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縈柔……還好嗎?」看見她身穿粗布衣裡,鬢髮凌亂,他應該大笑的,可是心卻揪緊了。
「金城絕……」她輕輕地歎,「多謝你來看我。」
良久的沉寂停滯在兩個人身前,在她懷中的小女孩大概也感覺到了這份沉寂的壓抑,所以一動都不敢動。
「這就是妳硬要和蕭離一起走的結果,妳滿意了?」他的聲音裡奇異的並沒有幸災樂禍,而是憤恨,和憐憫。「倘若妳當初不走,現在早與我成為神仙眷侶了。」
「但我不悔。」她輕聲回答。
這四個字刺得他渾身一顫,陡然走到牢房前,牆壁上一盞並不十分光亮的油燈映照著他的臉色,極為難看。
「事到如今,妳還說不悔?!」
謝縈柔一笑。「當年馬皇后被刺客殺死在坤寧宮時,托我給建文帝帶話,說她雖然今生無緣白首,但是不悔曾經做他的妻,如今我總算明白她當時的心意了。」
他緊抓住牢房上的欄杆。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拆下這阻隔兩人的贅物,狠狠掐死她算了。「妳……做了他的妻?」
「還沒有來得及。不過心已許了他,就算是他的人了,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不是共富貴,而是同患難,我和蕭離不會丟下彼此的。雖然這一生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很短,但我覺得很快樂。」
眼神久久凝結在她唇邊的笑容上,金城絕覺得心如刀割,因為讓她那樣生死與共約,不是他。「妳真的這麼想得開,已經決定赴死了?即使有生的機會,妳也不會要了?」
謝縈柔一震。「你說什麼?」
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皇后已經幫我帶過話了,妳應該明白,我能救得了你們。」反手亮出那枚戒指,這戒指當初從他的手中送出,轉了一圈,又回到他的手上,「但是我不能平白無故救人,我要你親自開口求我。」
這不公平,可誰又對他公平過了?明明他是先表白的那個,憑什麼和她生死與共的卻是蕭離?所以他要她求他,不過也只是要一個重新爭取她的機會,該他的,就是他的,誰也不能搶!
只見謝縈柔沉吟一瞬,問道:「你真的能救蕭離?」
「這要問妳,妳真的想讓他活嗎?」他盯著她的眼睛,賭她對蕭離的在意,縱使他嫉恨得快要發狂。「還有,妳身邊這個其實本不該再繼續活著的丫頭。」
他眼中的寒光讓囡囡嚇得一下子躲到謝縈柔的身後,「姊姊,我怕……」
謝縈柔忙將她摟在懷裡,一邊輕輕拍著囡囡的後背安慰,一邊氣,「金城絕,你不應該是個藉機要挾別人的人。」
「我是個怎樣的人,妳並不知道。」他退後一步,說得苦澀,可一下子又回復那個微笑著的金城絕,彷彿唯有如此,他才會覺得自己站在上風。「皇上如今恨妳入骨,連我現在來見妳也是冒著風險,妳應該知道,有時候做事不能瞻前顧後,拖泥帶水,因為機會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
謝縈柔的表情複雜,看得出心中有著千重矛盾糾結,但他很有耐性,相信她會如他所願,所以也不催促,只是等。
然後,像是過了一萬年之久,她才緩緩張開唇,「你……想要我怎麼求你?」
他欣喜的笑了,因為她終於回到他的掌握之中。忽視心裡的難堪,他微笑。
「妳知道的,縈柔,妳向來是這麼聰慧。如果妳一定要我說明白,那麼好吧,我就坦白直說,我要你,只要妳是我的,蕭離和這個孩子都可以活下來。」
她尚有疑惑。「你……有把握一定能說服皇上?」
「是的。」
「那麼,好吧……」她的聲音干冷,「只要你能救出他們,我是你的。」
「妳確定?」他再問一次,狂喜卻已掩藏不住。
她點點頭。「但是這件事我不能讓蕭離知道,如果你真的能救我出去,那麼請讓我先見蕭離一面。」
「可以。」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他生平做過無數筆交易,卻從沒有哪一次讓他覺得如此驚心動魄,只為了等她的一句話。
但是終於聽到她的回答之後,他又覺得悲哀,因為他知道他的喜悅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當他脅迫她答應自己時,其實已經徹底失去她的心。
