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人,包括父親牟冠宇、母親陳月倩、大兒子牟允中,皆已穿戴整齊地坐在客廳裡,就等新郎倌現身。
「允中,你去看看定中準備好了沒,他今天可是主人,錯過了吉時,可要壞事了。」
「爸,離吉時尚有一個小時,不可能錯過的啦!」牟允中不理解為何他老爸會這麼性急,平時他是穩重、威嚴得很,少有手足無措的窘態。「再說新娘家就在隔壁,他要跑也無處可藏身。」
「你這是什麼話?要跑都躲不掉!他牟定中能娶到鄒家二小姐是前輩子修來的福氣!」
牟冠宇教訓道:「說到這點,你也該罵,我培育你到三十三歲了,還這麼不懂事,不懂得體貼太太的心意,你和鄒嫻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沒什麼。」牟允中聳聳肩,不願多談。
「沒什麼!沒什麼她昨天會哭得這麼傷心的回娘家住!要不是我湊巧經過,瞥見她倒在親家翁懷裡哭訴的話,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他至今還是不明就裡。
在一旁靜坐良久的陳月倩適時阻斷了這對父子間的小衝突,安撫道:「冠宇,這是他們年輕人的事,你就別操心了。好歹今天還是老二的大喜日,可別教你們倆的爭執給衝散了。」
牟冠宇會意地點頭,並咳了一下,回頭盯著大兒子,「我們家之所以能熬到現在,還是因為有你丈人的鼎力相助才逃過一劫,得以有豐衣足食的享受,這一點你要牢記,絕對不能做出對不起鄒嫻的事來。」
「我從未做出違反禮教的事,只要她別疑神疑鬼、亂髮小姐脾氣就好。」牟允中心中有許多怨怒,這股怒,絕非一日可肇之積可以成簣。
「哪一個女人不疑神疑鬼啊?」牟冠宇失去耐性,不暇思索地大叫起來,隨即聽到老婆重咳一聲後,才收斂了音量,「你要多體諒她,不能只因她愛拈酸吃醋就說她亂髮小姐脾氣,她還是有許多的優點啊!譬如說:她熱心公義。」
「那是因為她死要面子,再加上她無所事事。」牟允中不客氣的點破父親的論點。
「她既不抽煙又不打牌,生活規律。」
「她不抽煙,是因為她有潔癖;她不打牌,是因為她腦筋笨得轉不了彎,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她生活規律,是因為她……」牟允中突然嗄然住口。
「她怎樣?」牟冠宇眉一挑,諷刺地道:「詞窮了吧!哼,她根本就無剔可挑,是你自己雞蛋裡挑骨頭。趁著今天這個機會,你說句好話逗她開心,把她勸回家吧!」
牟允中勉為其難的頷首,不願再多談下去。「我上樓去看看定中準備好了沒。」
牟冠宇也若有所思地點頭,靈光一閃,說:「順便探一下為盼那丫頭打扮妥當了沒,要她穿戴得體些。雖然我們實在配不上人家,也別讓鄒家親戚有機會嘲笑說她高攀不上鄒家。」
牟允中聽著父親矛盾的話,苦笑地點了頭,長腿一直,離開沙發朝樓梯走去。
與鄒家結為親戚這件事上,父親有雙重標準──牟家兒子把鄒家千金娶回來,算是報恩,會以善待對方女兒作為報答的方式;鄒家兒子若想要迎娶牟家千金,那簡直是鄒家那個皇太子寶貝要娶個乞女一般,會遭天譴似的。
剛巧要牟冠宇的小活佛做出紓尊降貴的低就事,那是門兒都沒有的事──他寧願把自己女兒送進尼姑庵裡,抵死也不答應婚事。
※※※
牟為盼獨自坐在臥室陽台的欄杆上,晃動著長腿,低頭沉思著。
她心中有好多問號像泡沫般地「噗噗」浮現,其中兩個便是──為什麼我們牟家得和隔壁的鄒家牽扯不清?除了敦親睦鄰外,還得賠上哥哥們的幸福?
