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茶樓內,坐著一對悠閒休憩的男女──
男子身著藍布衣袍,俊雅溫文的臉孔有著悲憫卻清冷的淺笑,而男子身邊的女子則是一襲紅衣,漂亮的臉孔低垂著,教人看不清表情。
「還好嗎?」輕聲問著身旁的無涉,斷邪心知她向來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無涉點點頭,算是回答。
她不說,不是因為她不介意,事實上她向來冷僻的性子仍是未變,仍舊是不愛這樣熱鬧人多的場面。
她不說,只是不願他為難。
無涉心裡明白,斷邪雖對她有情,終究情淡如水,怎麼也比不過自己心中對他那份獨佔的、絕對的愛慾,她渴望能夠自私的將他所有的眼光獨佔,卻又清楚在他的心中,她不過只是滄海一粟。
「若是不習慣,就先去休息吧!妳的身體還沒康復,需要多休息的。」
她的細膩心思,斷邪自然知曉,他極為溫柔地輕撫她滑順的烏絲,憐惜她體貼、壓抑的溫柔。
「我要陪你。」無涉搖搖頭,總是冷然透徹的嗓音裡多了幾分強硬。
知道她的性子,斷邪知道再勸也沒用,只得任由她去。
自從那日在樹林的告白後,斷邪帶著她悄然離開了追月,來到這附近的一個小鎮停留,一來是因為無涉的身子總是處於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二來是他也尚未決定要到何處,所以便在此稍作歇息。
「這之後,你要去哪?」無涉望了望街上來往的人群,眼神有些蕭索。
「我不知道,還沒決定,或許等妳康復之後再想。」斷邪淺笑著,即使看穿了她心底最深的擔憂,他的笑容裡依舊是淡然多於熟絡,那份置身事外的閒淡與冷漠似乎未有任何的改變。
「若是我康復了,你便會離去嗎?」這是無涉心底最深的恐懼。
雖然逃避著,但總有一天仍會到來的……
他的心就像風,要抓住是不可能的,雖然他的承諾言猶在耳、雖然那日樹林內的溫度依然溫熱,但她清楚,他是留不住的,就如同他的愛是不可能獨佔的,只徒讓愛他之人苦痛罷了。
「我說過,我會永遠都陪在妳身邊的。」
「你的永遠是多久?我又能在你的永遠裡多久?」無涉笑了,笑容是苦。
斷邪不語,她的問題,回答是傷、不回答也是傷。
歎了口氣,斷邪轉開了眼神,眼神對上了茶館裡另一桌掌著「鐵板神算」牌子的老道長,只見在那攤子前坐了一對年輕男女,就瞧見那老道長又是撚鬚、又是凝眉,看來頗像在批命的模樣。
「他們是在請道長批算彼此的姻緣吧?希望結果是好的,別讓人傷心。」
順著他的眼光,無涉也瞧見了,她淡淡開口,沒再繼續逼問的意思,只是輕冷的嗓音中隱約有著羨慕的苦澀。
「算了又如何?」斷邪只是微笑。
「求個安心,才有朝著未知命運走下去的勇氣。」無涉斂回了眼,看向他,淺笑的唇邊淡淡,不見眼底一絲無邊惆悵,成為人世一處失落。
斷邪但笑不語,命運多長,看在他的眼裡只是荒誕。
「凡人太脆弱了,看不透、放不開這世間,才會為愛恨嗔癡所苦,一旦在這命運的洪流中迷失了,便再也找不到方向,所以才會希望知道未來,為了替自己找一個正確的方向。」
無涉落了聲,有些悲、有些無奈,在這個命運的洪流中,她也迷失了,迷失在令人悲歎的癡纏苦戀之下,掙脫不出,只能持續痛苦。
「唉……」斷邪輕歎。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在這天理循環中找到了方向,只因跳脫了人世的愛恨,所以才能夠無心無我。
