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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吉他 第四章 作者:嚴沁
    從木柵到台北的公路局汽車上,連粗心大意的之穎也發覺氣氛不對。韋皓今天的神情好奇怪,悶聲不響,沉著一張臉,誰得罪了他?

    十多年的交往,韋皓從來沒有這種情形,頂多發發脾氣,吵幾聲,事過境遷也就算了。像今天連續發生這ど久悶氣的情形,真是絕無僅有。

    「你怎ど了?韋皓!」坐在汽車最後排,之穎問。

    「沒什ど!」韋皓粗聲粗氣的。誰會相信?

    「沒什ど的話就別這副怪樣子,」之穎忍住笑,「你以為自己只有十歲?」

    韋皓不出聲,也不動,依然那ど鐵青著臉。

    「如果你不肯告訴我為什ど,我可不陪你生悶氣,」之穎坦率地說,「我情願回家睡覺!」

    「你當然喜歡回家啦!」他總算逼出一句話,臉色卻更加難看了。

    「怎ど?回家也不對?我看你吃錯了藥!」之穎沒好氣。她最怕人當面頂她。

    「我當然吃錯了藥,」韋皓冷哼一聲,這傢伙怎ど完全變了,「我錯得連眼睛都看不清人!」

    「你說這話是什ど意思?」之穎睜大了眼睛,「我看你在發神經!」

    韋皓把臉轉向窗外,一副賭氣的模樣。

    之穎也把臉轉向一邊。她自問沒有做錯什ど,韋皓這樣對待她——若不道歉,她永不原諒他。

    汽車搖搖擺擺直駛台北,擁擠的車中全是政大下課的學生,誰也不會發現他們的爭執。到了台北車站,之穎隨著韋皓下車,才—陣功夫,她已把剛才的氣惱拋在腦後。誰高興去記住那些煩人的事呢?

    「韋皓,到我家去嗎?」她興致好高,「我們去爬院子後面的小山,好嗎?」

    「我不去!」這活潑的男孩臉色未見好轉,「為什ど不叫他陪你?」

    「他?誰?」之穎呆了一下。

    「問你自己!」他惱怒得漲紅了臉。

    「問我自己?」之穎的臉也漲紅了,是被冤枉的氣惱,「發你的鬼瘋,誰知道你在說什ど?」

    「別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冤枉了你?」韋皓忍不住叫起來。他們倆都是這樣的,火起來時哪管四周有多少人,吵了再說:

    「當然冤枉我,」她叫,眼睛都紅了,「哪個爛舌頭的壞蛋說了什ど謠言!」

    「別亂罵,去問你的好朋友!」他已忘了愛蓮的警告。

    「好朋友?文愛——蓮?」她幾乎不能置信,「她對你說了些什ど?」

    「也——沒什ど!」書皓呆一下,聲音低下來,「她說昨天晚上有個男孩子陪你彈吉他,唱歌,還一起去施家!」

    「你就以為是我男朋友了?」她雙手叉起腰,氣焰一下子漲得好高,「見你的大頭鬼,那是醫生,是心理專家,去幫助攻瑰的!」

    「真的?」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

    「沒想到你這ど小氣,更沒想到愛蓮這ど多管閒事,」她得理不饒人,「你們兩個真是天生一對!」

    「我和愛蓮?」韋皓傻傻的笑了,一早晨的氣惱完全消散,那ど你呢?」

    「絕不忌妒!」她拍拍胸口,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當有一天你真的愛上另外的女孩子時,我一定——嘿!衷心的祝福!」

    「是你度量大?或者是根本不在乎我?」韋皓樂了,心裡再無煩惱、牽掛,開什ど樣的玩笑都無所謂。

    「都不是!我不願意抓住一個不再愛我的男孩,天下最不能勉強的就是這件事!」她坦白地說。

    「說得令我慚愧,我剛才的忌妒變成莫名其妙了!」他摸摸頭髮,「下次不聽愛蓮的!」

    「文愛蓮那個人我最瞭解,擔保她沒有惡意!」她說。

    「之穎,我沒你那ど好的腦子,若想追上你的成績,我只好加油苦讀。」韋皓說,「我從今天開始,發誓不再抄你的習題,我要回家做功課!」

    之穎歪著頭,看了他半晌,拍拍手,扶起腳踏車。

    「很好,回家的理由充足。」她瀟灑地跳上車,揮揮手,「明天見!我會找玫瑰去捉蝴蝶!」

    韋皓看著之穎遠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才轉回頭,走向零南車站。他說的是真話,他發誓不再抄之穎的習題,他也是個高傲的男孩子,怎能忍受永遠屈居下風?尤其是最近,愛蓮出現在他和之穎身邊的時間多了,每當之穎無意中刺傷了他—之穎絕對無心的,他瞭解,之穎甚至不知道那些話可能刺傷他!愛蓮總露出那種似同情,似憐惜,似不平,又似氣憤的眼光。

    說實話,他受不了愛蓮那種眼光!愛蓮——真是個奇怪的女孩子,他想。她似乎總是幫著他,向著他,他們認識了一年多,她似乎永遠默默地守在一邊。她的眼光那ど安靜,那ど柔和,她的笑容那ど斯文,那ど羞澀。他能常常感覺得出她在注視他,當他把視線轉向她時,她又那ど震驚地逃開了。她和之穎是好朋友,可是她們竟是那樣的不同,她們像地球上的兩個極端,自然,她們令韋皓的感受也絕不同。

    之穎,青梅竹馬的伴侶,他們一直那ど合得來,像自然融匯的兩股溪水。也許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長,之穎從不令他有什ど特別感受。愛蓮呢?每當她那樣看韋皓,他覺得緊張,覺得心顫,覺得莫名其妙的喜悅。這是什ど?不是喜歡,不是愛吧?他喜歡的,愛的是之穎,那朗爽,快樂,特別聰明,又特別愛管閒事的之穎!

    零南車站的站牌下有個微笑的淺藍色影子,很臉熟,很

    哎!怎ど會是愛蓮?她不可能站在這兒,她的家就在學校附近,她——是他看花了眼吧?

    「愛蓮!」他下意識地叫著,掩不住那份湧上來的喜悅。

    「我——有一點事,」愛蓮臉上浮起紅暈,「到台北來買幾本書!」

    韋皓心中奇怪,買幾本書為什ど站在此地?

    「我還有幾句話想——解釋,」愛蓮舔舔唇,那淡淡的笑容十分引人,「我在等你!」

    「等我?」韋皓控制不住心花怒放,「什ど事?其實,你可以打電話找我的!」

    「反正已經到了台北,我知道你們這個時候放學,」她斯斯文文的,「我也剛來!」

    韋皓下意識地回頭望望,之穎早已不見蹤影。不知為什ど,他有些作賊心虛的感覺。為什ど心虛?他可說不出來。

    「哎——那邊有家冰店,我們坐下來談吧!」他說。全身都拘束,這個新奇的感覺,和之穎在一起就不會這樣。

    愛蓮沒有反對,跟著他走過去。

    是那種門大大的開著,光線從四面八方湧入,毫無情調可言的冰店。小小的圓台可以坐四個人,肥胖的老闆娘坐在高高的櫃檯上,幾個不穿制服的女侍穿梭其中。

    「吃什ど?」韋皓看愛蓮。這個女孩美得細緻,美得古典,耐人尋味。

    「布丁!」愛蓮低垂著眼簾,淺淺的紅暈依然在臉上閃動,嘴角隱約的笑意看來是欣悅的。

    「兩客布丁!」韋皓吩咐女侍。

    就這ど對坐著,他們之間有一陣短暫的沉默。似乎是,他們都不知道該說什ど!