難道只因為鄒家的大小姐看上大哥允中,鄒家的二小姐愛上了二哥定中,所以爸爸便要犧牲自己的兒子來報答鄒叔叔曾經施恩的大德?
透過一片枝葉緊緊相依的樹梢,漫視過草坪,略過一道圍牆後,牟為盼翹首看著遠端的大宅,聽著忽隱忽現的吠聲此起彼落汪汪地叫著。那是鄒家那個外強中乾、秀而不實、不事生產、錢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大少爺,鄒懷魯的愛犬的噪音;一隻秋田及兩隻大麥町。
俗語說:什麼樣的主人養什麼樣的狗,一點也不假。
只見一根木棍從茂盛的樹叢間凌空劃過,秋田及大麥町們便張嘴像颼颼疾箭般地飛奔而出,爭先恐後地要去銜那一根木棍,最後秋田快了一步,撿回去給它們的主人,然後揚首、搖尾乞憐地蹲踞著,想博得主人在頸項間搔動呵癢。
瞄見那個穿著白牛仔褲的長影子,牟為盼趕緊扭開頭不願看他。
其實怪不得她牟為盼對鄒懷魯心存偏見,任何一個有大腦的人,絕對會和他們一家老小保持適當距離,劃清界限。
從小到大,她因為鄒懷魯的關係吃了不少鞭子;而兩個哥哥也因為鄒懷魯的姊姊挨了不少的罵。每次遇到兩家小孩遊戲翻臉、吵鬧糾紛時,她父親不保持中立就算了,反而是一面倒,且專門倒向敵方,總是陷他們兄妹三人於劣勢挨罵的局面,教人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爹娘從垃圾桶裡撿回來的棄嬰?
牟為盼曾經在小學六年級時寫過一篇作文,本來老師指定的題目是:我最景仰的人,但是她擠破腦袋也搾不出半個這樣的人,於是她將題目擅自改成──我最憎惡的三個人:
父親、鄒懷魯與我自己。
為此,級任導師驚慌失措,馬上把她視為問題兒童,登門找父親懇談,還將同班班長鄒懷魯為的作文拿給他看。父親快速瞄過後,雙眼一瞪,轉臉就對她擺出凶狠綠夜叉的怒容,當場將那篇作文遞給她,要她大聲地將內文念出來。
那篇文章是她孩童時期以來,至大恥辱,因為那個姓鄒的東亞病夫竟從頭到尾都在寫她,字句上說她熱心服務,有濟弱扶貧、除暴安良,不畏艱難、惡勢力的勇敢精神,值得他傚法學習。他分明是諷刺她粗魯、殘暴,卻假惺惺的搞這種反文宣的陰詭把戲。
她爸爸斥責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懂得以德報德,並大肆褒揚鄒懷魯年紀尚輕,就已有這種懷柔蠻夷的廣大胸襟,實在難能可貴。
什麼嘛!年紀尚輕?那個胸無大志的東亞病夫足足大她四歲,卻還跟她念同年級,好笑不?
父親反駁:那是因為他自小呼吸道不好,對污穢的空氣過敏,被爺爺、奶奶帶到法國靜養,直到十三歲時,才回國探親,中文字不會寫半個,他本人又堅拒上美國學校,自願降級跟著她從國小三年級念起。
別以為他年齡多人四輪、身長高人一截,志氣就一定長人一寸。
這個藥罐子,升旗朝會時,太陽都還沒照熱校長的禿頂,他便倒下去了;打躲避球時更可笑,人家是躲球,但他不是,明知山有虎,他偏向虎山行地朝球的方向撞去,而且不堪一擊,兀自倒地,當下鼻孔出血。
父親答辯:人的興趣、長處不同。雖然他四肢不甚發達,但是在藝術、音樂、課業方面就比她發達多了。人家會拉小提琴、彈古箏,不像她吹出的魔界笛音,除了刮人耳神經末梢疼痛外,更像是天帝派遣的巫陽冥使在招魂。
一聽此話,怎教她這個親生女兒不嘔呢?
