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漸漸地他卻發現,雖然剛開始被抓住時覺得噁心莫名,但見了這孩子臉上彷彿天塌下來砸中他那般悲、那般痛的神情,自己的胸口越來越是難受,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忍不住,抓著自己的衣襟,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發覺自己的指尖竟然輕輕地微顫著。
雲傾豁然明白,自己是真的認識這孩子的,否則身體不會對個陌生孩子有如此大的反應。
就如同初醒見著那黑衣人時心裡百味交雜,騷動騰亂得厲害,他那時眼裡只有那抹黑色身影,除了那人,誰都看不進眼裡。
心裡想靠近那黑衣人,雙腳卻定著不往前走;眼睛想多看那黑衣人,光是接觸到對方目光便直欲作嘔;在想心平氣相與對方交談,卻發現對方眼裡浮現戒備殺意時,一切詭異掙扎迅速退下,令他舉劍出招,但存理智,殺人保身。
而這孩子……這孩子也是一見心下便知……是更甚於那黑衣人……
他無法不去在意、無法忽視抹滅的重要存在……
「你不會吐的。」小春笑了一下,有些苦澀。他還不瞭解雲傾嗎?雲傾被人碰到是會想吐,可若是自己碰他,雲傾忍得的,一直都是如此。
對於自己放肆的碰觸,雲傾忍得、受得、心甘情願得。
同命蠱的影響小春是過來人,自然明白。當時腦海中雖空無一片什麼也想不起,但深入骨髓的那種愛戀卻不是輕易可以去除的。
一切只是挖了沙坑被掩蓋,沙礫底下該存在的依舊存在。誰從沒真正遺忘過誰,只稍一個眼眉,那感覺便會被身體緩緩記起。
兩個人僵持了好一會兒,雲傾不停皺眉,小春拚死不放,直至最後雲傾發覺那陣思心感還真的慢慢降了下來,思量暗忖片刻後問:「或許你該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我不能走?」
「你是為了救我,才失去記憶。」小春鬆了口氣,可還是牢牢摟著雲傾的大腿不放。「我不小心中了同命蠱,那同命蠱為子母蠱,子蠱有毒性,中蠱之人會忘卻前塵往事,鍾情於母蠱宿主。且子蠱還會吸食宿王體內真氣,待宿主氣血干竭後返回母蠱宿主體內供其為用。」
小春看雲傾臉色越來越下好,連忙說:「因為我之前大病一場,撐不下去,你才讓人從我體內移蠱至你身,可這蠱只要你不動真氣不使武功,是危及不了性命的。」
小春越說越急,道:「子蠱觸鬚纏著心脈,硬取不得,不過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將子蠱取出來,保你平安。」
雲傾靜默。他無法確認這小孩所說足真是假,倘若是假,那這孩子後頭必定有誰正在操控,或許正一個陷阱等著他跳入;但若是真,自己是心甘情願為這小孩換蠱,那麼……自己該是很看重這人,否則如何能視自己生死於無物,以命換命?
