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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鹽的小春宮 第4章(2) 作者:湛露
    皇甫瑄走進正殿,這裡因為眾多門窗關閉,再加上時值日暮,殿內光線昏暗得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皇甫瑄卻好像對此地很是熟稔,筆直走到一處牆邊站住,抬頭看著牆上懸掛的一物,問道:「這幅畫,與你前日在何騰家看到的一樣嗎?」

    她走近,瞇起眼去看,皇甫瑄忽然推開她身邊的一扇窗戶,夕陽的餘暉就這樣從窗外投灑在空曠的殿內,牆上也亮了起來。

    「這畫……」華如意倍感震驚,「我還從未見過哪位有名的畫師,會把同一幅畫畫上兩遍。」

    「也就是說,你認為這幅畫也是素山道人的作品了?」皇甫瑄倒顯得比她冷靜,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局。

    華如意不解地看著他,「殿下早就知道,世上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真跡並存於世?」

    「以前並不知道。」皇甫瑄拉開旁邊一張桌子的抽屜,從中找出一個小刷子,將畫紙上面的浮塵輕輕掃了下來。

    「這幅畫,我只知道是住在這裡的皇妃心愛之物,她把它掛在這裡十幾年都沒有動過,我想這應該是舉世無雙的珍品才對,沒想到……它竟然會成為到處可見的一幅贗品。」

    「這畫絕非贗品。」浮塵掃開之後,華如意認真審視那幅畫,「素山道人是本朝山水畫大師,這畫上技法也已登峰造極,可以想見,畫這幅畫時必然是傾注他全部功力。而那天在何大人府上的那幅畫,雖然也是真跡,但和這一幅畫相比,卻少了幾分氣勢,多了幾分隨意。我猜……這幅畫是畫在前,而那幅畫卻畫在後吧。」華如意再湊近些看,說道:「這畫上好像的確藏著什麼東西。」

    「哦?」皇甫瑄一震,「當真?」

    華如意又看了半晌,「就在流水之中,藉著流水的紋路,藏了四個字:玉川流光。」

    「那就對了,這畫的主人就叫玉川。」

    華如意驚訝地問:「就是原本住在這裡的皇妃?」

    「嗯。」

    「那就是說,這原是素山道人送給這位皇妃的禮物。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會畫了一模一樣的送給別人?」

    「的確是一模一樣?」皇甫瑄無聲一笑,「誰知道那些畫中的水紋裡又藏了什麼?」

    華如意看著這殿中的滿目蕭然,輕輕一歎。「這裡的主人也曾盛極一時吧?看這屋中的幾幅畫,都是名家之作,連這桌椅板凳也是上好的紫檀雕成,只是如今都無人問津了。」

    走出正殿時,她忍不住透過一扇破碎的紙窗,看向側面廂房裡面的情況。見裡面擺放一張彩漆螺鈿的拔步床,不由得一時間看傻了,腳步也遲了一下。

    那邊皇甫瑄已經先一步走到宮門口,華如意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張落滿灰塵的大床,想像著當年或許也曾有位皇妃,就在這床上承恩雨露,盡享榮華,可如今人去屋空,當日的歌舞昇平,鮮艷明媚,也隨著一併散去。不由得一時感慨,長歎一聲。

    走向殿門口時,忽然發現有人在和皇甫瑄說話,是名身姿裊娜的宮裝美女。華如意覺得那美女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哦,是太子宮中那位麗姬。

    此時麗姬滿臉淚痕的拉著皇甫瑄的手臂,絮絮叨叨的說著什麼自己被於姬欺負的話,華如意看她一臉梨花帶雨,耳朵裡把「於姬」聽成了「虞姬」,忍不住噗哧一笑。

    麗姬哭得正傷心,卻聽到旁邊有人在笑,轉臉來看,也沒看清華如意,見是一名胖乎乎的醜丫頭,只當是值守殿門的宮女,氣得抬手就是一掌,華如意猝不及防,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華如意被打得一個趔趄,尚在怔忡沒有回過神來,就聽皇甫瑄沉聲道:「道歉。」

    麗姬嬌嗔道:「殿下讓你道歉,你還不——」

    「我說該道歉的人是你。」皇甫瑄抬手托住華如意的臉頰,不耐地打斷麗姬的話,「我說過她不是宮婢,而是華府的人,且就算是宮婢,也不能讓你隨意責打。還不快賠不是!」

    「殿下!」麗姬驚呼一聲,「她剛才笑我,難道您沒聽到?」

    「我讓你道歉,難道你沒聽到?」皇甫瑄緩緩轉身,眸若利刃,「還是要我替她還你一掌?」

    麗姬臉上的血色轉成紫紅,嘴唇哆嗦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華如意趕快說道:「沒事沒事,是我剛才不應該……」

