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你是女巫」。獄警走進地窖,關上門。「他們說你能讀透別人的心。」他粗俗地大笑,「那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想幹嘛?」
塔西婭低著頭,渾身僵硬。這是監禁時最糟糕的事,她不得不忍受羅斯塔.布魯多夫的騷擾。他是個讓人噁心的笨蛋,在監獄裡作威作福,以為肥短身軀上套個守衛制服就能隨意主宰別人。他還不敢碰她—目前為止如是—但他一天比一天放肆。
她蜷曲在角落的稻草堆裡,她知道他正盯著她。在關押的過去三個月裡,他們折磨了她良久。她原本就身型苗條,此刻更是瘦弱。原本象牙色的光澤肌膚此刻變得蒼白無比,和濃密的黑髮形成鮮明的對比。
獄警走近了。「今晚就我們倆。」他低噥,「看著我,想想會發生什麼吧,我會給你的最後一晚添點記憶的。」她慢慢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瞪著他。布魯多夫的麻坑臉露齒一笑,在髒兮兮的褲襠處揉搓著,邊盯著她邊開始自慰。
塔西婭瞪著他,她的眼睛深幽而寧靜,得自祖先的遺傳。眼睛的顏色是介於藍和灰之間的蒼冷色,就像冬季的內瓦河水。很多人都害怕她的目光會偷走他們的靈魂。俄國人都很迷信。從沙皇到貧民,對脫離世俗的東西總是敬而遠之。
這個獄警和他們沒什麼不同,他的笑很快就消失了,突然站立起來,一個不穩摔在地上。塔西婭還是盯著他,盯得他冷汗直下。布魯多夫跌跌撞撞地走開了,他看著她,感覺既恐怖又憎恨。「女巫!他們說的沒錯,早該把你吊起來燒死,燒成灰。」
「滾。」她低聲說。
他正要走,聽到有人來敲地窖的門。塔西婭聽得出,是她的女僕瓦卡想進來。一看到她,塔西婭先前的鎮靜消失怠盡。過去幾個月的非人折磨讓瓦卡老了好幾歲,塔西婭不忍看她悲坳痛苦的臉。
布魯多夫輕蔑地咂咂嘴,放她進來。「骯髒、黑心的女巫。」他咕噥著,關上了門走了出去。
「噢,我的塔西婭」,老婦人看到了女孩身上的枷鎖,「你變成了這樣—」
「我還好。」塔西婭低聲說,伸手握住老婦人的手。「這不算什麼,我覺得自己只是像在一個噩夢裡。」她的唇角劃過一絲荒涼的微笑。「我等著結束的那天,但似乎永無休止。過來吧,坐在我旁邊。「
瓦卡提起衣服的一角,沾拭掉眼角的眼淚。「為什麼上帝見死不救呢?」塔西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這都是怎麼發生的。但這是上帝的安排,我們必須接受。」「發生了那麼多事我都熬了過來,可現在……我熬不下去了!」塔西婭安撫著老婦人,「瓦卡,我們還有點時間。告訴我—你把信送到克裡叔叔那裡去了嗎?」
「我按照你的吩咐,把信交到了他手上。從頭到尾我都站在那兒,等他念完信後一支蠟燭都點熄了。他哭了,他還說『告訴我的侄女,我向她的父親,我心愛的兄弟伊萬發誓,我不會負她所托。」
「我知道克裡叔叔會幫我的。瓦卡,我求你做的另一件事呢?」
老僕人慢慢地從胸前的衣服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瓶。
塔西婭接過來,放轉瓶身,瓶裡的黑色液體緩緩地流動,發出油亮的光澤。她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喝的下去。「別讓他們把我埋了,」她的聲音超然冷靜,「如果我醒不過來,我也不想死在棺材裡。」