雲傾靜靜想,靜靜瞧著這孩子臉上焦急神情,他心裡忽地浮現不忍,那種不忍的感覺帶著酸楚、帶著心疼,帶著令他訝異的東西,緩緩充斥他的心扉。
而後他知,這趙小春所言,一切為真。
他的心裡,對這人有著令心緒翻騰的異樣情感。
那便表明一切。
「明白了,我不會走,你先從我大腿上下來。」雲傾的聲音有些冷。雖然的確沒吐,但還是有些不舒服。
「不,放了就走了。」小春倔倔地說著。
「再不放,我踹了你。」雲傾低聲說。
「你不會,要踹早踹了,這會兒這麼說,還不是踹不開。」小春抱著雲傾的大腿,雙手不捨地摸了摸,臉捱著對方蹭了兩下。
若是以前,他才不會這麼厚臉皮抱著雲傾大腿不放,可這次不同,他是差點失去他了啊,抱久一點也不嫌多,雲傾是他失而復得的寶貝。
這麼一蹭,引得大腿內側那些敏感的肌膚起了反應,雲傾低低地呻吟了聲,氣息被小春弄亂。
「呃……」小春一聽立刻鬆開手,往旁邊跳下。
小春搔了搔頭,發窘地說:「我忘了你現下不經摸,真對不住!」
發覺對方只是冷冷瞪著他,小春尷尬地哈哈了兩聲,最後選擇握住雲傾的手,將他拉離門口往床榻方向帶去。
他如今的手太小了,抓不全,只扣得住雲傾三指,卻仍奮力抓著直直往裡頭拖。
方才聽得雲傾要走,簡直把他嚇死了,他不能讓雲傾離開這裡到自己看顧不著的地方去,雲傾現下正需要他,可不能離開他。
雲傾深吸了幾口氣,正要軀使內力壓製藥性,卻聽得小春慌亂地說:「別動內力、千萬別動。我這藥很輕的,雖然沒解藥,可泡點涼水或過些時候便可以平復下來。」
雲傾望著小春,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孩子這麼關心他,他說他們是至交好友。可自己怎麼會和一個看起來這麼小的孩子交好自此,明明彼此年紀相距甚多,還有,某些地方,隱約令他覺得不對勁。
他蹙眉苦思,拜失憶所賜,那異樣之處,竟是半點而也說下上來。
小春見雲傾果真收回內力,鬆了口氣。
「為什麼不讓我出去?」雲傾問。
「外頭很危險,豺狼虎豹一堆,我不放心。」小春極有耐心地解釋道:「你在京城裡地位顯赫,是攝政雙王其中之一,京城裡一堆人視你為眼中釘,就連我爹和那熊將軍也巴不得你快些消失。你失了記憶又不能動武,消息若傳出去,我怕十個你都不夠死。你一個人在外頭絕對不安全,這裡雖然是烏衣教的地盤,我亦沒啥能耐,可蘭罄之前捉弄我時安了我個左護法虛位,現下他心神恍惚無法處理教務,正好讓我代了他的位子,保住你。」
眼前這人開口閉口念的都是蘭罄姓名,雲傾突然覺得心裡有些不悅。
他想聽的東西不是這個。他想這孩子用那軟軟的聲音,說出其它的話語來。其它應該得說給他聽的話,而不是蘭罄來蘭罄去。
小春拖著雲傾慢慢往裡頭走,緩聲說著的語氣有著不符合他年齡的心思:「要不你若想出去,便告訴我一聲,讓我陪著你。放你在此其實也是下下策,你那些近衛和烏衣教這些人我也不是信不過,只是他們終究不是我們,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外人難保他們不會有別的心思。反正,反正你有什麼事都找我便對了。」
「……」雲傾注視著小春牽著他的手,方方被抓住時的作嘔感覺奇特地緩緩淡去,再無蹤影。且聽見他那句「他們終究不是我們,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時,心裡那擰著的地方也舒緩開來。
原來,他想聽的就是這些。原來,他想得到的,便是這人口中一字一句,只為他設想的話語。
有點暖、有絲甜。雲傾嘴裡低聲念了一遍。「只有咱倆可以全心全意……」
全心全意、相互信任,不猜測、不懷疑,一顆心全部交託出去。
「嗯?你說什麼?」將雲傾推回床上,小春問。
「……」不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心思,雲傾瞥了小春一眼,將那份欣喜深深埋起藏好,隨後說道:「你不像個孩子。」