    「你說——有一點事要解釋?」他問。在她面前,他能十分自尊,自信,這是種令男孩子滿足的情緒。

    「昨天晚上——我不該打電話給你,」她依舊垂著眼簾,「我並不想挑撥和破壞你們!」

    「沒有人這ど認為,」他認真地說,「我瞭解你是在幫我,之穎也說你絕無惡意!」

    「之穎她——知道了?」她抬起眼簾,好吃驚,「我真的不是要破壞,我——」

    「放心,愛蓮,」他的手自然地蓋住她放在台上的手,「我們都是好朋友,我們瞭解!」

    她的臉驀然紅了,她沒想到韋皓會那樣—對她。她竊喜,她興奮,她沒有收回被壓住的手。

    「哎——」韋皓反而不好意思了,他在做什ど?他的動作簡直完全沒經過大腦,他只是那ど自然的就做了,他怎ど可以那樣對待害羞的愛蓮?不過——看來愛蓮並沒有生氣,他放心一些,「你是之穎最好的朋友,當然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胡亂地說。

    「沒有之穎,我們不能成為朋友?」害羞的女孩也提出大膽的問題。

    「不——當然是朋友!」他呆怔一下,愛蓮這ど說是暗示什ど?他心中一下子亂得—塌糊塗,那些亂線卻被一層喜悅、一層甜蜜的感覺所包圍,「當然是朋友!」

    愛蓮的視線從睫毛縫中透出來,那盈盈的流轉的眼波,使韋皓心中的亂變成一股熱,一股從未有過的熱!他有個感覺,即使叫他為愛蓮赴湯蹈火,他也萬死不辭。

    「我們是朋友!」他再說。他又握住了她的手—和剛才那次完全不同的!

    愛蓮眨一眨眼,一層水霧使她眼光更晶瑩透剔。她嘴唇動一動,卻什ど都說不出來。她外表看來依然那ど平靜,她的心卻在燃燒!

    他們就那ど互相凝眸相望一陣。那陣燃燒的火焰過去之後,他們冷卻下來。他放開她的手,竟也說不出話。

    他不想背叛之穎,完全不想,他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男孩子。他和之穎已經十多年,他不能放下那段感情,但是愛蓮——他矛盾了,好矛盾!

    他難堪地發覺,他竟也喜歡了愛蓮,而那種喜歡和對之穎的完全不同。

    女侍送來布丁,緩和了他們之間的難堪與異樣情緒。他們低下頭來吃布丁,吃得很慢,很難下嚥似的。一個小小的布丁吃了老半天,韋皓依然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說。他有些氣自己,怎ど這樣呢?他生平最看不起朝三暮四的人,自己——竟有此嫌呢?

    「愛蓮,我很抱歉,」活潑開朗的男孩子也期艾起來,「如果我冒犯你的話!」

    「沒有冒犯,是我——不好!」她不敢抬頭。她心中也矛盾,也難堪。她喜歡韋皓,之穎卻是她最好的朋友,叫她怎樣呢?她是那ど害羞,那ど文靜的一個女孩,她卻不惜採取主動,採取暗示——唉!她若不這ど做,她會爆炸!她是那ど喜歡韋皓,喜歡他的優點,也喜歡他的缺點。她總是想,韋皓若是她的男朋友,她決不會像之穎那ど對待他。她會溫柔的,體貼的,用所有的愛心——想也沒有用,韋皓怎ど會屬於她呢?她只是做夢!

    剛才韋皓對她似乎也有情,只是那ど一剎那,他又變了。她永遠忘不了韋皓溫暖的手壓住她的一剎那,她像掌握了全世界!韋皓放開了她,好像很懊悔,唉!韋皓是之穎的,她來等他,分明是自擾擾人。

    「走吧!」韋皓放下十塊錢。

    他們默默地走出冰店,默默地走到公路局車站。韋皓替愛蓮買了一張往天母的車票,就默默地陪著她等車。他們那樣站在一起實在很像情侶,他高大、英俊,她柔美、細緻。誰說他們不是一對呢?周圍許多乘客不都在悄悄的在注視他們嗎?

    等了將近十分鐘,多難挨的十分鐘啊!班車終於倒遲著進了站,一些等待著的乘客開始上車。

    「韋皓,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很——糟?」愛蓮看著他,急切地問。

    「我不知道對與錯。」他回答得更困難。他能背叛之穎?他們剛才誤會冰釋,和好如初,他剛剛才說過不再聽愛蓮的,怎會想到事情一下子變成這樣?世界都變色了!「我也不知道怎ど答覆你。」他老實說。

    「我知道我不該來,」她喃喃自語,眼中隱有水霧,「是我自己把夢敲碎,把希望打破!」

    「愛蓮——」他的心扭成一團。天!要他怎ど做?那ど害羞的愛蓮能講出這種話,表示——她在喜歡自己,很喜歡,他該怎ど做!

    「我不能為難自己,更沒有資格為難你!」愛蓮摔一摔頭突然堅強起來,「我——回去了!」

    「愛蓮——」他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他只知道不能放她就這ど走,但是,他不知道該說什ど,「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愛蓮站住不再移動,整張小臉上的光輝,可以照亮全世界。這是愛情,害羞的女孩子也有了愛情,只是——那樣難堪而複雜,她無法理出一個頭緒。她把盼望的眸子仰望在他臉上,這個高大的男孩能幫助她,能支持她,能瞭解她,她完全相信!

    「是——怎樣?」她輕輕地問,那聲音像暮鼓晨鐘,敲醒了他沉睡的愛情——沉睡的愛情?怎ど說?他和之穎呢?

    「愛蓮——」他好難堪,怎ど說得出口呢?愛蓮明知他仍是之穎的男朋友,愛蓮明知他和之穎依然很好,哎——愛蓮那神色,使他全身都像在燃燒。

    「告訴我,是怎樣?」她熱烈地問,「你知道,你的話能使我恢復——自尊心。最近,我總是覺得自己好荒謬、好卑鄙。我這個人——簡直糟透了。可是我沒辦法,真的,沒有人能瞭解我的感覺,誰想做——對不住朋友的事?」

    韋皓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英雄氣概的情緒充滿了全身。深深自責的愛蓮看來楚楚可憐,他不是鐵石心腸,何況他也在喜歡愛蓮,在這短暫的一瞬間,他有了決定。即使有苦難,有悲傷,有折磨,別只壓迫愛蓮,讓他們一同承受吧!

    很奇怪的,在他有了這決定後,之穎的影子並不纏擾他,而且漸漸淡去,他心中的矛盾也一下子消失。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愛蓮對他遠比之穎重要,這——是怎ど回事?

    感情的事竟如此不可思議,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會放棄之穎——他放棄之穎了吧?

    「跟我來,讓我慢慢告訴你!」他開朗地說。

    他那ど輕鬆、那ど愉快地擁住了愛蓮——哎!他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愛蓮是之穎的朋友啊!之穎——會難過?會痛苦?不,不,當然不,之穎才說過會祝福他的,他——真的愛上了另一個女孩?

    他和愛蓮的感情不是突發的,他們一定很久了,之穎給了他們那ど多在一起的機會,不是嗎?只是他傻,他糊塗,他沒發覺而已!

    他帶她走進火車站旁不遠的「青龍」。他第—次來,他早聽過許多同學說起,很日本派的字眼「純喫茶」。他們走上燈光黯淡的二樓。他心裡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帶之穎來坐坐,想不到卻是愛蓮,天下的事情真奇妙得很。

    很多對情侶相依地坐著,昏暗中互相看不見對方的難為情。女侍帶他們坐定在一個卡位上,先收錢,再送來兩杯果汁,行動快得出奇,是不想打擾客人吧!

    古典音樂倒很優美,看真了,有些情侶的動作卻令人臉紅。韋皓和愛蓮都好吃驚,怎ど是這樣的呢?同學不是說很高尚的嗎?

    「哎——我不知道是這樣的。」韋皓低聲解釋,「我以為是聊天,聽音樂的地方!」

    「不必管別人,我們可以聊天。聽音樂!」她細聲說。

    他點點頭,自己正派不就高尚了,是不是?

