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人們黎明即起,男人扛起了鋤頭下田耕種,女人便在家灑掃庭除,小販趕著早市,呼呼喝喝,小小的城鎮一時熱鬧不已。
他們出來得匆忙,只來得及換上輕便的衣裝,斷邪體諒無涉雙腿行動不便,讓她騎在馬上,自己則挽著馬轡走在前頭,兩人走在人來人往的市街上,誰也不曾留意這一對男女。
「累了嗎?」趕了一夜的路,不知她的身子是否還撐得住?
搖搖頭,無涉指著前頭一攤賣米粥的小販,說道:「我不累,只是有些餓了,咱們停下來吃些東西可好?」
「好。」
斷邪扶她下了馬,兩人挑了乾淨的凳子坐下,小販送上兩碗米粥、一碟小菜,便逕自忙活去了。
街市上的景象都教無涉覺得分外新鮮,她鮮少踏出家門,就算有,也是前頭開道保駕丫鬟家丁……一行人浩浩蕩蕩,活像皇帝出巡似的,無涉哪有機會偷空體會尋常百姓的生活?
這一下,可教她大大開了眼界。
街上有賣魚的、賣菜的、賣肉的,一旁的大嬸正跟小販討價還價,硬是要他送兩把蔥;路旁熱騰騰、白呼呼的饅頭才剛出爐,蒸騰的霧氣飄送著米面的香味,教來往的路人無不引頸垂涎。
人生百態,人也百樣,對她而言都是全新的體驗。
斷邪看她的模樣,不覺也染上了她的歡喜,輕附她耳邊說了幾句:「這裡熱鬧,妳快些吃完了,等會兒我帶妳四處走走看看。」
他的話教無涉笑逐顏開,捧起米粥,顧不得還燙著,接口就要囫圇吞下。
「哎呀!」
小米粥才剛自煮滾的鍋裡盛起,還冒著熱氣,無涉這一番忙,當然給熱粥燙了嘴。
斷邪笑笑。「別喝得這麼急。」
說罷,他像是心疼,伸手親暱撫過無涉教熱粥燙紅的粉唇。
他的舉止自然,反倒是無涉赭紅了臉,旁人看來,只道是對小夫妻,親親愛愛的,教人好不羨慕。
兩人喝完了米粥,便騎馬在小鎮裡隨意遊逛。
無涉看什麼都好奇,他們在一個賣胭脂首飾的小攤子前停下,各式胭脂水粉、釵頭珠玉,看得她眼花撩亂。
「上好的胭脂水粉,這位美姑娘看看吧!」小販叫賣得熱烈。
斷邪見她在攤前流連不去,便問:「有喜歡的嗎?」
無涉伸手挑了塊鴛鴦白玉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笑道:「這玉玦倒是雕得精細,鴛鴦交頸,栩栩如生。」
「妳要是喜歡就留下吧。」掏出懷中銀兩。「店家,多少錢?」
「哎呀,這位客倌,您還真是識貨,這玉珮可是好寶貝,得來不易呀。不過,看在這位姑娘的分上,勉強算您三兩銀吧!」
付了銀子,斷邪將鴛鴦玉玦塞到她的手裡。「給妳吧。」
無涉臉一紅,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玉玦還留著他的溫度,悄悄燙了她的手、她的心。
鴛鴦玉玦本身並沒有什麼價值,珍貴的是他的心意。
斷邪對她好,卻從來沒送過什麼給她,這玉珮雖然比不上什麼奇珍異寶,卻足讓無涉珍惜不已。
正當他倆四處走看,一個小僮倏地撞過斷邪的腰際,他不覺有異,伸手扶了那小僮一把,小僮連聲謝也不說,一溜煙就跑了。
斷邪也不以為意,笑了笑,還煞有其事地同無涉說道:「這年頭,百姓的日子不好過,偷拐搶騙樣樣都來,妳一個姑娘家尤其要格外小心──」順手往懷裡摸去,咦?