「我本來就不是個孩子。」小春彷彿雲傾說了什麼笑話一般,咧著嘴笑了出來。「你瞧我這模樣以為我小,其實是我練了回春功,移蠱時因功力盡散,才不慎回歸稚子模樣,我今年都二十……嗯……」
講到自己年紀,小春搔搔頭,屈指認真數起,「二十幾也忘了,出谷的時候十八,在外頭過了個年十九,後來又睡了兩年中算二十一,現下大概二十二了吧!」
「是了,是二十二!」小春大笑。
雲傾一愣,眼前似乎晃過些畫面,陽光有些閃耀,有個少年笑容如同旭日朝陽,猖狂放肆卻又令人挪不開眼。就像眼前的他一樣。
但隨即像針扎一樣的疼痛穿過他的腦海,逼得他不得不停止繼續回想。
「怎麼了?頭疼嗎?肯定是祛痛丹的藥效過了!」小春手腳並用地爬上床,緊張地在雲傾身上臉上摸來摸去,又是診脈又是查探地。
小春憂心地說道:「你別想得太厲害,這蠱是會讓人頭疼的,我待會兒便去弄些藥讓你帶著服用。你體質與我不同,我先前為自己開的藥方並不適合你,這重製藥得兩三天時間,你便忍忍。藥性我也會調緩,慢慢養好你的身體,雖無法替你除了子蠱,可也能解了子蠱毒性讓你拾回記憶不再頭疼。」
雲傾凝視著對方,不愉快的反應在這人微熱的掌心觸碰中一點一點地淡去,興起的是另外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他不曉得如何形容,溫暖,喜悅,還有莫名焦躁。他的心不停地激烈跳動,強烈得胸口隱隱作痛。
記憶雖然一片空蕩,但奇特的,他卻感覺無所謂。只要有這人在身邊。
雲傾伸出手,在小春白嫩的臉頰上掐了掐、擰了擰。而後他有些怔愣,奇怪自己為何會對對方做出這樣的動作。
小春嚇了一跳,隨後又是那燦燦然的笑容。」我小了以後這臉便是又圓又肉,你看不慣我瘦,這大餅臉興許較合你意。」
見小春笑了,雲傾的視線又被吸引,輕輕撫上小春的臉。
雲傾聽見自己說:「我喜歡你這樣笑。」沒有憂愁悲傷,心無畦礙,真摯純粹的笑。
小春笑道:「我喜歡你這樣說。」雲傾以前便常如此,說我喜歡你這樣、我喜歡你那樣。他那不愛笑,卻喜歡上自己笑容的雲傾。
小春第二回的笑,眼裡帶著點點淚光,在漆黑的眸子內閃爍著,如同子夜星子那般璀璨。
雲傾有些茫然,他伸出手想要碰觸那對眼睛,小春卻動了一下,差點叫雲傾手指戳進小春眼裡去。
雲傾心頭一驚,即刻將手移開,而後聽得小春說:
「今日就先到此吧,你剛醒來身子還虛著,我去替你熬些藥補一補,那同命蠱十分歹毒,我怕你身體會受不了。」
雲傾才想開口拒絕,讓小春留下,不料小春又說:「師兄他我也會看好些,他現下走火入魔神智不清,若有些作為類似挑釁,那也絕非惡意。你若碰見他,只要試著和他好好相處,別凶他,他倒不會對你怎樣。還有……你身上的同命蠱是子蠱,對他身上的母蠱會有所反應……
倘若實在不舒服,便和我講一聲,我再替你想辦法看看能否除了子母兩蠱的牽絆。」
聽得小春如此說,雲傾便是皺眉。
「怎麼了?」小春焦急地問:「哪兒不舒服?」
「我的確不喜歡見著蘭罄的那種感覺,」雲傾眉頭皺深得都能夾死蒼蠅了。「很難受。」
「……」小春張著嘴,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雲傾說:「胸口疼痛,不光是痛,跳得厲害而且喘不過氣來的那種難受。」
「……」小春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才扯出個笑容來。他輕聲說道:「子母蠱相互吸引,想我當初一見他便臉紅心跳直往他懷裡栽,你還能揮劍砍他沒朝他親過去,都算厲害的了。」
小春不知自己幹嘛想起當初在寫意山莊的地牢裡,雲傾說過的類似話語。雲傾說自己讓他心裡痛,見到了心痛,見不到也心痛,又說早知喜歡上一個人會如此折騰,當初索性一劍殺了他,便什麼事情也不會有。
而今的蘭罄所帶給雲傾的感覺,竟如出一轍。
小春心裡頭又嘔又苦,萬分不痛快。他手握得死緊,就想轉身跑去蘭罄那裡,小拳頭朝他揮揮。
雖知道子蠱移到雲傾身上後,雲傾本來就會對蘭罄生出感情來,稍早見著雲傾和蘭罄如同仇人一般時他還小小高興了一下,然而……然而原來該有的還是存在,從未因他的僥倖而消失。
奶奶的!