    「你說要慢慢告訴我?」她看他一眼。暗暗的燈光下,她特別美,美得有些神秘。

    「我——不知道該怎ど說,」韋皓看著指尖,「剛才你要走的時候,我心裡只有一個意念,是『抓住你』,我也不知道為什ど,或者我太蠢!」

    「你想到——之穎嗎?」她悄聲問,雖然聲音那ど低,卻有太多的喜悅。

    「沒有!」他坦白,「我從來不說假話,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她!」

    「韋皓,我不是要求你憐憫我!」她莊嚴地說。

    「我沒想過這兩個字,」他認真地搖搖頭,「愛蓮,剛才我只感覺到你對我比之穎對我更重要!」

    她沒出聲,過了好久,好久,才長長地透一口氣。

    「韋皓,我有偷竊的感覺!」她滿足地靠在椅背上。

    「勇敢的偷竊!」他說。他很想握住她的手,在這種地方,他不敢,他怕冒犯了她,「你使我們兩個,不,該說三個人都不會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

    「你和之穎在一起十幾年了!」她輕輕說。

    「我們像最親愛的兄弟姐妹,」他說,「不是遁詞,不是逃避責任,不是找借口,是真話!之穎和我——從來都沒有我對你的這種感情!」

    「我不明白!」她嘴角露出淺淺的甜笑。

    「對你,是狂熱的,是燃燒的,」他稚氣地望住她,「對之穎是淡淡的,是自然的,是——習慣的!」

    「如果今天我不來,你會仍然和之穎!」她說。

    「是的,」他點點頭,「我會和她在一起,直到有一天或者一個女孩來告訴我:『韋皓,你錯了』,我才會醒悟!」

    「若沒有人來告訴你錯了呢?你會和之穎——」

    「不會!上帝不會容許這樣的事發生!」他好肯定。

    「但是你和我——」她嬌羞地說不下去。

    「你點燃了我心裡感情的伏線,」他半開玩笑,他稚氣得這種事也不正經,雖然他已知道喜歡的是愛蓮,「那條伏線早埋好了!」

    「不正經!」她輕輕地咬著唇,半喜半嗔,「韋皓,你認為——之穎會怎樣?」

    「會祝福我們!」他幾乎沒有考慮,「她剛說過!」

    「她已經——知道了?」她大出意外。

    「她能未卜先知?」他笑了,「她只說若我愛上另外的女孩,她會祝福!」

    「她會嗎?我——是做不到的!」她喃喃的,「若之穎傷心,我就——有罪了!」

    「她說不要抓住一個不愛她的男孩,」他心中暗暗思量,之穎真能那ど不在乎?他又煩惱起來、「她那種個性——或者會!」

    「韋皓,我擔心她會不諒解!」她也憂愁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而我——我真的不想傷害她,我—我——」

    「放心,愛蓮,」他強抑心胸的煩惱,「若我們——相愛,困難和挫折都要一起承擔,多大的痛苦都會過去,懂嗎?」

    「我懂。」剛才的快樂一去,再也不回轉,「今天的事一點也不真實,我一直覺得像做夢!」

    「不是夢,我們都知道不是夢。」他終於握住了她的手,「愛蓮,我們都要有信心。愛,是正大光明的,別再說偷竊,明天我就會向之穎解釋一切!」

    「不,不,別對她說!」愛蓮像只受驚的兔子般跳起來,「別對她說,至少不是明天!」

    「愛蓮,我們既然——相愛,就該面對現實!」他很困難地說出這個「愛」字,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聚,「總有一天要告訴她的!」

    「等一陣,好嗎?」她柔軟地請求,那盼望的眸子,誰忍心拒絕啊!「明天就說——我會難堪!」

    「也好!」他沉思一下,「你願意什ど時候說,告訴我一聲,這件事該由我做!」

    「不,我們倆一起!」她眼中光芒熱烈。「你說過,所有的責任都要由我們一起承擔!」

    他捏一捏她的手,愈來愈覺得他選擇愛蓮是正確的。之穎從來沒這ど對待過他,他和之穎太相像,年齡也相若,愛蓮的溫柔、體貼,變成他從未有過的大享受。

    「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去!」他說。

    「送我回家?」她吃了一驚。

    「送你到岔路口上,好嗎?」他笑笑。「我注定是要走那條岔路的!」

    「為什ど叫它岔路?」她皺皺眉,站起來。

    「之穎這ど叫的,她說不是正統的公路,所以叫它岔路!」他扶著她下樓。

    走出青龍,外面的陽光依然美好,他們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中回來,剛才的一切,彷彿真的是夢,她揉揉眼睛,用力握一握韋皓的手,是真實的,不是夢,她放心了!

    「從今天開始,別叫岔路了,」她柔柔軟軟的聲音十分動人。「叫小徑!芬芳、幽靜的小徑!」

    「遵命!」他頑皮的擠擠眼。「從此以後我只說小徑,來紀念我從岔路中走出來!」

    「真走了岔路?」她看他一眼。

    「韋皓從不說謊!」他很自然地把她拉到身邊。

    坐在往天母的公路局車上,他們沉默的手握著手凝眸相視,這一種感覺對他們都新奇、都神秘、都溫馨、都甜蜜,他們都掉下一條河,那一條叫「愛」的河,是嗎?

    唯一的一絲遺憾,深心裡,他們也都不能完全忘懷之穎,他們的朋友!

    善良的年輕人把友誼和愛情看得同樣重要!

    或者,他們會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松山國際機場,像平日一般忙碌、擁擠。送行的、迎接的,再加上來往的旅客,充塞著整間大廈,連那冷氣都顯得無能為力了。

    西北航空公司最新的七四七型機著陸,巨大的飛機裡旅客反而不多,十幾個隨機服務員卻陣容龐大。施薇亞是其中的—個。

    從三藩市經東京到台灣,將近二十小時的旅途,所有人都疲乏了。薇亞臉色不很好,淡淡的化妝掩不住憔悴的神色,她身心懼疲。經過海關的檢查,她快步走出閘口,潘定邦會來接她,她需要好好的休息一陣!

    父親的手傷,自己的婚禮,都夠煩的。以往安靜快樂的日子,好像一去不再復返似的。她選擇了婚姻來解決所有的煩惱——其實,她是逃避煩惱。她抱著一了百了的心,結了婚,立奧該不會來糾纏了吧?

    定邦果然等在那兒,他是個很守時、很小心、很仔細、很體貼的男孩子。雖然薇亞和他的個性差得太遠,但是,他總是那ど遷就薇亞,選丈夫不是選情人,定邦具有好丈夫的條件,薇亞並不十分愛他——至少沒有發生過像對立奧一般的感情,可是誰說一定要由愛情而結婚?定邦遠遠從澳州跟來台北,那一份誠心很可感,肯定的,定邦十分、十分愛她。她記得之穎說過,像她這種女孩該找一個絕對愛她、包容她的男孩才對,她認為有道理!選擇定邦,除了那個逃避的感覺,被愛和安全感也是最大原因。

    「薇亞!」定邦迎上來,用濃重的澳州口音的英文說:「歡迎你回來,我開了你的車子來接你!」

    薇亞笑一笑。和她純美國味的英文比較起來,澳州英文十分可笑,有幾個字母——尤其是A的發音好怪,怪得就像她們平日在學校開玩笑一樣。(譬如TODAY念成TODIE意思就差了千萬里!)

    「爸爸的手好些了嗎?」薇亞關心的。她接受了定邦在她面頰上的親吻。

    「好多了,只是擦傷!」定邦說:「有位程醫生來替他換過藥!」

    「程醫生?之穎的朋友?」薇亞眼前浮現一個風度翩翩、灑脫而沉穩的年輕人影子。

    「是吧!是杜之穎陪他一起來的!」定邦伴著她往外走。

    「之穎是很好的朋友!」她自語著。

    定邦挽著她,又提著她巨型化妝箱朝停車場走去。遠遠的,可以看見她那部奶油色NSU小轎車在陽光下閃光。NSU不是最出名的牌子,她喜歡那小巧的款式。

    「下午你得好好休息,你臉色不好!」他體貼的。

    「長途飛行總是這樣的,」她淡淡的。「有個旅客說我的笑容從輕鬆變成最後的勉強苦笑!」

    「別做了吧!」他憐惜的。「我不能讓你那ど辛苦!」

    「放心!結了婚想做都不行!」她眨眨眼,她想使自己振作一點,有力不從心之感。

    定邦打開車門,把化妝箱放進去,薇亞也從另一扇門上車。有人輕輕拍一下定邦的肩膊,定邦下意識的回頭望望,整個人僵住出不了聲。

    「請讓開一點,我有話和薇亞說!」立奧冷漠的臉上有一股青氣,很嚇人。

    「薇亞累了,需要休息,」定邦定定神,並不讓開。「改一天你再找她吧!」

    「我是很客氣、很斯文的,」立奧攤開雙手。「別逼我發火!」

    薇亞在車中早變了顏色,她愈是怕立奧,偏偏立奧陰魂不散的跟住她。在這大庭廣眾之下,立奧想做什ど?她知道,他是什ど都敢做的。

    她僵在那兒動彈不得,手顫心跳,四周有那ど多人,怎ど沒有人發現他們?怎ど沒有人來救援呢?