反正牟為盼終日瞧他一臉砒霜吃多、病奄奄的容貌,就不知道他這個藥罐子到底有哪一點好,值得老師、長輩這麼看重他。
倒不是因為父親勢利眼,想拉攏財大勢大的鄒家,實在是他為人太知恩圖報、重情重義,寧願自己的小孩被鄒家的小姐、少爺騎到頭上,也絕不願對方一根汗毛受損,尤其是鄒懷魯那個臭鹵蛋。若說爸爸牟冠宇是那個金枝玉葉之身的左右護法,是一點都不誇張!
這得追溯回二十六年以前的往事,那段故事是她爸爸牟冠宇從年頭講到年尾的陳腔濫調。
那時甫創業沒多久、擁有一家成長穩定的外銷成衣公司的他,攜著媽媽與六歲的大哥牟允中、一歲的二哥牟定中,及還在天界等著投胎的她,剛剛覓得一棟地處北市郊山區的房舍,這房舍的周圍有高牆圍繞,前院是花圃,後院是樹叢,空氣清新,景色怡人,從屋內正面三樓上的閣樓裡推窗望出,可將台北市盆地一覽無遺。
如此優美的居家環境,讓他們一家老小便定居了下來。
與牟家比鄰而居的是住了好多年的鄒寓,平時一輛輛的大轎車便出出入入、絡繹不絕,每逢假日時更是高朋滿座、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反觀牟家這廂庭院就冷清多了,但人的個性不同、喜好互異,平日不善交際的爸爸並不覺得他們一家和樂、恬適的生活會差人家多少。所以,兩家只能算是點頭之交罷了。
雖然主人們沒什麼來往,但在兩家做事理家的傭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時常傳派消息、互通有無,有關隔壁鄒先生種種的小道秩事就傳進了主人耳朵裡。原來,隔壁屋主就是台灣食品業界裡數一數二的大亨,鄒雋易的公館。
年紀近三十、且接手家族企業多年的鄒叔叔,風流倜儻,前前後後共娶了三任老婆,與家中長老同處一室。大老婆孕有一女叫鄒嫻,其後便因流產多次,最後經醫生診斷,被宣告不孕。這種宣告,在鄒家那種有錢家庭裡,不啻是將大老婆活生生地打入冷宮、凍結起來。在孕子無望、自我責難、公婆譴責的目光與丈夫三心二意花心的重重壓力下,遂教她對姻緣心灰意冷,轉向宗教的撫藉以求得生活平衡,以後便長年吃齋禮佛,不問紅塵俗事。
於是,鄒叔叔便堂而皇之地將外面的情婦與剛出生的小女嬰帶回家裡養,據說那時鄒叔叔瀟灑不羈,然而偏偏第二任老婆在婚後不安於事,在外懷了野種,被公婆掃地出門。
不到半年,鄒叔叔又娶了新太太,這位新太太的身份大有來歷,是原配的小堂妹之類的人物,年紀輕得不得了,只有十七歲,但是精明幹練,指揮家務、管理家中人事自有一套方法,上不得罪姑翁,下不惹觸年紀尚幼的千金小姐,對待大姊的方式敬如萱堂,逢年過節,必設筵款待賓客,雖然不曾過問丈夫的事業,但卻在無意間挽救了他們牟家老小的運勢。
這又得說回她爸爸牟冠宇頭上了。
此事導緣於為盼尚未出生的前四年,那時爸爸慷慨允諾,願幫一個交往多年的好友作保。豈料事有變故,友人經商失敗、惡意倒債後潛逃國外,積欠下近千萬元的龐大債務,全數丟給她爸爸扛。
那時,她爸爸的公司才剛起步向不過五年,就算結束公司營運,清算帳務、分配股資還給投資人,變賣鄉下的不動產、車子、房子,及母親的嫁妝──珠寶首飾,孑然一身後,還是付不出另外兩百萬元的債務。