小春心裡頭咬牙切齒不爽快,臉上卻硬是撐著不動聲色,省得讓人家發現他臉皮薄,連這點刺激也承受不起。
小春隨口說了句:「天色已晚,你休息吧!」便同手同腳,僵直地往外走去。
雲傾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小春離開的背影,小春走得快,一點也不停留,直到關上房門,皆無回首。
雲傾抓著自己衣襟的手更緊了。
小春突然走了,走得如此迅速。雲傾倉惶的神情顯露在臉上,卻抓也抓不住那人,只得任那人離開。
小春的離開時比那黑衣人帶給他的感覺更為強烈,雲傾皺著眉,隱隱的頭疼令他心緒翻騰暴躁不堪。
「趙小春……」他反覆喃念著這個名字。
你為什麼離開?
◆◇◆
小春從雲傾房裡出來後,也不知該往哪裡去,站在長廊上吹了好一會兒風,發覺原來夜裡都這麼冷,冬天近了。
他跳上屋脊,坐在老朋友朝風獸旁,抬頭是黯淡無光的星與月,在最高處迎著風,他與它等待著不知何時才會升起的朝陽。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要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
小春突然想起移蠱時雲傾說的這句話。
他其實也明白雲傾和他在一起之後綁手綁腳什麼都不能做,幾次生離死別更是七情俱傷,痛得幾乎沒自絕下了地府去。
如今雲傾失去了記憶,忘記了他,那麼……那麼他是否也該公平些,讓雲傾就此解脫,離他而去。
對於雲傾小春一直有著愧疚,當年若非自己出谷撞見了他,而雲傾又身中月半彎這種奇毒,他們兩個怎麼也不會彼此弄著弄著,便湊在一起,而後越來越難分難捨,直至最後陷入泥沼當中。
小春總覺得倘若雲傾沒遇上他,碰上的是個更可人乖巧的女子,那麼雲傾便不會落得今日這番地步,每天每夜在那裡痛苦。
他更這麼想著,其實雲傾並不是真的愛上他,只是剛好第一個引雲傾動情的人是自己,雲傾心裡又無存男女之別,不懂同為男子世俗不容難以相戀。加上自己後來又不忍拒絕,兩個堂堂男子這才不幸攜手,共赴龍陽之路。
小春歎了口氣,總覺得自己拖累了雲傾。
想起雲傾那番話,小春心疼的厲害。
他的雲傾原本無心無情對什麼都無所畏懼,卻讓自己這個混小子牽累至今,心軟了也脆弱了,才說出那樣的話來。
「為他生、為他死,為他牽腸掛肚一輩子……」小春喃喃念著,眼眶熱得厲害。
早知如此,當初便應該狠下心拒絕雲傾才是,他這麼喜歡這個人,哪可以讓這人傷心至此,說出如此難受的句子來。
一路走來,因為蘭罄的事,因為他爹與死去的娘親,他害得雲傾多慘,幾回露出難受的神情,都是心如刀割。
或許、或許解蠱毒的藥並不該制,或許、或許就讓雲傾從此忘卻那段不堪的感情也好。從今而後無論雲傾再喜歡上誰都與他無關,他得放開那人,讓他能夠笑得開懷,不再如此神傷。
「你在想什麼,躲在屋頂上哭鼻子?」身旁突然傳來聲音。
小春嚇了好大一跳,眼淚一時收不回去掉出眼眶外,琉璃瓦上屁股沒坐穩,整個人隨之往下滑去。