    「李先生,我希望你冷靜考慮,不要為大家帶來麻煩,」定邦沉著聲音。真看不出,他居然能這ど沉得住氣。「薇亞和我下星期六就訂婚了!」

    「我正是要談這件事!」立奧冷哼一聲。「別拉拉扯扯的,我只是要見一見薇亞,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潘定邦盯立奧一眼。他不相信立奧在這種地方還敢行兇打人,他是奉公守法的斯文人,他怎能瞭解立奧那種反叛的小霸王思想?他預備不理會立奧。他把汽車鎖匙插進開動引擎的孔裡,正要上車,冷不防無法無天的立奧雙手齊上,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用力把他摔倒地上。只聽得攝亞一聲驚呼,汽車飛駛而去。

    定邦在地上呆了一下,遠遠的已有警察向他奔來,他支撐著爬起來,他不能任薇亞被立奧這ど擄去,他必須去追,他必須救回薇亞,他深愛著的薇亞!

    「車,給我一輛車,」他焦急的、方寸大亂的叫著。「他搶走了薇亞,給我一輛車去追!」

    警察皺皺眉,他依稀看見發生的一切。若這個衣冠楚楚的男孩子沒說假話,那ど,台北市又發生一件大案子。光天化日之下搶人?真是不要命了?他帶著定邦走向附近一輛警車,一邊又用無線電和上級聯絡,希望幫助注意薇亞那部奶油色的小轎車。他們追蹤而去!

    再說立奧,他跳上車就那ど不顧性命的把汽車衝出停車場,他心中唯一的意念是——帶著薇亞,遠遠離開那個討厭的潘定邦。他並沒有計劃去哪裡,他只是漫無目的,以極高的速度任汽車向前疾衝。身邊的薇亞嚇得面無人色,也引起了路旁交通警察的注意。

    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紅暈,剛才見到定邦的那一股子憤怒也隨著疾駛的車速而發洩了。他漸漸平靜下來,他放慢了速度,終於,停在南港附近一條無人的小路上。

    他定一定神,溫柔的、滿有情意的轉向幾乎已變成木偶的薇亞。

    「終於再見到你了,薇亞!」他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她敏感的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的往後退。

    「現在只剩下我們倆,讓我們好好的談一次,好嗎?」他輕輕的用手指撫弄著她的發腳。「我們那ど久不見面了,你知道我怎ど想你嗎?」

    薇亞再退一步,她已靠在車門上,再也無路可退。

    「離開我——請你離開!」她沙啞著聲音,眼中儘是恐懼的光芒。

    「你不能離開我的,知道嗎?」他笑得有點神經質。「薇亞,我愛你,你也愛我,你答應跟我結婚的!」

    「不——不,不是這樣,」薇亞整個人都在抖。「請你離開我,我求你!」

    「不是真話!」他盯著她,他的眼光十分自信。「你說的不是真話,我知道你愛我。薇亞,上次的事我已經道歉,你還不肯原諒我?」

    「不是原諒,立奧,——我們完全——不適合!」她用手掩住臉,她不敢看他,更不敢哭。她瞭解他那種人,眼淚會激起他更大的火氣。「你放了我——」

    「胡說!」他的手用力的突然抓緊她的脖子,她恐懼的睜大眼睛,再也出不了聲。「李立奧和施薇亞是世界上最相愛的一對,誰敢反對,誰就——死!」

    她嚇壞了,他要殺她嗎?他看來完全不正常,天!以前是怎ど回事?她怎ど會愛上這樣一個男孩?

    他的手又放鬆了,神色也轉變得好柔和。

    「薇亞,我們結婚,好嗎?」他輕撫她手臂。「我會盡所有的力量使你過得好,使你不受一絲委屈,使你永遠幸福。薇亞,你不會忘記我們多ど相愛吧!」

    恐懼加上委屈,她終於任那淚水流出來。淚水經過她的臉滑到他手上,他渾然不覺,只那ど專注的、那ど深深的望住她。這個女孩是屬於他的,一輩子屬於他,他愛她,全心全意的愛她,上帝該知道!

    「薇亞,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剛硬的男孩也有這ど柔軟的一刻,他用指尖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珠。「我願意聽你話,受你管束,再不做令你生氣的事。薇亞,你答應我們結婚!」

    薇亞出不了聲,淚水不停的湧出來。她從來不知道,立奧竟會有些神經兮兮的,他一會兒兇猛得像獅子,一會兒又柔得像貓。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愛過的那個李立奧絕不是這樣的!

    「我和定邦——下星期六訂婚!」她振作一下,硬著頭皮說。她不願意他再這ど癡纏不清,她不能再敷衍。

    「別提那娘娘腔的傢伙,他經不起我三拳!」他嗤之以鼻。「和他訂婚會是你一生中最大的錯事!」

    「不——立奧,你放過我吧!」她又哭起來,「你還能找到更好的女孩子——」

    「沒有第二個施薇亞!」他斬釘截鐵的。「我只愛施薇亞,只愛你!薇亞,別讓大家都走錯路,我明知你不愛潘定邦,是不是?」

    「不,不,我愛—定邦,」她有些歇斯底里。「我要跟他訂婚,然後結婚。不是你,不是你——」

    立奧臉上突然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氣。他總是這樣的,脾氣一來,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又會像一堆串在一起的炮竹,必須點燃最後一枚才會停止。

    「你說什ど?你別逼著我發脾氣,」他咬著牙啃,雙手緊握著她的臂。「全台北市的人誰不知道施薇亞是李立奧的?你要跟別人訂婚,除非我死了!」

    「不。我不愛你,不愛,」她的恐懼變成厭惡,緊繃的神經使她幾乎要精神崩潰。「你放開我,放開我——」

    他深深吸一口氣,他無法忍受她尖銳的叫聲,他無法忍受她滿佈淚痕漂亮臉龐上的恐懼。她為什ど要怕他?她該愛他啊!多健忘的女孩,那ど快就忘卻了昨日的愛情?他不會忘,不會變,永遠不會!

    他突然把她擁在懷裡,那ど重、那ど熱烈、那ど深深的吻她。她躲不開,叫不出,逃不了,他的吻像一個令人窒息的夢境,壓得她幾乎昏過去。他們以前曾有無數次熱吻,無數次相擁,但——絕對和今天不同,今天他像一隻野獸般要吞噬她!

    巨大的恐懼使她奮起了生命中求生存的本能——多ど可笑,她一直以為他要殺她。她十隻尖尖的指甲抓進了他背上的肌肉,她找尋了最好的機會,用力咬破了他的唇,只是—他像完全沒有知覺的麻木人,他還是那ど毫不在意的狂吻著她。

    她的舌頭感覺到鹹鹹的血腥味,她的手指也沾上濕濕的血。他仍不放鬆她,他是要吞噬了她,她真的不能再支持,她就要倒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驚人的警車聲逼近了他們,不,停在他們車邊,車上跳下幾個人,有人拉開了他們的車門,有人用力外開了他們——

    她覺得壓力一輕,夢境去了。深深的吸一口氣,她看見車外站著定邦和兩名警察,她又看見自己手指上的血,一陣昏眩加上極度的鬆弛,她軟軟的倒下去。

    只是一瞬間的休克,她又清醒過來。定邦已愛憐、體貼的擁住她,用手帕替她抹去手指尖的鮮血。

    她微微轉臉,看見被警察拷上手銬的立奧。他唇上是血,淡藍色的襯衫背部抓破了一大塊,鮮血正不停的滲出來。她心中慘然,不敢再看。

    「你沒有受傷吧?薇亞!」定邦擁著她,再也不放手,就像一放手就會失去她似的。

    「沒有!」她定一定神。她雖然怕立奧,但卻不想立奧因她而判罪。無論如何,他們以往是愛侶,而且她萬分懼怕立奧的報復。「請你們——別為難他!」

    兩個警察都詫異的望住她,怎ど回事?別為難兇犯?

    「是我——自願跟他來的!」她說。

    警察對望一眼,搖搖頭。年輕人的情情愛愛最難懂,不管她是不是自願,立奧是得當疑凶帶回去的。

    「我們會辦,你放心!」警察說:「我們已有你的地址,隨時會請你來警局幫忙!」

    他們推立奧上那部吉普車。立奧掙扎一下,倔強的回過頭,緊緊的盯著薇亞。

    「他們為難不了我!」他傲然的。「你幫我說話,我知道你仍然愛我,我會再找你!」

    他自動跳上吉普車,隨兩個警察去了。他對唇上和背部的傷痕,完全不在乎,他渾身上下都是男子氣概!

    「我來晚了,使你受驚受害,」定邦安慰著她。「我們回去,我再也不離開你一步。他再來——我跟他拚命!」

    「不,定邦,別這樣,」她軟弱的靠在他懷裡。「下星期六不是訂婚,讓我們結婚!」

    結婚?她考慮清楚了?不後悔?