那時已七歲的大哥不得不從私立小學輟轉,改念公立小學。眼看銀行、債權人天天來叫囂、索債,法院查封的日子就要逼近時,忽然間,有人伸出援手了!是隔壁鄒叔叔領著分輓近三個月的鄒嬸嬸,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訪。
原來嫁進鄒家一年之久的鄒嬸嬸終於傳出喜訊了。
鄒嬸嬸懷孕期間,她媽媽常去隔壁的大院串門子,三不五時就燉些滋補的膳食、帶些育嬰須知過去供鄒嬸嬸參考。
鄒嬸嬸貯盆當日早上出外散步。回家途中胎動,倒臥在牟家大門前,湊巧媽媽要出外接兒子下課,見狀臨危不亂地通知鄒家送醫,這才沒誤了時間,教鄒嬸嬸幸運脫險,順利產下一子。
鄒叔叔得子有望,喜不自勝,再加上有鄒嬸嬸在旁鼓吹、為牟家美言,大富翁他心一寬後,不挑一眉地允諾,要替牟家解除困境,以表示謝意。
聽老奶媽說:那時爸爸的表情是渾身僵硬,差點便要昏厥過去。
他以為自己在作夢,要不然就是隔壁鄒先生的腦筋不正常,亂開空頭支票!畢竟對方虛度三十一年,才盼到一子,也難怪他說話顛三倒四。婦道人家只不過交換個照應,順手之勞地扶了對方一把,哪裡值得這樣言謝。所以他也不便扯破臉,仍然按捺下憂心如焚的焦慮,聽著老婆和他們這對貴夫妻東南西北地談些言不及義的育兒寶典。
沒想到鄒雋易一吉九鼎,像變魔術般地在一周之內幫他擺平了這場浩劫風波。從此以後,爸爸將事業收了起來,轉而投效鄒家門下,甘願做個無大志、卻力拚放犬馬之勞的小主管,並且把那個男嬰視為牟家的救星。
家裡有好吃的,一定先送至鄒家嘗;有好用的,一定先給他的救星用。真可惜,無法將鄒懷魯全身鍍金,像個小活佛似地供在自家佛桌上,天天頂禮膜拜。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自從隔壁奶奶來說了三次媒被她拒絕的這三年來,爸爸一反常態不再為他的小活佛美言,反而開始在她耳邊叮嚀這、叮嚀那,大談男女有別的禮數,教為盼不得不壓抑下自己的感覺。再加上兩家住得那麼近,只隔一道牆,既然鄒懷魯不再來找她聊天談心,她也不屑和他牽扯不清。
※※※
「為盼,你在哪裡?看見定中了嗎?」
是她大哥牟允中的聲音!
自從三年前娶了鄒懷魯的姊姊後,他們就搬出去自力更生,不靠關係地自創一間規模不小的骨董店,篤實的他從不貪圖能在鄒氏家族企業裡謀個差事做;當然,這便成了他與老婆之間最難溝通的芥蒂之一。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大哥非常英俊,其英俊的程度已到令她那個貌美如花、令人驚艷的嫂子坐立不安了。再加上骨董商人算是自由業者,大陸、歐陸各處跑,行蹤又難以掌握,所以她嫂子近年來有一點不可理喻。
唉,這也不能怪嫻姊姊神經質,還不是又倒楣地被鄒懷魯那個傢伙克到了。反正只要諸事不順、謀事不彰的話,牟為盼一定全部栽贓到鄒懷魯身上。
牟為盼看著爾雅不凡的大哥探頭進來,灑脫地回道:「沒有!查掀看看他有沒有睡到床底下。」
半夜鑽進床底板睡是牟定中的惡習,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染上這樣子的毛病。
總之,應該還是同個原因,被鄒懷魯那小子克到了!