當他為了無涉的死劫,而回到她的身邊開始,他便墮入了人世的泥淖而難以自拔,若說對無涉無情,既然無情,那又怎會不忍她為情所苦、為愛所擾,但若是有情,卻只是情淡。
見他沉默,無涉忽然伸手呼喚那道長,「也讓那道長替我們看一看吧。」
斷邪沒有阻止,卻也沒有同意。
未來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他的生命無止無盡,看不見終止的一天,無情無愛、無悲無喜,日復一日,就是永生也是孤寂。
無涉渾然不察斷邪的心思,遠遠的,只瞧見捻著鬍子、杵著旗杖的老道長慢條斯理的搖搖晃晃走到他們面前。「不知道,兩位施主有什麼指教?」
「想請道長替我們看一看。」無涉冷凝的容顏淡出一絲禮貌的微笑。
老道士打量了他們一會兒,捻著鬍子問了:「敢問兩位是……」
「兄妹。」無涉接口。
「是嘛,讓我來看看。」老道長仔細端詳著無涉,然後再看看身旁的斷邪,忽然沉吟了好一會兒,拂了拂那雪白鬍鬚,接著才緩緩開口。
「這位男施主的相貌真是獨特,光華隱斂,不該是塵世之人。」
「道長從何看出?」斷邪反問。
「從你的眼,你的雙眼清澄、神色超然,不過近來卻黯沉了些,怕是施主最近有事煩心。」老道長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自顧自的解釋。
斷邪只是一笑,並不承認,亦不否認。
「不知施主是為了什麼事?可否告知一二。」
「為了……舍妹。」看了身旁的無涉一眼,斷邪的淺笑中稍稍有了無奈。
「令妹?啊,是了、是了,從這位小姐的臉色看來是身體上有病痛吧。」老道士端詳了無涉一陣,白眉深凝,之後喟然歎道:「唉,我雖不願這麼說,但這位小姐怕是活不過今年了,她的病早已入心入肺,拖延只會多增苦痛。」老道長看了看他們,搖搖頭說。
「舍妹的病,難道真無藥可醫嗎?」
「怕是如此了,這是劫數、劫數。」老道長垂了眼,梳了梳白鬍子。「我瞧你們本該是無緣無情之人,既然是兄妹,只能說是天意。」
「怎麼說?」
「你本是天、她本是地,原本應是毫無關聯的,可偏偏你們命中注定糾結,一輩子都需為情所苦、為愛所傷,你與她的命就如同環扣,一環接一環、一扣接一扣,難以分離。」
「既是無情,又為何難捨?既然情濃,又如何能棄?」斷邪邊說,忽然握住無涉垂在桌下的手,那掌中的溫暖透進了她的冰冷,卻令她心酸。
「天理天命,本就有所定,苦苦強求只是徒勞,還是及早放手吧!」
老道士的話一字一句傳進了無涉耳裡,字字深刻。
人世執著,苦痛依然,而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愛極、恨極,義無反顧的執著,苦楚亦然,若這就是天命,那她注定逃不過,愛上他是宿命,死亡是天命,她真的無怨也無悔嗎?
抽開了自己的手,無涉避開了他詢問的眸子。
他的溫暖燙紅了她的手、她的心,那樣深刻的痛令她害怕……
於是,終究鬆開了手。
◇◇◇
只是場夢!
只不過,若是場夢……又何以如此令她心悸?
一次一次深回的夢境,直至這幾日,愈加清晰,場境依舊、人依舊,就連那深植心中的苦痛也依舊,緊緊糾纏。
火焰、低泣、眼淚……夢中的夢中,火一樣焚燒的熾熱,不住哀傷歎息。
「我就來了。」火焰中,悠悠的女聲輕吟,宛若火花飛散而後熄滅,縹緲只若無孤幽魂,終究蒼茫無依。
痛苦、悲傷、無助……是誰在聲聲喚喚著不悔?