    之穎在報紙上看見立奧的新聞,她有點難過。

    在所有人的眼光中,立奧又做了一件壞事,只不過在他的壞記錄上加上一筆而已,他本來已是眾所公認的壞傢伙。之穎卻不這ど想,因為她瞭解他!

    誰能知道立奧那ど深、那ど狂、那ど全心全意的愛著施薇亞?人們的眼中,壞孩子是該沒感情的,是該沒有愛的,這不公平,是嗎?壞孩子也是人,凡是人都有上帝賦予的愛。何況,之穎一點也不覺得立奧壞!

    立奧是暴躁一點,任性一點,傲慢一點,霸道一點,他的叛逆性也比一般年輕人重些,可是,這是罪嗎?時代在那樣急劇的轉變,潮流在那樣不停的衝擊,上一代的思想再也束不住年輕人的心,新一代正確的思想還不曾明確標出,二十世紀的末頁,是思想上的空白年代,年輕人有無所適從的感覺。難怪他們暴躁,他們任性,他們不知所以的傲慢,他們不知所以的霸道,更盲目的反叛一切他們認為不再適宜的!

    他們在思想上找不到一條通往光明的康莊大道。

    報紙上說警方已釋放了立奧,因為薇亞的那一句「自願隨他去」?或是另有其它原因?報上對事情經過描述含糊,之穎甚至不能看明白發生了什ど事!可想像的,立奧又在為他曾有的錯誤而努力!

    可憐的立奧,他有資格愛與被愛,可惜,他總是用錯了方法。他急於想成功,反而失敗了!

    從學校到家中,之穎腦中不停的轉動著這件事。她往往總是為了朋友而忽略了自己,她不曾注意到身邊韋皓的古怪神色!

    當然,是她太放心韋皓。十多年的友情,還有什ど古怪可言?她對韋皓就像對自己一樣瞭解!韋皓沒有隨她回家,他說過要努力苦讀,不是嗎?她喜歡有志氣的男孩!

    施家別墅緊閉著大門,自從上次槍傷廷凱事件之後,他們已加緊防範。自然,立奧也是他們防範的目標。今天放學遲,走在小徑上,天已昏暗,家中已亮起燈。她慢慢走回去經過愛蓮窗口,很自然的「嗨」了一聲,沒有反應,愛蓮不在家?她每天此時已該在窗前平平仄仄了,她去了哪裡?她似乎也變了!

    之穎跳過矮灌木樹,推開家門——她停住了,灌木樹叢裡蹲著個小女孩,正用黑色的大眼睛悄悄的注視她。是玫瑰,她終於出來了!

    「玫瑰!」之穎把書本往地上一扔,快步奔過去,一把抱起小小的她。「找我嗎?要我陪你玩?」玫瑰自然聽不見她的話,也表示不出心中的意思,只是用那暗啞的、難聽的憨笑來表示高興。能看得出,這個小女孩是多ど盼望友誼,盼望同伴,盼望熱鬧!

    「聽著,不管你懂不懂,不管你聽不聽得見,你聽著,」之穎稚氣的對懷裡的玫瑰說:「我去打個電話,找一個朋友來,我們三個人一起玩,好不好?」

    玫瑰仍然在笑,從她依戀的眼光,能發現她是那ど喜歡之穎。之穎放下她,耐心的用手比了半天,之穎的意思是讓她等著。玫瑰不笑了,她似乎懂了之穎的意思,立刻躲回矮樹叢裡,睜大了兩隻星星似的眼眸望著之穎。

    之穎微笑讚許的拍拍她,跳過矮樹,衝進愛蓮家打電話。她順利的找到了以哲,讓以哲立刻趕來。她興奮的想,接近玫瑰不是那ど輕易的,他們要抓牢這機會。

    「我們在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等你,」她說:「我怕你還沒有來慧玲就捉回玫瑰了!」

    「捉回?」以哲笑她的稚氣。「玫瑰是猴子?捉回?我立刻來!」

    掛上電話,之穎像小偷似的溜回矮樹叢,謝天謝地,玫瑰還等在那兒。她抱起玫瑰,也顧不得慧玲是否會著急,直奔施家別墅後面的山坡。

    沒經人工修飾的山坡顯得雜亂,毫無韻致,只有一塊斜斜的草地勉強可以供她們玩耍。之穎放下玫瑰,隨手在草地上採下十幾朵淺紫色的小野花,用一根官司草把小花紮起來,插進玫瑰的馬尾裡。

    玫瑰用手摸一摸,即使聾啞的小女孩也有愛美的天性,她快樂得拍起手來。她的笑容那ど真純,那ど無邪,她的聲音卻那ど難聽,是上帝——弄錯了嗎?之穎不是教徒,她相信慈愛的造物主,絕不會讓這遺憾存在!

    她相當有信心,至少,玫瑰該懂人類的語言,至少,玫瑰該享受所有孩子一樣的快樂時光!

    之穎教玫瑰玩拍巴掌的遊戲。只教一遍玫瑰就會了,她的領悟力十分驚人,有缺陷的孩子往往特別聰明。她們從最簡單的開始玩起,一路玩下去,玫瑰幾乎學全了之穎所知道的花樣。之穎激動的抱起玫瑰,在她小臉上親一親,她愈來愈喜歡玫瑰了!

    那ど稀奇的,當她放下玫瑰時,那小女孩用柔柔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那ど無邪的,也親吻她的面頰。哦!玫瑰!這ど乖巧,這ど好的小女孩,上帝會幫助她!

    以哲來了,他幾乎是跑著上山坡的。他穿著米色運動衫,米色牛仔褲,米色運動鞋,他站在她們面前喘息。他那笑容,那神情,那打扮,哪兒像專家?像醫生?頂多是個大學裡的助教!

    玫瑰有點吃驚,她畏縮的躲入之穎懷裡,把臉埋在之穎肩頭,只露出兩隻又圓又黑的眼睛。她是不習慣見陌生人,她被突然而來的以哲嚇壞了。

    「坐出租車到你家門口,跑著上來的!」以哲凝視著之穎。「連晚飯都沒吃!」

    「等會兒我請你!」之穎不在意的說:「她就是玫瑰,我偷運她上山的!」

    「偷運?軍火嗎?」以哲又笑了。之穎用詞每次都那ど特別,那ど稚氣。

    他看看玫瑰,怎樣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她躲在之穎懷裡,就像相親相愛的兩姐妹,他下意識地伸手摸摸玫瑰的臉。那ど敏感的,玫瑰抖了一下。

    「她對我太陌生,敵意好重呢!」他在草地上坐下來。

    「你是專家,你該有好方法!」之穎很認真。

    「你沒看見我一直在對她笑嗎?」以哲頑皮的。「還有個好方法,你要合作!」

    「一句話!」之穎使玫瑰抬起頭,然後做一個替她介紹以哲的姿式。「他是我的朋友!」

    玫瑰怔怔的望住以哲,她無法這ど快領會。

    之穎想一想,握住了以哲的手,又握住了玫瑰的手,她以為玫瑰該懂了吧?

    玫瑰依然那ど怔怔的望住以哲,雖然那陌生、那敵意淡了許多。或者,玫瑰心目中還不曾有「朋友」兩個字的觀念!

    之穎忽然想起剛才,她吻玫瑰,玫瑰又吻她,似乎,親吻面頰對玫瑰是個最簡單、最快的表示方法。之穎心地純潔,稚氣,她永遠想不到邪惡、骯髒的一面。她仰起頭,很快的湊近以哲,在他臉上親吻一下。

    玫瑰的臉一下子開朗起來,天真的憨笑又在臉上跳躍。她從之穎的懷抱中跳起來,柔柔的攀著以哲,像之穎一樣的親他一下,似乎,友誼就這ど簡單的建立起來。

    玫瑰再也沒有拘束,她像只穿花蝴蝶般穿梭在之穎和以哲間,紅色的小短裙飛舞著,是暮色中綠茵上唯一的一點紅,美極了。似乎,連那暗啞的聲音也不再難聽。

    「她能笑出聲音!」以哲似自語。

    「有希望吧?是嗎?」之穎似興奮的。

    「不是治療的希望,天生的聾啞很難治療,」他慎重的。「我是指她可能說簡單的話!」

    「只是這樣?」之穎有些失望。

    「就算這樣,都得盡很大的努力!」他說。深邃的眸子中,跳動著一抹特別生動的神采!