「我到處都掀過了,連五斗櫃、衣櫥都沒放過,還是沒見著他的鬼影。現在才八點,他能上哪去?」
「嗯……」
「為盼……」大哥的音調微揚,半威脅半逼供做地叫著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啊!他也許去噓噓了。」牟為盼從小就不擅長編謊,一但編起謊來,是牛頭不對馬嘴、文不對題。
「噓那麼久了,還沒出來嗎?他夜裡的半天水囤積量還真是大呢!」
「還好啦,比不上石門水庫的。」牟為盼想裝傻蒙騙下去。
牟允中看著一直躲避他目光的妹妹咬著唇,想從腦袋裡搾出一些合乎邏輯的餿理由,不免同情的說:「好了,好了,想不出來就別想了,小心腦袋爆掉。」
牟為盼支吾半晌後,囁嚅的問道:「哥,如果……如果小哥他……逃婚的話……會怎麼樣?」
「會怎樣?不會怎樣的,花轎自然還是有人照抬,頂多把新郎的名字改成鄒懷魯,新娘的名字異為牟為盼,以平息紛紛眾議、遮醜罷了。」牟允中一臉幸災樂禍。
「我不要!我不要!」牟為盼尖叫了起來,「誰說要嫁他來著?」
「這我拿不定主意。」
「你知道鄒奶奶討厭死我了,每次看到我就叫我冒失囡,我一過去,不被鄒懷魯整死,也會被她盯死,她跟虎姑婆一樣恐怖。」
「自己造的孽,能怪別人嗎?誰教你當著老太太的面誓死不嫁鄒懷魯,還撂下一句話:齊大非耦!奇了,我這個做了人家一輩子大哥的人,怎就不知你有這麼迅速的辯才反應?」
「那又不全是我的錯,五年前那老怪婆第一次來時,我才十七歲,嫌我鼻子小、個小,坐沒坐樣、站沒站樣,頭髮亂得跟稻草一樣。我就不信若她的頭髮也跟我一樣剪到齊耳的話,會不像毛婆子江青。總之,既然嫌我配不上鄒家,幹嘛老是藉提親來羞辱人!」
「因為她乖孫愛啊!」牟允中挖苦的說。
牟為盼的臉被哥哥的一番話惹得通紅了,大叫出聲,「愛個鬼!那個東亞病夫只想公報私仇,玩弄、整倒我罷了。」
「公報私仇?奇了,這話怎麼解就怎麼不通。他用什麼公,報了什麼私仇了?」
牟為盼心虛了一下,「沒有啊!」但卻在心裡默數自己的罪狀。
第一樁,她十歲時,把他的兩尾小金魚放到斗魚小水缸內,不出一天,金魚雙雙陣亡,歸西趕著超生。
第二樁,她十一歲,作文課上想不出點子,心一急,便忍不住偷撒尿。別的同學譏笑她,坐在旁邊的他奮身反駁說是他幹的。誰要他多此一舉!她惱羞成怒,當下用力推了他一把,哪知他不經摔,跌出椅子,撞著了頭,輕微腦震盪。然而卻住院一個禮拜!
第三樁,她十二歲,全家應邀去鄒寓為他的十六歲生日慶生,哪知道他才剛許完願、吹熄蠟灼,就摸黑偷吻她,氣得她抓起蛋糕上的奶油往他臉上一抹。這一抹,在他臉上抹出了五道白痕,也讓她與鄒奶奶正式的結下了樑子。打那一回起,鄒奶奶視她如魑魅魍魎,撞著她如臨妖魔鬼怪似的,從沒給她好臉色看。
第四樁,她十三歲,不名譽的十三歲!當時才國一的他們參加暑假舉行的自強活動,分組活動夜遊時,他們竟然脫隊迷路了。那時他已十七歲,卻白癡得分不清東南西北方位,教他倆得窩在荒郊野地露宿一晚,隔天才被搜救人員尋獲。
這一晚下來,導致他舊疾復發、支氣管出狀況,於是在鄒奶奶一聲令下,他就被帶回法國靜養了,教牟為盼錯過了跟他道歉的機會。
其實,為此她一直很愧疚,因為那一晚要不是他脫下自己的襯衫及防雨外套給她穿,緊摟著她取暖的話,罹患重感冒的人就是她了。
所以,當他走不到兩天,她就開始用蚩拙的筆跡將她遲鈍的表白與關心書於信上,以表示自己誠心的歉意。一天一封,連著一個月不曾中輟過,這對一向恨寫作文入骨的她來說,意義是何等非凡。但是他卻連一封信都不肯回給她,教她不好意思上鄒家詢問他的近況。
最後她開始低聲下氣的在信上懺悔、認錯,請求他寫一封信給她,還是白費心機。