可是他不後悔,一定要讓她成為他的人。無論他們未來是否快樂幸福,他堅信她未來的人生必須由他掌控。
金城絕從來都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無論是過去,還是未來;無論對情場,還是商場。
他想要的,即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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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金城絕來見朱棣時,他發現朱棣的表情像是已經等了他很久。
「從皇后那裡來的,還是從家裡來的?用過飯了嗎?」朱棣很可親地和他招呼。「正好,朕還沒有用晚膳,坐下來一起吃吧。」
他並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對朱棣深深長長地一揖。
朱棣臉色微變。「怎麼忽然和朕這麼客氣起來?朕早說過,你在朕的面前可以不用跪,不行禮。」
「萬歲對絕的好,絕一時一刻不敢忘,所以現在有一事要和萬歲商量。」
此時宮女太監們已經把晚膳擺上桌,朱棣漫不經心地夾起一個點心,忽然岔開話題。
「你看這個小東西,外表紅紅的很漂亮,但是吃到嘴裡卻特別黏牙,無論你怎麼使勁咬,用舌尖挑,想把它咬碎嚼爛,都要費一番工夫,就像是朕這些年打過的仗。所以朕特別叫人做了這種點心,為它取名叫『甜死人』,你要不要嘗嘗?」
金城絕一笑。「萬歲既然說得這麼有意思,那絕是要親口嘗嘗了。」
「一口一百兩金子,怎麼樣?」
他哈哈大笑。「萬歲真會賺錢,一口點心就咬走一百兩金子?好,晚間我就叫人把錢送來。」
伸手從桌上拿下一塊點心,剛要放到口中,朱棣又打斷他,「慢著,你要先想明白一件事,這東西雖然第一口咬下去覺得可口,但是吃下之後卻覺得膩煩,你覺得它的確值得用一百兩金子換?」
「沒有吃過,怎知道這種甜膩會不會對自己的口味?也許正是我喜歡的呢。」他將那塊點心慢慢吃了下去,動作斯文優雅,彷彿在品嚐絕世美味。
朱棣看著他,神情已經變得凝重,「這麼看來,你是下定決心要為那個丫頭開口求情了?」
「原來萬歲已經知道絕的心意。」
朱棣板起臉,「皇后已經來過了,先做了你的說客。朕真沒想到,居然連你也做了那丫頭的裙下之臣。一個蕭離被她迷倒,朕只當他以前不近女色,所以一時糊塗。而你呢?閱人無數,風流無雙,又怎麼會也迷戀上這麼個黃毛丫頭?」
「就當是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命中注定吧。」他還是笑。
朱棣冷哼,「要是朕不答應你呢?」
他依舊笑問:「萬歲想要我拿出多少贖身銀子?」
聞言,朱棣一摔酒杯,陡然怒斥,「別以為什麼時候用錢都能買到朕的一個點頭!這一回不是銀子就可以替你說話!你知不知道這個丫頭有多可怕?她居然能猜到朕的心意,這樣的人,朕絕不能容她!」
微一沉吟,他問:「她說過什麼了?」
「她知道朕要遷都,這件事朕只和你說過,她怎麼會知道的?」
金城絕立刻大笑,「萬歲被她唬住了!這丫頭就喜歡虛張聲勢。遷都的事情是我告訴她的,萬歲和我說起那件事之後的當晚,我曾經遇到她,無意間向她說起此事。」
「是嗎?」朱棣陷入狐疑之中。
見他的表情,他又趁機再加把勁。「萬歲,絕在應天還有一筆存銀,大約一百萬兩,原是為了留作燕子的陪嫁,不過這丫頭一時半會兒嫁不掉,絕願捐出,貢獻朝廷。」
朱棣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這丫頭竟然讓你甘願拿出這麼多銀子?但是她對蕭離可是一往情深,你救了她,萬一她不領情,你這筆銀子不是白花了?」
「這……就是我們的事情了。不過如果萬歲肯放人,能不能順道連那個小的和蕭離一起放了?」
朱棣又怒,「你還和朕討價還價?蕭離那個叛賊——」
「萬歲說蕭離是叛賊可真是有點冤枉他了,他不過就是帶著一個不相干的宮女丟下官職逃出應天而已,再多的叛逆之舉他都沒有做。」
「哼,僅是如此就讓朕生氣!朕哪裡虧待他了?他若不是心中有鬼,為什麼要逃跑?難道他要娶那個丫頭,和朕說過之後,朕就不會答應他嗎?」