「可憐的孩子,萬一藥性太過了怎麼辦?萬一你死了怎麼辦?」
塔西婭仍是盯著藥液。「那也是命中注定。」她苦澀地說道,如果她不是懦夫,如果她得上天憐憫,她會體面地死去。她在地窖的小小角落裡禱告了很久,希望自己有勇氣面對命運的判決。而現在命運尚未成局。她常常置身於一堵看不見未來的命運之牆的後面,無處可逃。聖彼得堡的人都想要她死,即使她家財萬貫,也平息不了暴民的怒吼。
他們有理由憎恨她。她殺了一個人—至少她認為是她殺的。殺人動機、安排、證據……審判會上的一切都指向是她幹的。毫無懷疑的餘地。她在監獄裡的這幾個月來,祈禱成了她唯一的動力,但仍沒有新的證據可以證明她與這罪行無關。明天早晨,就行刑了。
但塔西婭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計劃,「你可以把我藏在墳墓裡,讓我秘密地生活下去」藏在墳墓裡……,如果她能假死,那麼就可以逃脫了。
塔西婭搖了搖了瓶子,藥液是從聖彼得堡的一個醫師處秘密買來的。她突然有了一種不真實感,「你還記得我們的計劃吧?」她問。
瓦卡不確定地點點頭。
「好」。塔西婭毅然地決定了。她拿起藥瓶,把藥喝了下去。「致:正義。」她說完,渾身顫慄地倒在地上。她將掌心置在唇上,閉上雙眼,等待最後一波反胃的感覺過去。「盡在上帝的安排中。」她說,手指鬆開,瓶子跌落在地上。
瓦卡跪在她身旁,綴泣著低喊,「哦,小姐—」
「照顧好我媽媽,盡量照顧她。」塔西婭撫摸著老僕人乾枯的灰髮。「去吧,」她低語,「快去,瓦卡。」她傾倒在小床上,瓦卡離開了。塔西婭覺得很冷,耳朵隆鳴。她很害怕,開始用力地呼吸。她感覺到心跳如雷,「吾愛及吾友已離去……」聖母悲傷的畫像開始變的模糊……「你可以把我藏在墳墓裡,讓我秘密地活下去,直到出頭之日。」她喃喃地禱告著。上帝,你做了什麼?爸爸,救救我……
原來這就是瀕死的感覺,所有的知覺都沒了,身體僵硬如石。生命如退潮般消逝,記憶遠去,將她放留在生死之間的灰暗地帶。「我的眼皮好重,這是否是死亡的徵兆……」「把我藏在墳墓裡……」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有知覺,直到開始做夢。她夢到的是刀刃、血池、十字架、聖跡,她發現這些都是聖像畫上的標記。聖約翰,尼基塔在葬禮上半掩著臉,嚴肅地看著她。夢像消失了,她又成了一個孩子,身在開普特裡的夏天,坐在鑲金的椅子邊上,兩條小腿在半空中晃呀晃的,一邊從金邊盤子裡舀冰淇淋吃。「爸爸,我可以讓「幽靈」休息一下嗎?「她問道,身旁有只白色的毛絨狗狗,一臉期待地看著她。
「當然行,如果你吃完的話。」父親的胡腮臉上露出了微笑。「塔西婭,你媽媽覺得我們或許可以給狗換個更好聽的名字……,雪球,或陽光—」
「可是它縮在我房間角落裡睡覺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幽靈,爸爸。」
爸爸溫柔地笑了。「那就如你所願地稱呼它,我的寶貝。」