    「道歉。」皇甫瑄依舊盯著麗姬。

    麗姬一下子哭出來,含含糊糊地說了句對不住,接著轉身就跑。

    華如意歎氣道:「日後她必定恨死我。每次我見到她,她都要挨殿下的罵。」她仰著臉看他,忽然笑道:「殿下眼中無美色,若知道梨花帶雨這四個字在世人眼中是怎樣的景色,便不會捨得罵她了。」

    「你的臉疼不疼?」皇甫瑄的目光專注地投在她略顯紅腫的臉頰上。「太醫院那有藥膏,我陪你去要些。」

    「不用不用。」他的手指撫著她頰畔時,那種肌膚相觸引起的熱力,竟似比她臉上那一掌帶來的傷勢還要嚴重。

    她揮舞著的手,被他一下子抓住按到旁邊的牆上,「亂動什麼?難道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他俊朗的面龐逼近,讓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滯。她從未想過與一個男子近身接觸會是這樣的感覺,連四周的風都彷彿刮吹起節拍,吹進她心裡,吹得心湖漣漪層層,泛起的又是怎樣的情愫……

    「殿、殿下……好像……有聲音?」她咬著牙根努力轉移話題。

    「聲音?」

    他也聽到了,旋即將本已半掩的宮門重新推開,一腳踢開最近的一間廂房門,只見裡面有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正瑟瑟發抖。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屋內的人已經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只是不斷磕頭求饒。

    華如意從後面探頭過來,這才看清跪在屋內地上的是兩名宮人。一名是個宮女,一名穿著內侍的衣服,但兩個人都衣衫不整,那宮女頭上的簪子首飾都亂了,雲鬢半散,香肩半露,剛剛兩人在忙些什麼,一望可知。

    皇甫瑄面無表情的看著這兩人,「這裡自魏妃去世後,就成了你們私下幽會的地方了?」

    「是奴婢該死,是奴婢輕浮,耐不住宮內寂寞,勾引了他,請殿下責罰。」那宮女忽然匍匐兩步,跪到皇甫瑄的腳前,不住磕頭。

    後面那位侍衛只是低頭不語,身子不住發抖。

    皇甫瑄冷冷看著那人,「你怎麼說?」

    「是奴才一時糊塗……」那侍衛用力磕頭,說道:「但請殿下饒過她一條性命,奴才願受責罰。」

    「還算你有幾分情意,否則你這死罪是難逃了。」皇甫瑄哼了一聲,看著兩人,問道:「說出你們的名字。」

    「奴婢秋娥。」

    「奴才張錦忠。」

    皇甫瑄回憶著,「秋娥……魏妃去世前,你還沒有入宮吧?」

    「沒有……奴婢是前年入宮的。」

    「誰告訴你這裡可以隨便進入,無人看守的?」

    秋娥哆嗦地說:「是……是已經出宮的一位姐姐。」

    「是已經出宮的,還是你不敢說的?」

    皇甫瑄的冷笑讓秋娥的臉色更加慘白,她連忙磕頭道:「奴婢對殿下不敢隱瞞,真的是年初剛剛出宮的一位姐姐。名叫扶枝,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是宮裡的老人,一直沒有許婚,直到今年外放回家鄉。」

    「你現在是哪個宮的?」

    「回殿下,奴婢是在皇后駕前伺侯……」

    「皇后那裡?」皇甫瑄皺眉,「我怎麼不記得。」

    秋娥的聲音更小,「奴婢只負責端茶遞水,沒在殿下跟前說過話,所以殿下不記得……」

    華如意知道自己不應該笑,可是卻又忍不住笑出聲,結果扯到臉上那一片紅腫傷處而抽痛了一下,她「哎喲」一聲,捧著臉強忍住笑意。

    皇甫瑄瞥她一眼,又說道:「你們先走吧。如何處置等我想好,自然會叫總管公公找你們。」

    「是。」那兩人不知道自己最終會受怎樣的責罰,但又不敢多問,戰戰兢兢地起身胡亂穿好衣服,一前一後的出了宮門。

    「殿下,我也先走了。」華如意屈膝說道,「蘭芝還在等我。」

    「站住。我准你走了嗎?」他拉回她的身子,「跟我去上藥。」

    他拉著她就往外走,她的步幅本來就小,又有衣裙的牽絆,豈有他走的那麼輕鬆?走不了多久就喘了起來。「殿下……能走慢些嗎?」

    「你平日少吃些,就能走快點。」他丟給她一句嘲諷,「或者你滾著走,也許也能快些。」

    她知道他嘲諷自己太胖,也不以為意,「平日我其實吃的不多,就是吃完後常常坐在桌前作畫,久而久之就胖了,可好在我雖然胖,總比那些弱柳扶風的女子健康些。瘦些的女子雖然好看,畫出來卻並不美。我聽人說,男人也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太瘦,否則抱起來會像根柴禾似的硌得疼。」