「或許他生性靦?,這點私人事情不好說來煩您。」忍住心中的波濤洶湧和萬般苦楚,他盡力地為情敵辯護。
朱棣想了許久,又抬頭看他。「你是不是算準了朕會答應你?」
他再度躬身,「絕是想,萬歲是個有情人,不至於為難絕這唯一一次的情有獨鍾吧?」
「哼,有情?世上只有你這麼說,少拿大帽子扣朕的腦袋!要朕答應你也容易,朕要親自問問那個謝縈柔,她若肯跟你走,朕就放人。雖然朕想要你的銀子,但也不想看你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登時笑了。「絕有何所懼?聽憑萬歲安排。」
謝縈柔來到大殿之上後,深深跪倒。
「奴婢參見萬歲。」
朱棣疑惑地挑眉。「上次妳見到朕不知是何等的張狂,今天怎麼變了?」
「奴婢想了很久,識時務者為俊傑,奴婢雖然不是俊傑,也不應該和萬歲頂撞。」
朱棣望著她,「謝縈柔,朕這一次召妳來,是因為金城絕為妳向朕求情,這個人,妳對他有何想法?」
看了眼站在她旁邊,負手而立的他,溫柔一笑。「金城公子能文能武,才貌雙全,長袖善舞,又有治商大才,是天下難得的俊傑。」
即使明知這是場戲,他發現自己的心依舊因她的話而飛揚著。
「這麼說來,妳是很看重他的了?那如果朕告訴妳,金城絕要拿一百萬兩銀票買妳的自由身,妳願意丟下蕭離跟他走嗎?」
「當然。」謝縈柔答得毫無阻滯,一副順理成章的樣子,「有金城公子如此深情相待,奴婢當然不能錯過。」
朱棣頓時征住。「可是……朕以為妳的心中只有蕭離?」
謝縈柔歎了口氣。「原本奴婢也是這樣想的,想當初蕭大人在京中也是呼風喚雨的一號人物,奴婢以為投靠了他,下半輩子就會衣食無缺,沒想到會遭逢現在的大難。這幾天在獄中奴婢已經想清楚了,都怪奴婢當初鬼迷心竅,今朝夢醒,實在是悔不當初。」
此話一出,連金城絕都瞪大了眼。
朱棣大震。「這都是妳的心裡話?」
「奴婢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若萬歲能饒過奴婢今日,奴婢以後一定不再過問蕭離的事情。其實奴婢之前和蕭大人也多有逢場作戲的心思,心中真正愛慕的還是金城公子這樣的溫柔男人。」
金城絕看著她的笑臉,也跟著笑了,可是第一次那麼清楚又介意的發覺,兩人的笑中都沒有真心。
朱棣盯著她許久,咬牙冷笑。「原來女人翻臉比男人還容易,沒想到妳薄倖至此,真是……水性楊花。」
謝縈柔低著頭,雙手只是扶著冰冷的石板,一聲未吭。
「萬歲,何苦為難一個弱女子。」見她這樣,金城絕心疼的變了臉色。
「弱女子?哼,她將朕的兩大心腹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如此巧言詭辯,可不是個弱女子!」朱棣看向他,沉聲說:「金城絕,朕這一次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人,記住,這不是因為錢,而是因為朕想試著做一回你說的『有情人』,但願這個丫頭帶給你的不是災禍。」
「多謝萬歲,絕自當盡心竭力,效忠朝廷。」他一躬身,帶著謝縈柔一起退下。
只是出了宮門,謝縈柔身子陡然一軟,斜靠在旁邊的一棵大樹上。
金城絕急忙扶住她,又是嫉妒又是不捨,最後全化為無奈的歎息。「沒想到妳幾句話就讓萬歲答應放人。縈柔,妳的聰慧還在我的想像之上。」
她垂著眼,低聲說:「蕭離呢?萬歲也肯放他了嗎?」
他一征,收回手一拳打在樹幹上,嘲弄地回道:「這幾日應該就會有旨意放人了,而皇后很喜歡鐵鉉的女兒,答應將她帶在自己身邊,親自撫育調教,這下妳可以放心了吧?」
「真的?」謝縈柔先是露出一絲喜色,隨後又憂心忡忡不已,「萬一萬歲不肯放人……」
輕輕托起她的臉,他想讓她忘了那個男人,想讓她只想著他一人,所以他認真的說:「我既然答應妳,就一定會做到,不如我們來個約定,何時蕭離平安出獄,何時妳嫁給我。如何?」
她忙了征。「嫁給你?!」
「是啊,難道妳以為我要你為妾?對於女孩子來說,名分不是最重要的嗎?」
他溫柔得幾乎滴出水來的暉光讓她的神智有些恍惚,喃喃說著,「是啊,名分很重要……曾經我為了名分,主動開口求婚……」
金城絕扣住她下巴的手指一緊,聲音也冷了幾分,只有他自己才曉得抓不住她的恐慌如大水般在他心頭快速氾濫。「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記住,妳現在是我的