「我就來了。」不斷重複的語句成了弔詭的憑弔,女聲仍然輕盈如羽,似雲渺茫,火海中,染上了詭艷的顏色。
是誰啊?是誰?得不到回答,終歸平靜。
總覺得會有什麼從那熊熊的火裡探出了手,將她自此拉進萬劫不復的地獄深處,脆弱的生命化為一抹飛揚殘羽……
「我就來了。」
猛地,像是有什麼抓住了衣衫衣角,滾燙著熾熱的溫度灼燒著肌膚,她低頭望去,發現自火焰中伸出了一隻焦黑的手、接著是頭,然後是整個身子,吞噬於火焰的猛烈,肉身早已敗壞,血肉不分的模糊。
她驚嚇的退後一步,卻反而讓人抓得更緊,只見火焰中的人影緩緩抬起頭,露出那張只剩下半邊的臉,焦黑殘破的血肉垂掛在半張完整的姣好輪廓旁,抽動肌肉揚起了笑,她才驚覺,那張臉是她所熟悉的──
一樣的眼、一樣的臉,那是,她自己。
「我就來了。」她瞧見那半邊完整的臉孔露出溫柔的笑,彷彿不覺正拉扯著,將她拖入熊熊焰火之中。「妳,代替我死吧!」
◇◇◇
子夜深刻,無涉自深眠中甦醒。
黑夜在冷凝的空氣中留下緩慢而悠長的軌跡,眼前微弱的光影薄弱,隱隱約約拉長了床上纖細孱弱的身影,殘影搖曳如霧,轉瞬間,風起、火滅,便是無聲無息的,隨風逝去。
「唉……」不自覺望著火燭熄滅的余煙繚繞,無涉忍不住歎了口氣。
人之將死,竟連眼前的一切看來都絕望!
自己的身體總是自己最清楚的,自從他回來之後,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日復一日更加虛弱,尤其最近總是會莫名其妙的胸口一陣疼痛,每每都讓她以為死亡就在眼前。
說她不害怕死亡那是騙人的,她其實比起任何人都還要害怕,不甘放手,就在幸福唾手可得之處,然而,卻逃不過天命。
無涉心裡早就明白,這副身軀撐不久了,這幾日以來,她不敢說斷邪是否有所察覺,每每入睡,深沉便如死亡,彷彿一剎那魂魄脫離了肉身,一口氣上來,卻又猛然驚醒,才發覺死亡近在眼前。
還能撐多久?
還能……待在他身邊多久?
無涉不敢想,怕結果終究絕望。
無法平靜的思緒,無涉只能呆坐在床上發愣,如今起居全靠斷邪,不便行走的雙腿根本無法任意走動,她不打算驚擾任何人,於是便一個人靜靜的坐著。
直到門外不知何時響起了腳步聲,斷邪悠柔的嗓音自門外傳來,這才令無涉稍稍從沉默中驚醒。
「無涉,妳醒了嗎?」
她訝異於斷邪總能準確無誤的注意到她的每一個細小反應,同時也不自覺感到失落,她還能繼續感受他的溫柔對待多久?
明知,能得到他短暫的停留已經是天賜的恩典,然而,教她如何能捨?死亡令她害怕,卻渾然不知,她真正恐懼的是就要失去他。
遲遲不見房內有所反應,斷邪索性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就瞧見她坐在床上沉思的模樣,斷邪忍不住走上前,以指尖掠過她略顯蒼白的臉頰,撥動那不經意滑落的長髮。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溫柔的詢問,反而令她更覺傷感。
搖搖頭,無涉綻出一抹淺淺的笑。
「我很好,真的。」不願讓他擔心,也不願承認自己生命日漸消薄的事實,無涉淡淡的安慰,不知究竟為了誰?
斷邪靜靜看了她一眼,並不追問,只是輕聲問道:「今晚的月色很美,要不要出去走走?」
沒有拒絕斷邪的好意,無涉伸手讓斷邪抱起自己往門外走去,透過單薄衣衫傳來的溫度,貼近自己冰涼的體膚,那幽淡的香氣令人眷戀,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思念。
她,如何能捨?
