋濕嘛,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我陪你!」他道,又恢復一臉邪邪的表情。
「我可不想陪你!放開我!」她怒道。
他卻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下面,伸手拂開貼在她臉上的滴水的髮絲,「老婆,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
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從初次相見開始,你就不停地惹我生氣,就只因為你想看我生氣的樣子是嗎?」
「是!」
「混蛋!」她氣得大叫,使勁拍打著他的背,「放我起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忍不住大笑,可一看到她扭曲的臉,又趕緊閉上嘴,把頭埋在她的肩頭,卻仍止不住地全身顫抖,哼哼悶笑。
「笑,笑!笑死你算了!」她嘟著嘴,恨恨地擰了他一把。
「哎喲!」他呼痛,止住笑聲,輕咬一下她的耳垂,耳語道:「老婆,你又生氣了哦!我真是愛死你了!」
「討厭!」她軟軟地罵,張嘴向他的肩頭咬去。雨水流進嘴裡,滿滿的都是甜蜜。
「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老婆,你又打我又罵我還咬我,是不是愛我愛進骨子裡了呢?」
「胡說!我才不愛你,我討厭你!」
「好吧,討厭就討厭吧!」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那麼你愛的是誰呢?」
她眼波流轉,想了一會,「夜神。」
他撇撇嘴,「那還不就是我嘛!」
「才不是!」她瞪大眼為夜神辯護,「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壓在我身上賴著不起來!」
「哦?那他會怎樣做?」
「他只會遠遠地,用他那雙沉靜的眼淡淡然卻又飽含深情地望著我。」
他不滿了,嘟著嘴道:「難道我的眼不夠深情嗎?」
「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嘟著嘴發牢騷,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他眨著眼,心裡有一絲酸氣冒上來,竟荒唐地吃起另一個自己的醋來,「夜神夜神,你才跟他見過幾次,就這樣瞭解他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沒聽說過嗎?」
他撐起上身,板著臉氣悶地道:「跟夜神就傾蓋如故,跟宣赫就白頭如新。費了這許多功夫,宣赫還是不如夜神。怪不得你寧死不跟宣赫私奔,反倒是夜神一說,你就趕緊答應了。哼哼,幸虧夜神恰好就是宣赫,否則你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的懷裡?」
她推開他坐起身,撇撇嘴道:「什麼幸虧?我倒覺得真遺憾夜神就是宣赫,否則我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懷裡,哪裡還用得著跟你在這糾纏不清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他怪叫,幾乎不敢置信,「你說你跟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那麼你在客棧裡打暈我後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嗎?還有,手臂上的傷口血液交融也是假的嗎?」
她淡淡地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有些事情你就不要太當真了,這樣大家都會過得輕鬆一點!」
「輕鬆?哈哈!」他仰天大笑,忽地一躍而起,怒道,「雲北斗,原來你才是玩弄別人感情的高手!我、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了,憤憤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北斗抹去臉上的雨水,朝他的背影眨眨眼,忽笑道:「宣赫,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感受了吧?」
他如遭雷殛般定住,傻傻地回頭問:「什麼感受?」
「當然是被欺騙的感受,」她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地走向他,「被人戲弄的感受,被人蒙在鼓裡的感受,被人把心提起來又摔下去的感受。還有,」她立在他面前,仰起頭湊到他耳邊呢喃道:「被人狠狠地報復的感受,你都明白了嗎?」
他慢慢咧開嘴角,綻放出一朵極燦爛的笑容,「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了!」忽地一把抱起她,狂喜地轉著圈子,「我就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是愛我的!」忽又停下來嘟著嘴嗔怪道,「小心眼的女人,就這點小事也要報復我!」
「哼!」她神氣地昂起頭,「這是提醒你,叫你以後小心一些,千萬別惹到我,否則我會很用力很用力地報復你!」
「我好怕哦!」他笑。忽又沉下臉,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問:「說,你是喜歡宣赫多一些還是喜歡夜神多一些?」
「唔——」她皺眉認真思索,然後問:「你現在是宣赫還是夜神?」
「當然是宣赫!」
「那我喜歡宣赫多一些。」
他滿意地點頭,「嗯,算你識時務!」打橫抱起她,「走嘍,咱們去洞房!讓那個夜神見鬼去吧!」
她卻噘起嘴,不滿地道:「不行!夜神偶爾回來一下也是不錯的!」
「貪心的女人!」他邁進房間,「咚」的一聲,抬腳踢上門。
門外,大雨已悄悄地停住。池塘邊,柳樹下,頑皮的輕風吹著那把小花傘,讓它悠著轉著便墜入塘裡,驚起一圈漣漪。
最後一滴雨落在傘面上,停了一停,然後順著荷花瓣輕輕地滑落在池中。荷花在風的撫慰下溫柔地搖擺著,綻開一朵幸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