「怎麼了?」
「我的荷包……不見了?!」
◇◇◇
「嘿嘿嘿,那個傻子,教我偷了他的錢都不知道。」抹了抹臉上的油污,男孩咧嘴笑得可得意,揮了揮手裡的藍色荷包、掂了掂荷包裡的銀子,沉甸甸的。
藏不住欣喜,男孩向角落叫道:「胡兒、胡兒,快來瞧,瞧我拿了什麼來,咱們今晚可有好吃的了!」
窄巷裡一道纖弱的身影一跛一跛走來。
「你又去偷人家的東西了……」叫做「胡兒」的女孩看來不過十一、二歲,面黃肌瘦、骨瘦如柴,身子單薄得像不禁風吹,還瘸了一隻左腿。
男孩鼓著臉,把荷包塞進女娃兒懷中。
「是那人傻,誰要他讓我偷!」呿了一聲,咧開缺了牙的嘴。「胡兒,咱們有了這些錢,就不會再餓肚子了,妳可以穿漂亮衣服,還可以、還可以……去給大夫治妳的腿了。」說著,垂下了眼。
他是看了她的腿難過呀!
女娃兒怎會不知他的心意,他冒著挨打挨罵的風險去偷人家的銀子,全是因為鎮上的大夫沒錢就不肯看病,他看她的腿瘸了心疼,才去偷銀子來給她醫病。
抹去了淚,女娃兒笑笑。「走,咱們拿這些銀子去好好吃一頓。」
男孩一聽,才又重振笑意,他牽起女娃兒,伴在她身邊一步走、一步停,女娃兒腳瘸走不快,他也慢下腳步。
才要出了巷口,驀然一道黑影擋住他們的去路。
「喂,你──」男孩開口要罵,猛一抬眼瞧清了擋路人的模樣後,滿嘴的穢言頓時全吞回肚裡去了。「要糟!是那個傻子,胡兒妳快走,這裡有我擋著,妳先走!」
男孩嘴裡的「傻子」,當然就是斷邪。
他站在巷口,簡直哭笑不得,被無恥小賊當成大爺偷了銀子,回頭還叫他「傻子」,可真是冤枉他了。
斷邪發現隨身的銀兩不翼而飛後,馬上聯想到那撞上他的小僮,這小僮鬼精靈,東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教他追上。
男孩無路可躲,一下就讓斷邪抓個正著。「瞧你小小年紀,怎麼不學好?手腳不乾淨,淨做些下流事。」
「你、你管!哼,我才不怕,讓你逮著了,看是要抓我見官、還是挨揍,你老子都不怕。」
斷邪有些失笑。
他無意嚴懲,只是口頭的訓誡,讓他學點教訓還是必要。「你脾氣倒是挺硬。好,既然你不怕,那我就把你送上官府,讓官爺來好好整治你。」
「來呀來呀,我不怕你──」
斷邪一把拎起男孩,身後忽而傳來一陣拉扯。
他回頭一看,一個瘸腳的女娃兒捧著他的荷包,哭哭啼啼地拉著他的衣角,猛掉眼淚。「大爺,都是因為我,您別罰他!他是為了拿錢給我治病,他不是有心的,您要罰就罰我好了。」
「胡兒,妳回來幹麼?!還不快走呀……」男孩氣得跳腳。
就在三人形成一團你推我搶的鬧劇時,叩蹬叩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無涉久等不到斷邪,乾脆駕馬走近。
「發生什麼事了?」她一來就瞧見這一大兩小、又哭又罵的奇怪組合。
「好哇!原來還有同夥,罷了罷了,老子栽在你們手上算是我倒楣,隨便你們要怎麼樣都行啦。」男孩一攤手。
「要罰就罰我,他是為了要給我醫腳才……」女娃兒趕忙搶話。
「誰說我們要怎麼樣了?」無涉淡淡一句,吵鬧的場面馬上安靜下來。
男孩聽傻了眼,他是不是聽錯了呀?
無涉騎著馬又叩蹬叩蹬走近了些,小巷窄小,她下了馬,撐著泥牆勉強走了幾步,最後是讓斷邪扶住了身子。
她不搭理那男孩,瞇眼瞧了那女娃兒一眼。「……妳的腿?」
雖然女娃兒有意隱藏,但無涉還是一眼就看出她的腿傷──那像是教猛獸咬出的傷口,傷原不嚴重,可疏於照顧,皮肉早已潰爛,要是再發現得晚些,肉腐見骨,腿就算廢了。
「喂喂喂,妳別碰胡兒!」無涉一伸手,男孩就大叫,活像她是什麼妖魔鬼怪似的。
無涉似笑非笑,神情淡淡。「你不是想找大夫嗎?」
「那又怎樣?」他找他的大夫,關這女人什麼事?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八成也是個短命種。
男孩呿了一聲。
沒料到,無涉竟掩唇笑了。她拍拍一身簡單的素服,蒼白的臉色難得染上薄薄的人氣,一挑眼,無涉一字一句說得清楚。「因為,我就是大夫。」
◇◇◇
開玩笑!