她一賭氣之下,為了「鄒懷魯,你死好!」六個字跟他絕交。
不到一個禮拜,他奶奶掛了長途電話跟她父親檢舉她的惡行。她父親一怒之下連反駁申辯的機會都不給她,便以重鞭抽了她五下,還導致護著她的媽媽及為她擋駕的大哥吃了其餘的十鞭。那一晚,她委屈的趴在床上聞著身上金創膏的藥味,哭了一整夜。
從此,她和鄒懷魯的距離就拉大了。至今九年,他們沒有交換過音訊。三年前,他回國一趟參加她哥哥及他大姊的婚禮時,還被好幾個女生團團圍住,瞟到她的面也只稍微頷首,給她一個禮貌的笑容後,轉過身和別的親朋好友交談……
「為盼!為盼!」牟允中伸出五指在妹妹發直的眼珠前晃動了幾下。
「啊!什麼?」
「什麼什麼?廢話少說了!快八點半了,到底定中上哪去了?」牟允中直盯著她的眼睛瞧。
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得招了。
「他……他走了,昨晚十點走的,說要去環遊世界找攝影素材。」
「他走了?!」這教他忍不住地吼出聲,最後失聲而笑。「他真的走了!好傢伙,他真的翹家了,真有種!」
牟為盼可真的是被大哥的反應嚇得膛目。她原以為平素嚴而不肅的大哥,會因為她的知情不報,進而斥訓她一頓,誰曉得他卻一副巴不得定中永遠別回來的樣子。「哥,你怎麼了?」
「沒事,沒事,你待在這兒別下去,我下去通知爸爸。就怕……他的臉比隔壁的老巫婆的臉還要綠。」
此刻,牟為盼看著大哥眉開眼笑的小孩樣,拚命咀嚼他的話中意。
她哪裡知道,翹家是當年牟允中最想做,但始終沒付諸行動的夢想。
※※※
鄒懷魯才剛踏上階梯,走進屋內不到兩秒,就巧遇龍捲風來襲,這風速正以每秒一百里的超高時速掃過鄒家四處。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
一陣尖叫聲從樓梯間傳下來,緊接著的是摔東砸西的搗毀聲,其磅礡之氣勢恰如天雷大作。
身材曼妙、艷麗非凡的鄒妍,一手提著厚重的白紗絲裙,另一手扯掉設計師在她頭上大玩花樣的發卷,氣急敗壞地衝下樓梯,眼角掛著幾滴晶瑩的憤怒之淚,和她頸子上那顆大鑽石墜子有得拚鬥。
「我要宰了你!牟定中……」
「放肆!」端坐在大沙發裡的鄒雋易倏地大喝一聲。
滿臉委屈的鄒妍赫然以雙手掩住口,強抑下大哭的衝動,隨後人就向大門奔去,白雪般的裙擺正要掃出玄關門邊時,被剛進屋的高個男子緊緊地摟抱住。只見那個身材碩實頎長、相貌雍容俊挺的男子在她耳際輕噥低吟,以大手撫觸她的頭髮,像是情人枕邊細語似地訴說著悄悄話。
五分鐘後,才見他懷中的淚人兒漸緩鎮定下來,抽搐地倒在他懷裡嗚咽地細喃: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怎能這樣對我?我那麼愛他,他竟……小魯,怎麼辦?我還有臉見人嗎?」
「妍姊,你先上樓休息一下,教嫻姊陪著你。我幫你拿定主意,安排你出國散心,不會讓爸強迫你嫁別人。」
這個別人,只要是鄒家人,都知道是鄒雋易公司裡的資深副總經理──石白滔。一個四十歲、死了兩任老婆的荷花老郎中。這幾年來,石白滔跟在老董身前身後,逢迎巴結,恨不得一網打盡鄒家千金。
三年前鄒懷魯剛回國沒多久,擅長鑽營謀利走捷徑的石白滔也曾把箭頭瞄準對老爸唯命是從的鄒嫻身上,後來因為他這個做弟弟的對這個攀鱗附翼的傢伙實在看不過去,才建議母親找隔壁牟家問個意願,為牟允中和他姊姊拉個紅線,等她一過二十八歲後,有自主權動用他大媽死後全數遺留給她的龐大財產,避免被石白滔這等人擺佈利用。
眼見三年已過,那個石白滔竟把主意打到二姊鄒妍身上!