    她大概是走太快了些,說話也不由自主口無遮攔起來,將平日絕不會和別人開的玩笑,都一口氣說個痛快。

    一直在前面快步前行的他倏然站住,轉身將她的身子向懷中一帶,似笑非笑地說:「是嗎?我倒要試試看,你這個胖球似的身子,抱起來會有什麼不同?」

    她驀然撞進他懷裡,腰上的力度堅韌強悍,她傻愣愣地看著他的黑眸距離自己僅在毫釐,耳畔聽到他戲謔的話語——

    「倒是軟綿綿的像個湯圓,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被人揉碎在一腔陌生的氣息之中。

    她久畫春宮,男歡女愛自然畫得多了,但只以身體糾纏為主,並未畫過這種唇齒交織。平日見青樓花娘和客人親嘴,也不知那是什麼樣的滋味,但也知道比起赤身裸體的床第盡歡,親吻只是一切的前戲而已。

    她曾私下問過幾個花娘,與人親吻的感覺。

    大部分都是搖著頭說很沒意思,牙齒碰牙齒不說,還要忍受男人嘴裡的臭味。

    只有一名花娘悄悄笑著說,這男女之事,未曾經歷,只是看得再多也不知其中的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四個字就這樣留在她的腦海,但也只是乾巴巴的四個字而已。到底如何的「妙」,她始終不知。

    如今……她真是被這突然而至的「妙不可言」嚇住了。

    這幾乎要將一切都掠奪佔有的強悍與霸道,是她無法躲避又心存恐懼的,與她筆下的纏綿悱惻、綺麗旖旎截然不同。

    沒有溫柔的前戲,沒有兩情脈脈的彼此相許,她怎麼就如此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裡,恣意的奪去了初吻?

    那晚,華如意在紙上畫了一個破敗蕭瑟卻依舊難掩過往華麗的殿宇,在滿地的落葉之上,那位身份尊貴的男子將一名少女摟在懷中,他臉上帶著幾分慵懶的笑意,手掌托著她微紅的臉頰,嘴唇貼在她的耳畔,畫中的少女,依偎在他懷裡,像一隻任人宰割的小鹿。

    而畫外的她,看著這幅畫愣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有點傻。

    第一回被人親吻,她給他的反應該是很無趣,以致皇甫瑄對她沒有任何的評價,將她拉到青龍院外,讓宮女給她找了搽臉的藥膏後就沒有再管她。

    太子殿下這是什麼意思?真把她當成湯圓嘗鮮了?

    好在她自小在大家族長大,耳濡目染,早已知道情意這種事情便如浮雲清風一般,不能當真。日後到青樓作畫,更知道這人世間其實沒有多少男女可以一輩子真心實意彼此相待。那些在家中裝作道貌岸然的男人們,到了青樓,還不是放蕩成性?

    她知道自己並非美女,父母過世之後,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從不抱持任何幻想,只望嫁人前後,都能一心一意畫自己的畫。

    或許是這份冷情,所以在被皇甫瑄索吻之後,她並未立刻變得飄飄然或患得患失,反而在心中想:「還好,他肯定不會娶我,我也不會非君不嫁。」

    當時無人在他們左右,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被人看到。日後她嫁人,這事自然隱匿不宣,如此也不算失德吧?

    細細回味,她其實並不討厭那個吻,不僅不討厭,而且……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驚喜吧?所以她一回來就悄悄關上房門,畫下這幅畫,她唯一想記下的,只是自己那一瞬間的慌亂和隨後才品味到的些許甜蜜。

    此生從未被人愛過,那一刻,她才恍惚有著自己是被愛著的感覺。儘管她壓抑這種感覺,以免它恣意膨脹。會帶給自己更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慾望,但她還是願意相信,那一刻——她是被愛著的。也許此生只有這一刻而已,但,總比一生無愛要幸運得多。

    在畫的角落,她精心畫了一片葉子,蟄伏在畫中人物的腳底。這麼蕭瑟的景象中,那片葉子卻青嫩得新鮮可人。

    這是那一刻她的心情,她將其藏在這幅畫裡,在畫面上看不見的地方,他悄悄奪去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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