那個弱不禁風的女人要是大夫,他就是天皇老子了──男孩忿忿不平地想著,瞪著爐火低聲埋怨。
雖然胡兒在那女人的照料下,腿傷的確逐漸有了起色,現在已經能如正常人行走,但是、但是他絕不承認那女人是大夫!
呿,瞧他的胡兒這下老纏著她,都不理他了。
他吃醋呀!
「姊姊──」看,他才說呢,胡兒又找她去了。
「胡兒,哎,胡兒……妳腳才剛好,小心點呀!別跑呀!」
男孩一邊煎藥,一邊大聲叮囑,可他的胡兒哪裡聽得見,一溜煙就找那女人去了。
他呀,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呀?
沒人理會男孩的喃喃自語,小雜院另一頭,紮了兩條辮子的胡兒埋頭一古腦兒往小跨院裡鑽。
「無涉姊姊──」她迫不及待踏進跨院,不期然卻瞧見涼亭裡安然淺眠的人兒,胡兒急忙止了聲響,悄悄走近。「咦……在休息呀。」
竹椅上,瓷玉人兒正悄然酣睡,她睡得熟,連秋風吹來了滿天紛落的花葉也渾然不覺。
「胡兒乖,讓她好好睡一會兒。」一旁的斷邪放下手中書卷,溫聲說道。
「啊,我正想把這片葉子送給姊姊呢。」
「喔?」斷邪伸手接過。
巴掌大的紅葉染著深秋的愁思,很美、很美。
「我瞧這葉子很漂亮,想姊姊一定會喜歡的……」
「胡兒別怕,我會交給無涉的。」斷邪保證道。
得了首肯,胡兒馬上笑逐顏開。
「姊姊睡得好熟呀。」抬頭望見斷邪和煦的笑,胡兒也放輕了聲。
無涉睡得安穩,躺在竹椅上安歇著,斷邪旁在一旁守著她、看著她,胡兒也跟著蹲低身子,盯著她的睡顏。
從沒見過像她一般,人好、心也好的姑娘了。
無涉生於富貴,自有一股威嚴,她的模樣頂美,五官清秀俊俏,許是性格所致,她不愛笑、也不愛說話,清清冷冷的,像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相處過後才知,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這世上,怕是沒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胡兒蒙她相救,經過幾日的共處,對這個沉默的姑娘更是喜愛。
「無涉姊姊真厲害,我以後也要同她一樣。」胡兒年紀小,沒心眼,想到什麼說什麼。
斷邪笑笑。
他知小姑娘沒有心眼,但是,這一番話卻教他聽來莫名心酸。
無涉是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如今的一切?斷邪看著她跌跌撞撞一路走來,看盡了她咬牙忍下無數的眼淚,才走到今日,他如何能不動容?
「她要是聽到妳這麼說,一定會很高興,胡兒可別讓她失望了。」
胡兒點點頭,偷眼瞧見斷邪無心的疼愛。
斷爺也是好人,卻是跟姊姊不同的好,他不像無涉,總是笑笑的,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的關心,也對每個人都同樣冷漠。
唯獨對無涉──
她知道,斷爺對無涉姊姊很特別。
斷爺憐惜她、心疼她,用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方式在守護著她。
「……我、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無涉姊姊好像每晚都作噩夢,她在夜裡驚醒,又哭又叫。」胡兒跟無涉同房共枕,幾乎是每到半夜,無涉都會從夢裡驚醒,她怕噩夢纏身,於是整晚不睡,累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噩夢?