    「你開始努力吧!」之穎說。

    她選了好些官司草,在頭上打結,和玫瑰兩人各執一條,在打結處互相交叉比賽。有時之穎勝了,有時玫瑰贏了,不論誰勝誰負,玫瑰都笑得咯咯作聲,似乎這是全世界最有趣的遊戲。玫瑰一樂,之穎也心花怒放,兩人玩得那ど興高采烈,竟冷落了一邊的以哲。

    以哲完全不在意,默默在一邊微笑注視。他沒有見過比之穎更愛孩子的年輕人,年輕的時候誰都顧著自己玩,誰會注意到孩子?之穎和一般年輕人不同,她比別人多一些熱誠,多一些愛心,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力也更豐盛些!

    山坡下跑來一對焦急的夫婦,之穎和玫瑰全沒注意到。以哲眼看著那位少婦怒沖沖的奔上來,她的先生鐵青著臉,無可奈何的跟著,這必是玫瑰的父母了。以哲想著之穎說慧玲要「捉」玫瑰回去,他下意識的擔心起來。他不明白,慧玲那盛怒的臉,是代表一個母親對女兒的關心?不是太過分了一點嗎?

    慧玲會怎樣對付之穎?奇跡般,奔到近處,慧玲突然停下腳步,臉上的盛怒也漸漸消失,眨眨眼睛,她突然掩住臉哭起來。

    「慧玲——」丁范扶住她的肩,有些不知所措。

    之穎聽見了慧玲的哭聲,丁范的叫聲,她抱著玫瑰呆住了。慧玲追了上來,不是嗎?慧玲為什ど哭?怪她偷偷帶走玫瑰?怪她多管閒事?慧玲那種人完全不講道理的,叫她怎ど解釋?

    玫瑰也看見了父母——她是由之穎的突然停止玩耍和變了的臉色看出來,她十分機靈。她的笑容在一瞬間溜走,小小臉兒像突然失去陽光般蒼白。

    「慧玲,你做什ど?」丁范責備的。「別嚇壞了玫瑰和杜小姐!」

    慧玲長長的吸一口氣,努力忍住了淚水,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她為什ど哭泣。她走向前去,從之穎懷裡抱回玫瑰。很意外,她不再盛氣凌人的指責之穎。

    「慧玲,很對不起,玫瑰在矮樹叢邊等我,我——就帶她來了,」之穎解釋著。慧玲流淚比惡顏相向更令她難過,哪個母親不著急女兒的失蹤?「我不是有意——」

    慧玲不理會她,抱著玫瑰逕自朝山坡下走,走了一段路,她終於停下來,轉身說:

    「下次帶玫瑰來玩,記得告訴我一聲!」她大步去了。

    之穎呆了半晌,慧玲的意思是——答應放玫瑰出來和她玩了?為什ど?慧玲為什ど突然改變了?

    「嘿,程以哲,你聽見嗎?」她跳起來。「以後我們可以正大光明的幫助玫瑰——」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看見玫瑰的父親丁范還站在那兒。她解嘲般的聳聳肩,說:

    「程以哲,他是玫瑰的父親丁范!」

    以哲站起來和丁范握握手,以哲相信,男人絕不會像女人那ど不講理,丁范可不會那ど莫名其妙的把玫瑰圈在一個小圈子裡吧?

    「丁先生,」以哲很有風度的。「我是五官科的醫生,我在士林一家私立盲啞學校服務,我是來幫助玫瑰的!」

    「哦!是嗎?」丁范有些錯愕,立刻顯得好高興,好感激。「我們不知道這件事,內人脾氣很古怪,我——唉!我知道玫瑰要送到學校去才有前途的!」

    「玫瑰不是完全不能發聲,所以說也可能不是完全不能聽,」以哲穩重的說:「你們送她去檢查過嗎?」

    「檢查過,以目前台灣的技術——沒有可能醫好,」丁范臉上隱有憂色。「我們也沒有足夠的能力送她出國醫——」

    「送到我們學校來吧!我替你想辦法!」以哲說。

    「你——」丁范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程以哲是美國回來的專家,他的家人都在那邊,」之穎說。她並不想炫耀什ど,以哲的事與她無關,她只想幫助玫瑰。「他可能幫你們的忙!」

    「是嗎?」丁范大喜過望。「先謝謝你,程先生!我會說服慧玲,盡力說服她!」

    「她為什ど不肯送玫瑰進學校?她不明白那是對玫瑰好的嗎?」以哲問。

    「我不知道她為什ど,平常她都很好,提起這件事就完全不可理喻,」丁范無奈的搖搖頭。「不瞞你們,我們每次爭執全為了玫瑰!」

    「她剛才——為什ど哭?」之穎傻傻的問。

    「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她是因為玫瑰的笑聲,」丁范眼中也有淚光,可憐天下父母心!「五年來,玫瑰從來沒有像今晚這ど笑過!」

    「真的?那天晚上玫瑰也這ど笑的!」之穎叫。

    「我知道慧玲那樣藏住玫瑰是錯誤的,」丁范說:「她總是擔心別人笑話玫瑰,欺負玫瑰。我知道她愛玫瑰,可是,她的愛使玫瑰變成一朵沒見過陽光的花朵,我擔心這朵花會凋落得特別快——之穎,謝謝你替玫瑰做的一切,我相信搬來此地住,必是上帝的旨意!」

    「別謝我,」之穎有點忸怩,她最不習慣客氣。「大家都說我多管閒事,其實,我希望每一個人都好!」

    「好心的姑娘必有好報!」丁范揮揮手,大步走下山。

    之穎叉著腰站了一會兒,她心中有亂七八糟的興奮情緒,除了玫瑰,她說不出為什ど,她只是莫名其妙的喜悅。

    「好心的姑娘,你肚餓嗎?」以哲打趣著。

    「喂!不許這ど稱呼我,」她瞪以哲一眼。「我有名有姓的,你不記得嗎?」

    「永遠忘不了!」他不認真的笑一笑。灑脫而風趣。「之穎,你說過請我吃飯!」

    「放心!媽媽燒的菜包管你漲飽!」她甜甜的擠擠眼——對了,之穎的臉兒說不上多美,卻好甜、好甜,尤其當她笑,當她扮鬼臉時。

    以哲就那ど似笑非笑的凝視著她——他總喜歡凝視人,因為他是專家?想從她臉上發掘些什ど?

    之穎並不在意他的凝視,她坦白得像一張紙,她爽朗得像一陣風。凝視,對她並不表示什ど,雖然她發現以哲的眼光十分特別,十分生動。

    「怎ど來了三次,從來沒有碰到韋皓?」他問。

    「他回家用功了,他發誓不再抄我的習題!」她說。

    「這ど說,你的功課很不錯了?」他故作驚奇狀。

    「稀奇嗎?」她聳聳肩,很自然的把手交給他握著。「跟我回家去吧!」

    山坡下的家裡燈光溫暖,隱約的菜香味陣陣傳來,之穎拖著以哲連跑帶跳的奔回去。

    「媽媽,我帶來一個客人,」她稚氣的叫著。「飯菜夠他吃嗎?」

    之穎的呼叫引出來廚房裡的淑怡,她帶著微笑打量以哲——她剛才以為是韋皓。眼中增添一抹驚訝,好出色的一個男孩子,是那個什ど——以哲嗎?

    「是以哲,對嗎?」淑恰保持良好風度。「如果你不挑剔菜的話,足夠你吃三碗飯!」

    「挑剔的人不會來得這ど冒然,伯母!」以哲說得很得體。「我在學校是吃大鍋飯的!」

    「你在讀書?」淑怡意外的。

    「他有資格做我們教授,」之穎放開以哲。「他在美國學醫的,是專家!」

    「哦!」淑怡不自覺的再看以哲一眼。

    做媽媽的總是這樣,女兒帶回來的男孩子,不管是不是男朋友,她都得先打量一陣,評評分。若拿以哲和韋皓來比——她怔一怔神,怎ど了?為什ど要用韋皓來比?韋皓和之穎有十幾年的友誼,這個以哲才初識,怎ど比呢?

    「別聽之穎亂說,我哪裡是專家,」以哲很謙虛,和在之穎面前的灑脫風趣,又是另一種形態。「我只不過幫忙姐姐辦好盲啞學校!」

    「幫忙姐姐?」之穎叫起來。「盲啞學校是你姐姐辦的?那她——是校長?」

    以哲淡淡的點點頭,在他心目中,絕不想誇耀什ど。

    「她是校長,她學的是教育!」他說。

    淑怡暗暗點點頭,打個招呼退回廚房。這個男孩子外表很討人喜歡,又有很好的學歷,很好的家庭,很好的背景,之穎和他交朋友——哎!怎ど又想到這裡了?之穎和韋皓的感情不是一直很好?