◇◇◇
「若我活不久了,你可會為我難過?」
抱著她穿過迴廊,斷邪走出了客棧,冷夜,風起無聲,他帶著無涉直往樹林一處幽靜走去,一徑沉穩走過蜿蜒林道,月光輕柔,灑在他的身上暈起一環溫潤,更映得他醉人的溫柔。
好不容易出了樹林,斷邪將她輕放在一處大巖上。
她淡淡的嗓音響起,問出一聲哀涼。
沉默了些,斷邪望向她澄亮的眼,輕聲歎道:「當然。」
一瞬間甚至以為他眼底的只是同情,在他的心裡,從來沒有屬於她停留的角落,就連那樣溫柔的笑都以為是安慰。
「若我死了,你可會為我流下眼淚?」笑了笑,無涉抬手覆上他俊美的容顏,略略冰涼的肌膚隱約透著失落的愁,美麗的眼眸哀求著他的回答。
「無涉……」無奈的歎息,斷邪低喃著她的名。
「別拒絕我的要求吧!就算只是騙我也罷。」抓緊了他的手便不放,是害怕一旦放開了手,便再也無法輕易靠近,他一直是離她這麼遙遠,就連此刻,也彷彿如天地雲泥,至死兩隔。
如何還能拒絕?
面對她,斷邪何以背棄,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無涉輕笑著,如棉絮輕柔的身子靠上了斷邪寬闊的胸膛,溫熱起伏的安然懷抱,懷抱在那雙臂膀裡的永遠是整個天地,而那卻不是她得已安歇的地方。
他的愛,無法獨佔,愛上他,只注定心傷。
似乎是瞧見她疲倦的側面,斷邪輕聲問著:「累了嗎?要不要回去了?」
是擔心著她的身體,這些天來足見得無涉雖是強撐著精神,斷邪卻也不是不明白,那脆弱的生命幾乎已到了極限,死亡的陰影時時逼近,無涉幾乎每一次說話、每一次笑,都是天賜的恩典。
然而,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同我多說些話吧!我想好好記住你的聲音,別讓我忘了你。」
她的語氣平靜,聽在斷邪耳裡卻是如斯苦澀。
怎麼還能笑著如此說?
她可知,這一字一句都是讓人撕裂心肺的痛,就只怕,無涉是因為太清楚了,才能夠毫不在乎的說出這些話。
她從來也不願讓他擔憂,於是逼使自己堅強、冷漠,卻又毫無保留的奉獻出自己的愛,這樣的愛太沉重、太熾熱,斷邪無力回應,痛苦糾纏的後果,終使人心碎心傷。
她的愛太像、太像她了,而他不願最後的結局,也終如她一般。
「曾經也有個女子要求我愛她。」無愛無慾,無慾則剛,他本該遠離這塵世,卻每每深陷,轉眼人世千年,他卻依舊孑然。
紅塵如夢,剎那成空,他已親眼驗證這情劫,卻仍扼止不了的沉淪墮落。
「你愛上她了嗎?」
「如果那算是愛的話,或許,我曾經愛過她,但是,我卻沒有想到竟也是我的愛親手害死了她,是我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心痛地獄,直至死去。」
說著深情,說著苦痛,說著那一字一句淌著血淚的心傷。
「那你……」還愛她嗎?
尾音失落在渺然的冷風中,無涉沒有勇氣問出口,她明知這樣的問話只會讓自己心傷,無論他愛或不愛,那心裡的角落已是容不得任何人的。
「我不知道,我活得太久了,久到連我自己都在不知不覺間懦弱了。」
斷邪的手指輕輕梳過那黑緞似的發尾,溫柔憐惜,卻不知那溫柔只是一種殘酷,本該是無情之人,卻又為何處處留情?
徒盡心傷。
然而,她卻早知愛他之苦,仍舊執迷。一片情愁不剪,只為不悔。
而她的不悔,他可知否?
說不出口的話,終究化為淚滴紛墜,不覺那微微顫抖的纖弱身影擁在懷裡如羽絮輕柔無感,晶瑩的水淚是珍珠,閃爍點點心碎燦燦。
「無涉?」
懷裡漸漸渲染的濕暖水氣令人心慌,破碎的堅強假象傷痕纍纍,片片剝落他心頭一處無情城牆,她的淚是他的牢,將他緊困,無處可逃。
終究是退卻了。在他的愛之前,在死亡之前──
「……我不想死呀……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不想離開你!」
破碎的低泣,任由著抓緊的指節泛出了死白,卻堅實如鐵烙熾熱,烙在他的心上一處一處。
人世不過數載歲月,而她又能在他的永恆裡存在多久?
能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