人!」
「等蕭離平安脫獄之後,我才是。」謝縈柔像是振作起精神了,直視他的眼睛,「你答應過我,讓我貝他一面。」
「我答應過妳的事情有哪件沒有做到?只是……縈柔,妳知道該怎麼對他說話嗎?」現在她對自己還沒有愛,他實在不想冒可能又會失去她的險。
她卻笑得很平淡。「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演技?剛才在皇上面前,你覺得我的表現有漏洞?」
他定定地看著她。她那樣哀傷卻淡然的表情,更加深地想要擁有她的慾望,恨不得將她立刻摟進懷中,狠狠吻在她唇上。
但是,此刻她的心裡還有那個人的影子,他不急著下手。
他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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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他曾經以為自己是這世上最有涵養、最有耐性的人。
當初在蒙古作戰時,他可以不吃不喝潛伏在草原上,等待著敵人的出現,整整三天三夜。
後來經商,他與各種各樣數不勝數的人打交道,沒有人最後不折服在他的面前的。
若沒有天大的本事,他如何能走到今朝?
但是,如今他卻栽倒在一個情字上面,縱飲盡千杯苦酒,也壓不住心頭的恨意和怒火,它們似乎隨時隨地都會噴潑出來。
朱棣不明白他為何要為了這個丫頭一擲百萬金,大概也不知道,當初他曾經以更大的數目和朱允炆要過她。
為何是她?
為何?為何?
這是縈柔反覆問過他的問題,他卻不曾問自己。
難道活在世上,認定了一件事、一個人,便全力以赴去拚得,不應該嗎?
悄然間,一個人坐在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大哥,你喝很多酒了,不高興嗎?」
金城絕睜著迷濛的醉眼望著身邊的妹妹,笑得真誠。「燕子,我怎麼可能不高興呢?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啊。」
「可是有幾個新郎官的新婚之夜是在洞房外過的?」
一語中的,他咬咬牙,醉態畢現地搖晃著身子站起來,「妳大哥我為人行事就是喜歡出人意表,難道妳不知道?」
心,空空的,連酒也填不滿的孤寂,人痛苦了,曾幾何時,他竟學會了忍受?
「大哥,若她心裡沒你,你又何必強求?」
妹妹幽幽的一句,讓他倏然豎起了嗓音。「這樣的話,妳怎麼不對自己說?若蕭離心中根本不可能有妳,妳為何還要纏著他?!」
「我、我只是偶爾看看他,可沒有逼著他娶我。」金城燕雖然滿是羞燥,卻還是硬著頭皮反唇相稽。
金城絕一晃,苦笑著撫摸妹妹的頭,「燕子,妳是聰明人,知道這種事是強求不來的。但是哥哥我不一樣,我是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即使我得不到她的心,也不會讓別人得到她的人!」
「可這樣你會快樂嗎?」扶著他的胳膊,金城燕將他扶到邊房的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替他脫去鞋子,「哥,我好懷念我們小時候。那時候你每次從外面打仗得勝歸來,都會送我一朵花,你說因為你心中總是開著這樣一朵花,所以才能撐著活下去。」
「那麼久遠的事惰,妳還記得……」
「謝縈柔,就是你心中的那朵花嗎?」她低低的問。
他沒有回答,直到妹妹以為他睡著了,輕輕幫他蓋上被子,又輕輕地退到門口後,他才忽然開口。
「燕子,妳聽說過有一種花叫罌粟嗎?」
「嗯?」金城燕詫異地轉過身。
他並沒有睜開眼,只對慢慢的說:「那種花外觀艷麗如朝霞,卻含有劇毒,據說只要飲下由這種花做成的酒,就會一輩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直至死亡。」
「哥,你是說……」
「她,是開在我心中的罌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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