場景又換了,塔西婭發現她置身於安基洛夫斯基皇宮的圖書館裡,四面都是書,還有鑲金子的皮毛。她聽見後面有聲音,轉過來,是她的堂兄米哈伊l。他逃開了,回頭做了個鬼臉。突然一把刀割開了他的脖子,鮮血汩汩流出,染濕了他的上好錦緞外套。鮮血飛濺到塔西婭的手上和衣服上。她放聲尖叫,轉身逃跑了。她跑到教堂,跑上台階,用力敲開厚實的木門。教堂裡點著千百支蠟燭,堂內燭火通明,蠟燭的煙瀰散開來,照得牆上的畫像忽明忽暗。耶穌、聖母、聖約翰,他們都悲傷地看著她。她跪伏在地,額頭碰到冰涼的石地板,開始禱告。
「安娜斯塔西婭.」
她抬頭,看到一位美男子站在面前。他發黑如碳,眼睛如藍色的冰火。她退縮著。他是魔鬼,為她先前的罪孽來索命的。「我沒想到會這樣,」她低聲說,「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求你,放過我—」
他漠視她的請求,筆直走向她。「不」,她叫起來,但他緊鎖住她的手臂,將她拉進無邊的黑暗。突然間那鐵臂消失了,他也消失了。她跌撞地回到了吵吵嚷嚷但卻光明的世界,她不用畏懼。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她從冰冷痛苦的深淵解救了出來。她還掙扎著想摸索什麼,然後就被冷酷地拉到地面上。
塔西婭睜開眼睛,看到身旁的燈光。她痛苦地呻吟起來。
克裡.開普特瑞夫臉出現在面前,他的聲音聽上去隆隆做響。「我想睡美人就是那個國家的象徵。事實上,我是在船上發現她的。肯定有位王子在世上其他地方尋找她的下落。」
「叔叔」,她想說話,但嘴裡吐出是幾個顫抖的音節。
他朝她微笑,額頭上佈滿了擔憂的皺紋。「孩子,你活過來了。」
聽到他的聲音塔西婭舒服了許多。他和爸爸長得很像,有一副當地人特有的外貌,凌厲的輪廓,濃眉、高顴骨、修剪成型的鬍鬚。和爸爸不同的是,叔叔對大海情有獨鍾。他早年曾服役於俄國艦隊,並最終建立起自屬貿易公司.他擁有龐大的商業艦船塢,每年都往返於俄國和英國之間運送貨物。塔西婭還是個小女孩時,就常盼望克裡叔叔來看她,因為他總是帶回一身鹽和海水的味道,並送給她異鄉的新奇禮物。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克裡說,「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復活了。我用力撬開棺材蓋的時候,你就像死屍一樣冰冷僵硬,幸好你又活過來了。」他停頓了一下,補充說「我說的太多了。來,我扶你坐起來。」
他扶起她的肩膀,把枕頭塞到她身後靠著,塔西婭發出抗議的呻吟聲。這裡是船艙,四面是紅色的木牆,舷窗上掛著繡花的天鵝絨窗簾。克裡往水晶杯裡倒了點水,遞給她。塔西婭剛想抿一口,立即泛上噁心的感覺。她的臉色蒼白,抗拒性地搖了搖頭。
「聖彼得堡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你的神秘死亡。」克裡說,想用這話題分散她的噁心感。「有幾個官員想要檢查你的屍體—包括內政部長,幸好你家人早把你藏起來了。你的女僕瓦卡把你送到我這裡,在其他人未發現真相之前安排好了葬禮。幾乎沒人會察覺到埋在地下的棺材裡其實裝著都是沙子。」他皺起眉頭,「你母親一生都貧苦,但我們還是不能把你還活著的消息告訴她。因為,她會控制不了告訴別人。真是遺憾。我真希望能想出其他辦法,可……」他遺憾地聳聳肩膀。
想到母親的悲哀,塔西婭心中絞痛。人人都認定她已死了,感覺真是奇怪,她知道,為了自己的所愛和愛自己的人,她別無選擇。
「你最好活動活動。」克裡說.