他未曾聽無涉提起。
或許……無涉根本就不打算提起。她是個沉默的孩子,把什麼都藏在心裡,從小如此,長大了也一樣,無涉怕他擔心、怕他煩憂,咬著牙把苦往肚裡吞、眼淚往心裡藏。
就是這樣,他才看了心疼呀。
斷邪撫過無涉蒼白的臉頰,是不是又消瘦了些?本以為離開了寧府,遠離了那些繁雜俗事,她會快樂的,沒想到……她始終不曾快樂過。
「不過,有斷爺在,姊姊就不怕噩夢了。」胡兒天真的說。
「啊?」斷邪有些不明所以,忽而低頭瞧見一雙柔軟小手緊緊握住他的發尾,滿足的神情像是藏了什麼寶物,頓時就明白了。
他笑著,自無涉手裡悄悄抽回了長髮,她嚶嚀了聲,仍沉醉在夢裡不醒,凝白的掌心空空蕩蕩,像是失落了什麼。
「妳正作著什麼夢呢?」斷邪的大掌輕柔包覆住那一雙柔荑,睡夢中的瓷人兒嘴角好似揚起了笑,墮入深沉夢海裡。
無涉睡得沉,他拍拍胡兒,輕道:「去玩吧,讓她多睡一會兒。」
胡兒躡手躡腳走遠了幾步,秋風吹來多麼蕭瑟,滿地的落葉如心碎紛紛,她竟也成了幫兇,不知不覺踩了一地的碎心。
想到什麼,胡兒突然回頭。「姊姊很喜歡您。那您呢?您會不會喜歡姊姊?姊姊在夢中都叫著您的名字,您要是辜負姊姊,胡兒、胡兒一定來找您算帳的。」
說罷,腳跟一轉,機伶伶地跑走了。
斷邪愕然失笑。
沒想到,連孩子都看出來了……
無涉對他的情意,斷邪又豈會不知?所以,他才要避、他才要逃,走了三年,他以為已是無牽無掛,卻在午夜夢迴憶起那張脆弱的嬌顏。
若是發現他已離去,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表情?
無涉從來不哭,至少……從不在他面前。三年前離去的一夜,無涉彷彿早有所感,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肯睡去。
可他卻還是走了,走得無聲無息,回首望見房裡未熄的燈火,他的眼前突然浮現無涉的淚顏……
他何嘗捨得?
斷邪是不敢愛、不能愛,卻不得不愛呀。
這一輩子,他是注定要負她了。
伸手為她執起拂落額前的發,疲倦的嬌顏從未失色,斷邪溫柔地納她入懷,只在這一刻傾洩無聲的情意。
「……要是辜負她,就不饒你嗎?」清脆的少年笑語忽在耳畔響起。
斷邪微訝,面前的蒼鬱老樹上突地垂下少年含笑的臉孔,他雙腳勾住樹枝,纖細的身子像鞦韆似地倒掛在樹上晃蕩,長髮垂地,模樣古怪。
「你來做什麼?」斷邪的臉色驟變。
「這麼不歡迎我呀?哎,虧我還特地給你送禮來呢!」美麗的少年倏地翻坐回樹梢,鳳眼微挑。少年懶洋洋一彈指,從樹頂立刻落下幾個像是蟲繭似的巨大包袱,他歡喜一笑。「喂,快來看看,這禮物你喜不喜歡呀?」
不看還好,這一看可教斷邪心底頓時豎起警戒。
少年所謂的「禮物」,是一個一個被黏滑絲線包裹成肉球的人,算一算共有十來人,這些人有的缺耳、有的瞎眼,更有些人整個頭皮都給扒去了一半,露出血肉模糊的腥紅肉塊。
然而,這些人卻都還沒死透,依然在苟延殘喘著。
「這些人打你們一出門就跟上了,看來是非要置你們於死地的樣子。我閒來無事,幫你順手收拾了幾個,你歡不歡喜呀?」少年頑皮的小舌舔過粉唇,笑得可開心了。
「這些全是你做的?」
「當然,不然你以為這一路來能相安無事?」
斷邪早就知道,有人在後頭一路尾隨他們,只是好多天過去了卻始終沒有伺機下手。他猜想若是有人真想對無涉不利,不可能在這段時間裡沒有任何動靜,原來……
要是由他親自對付,這些人或能保住一條小命,遇上了少年,只怕是比死還要痛苦。
斷邪輕輕放下懷中的無涉,邁步走來。
他翻過一個肉球,見他還留著一口氣,便問:「是誰要你們來的?」
那人張口想答,唰地一聲,舌頭從根部教人硬生生拔出。
「誰要你多話!」少年不知何時來到斷邪身邊,他嘖了一聲,把手上那條鮮紅的舌頭隨手丟開。
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又斷了,斷邪動了氣。「你──」
「氣什麼呢?」少年笑瞇瞇,側身偷偷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這麼早就知道結果了多不好玩!更何況,你不是早就猜出是誰指示他們?那又何必讓遊戲這麼早就結束呢?」
斷邪嫌惡地揮開少年。「為什麼下這麼重的手?」
少年神秘一笑。
「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殺了你。」
「別傷害其他人。」少年的行事從來隨心,他愛幹什麼就幹什麼,斷邪深知他的性情,唯恐他傷及無辜。
「我沒這麼無聊。」聳了聳肩。「不過,我就快失去耐性了……你在這裡待得太久了,我在想,是不是應該讓你重新想起『那件事』。」
「你別亂來!」他的心裡有種不好的預感。
「亂來?」少年歪頭想了一會兒,眼珠子一轉。「你是說,像這樣嗎?」一揮手,整個涼亭跨院頓時陷入一片焰海。
糟糕!