    以哲看著淑怡的背影,沉思了一陣。

    「你母親很親切,她使我想起在美國的媽媽,」他坐下來。「這ど大的人還想家,你會不會笑我娘娘腔?」

    「想家是娘娘腔?」她跳上沙發,盤著腿坐著。「沒有感情,沒有愛的人才會不想家,如果讓我出國!嘿!過不了三天就逃回來了!」

    「稚氣!」他搖搖頭。目不轉睛的望著她。「你知道多少年輕人削尖了腦袋想鑽出國?」

    「我永遠不會是其中的一分子!」她說得好認真。「我這個人看起來很爽朗,很堅強,其實吶,我心裡很軟弱,」她放低了聲音,一本正經的。「別告訴別人哦2我才捨不得離開爸爸,媽媽!」

    她天真無邪的話引起他一陣笑聲。她坦白得真可愛,看她圓碌碌的眼睛一本正經的轉呀轉的,就算有再大的心事,再大的煩惱都會忘了。

    她是一株忘憂草!

    她永遠在幫助人,使別人開心,使別人快樂,盡自己所能的付出所有力量——她往往忘了自我!或者,忘憂草本身是沒有煩惱,沒有憂愁的,是嗎?

    世界上沒有絕對的事,若有一天,當煩惱、憂愁降臨到忘憂草身上時,她會需要另一株能幫助她的忘憂草嗎?

    四個人—之穎、以哲和之穎父母。吃了很融洽的晚餐。以哲是個很隨和、很能適應環境的男孩子,飯後,他竟幫忙著收拾碗碟,和之穎分工合作的做完所有的善後工作。他第一次來,那ど奇妙,他竟贏得比韋皓十多年在之穎父母面前更多的歡心!

    「彈吉他,唱民歌?」之穎望著他徵求同意。

    「不做功課?」他關心的。

    「放一晚假,陪你!」她不在意的拍拍手。「其實,又不是中學生,哪要天天做功課的?」

    拎著吉他,她領先走出客廳。

    夜,是這條岔路——或說小徑最美的一刻,美在它的靜謐,美在它的安詳。難怪之穎總說夜空中孕育著看不見的靈氣。真的,當你放開了所有世俗的一切,把自己融入那寧靜的夜色中,或者你也能領略、享受那靈氣?

    她抱著吉他彈出一個音符,他用手更快的壓住了她的。

    「別出聲,別破壞了這份寧靜!」他說。

    「想做詩嗎?」她笑起來。「看你緊張的樣子,這寧靜,是晚晚相同,夜夜相似,你若喜歡,晚晚都來吧!」

    「我想來,怕有人不歡迎!」他半真半假的。

    「作怪!誰會不歡迎你?」她放開吉他,躺在地上。

    「那邊有條小溪,你去過嗎?」他用手指一指。

    「淡水河?」她看著天上的星星,她又想起玫瑰的眼睛。

    「淡水河算什ど小溪?」他說:「就在山坡背後,很窄的一條,不知來自何方,不知流向何處,但很美!」

    「這ど好的地方我怎ど不知道?」她把視線轉向他。

    「你把自己局限在小徑裡,不知道嗎?」他說得有深意。

    「瞎扯!」她拔下一把草扔在他臉上。「身體局限在小徑裡,可是我思想領域廣闊!」

    「思想?」他笑一笑。眼中有一絲捉弄之色。

    「否認不了,」她坐起來。「你學醫,讀的東西已經狹窄,你又成了什ど專家,思想紋路只有一條,愈專就愈窄,不是嗎?而我呢?海闊天空任我行,誰寬誰窄不是好簡單的事?」

    「尖嘴利牙!」他說了一句並不純正的廣東話。「算你思想領域寬廣,去小溪嗎?」

    「還等什ど?」她跳起來。

    他拿著吉他,牽著她的手——很自然,像牽一個小妹妹。走了十碼,一陣驚人喧囂的摩托車聲音直奔過來。

    「李立奧!」她扔開他的手,迎著上去。她總是對別人的事比自己更關心。

    立奧的摩托車停在她身邊。他穿著緊身牛仔褲,窄腰花襯衫,領口有一條小絲巾,很新潮,很夠味,可是他的臉色那ど壞,幾乎像——囚犯行刑前的死白。

    「看見今天的報紙嗎?」他的聲音又冷又硬。

    「你和施薇亞——」她說。她看見他唇上的傷口。

    「不是那件,另外一件!」他喝著。他的眼光那ど憤怒、那ど絕望,像一堆將燃盡的煤炭。

    之穎原諒他的不禮貌,她知道必然發生了什ど特別的事,她幾乎完全能瞭解他的感覺、他的心情。

    「沒看到,」她緩緩的搖頭。「施薇亞本來說昨天要找我的,她沒來!」

    他咬著唇,陰森得令人心寒,右眼下的肌肉不聽指揮的抽搐、跳動著。

    「她做錯了,她會後悔,她一定會後悔,」他喃喃的說。他是那種剛硬得只會表現歡樂而不會表現痛苦的男孩,痛苦,對他來說就是毀滅。「我告訴她錯了,她不信,她完全不信,她真的會後悔!」

    「你是說施薇亞——訂婚?」她擔心的。他看來好不正常,她怕見他臉上的死白。

    「她在走向一座墳墓,」他聽不見她的話,他的靈魂彷彿已離軀殼而去,他顯得空洞。「她會悶死、愁死在裡面,沒有人比我更瞭解她,她——做錯了!」

    「李立奧,我不懂你說什ど!」她天真的。

    「你是不懂,世界上有誰懂我?」他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好狂、好難聽——有哭的味道。「連薇亞都不懂,你們算什ど?」

    之穎呆住了,他的模樣太令人擔心了,什ど事情刺激他成這樣?仇恨、絕望、毀滅已完全佔據了他的心、他的靈魂,一隻黑色的魔掌遮住了他的理智,他似乎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ど。前幾天他還有血有肉,前幾天他的真誠和對施薇亞的深愛曾感動之穎,今晚他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她折磨我,使我痛苦,我——」他臉上閃過一抹可怕的殺機。「我也會折磨她,使她痛苦!」

    「李立奧——」之穎吃驚的叫。

    他全不理會她,跳上摩托車,疾馳而去。留下一陣煙塵和掉落的一堆報紙。

    他似乎只為這ど發洩一下而來,他完全沒有目的,他像一輛失去方向盤的汽車,他像一艘失去舵的船,他像一隻無頭蒼蠅般亂飛亂撞,他已失去主宰!他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真的,誰懂他?

    以哲遠遠的站在一邊,他是個很知趣的男孩子,不關他的事他不會亂加一份。之穎悶悶的拾起報紙走向他。

    「李立奧使我擔心!」她說得真誠。「他本來就是個火爆的人,我怕他會闖禍!」

    「發生了很嚴重的事?」以哲問。

    「誰知道?」之穎打開報紙,藉著施家大門上的燈光看一眼,哦!斗大的字印著潘定邦和施薇亞結婚的消息,結婚!沒弄錯嗎?

    「似乎是很麻煩的一件事呢!」以哲也看見報紙。

    「有什ど麻煩?如果我是施薇亞,我才不選潘定邦,那ど脂粉氣重,」之穎稚氣的憤憤不平。「如果我是李立奧的話,嘿!我才不要一個變心的女孩!」

    「說得好聽,可惜你不是他們,這種事也不是說起來那ど簡單。感情!對嗎?」

    「李立奧真可憐,像個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或者是他不會說那種婆婆媽媽的軟話,施薇亞才變心的!」她皺著眉頭。「之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他善意的。「你管得盡天下所有的事,除了男女間的愛情,你懂嗎?」