她吃力地把雙腿滑移到床邊,克裡支撐地扶著她,她慢慢地移動雙腿。她的關節疼痛,痛得她眼淚盈眶。克裡扶著她繼續活動,「我們走動一下,讓你活活血。」
「好的,」她歎息道,強迫自己移動。呼吸是如此困難,彷彿連自己的體重都無法負荷。她很冷—這一生都從未如此冷過。
克裡輕聲鼓勵她,扶著她繞地板慢慢的走動。他的手臂堅定地扶穩她顫抖的身軀,維持她的平衡。「必定是你父親在天堂裡安排他唯一的孩子經歷這一切。我記得我上一次看到你……」克裡搖了搖頭,「你在冬宮裡跳瑪祖卡舞,連沙皇都停下來觀看。那時候你那麼活力四射,跳舞時腳尖輕觸地板,在場所有的男人都希望做你的舞伴。離現在還不到一年時間……感覺卻像過了一生那麼長。」
她反應很難敏捷,跨出的每一步都痛苦萬分,每次呼吸都像肺裡著了火一樣難受。
「我們的船春天時會橫跨波羅的海,」克裡說,「為了躲開冰山,我們得在斯德哥爾摩停留,裝載完鐵材後去倫敦。那裡有什麼認識的人可以照顧你嗎?」他問了她好幾遍,她才聽明白。
「艾許伯恩,」塔西婭低聲說。
「你的表姐?恩……,聽上去不是很好。我對你母親的親戚不太瞭解,我不太喜歡英國人。」
「為——為什麼?"
「大不列顛帝國的紳士們都很虛假,更別提那些偽君子了。英國人認為自己是地球上最文明的種族,可他們的本質是相當殘忍野蠻的。他們內心的純真品行稍縱即逝—切記,別相信任何人。」克裡停頓了一下,意識到對一個即將在那裡開始新生活的女孩而言,他的評論有點讓人如坐針氈。他搜腸刮肚地想找出點英國人的優點,「不過,他們非常擅長建造優良的船隻。」
塔西婭露出了一朵微笑。她停下來,手握緊了叔叔的手臂。「spaseeba。」她耳語致謝.
聽到她的忠心感謝,他的臉色嚴峻起來,「塔西婭,我的侄女,你不用感謝我。我本該做的更多。在安基洛夫散基的髒手碰到你之前我就該親手殺了他。一想到你的母親會盲目地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這樣一個人,唉,我常聽到他的醜聞。他在公眾場合穿著女裝,每天抽鴉片,還有他那些癖好—」塔西婭打斷了他的講述,「好了,別再說了。」他扶著她向前走,「活動完筋骨後我會讓小弟送些茶來,你可得都喝掉。」
塔西婭點點頭.她想要休息,但克裡仍堅持扶她踱步,直到他認為足夠為止。他小心地扶她坐到椅子上。她看上去就像一個年邁而飽經風霜的老婦人。克裡給她蓋了毛毯。「小火鳥。」他稱呼她的小名,慈愛地握住她的手。
"爸爸。"她低聲呼喚。
「對,我記得他就是這麼叫你的。對伊萬來說,你就是世界上的一切。火鳥是幸福的象徵。」他笑道,「傳說中,日落後火鳥就如死去般沉睡,醒來後就獲得重生。」他拿過來一小包東西,放在讓她看得見的書架上。「你媽媽想把這些東西和你一起下葬,」他低聲說,「你可以帶著去英國,這些是你過去的回憶。」
"不。"
"拿著吧,"他堅持."總有一天你會認為他們有用的。"
塔西婭看了一眼,當看到金鏈上的十字架時,她的喉口一緊。這是她的祖母,加琳娜.范斯裡維娜生前每天配帶的飾物。十字架中間是一顆小鑽石,周圍有一圈紅寶石點綴。
項鏈旁邊是一個拳頭大小的畫像,上面是金光環繞著的聖母和基督聖童畫像。T塔西婭眼中噙著淚水,她看到最後一件東西,是爸爸的金戒指。她緩緩地拿起戒指,牢牢地放進掌心。
克裡慈愛地對她微笑,看到了她眼中的悲傷無望。「你現在很安全,」他低聲說,「你還活著,想想這個吧—這就夠了。」.
他走開了,塔西婭看著他的背影。她嘗試地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想濕潤下乾燥的嘴唇。對,雖然還不安全,至少她還活著。她的餘生將像被追逐的獵物一樣,不斷逃命,並想著何時才會結束。出路在哪裡?我還活著,她茫然地想著,等待奇跡的出現,等待幸福、解脫,等待發生奇跡,擺脫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