火舌沖天,斷邪首先想到無涉仍在涼亭裡,他馬上想到少年打算玩什麼把戲,顧不得火光,連忙轉身沖了回去。
「太遲了、太遲了,你永遠都慢我一步。」少年哼著小曲兒,在斷邪衝進涼亭之前,已來到無涉身邊,輕柔地攬起她熟睡的身子。
「追月,別碰她!」
「喔,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不過,沒關係!我忘記的,你提醒了我,你忘記的,我也會讓你想起。」他埋入無涉的發間,嗅著香氣,藏在微笑之下的狡獪神情,一點也不似少年該有的陰沉。
斷邪只覺瘋狂的恐懼侵蝕了他的冷靜。
「……當時也是這樣吧,她在火裡被你活生生剖出心臟。」秀氣的指尖挑開礙眼的薄衫,纖指滑過無涉左胸,那朱紅的胎記,五指輕輕劃過一個又一個圓,接著長指慢慢的、慢慢的穿過血肉……
「夠了,你別對無涉下手!」斷邪阻止不了他,只能大吼。
少年倏地斂起了笑,尖厲的眼掃過他,隨手把無涉一拋。
火焰不斷侵蝕樑柱,不停落下的火種碎屑灼燙著呼吸,斷邪與少年對立在烈火之中,涼亭禁不住火燒,橫樑辟哩一聲崩塌而下,少年就在此時將無涉從懷裡拋出去。
斷邪大驚,急忙衝上前去接住她,只差了一步,橫樑轟隆落下,他險險閃過,卻也不小心教火舌灼傷了皮肉,他緊緊護著無涉,所幸她毫髮無傷。
「無涉、無涉!」斷邪抱緊懷中的無涉,急切呼喚。
「放心,我只是讓她睡著了。但是,就算我手下留情,她也活不了多久了,既然她都要死,我當然不會錯過讓她死前掙扎的機會。」
「你──」火焰燙紅了他的眼。
「記住了,不想這個女人像她一樣死去,你只有一個機會──到『那裡』來。到了那裡,一切就可以了結了,我們都不會再痛苦了。」
少年笑了笑,轉身化為輕煙,隨同火焰一同湮滅。
「記住了,」少年的笑語在半空。「我是很沒有耐心的!」
◇◇◇
這一頭,胡兒出了小跨院,瞧見男孩蹲在爐火前,慢慢踱了過去。
「唉。」與男孩並肩,胡兒蹲下身子,歎了大大一口氣。
男孩沒好氣。「幹麼一瞧見我就歎氣!」對那個女人就笑逐顏開,還有小花在飛舞呢!