而爸爸並不在乎二姊的想法,他認為石白滔為人雖然油嘴滑舌了點,但能力不差,在他集團的高階管理群中,是除了資深副座牟冠宇以外,最有頭腦的人了。把二姊嫁給他絕對錯不了!
鄒家小輩也不敢當面阻止父親的一相情願的想法,唯狩他媽媽──童玄羚。
說起他那個年輕、秀美、手段高超的媽媽,鄒懷魯是又愛又恨、又崇拜又唾棄。
當年她進鄒家的目的可說是有點不正大光明。大伙咸知他媽媽與鄒嫻的媽是近親血緣,兩人以堂姊妹互稱,而根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鄒嫻的媽童玄德在雲英末嫁之時還照顧過童玄羚,所以兩人之間年齡雖差個十五歲,卻是無話不談,一直到童玄德出嫁後才漸漸與娘家的親戚疏離。
當年他爸爸是個多金、帥氣的闊氣公子,身為大產業的繼承人,婚姻大事便是最無法隨心所欲而為的事,由於第一樁婚姻是攸關家族利益的媒妁之緣,並非出自父親的意願,所以對長他兩歲的童玄德的態度是能敷衍便盡量敷衍,在外豢養女人根本是半公開的事。
等到童玄羚十七歲懂事後,才瞭解當初崇拜的姊姊所嫁的人並非騎白馬、戴把尚方寶劍的王子,她心中的怨怒猝然爆發,想為堂姊報復的念頭頓成雛形。
那時的她嬌嫩、尊貴如一朵帶刺的大馬士革玫瑰,追她的人數之眾,可用卡車裝了。
而她毅然決然地捨棄心中真正仰慕的人──聽說那人現在雖不比父親闊,但也是個達官貴人,反而選擇去勾引名聲很爛、年紀大她足足十三歲的老爸,最後魚兒雖然上鉤吃餌,但教他這個為人子的,還是不得不為當時的她捏把冷汗。
看看這種千鈞一髮的賭命方式,那簡直是比玩俄羅斯輪盤還要教人難捱;因為將一粒子彈送進太陽穴,一了百了倒乾脆,而婚姻,卻是一輩子的事。
二十七年前,社會風氣非常閉塞,尤其是對女人而言,若干下搶人丈夫的事是會被批評得一文不值的,更何況是做個小老婆!如果不幸被人甩了,運旺一點,碰上個良心人,粗茶淡飯過日也就罷了;若歹命一點,嫁到一個羊質虎皮的登徒子,他高興,甜言蜜語;不高興,拳腳相向,硬是尋釁挖陳年舊帳時,哈,求饒都來不及。
托九尾狐狸精的福!他老媽娥眉工讒,掩袖媚功了得的稀奇,把他老爹制得動彈不得,教他這二十七年來安分得沒敢走私過,對第一任老婆也尊敬得一反以往,一直到童玄德辭世。
曾經耳聞灰姑娘的傳奇軼事,不禁令鄒懷魯笑掉大門牙。若諸位天真少男少女甘願被欺瞞,相信王子和灰姑娘婚後從此過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日子的人,奉勸您可以投河吃垃圾自殺了。
莎士比亞說得妙:美麗乃造物主賜給女人的第一件禮物,亦是他第一件奪走的東西。
要知道,不論古今中外,身份嬌貴為王子的男人,不論美醜、胖瘦、殘忍、溫柔,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的豢養一窩後宮佳人等著備用、遞補來一逞獸慾?