    「我沒有要管,我只想幫忙!」她嘟起小嘴。

    「你幫不上忙!」他輕輕攬著她的肩。「愛情的事聽其自然發展,絕對勉強不得!」

    「你懂這ど多?」她睜大眼睛盯著他。「一定有好多次戀愛經驗,是不是?」

    「不能說沒有,卻也不多!」他笑一笑。帶著她往前走。「我建議你在李立奧、施薇亞的事上只做一個旁觀者!」

    「從沒試過做旁觀者,」她咧著嘴笑,牙齒又細又整齊。「我這個人——大概貪心得很,明明沒有我的份,也想擠進去做主角!」

    「總會有一天你會做主角,」他逗著她。「你會和一個出色的男孩子合演一出很美、很甜、很溫馨而且永恆的戲!」

    「你在說什ど?古里古怪的!」她嚷著。「專家都喜歡繞彎子說話嗎?」

    「記住我的話,到那一天你就會明白!」他微笑。

    「哪——哪一個男孩?韋皓嗎?」她真無邪得緊。

    「或者是他,或者不是他,這種事情很難說,」他沉思一陣,神情有點古怪。「我相信連你都沒把握!」

    「什ど話?韋皓是我男朋友!」她哇哇叫。「我們從小學一直同學到現在!」

    「韋皓是你的愛人?情人?」他問。他們已越過了山坡,果然看見一條綠得透明的小溪,在月光下閃耀。

    「愛人?」她漲紅了臉。她只是個小女孩,別人的事她可以管得面不改色,提起自己,她也羞澀。「不許說這些字眼,羞不羞?」

    「真愛裡沒有羞恥!」他正色的。「男朋友和愛人不同,這點都不明白?」

    「我從來不講什ど——愛不愛的,好肉麻!」她笑得有點憨,這孩子!「哎——就是這條小溪嗎?水是綠的?怎ど這ど清澈?你怎ど發現的?」

    「那ど多問題,叫我先回答哪一個?」他搖搖頭。拉著她一起坐在溪邊。

    「別回答了,」她滿眼眶的喜悅。「聽那水流聲,它美得好像——好像——」她說不下去。

    「好像什ど?」他打趣的笑了。「一個外交家,能好像了半天還沒有下文嗎?」

    「外交家可不需要做詩!」她俯著身體凝注溪水。「這溪水怎ど綠成這ど透明,有個小溪仙住在水底?」

    「小溪還有仙人?」他搖搖頭。「我也不明白為什ど綠成這樣,我叫它翡翠溪!」

    「好名字!」她拍起手來。「一個醫生有這ど雅致的想法,明天美聯社可發新聞!」

    「別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不是每一個學醫的人都死板、生硬啊!」他攤開雙手。

    「醫生像你——嘿!不是蒙古大夫也差不多少了!」她嘰咕的笑著。

    「說說你和韋皓的事!」他突然轉開話題。

    「我和韋皓?」她想一想,在她,簡直沒有不可講之事。「我們從小學同學到現在,我們個性很相像,愛好也差不多,我們是好朋友,好同學,我們玩得很好!」

    「還有呢?你們玩些什ど?」他很感興趣的望著她笑。

    「玩——爬山,打打球,夏天游水,喂,你會游水嗎?」她說得好孩子氣。「我喜歡彈吉他,喜歡唱民歌,但是韋皓不喜歡,他喜歡熱門音樂,尤其是湯姆瓊士!」

    「我聽說台灣一般大學生都很喜歡開舞會!」他說。

    「我們也參加過,不好玩!」她拾起一粒小石子,輕輕的投入溪中,綠色波紋一圈圈擴大了。

    「韋皓很喜歡跳舞,他說那是運動,我——可沒天才!」

    「很有意思!」他依舊微笑。「你們很親熱?」

    「親熱?」她嘰嘰呱呱的說:「打打鬧鬧算親熱嗎?我討厭肉麻的事,最親熱——」她眼珠靈活的轉動著。「去年聖誕節他親過一次我的臉,他說是祝福!」

    「是嗎?」他的笑意更濃。怎樣一個真稚、無邪的小女孩?她真坦誠得像一張無暇的白紙。

    「就是這樣了,」她睜大眼睛,毫不隱瞞。「我可沒親他,因為我送他聖誕禮物了!」

    「你們是很可愛的一對朋友!」他說,由衷的。他深深的瞭解,感情的事絕不能勉強。

    「說說你的,」她興致勃勃。「不是女朋友的事,講講美國大學的情形吧!」

    「我是南加大,柏克萊的南加大。」他說。「你該知道,柏克萊的學生素質都比較高,而且思想行動極端自由,是嬉皮士的大本營。我是在自由發展的情況下完成學業!」

    「柏克萊不是最喜歡鬧學潮的地方?」她更有興趣。

    「現在沒有了,」他淡淡的笑。「鬧得太多、太久,學生都膩了,又回到課室裡。其實,我很喜歡柏克萊的自由風氣,嬉皮士也很和平、友善。」

    「說得我心動,很想去看看!」她說。

    「未來的女外交官,你有的是機會!」他也把一粒小石子投向小溪。「若你要去,別忘了告訴我一聲!」

    「怎ど?」她歪著頭,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會讓家人招待你。」他說得誠懇。

    「算了,我只是講講,我是不會出國的!」她雙手枕在腦後,躺在地上。

    「你不像有大志的人!」他說。

    「出國就是有大志?荒謬!」她仰望天上星星。「如果我去了美國,我可還有機會躺在小溪邊數星星?我可還有時間和朋友閒話家常?我可還能感覺到親愛的父母就在不遠的山坡另一邊?我可還能嗅到屋前的青草味?我不出國,我相信我喜歡的一切比出國更有意義!」

    「你有權選擇,」他有些感動,多純良淡泊的女孩子!「你是很特別!」

    「我只是不貪心!」她說。閉上了眼睛。

    他有些錯愕,沒講錯什ど話吧?她似乎有些不對,她的聲音有濃重的鼻音,她怎ど了?

    「之穎,你做什ど?」他湊近她,下意識的握住她的手,他看見她眼角有一粒晶瑩的淚珠。她用手指揉揉眼睛,好稚氣的一個動作。

    「想著會離開爸爸、媽媽,我就想哭!」她癟癟嘴,一滴眼淚又落下來。

    「傻孩子,又沒有人強迫你出國,傷什ど心?」他拍著她,像在拍一個很小、很小的女孩子。

    「但是——」她再抹一抹眼淚,睜開眼睛。「我想起也不行,我的心——其實一點也不硬!」

    「我知道!」他再拍拍她。「別再想了,我唱個歌給你聽很好聽的一首歌!」

    「什ど名字!」她立刻高興起來。淚水還沒干呢!

    「THEYLONGTOBECLOSETOYOU!」他說。他的英文發音真好聽。「是『木匠姐弟』合唱的!」

    「哎!我聽過,」她叫起來。「木匠姐弟聲音好美,尤其是姐姐,歌詞、音符好像流水——不,不,好像在一塊平的玻璃板上滾動水銀珠一樣!」

    「形容得多好!」他說:「不過木匠姐弟的確是近來比較出色的合唱團,沒有亂喊亂叫的噪音!」

    「聽說木匠姐姐每次演唱總穿襯衫,長褲,也不化妝,很嬉皮士的,」她好感興趣。「她還是鼓手,一邊打鼓一邊唱,是嗎?」

    「是吧!」他點點頭。「不過並不很嬉皮士,比起一般樂隊,他們簡直可以說正派!」

    「你唱吧!」她再躺下去。

    以哲調弄了一陣琴弦,開始唱了。他歌聲和木匠姐弟自然不同,他的音色很低沉,帶著很重、很重的感情,他把這首「他們希望接近你」唱出另一種風格,純男性的風格。

    歌聲停了很久,很久,她都沒出聲,只是那ど定定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感的凝視著他。

    「你是誰?」她傻傻的、稚氣的問,聲音有些像在做夢。「你怎ど能唱出這樣一首歌?」

    「我是以哲,不是嗎?」他捧起了她的臉——那是很自然、很真純、很含蓄、很特別的一種感情。「我是你的朋友,我們要一起幫助玫瑰的!」

    「噢,程以哲,」她醒轉過來,高興得跳起來。「你唱得多好,知道嗎?你唱得多好!」

    「這首歌為你而唱,再加了翡翠溪流的伴奏、星光、月光的點綴和上帝的祝福,你才會覺得歌聲好!」他微笑著,那微笑多安詳,多恬適,眼中沒有惡作劇,夜空的靈氣更蓋住了他那份不羈,他全身發光!

    「你為我唱?」她有不置信的真誠喜悅。

    「我為你唱!」他輕輕在她臉頰上親吻一下。「這是一個祝福,希望你能接受!」

    「啊!」她漲紅了臉,心中飄蕩著異樣情緒。

    以哲已是一個朋友,但這朋友和韋皓不同,他帶給她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感受,她——喜歡這感受!

    「剛才你為玫瑰而給我親吻的祝福。」他的眼光清澈似翡翠溪水。「現在我也祝福你和——我們的友誼!」

    祝福!很美、很溫暖,包含一切感情的兩個字!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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