「我覺得無涉姊姊好可憐。」
「啥?」
「我說──」深吸一口氣,胡兒湊近他耳邊大吼:「我覺得無涉姊姊好可憐,姊姊好像好喜歡好喜歡斷爺,連作夢哭醒了都喚著他的名……只是不知道斷爺怎麼想?」
吼這麼大聲,害他耳朵嗡嗡作響!男孩撇了撇嘴。「妳管他們。」
誆他是小孩,看不出來嗎?瞎了眼都知道,那個瘸腳的女人擺明了喜歡那個姓斷的,他是年紀小、不懂事,不明白喜歡就喜歡,哪來這麼彆扭!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好歹,無涉姊姊也救過我呀。」
「嗯……我想那個女人,咳,無涉姊姊應該不希望妳覺得她可憐吧!就像我也不喜歡別人瞧我是乞丐,就一副同情我、施捨我的模樣。」男孩難得說得頭頭是道,回頭瞧見胡兒一臉疑惑,那純真的模樣教他好想一口吞了她……咳……臉一紅,男孩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妳要想她開心,就別讓她更多煩惱了!來來來,快快把藥吃了、快快把傷治好了,她就開心、我也開心了。」
「可是,藥苦……」
「別怕別怕,我有糖心葫蘆,妳吃完了藥,咱們一人一口把它給分了。」
胡兒點點頭。
屋外,兩個孩子嘻嘻笑笑,驀然爐上慢燉的小火轟然燃燒起來,同時跨院裡也燒起通天大火。
「糟了,無涉姊姊跟斷爺都還在裡頭!」胡兒說著就要去救人。
「笨胡兒,妳別傻了,妳要是進去才會死人,咱們、咱們還是先去找人來救火,妳、妳……妳在這兒看著,別亂跑!」男孩快手快腳衝了出去。
火光艷艷,映紅了半邊天色,胡兒急得在外頭直跳腳,她還掛念著姊姊,還有斷爺呀!
他倆都是好人,不是都說老天會保佑好人嗎?
胡兒的眼淚撲簌簌,男孩出去了很久,小小的跨院火舌依舊四竄飛舞,她又急又慌,盼了良久才盼到男孩帶著附近的人趕來救火。
「快快,裡頭還有人,再不去就燒死了!」
兩個孩兒急得團團轉。
倏地,一陣黑煙沖天升起,火光不知怎地減小了,最後竟奇跡似的滅了,殘破不堪的小跨院黑煙瀰漫,眾人睜眼瞧著,忽有人指著門邊叫道:「有人、有人出來了!」
兩個孩子衝上前一看,果然是斷邪,他懷裡抱著無涉,就這麼在眾人目光下毫髮無傷的走了出來。
胡兒連忙問:「姊姊、姊姊沒事嗎?」
斷邪的衣衫焦黑,臉上帶著幾許疲倦,笑了笑。
「你們可真是嚇死人了,要是再晚些出來,我還當你們真的死了。」男孩心有餘悸,嘴上還死硬著不肯承認。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他們平安無事!
他、他只是嘴巴壞,沒真想著要他們死,胡兒也說了,他們是好人,好人是不會早死的。
沒說話,斷邪瞧著兩個孩子,摸索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荷包,交到男孩手裡,輕聲交代:「這些錢你們留著,好好照顧自己。」
男孩愣愣接過,見他走遠,急忙追上。
枉費他白白為他們擔心,這姓斷的居然施捨他!
「我們才不要這些錢!」好心沒好報,他雖然是個死要錢的小乞丐,也是有尊嚴的。
斷邪深深看他一眼。「你喜歡胡兒吧?那就別讓她吃苦,這些錢足夠你們撐一陣子了。我們得走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男孩望著他走遠,胡兒好半晌才喘著氣追上。
「他們、他們走了?」
「嗯。」
「你怎麼不把他們留下?」胡兒急急抓著他問。
男孩霍地轉身,臉上還留著來不及抹去的淚,他拾起地上的銀子,牽起了胡兒往回走。「胡兒,走吧,我們也走吧。」
她的腳不方便,一路跌跌撞撞。「等、等等……」
不成、不成,她還沒問清楚他們為什麼要走?她還沒跟無涉姊姊道再見呢!不能讓他們就這麼走了!
「他們會幸福的。」男孩忽道。
「什麼?」
「我說,他們一定會很幸福的。」轉過身,男孩大哭著一把抱住了胡兒,慟哭的模樣教人心酸。「他們一定要很幸福很幸福,否則我一定、一定不會原諒他們的!」
沒事逞什麼英雄嘛!
說走就走,卻又讓他看見那份近乎絕望的堅定,像是痛苦、像是分離,像是永生永世的悔恨而莫可奈何……
胡兒點點頭,抹去了淚。「一定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