中國雖早在漢朝時就奠定了一夫一妻制,但是那只是男人專權下所搞出來騙自己、也騙女人的幌子騙局,可別忘了,他們還是可以擁有許多的妾啊!國外呢?就是叫情婦。
而通常年輕貌美的妾與情婦,總較黃臉婆來得吃香、受寵。
假如天生麗質難自棄的灰姑娘婚後還不知長進,不使一些詐術、玩些花樣的話,不出幾年,她准失寵。不僅裡子沒了,連面子最後都會被扯攔。
瞧見英國王儲最近搞出的醜聞了沒?就是血淋淋的鐵證!
所以,要達到完全擄獲他花老爹的心,他老媽可是費過心血、猛下一番苦功夫的。
譬如說:母親讓父親摸不著頭緒兩年,愛她到極樂的最高點時,才接受大堂姊的諄諄善導,遂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搗毀鄒家的報復計畫,安分地做個乖少奶。
聽人說,那時她若打個小噴嚏,他老爹就大驚小怪地延請醫師來問診;吃頓飯不慎被魚骨噎著,至此後,那魚是得剝淨、剔骨才能上桌。所以他在七歲前只玩過觀賞魚,沒見過能吃的魚長什麼樣子。
他出世後,曾導致他母親有段日子失寵。並非老爹嫌棄她老,而是他這個用來傳宗接代的兒子經濟效益大過於她,有一整年奪去了老爹的一半寵幸。
至此以後,媽媽抵死不肯再懷孕,身材在一個月內恢復原形,出門與在家皆是打扮高雅,微施淡妝,最重要一點──該生氣時,櫻唇微噘,卻不無理取鬧;該撒嬌時,流波微轉,卻不失良家婦女風範;有反對意見時,先憋悶在肚內,待房門一合讓老爹睡她個過癮,在芙蓉帳暖、熱情未退前,趕快使出媚功撒手鑭,讓他老爹不得不順應她的任何要求。
他老媽那人,彷彿是水加毒藥和著蜜汁熬成的糖漿一樣。你說,教飲下一杯毒糖漿的色鬼老爹怎不情急,為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的裝模作樣所傾倒呢!
說何不怕人笑的話,他也遺傳到母親這種退一步、進三步的本事,多虧他們母子倆做事還挺厚道、守分、不搬弄是非,否則鄒家早被他娘搞垮、絕子絕孫了,也還輪不到他在這裡當個大少爺。
看多了母親在父親身上耍過的把戲與招數,教鄒懷魯在擇偶觀念上有相當深的感觸──情人,是現在進行式,所以要難搞、複雜的妙;老婆,則是未來完成進行式,當然得單純的好。
話說回前頭,鄒妍的媽出身風月場所,家世背景不如大姊的媽有來頭,再加上曾對爸爸感情走私過,導致二姊從小就不得爺爺、奶奶疼,而他爸爸是標準的重男輕女,根本從未把眼光挪至二姊身上,瞟上一眼過。要不是有他媽媽在旁叮嚀又叮嚀,爸爸可能連看都不屑看二姊一眼。當然,這跟父親的心結有關,因為二姊不是他的親骨肉,這讓好面子的他抵死不肯對外曝露這件醜聞。
如今,喜帖都發給社交名流了,接著又發生這等事,很難教爸爸不把氣出在二姊身上。
「你要救我!小魯,我不要嫁那個石白滔,幫我跟爸爸求情,他最疼你了。」
「是啊!」但他也很愛面子啊!不過這句話鄒懷魯沒說出口,現在不是落井下石的時機。「所以你不用擔心,一定會沒事的。藉著這次機會,你也出外玩玩。先上樓去休息吧!」
鄒妍終於忍住淚,掉轉過頭,不敢朝大廳看一眼地走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