一隻手伸了出來抓住他的領子將他帶回。小春抬頭一望,這才發現來人是誰。
「七師兄!」小春帶著鼻音的嗓音叫了聲,「你三更半夜跑到別人家屋頂上做什麼,想嚇死人嗎?」
小七把小春放好,搖著把扇子,蹲在他旁邊似笑非笑地說:「誰曉得你發什麼愣,我都來了一盞茶時間了,就你沒發現我而已。」
花園裡幾個黑衣人眼神灼灼,正盯著小七看。
小春往下喊了聲:「沒事,這是你們家教主的七師弟!」
小春這麼一說,底下人才散了,繼續巡邏去。
「欸,「小春轉頭望了小七一眼,見他臉上帶著的又是張新面孔,若非聲音和以前一樣,那兩顆虎牙也還在,他還真認不出來。
散了心裡頭那些沉重心思,小春揚了笑道:「師兄今日書生扮相倒是挺俊,可這湮波樓不比往日,現下只是茶館來著,沒了美姑娘,您穿得再俊也是白搭啊!」他這師兄就愛美色,這點小春可是記得。
小七刷地聲合起扇子,在小春頭上敲了一記道:「小混蛋別要嘴皮子,你師兄我可是特地來找你的!」
「啥?」那扇子是鐵的,小春被敲了一記,當下腦袋像被撞了的鍾一樣,嗡嗡嗡地直響。
「南方起了疫病,興許會往北方蔓延。你師兄我命苦,得跟那些所謂八大門派南下去攻魔教燕蕩山,想起我師弟你醫術是師父誇過的,便來向你討些藥傍身。」小七環胸說道,臉色有些莫可奈何。
「得。」小七這番話是說覺得他的醫術好,特地來找他拿藥,小春心裡一樂便笑開了來,應聲許了。」你三日後來取便成,我多做些讓你帶去。」
小春想了想又道:「當初八大派搞的事還沒歇下啊?」
小七嘖了聲,點頭說道:「也不知那個兔崽子走漏魔教教主走火入魔如今生死未卜之事,我本來以為拿了個副盟主的位置便可回去覆命,誰知這事一出,換成得去燕蕩山送死了。瘟疫耶,聽說都掃倒幾個城鎮了,這一去還得了。」
「有我在你不會死的!」小春用力拍了拍小七的背笑道。
「是了是了!」小七說:「天下都知道你是神醫。」
小春頓了頓,又說:「只是大師兄這回真的不太樂觀,我為他做的那些藥,他連一顆都沒吃,走火入魔筋脈逆損之狀越來越重。大師兄只怕是趕不及你們圍山之前恢復了,而魔教若真被攻破,死傷肯定慘重。」
「魔教散了也好。」小七蹲在屋頂上煽著扇子,一臉不關己事地道:
「大師兄失蹤以後,烏衣八仙還活著的都去找他了,頭頭不在,底下那些人亂得不像話,其它門派接連挑釁,他們便接連反擊,弄得這陣子死人多一倍,棺材店老闆賺翻天。你臉皺成這樣子,師兄肯定是沒法子救了。烏衣教沒人出來主持大局,散了也好,那裡頭不是我說,你沒見過,那妖魔鬼怪特多。要全放出籠弄得一團亂,到時肯定連個安穩睡覺的地方都不會有。」
小春頓了頓,又問:「可別人圍堵燕蕩山,師兄你去湊熱鬧幹嘛?」
小七哼了兩聲,「吃撐了才和他們去圍山,我只是取了個副武林盟主的位置走不了而已,當是去湊湊人數,晃一晃兜個圈看看風景便走人。腦袋壞了才跟他們一起打,我又不是不知道大師兄為人,真讓他知道同門師兄弟胳臂肘往外彎,他不把我剁了我隨你。」
小春笑了笑,往下頭的廂房一指,說道:「大師兄在裡頭,去不去看看?」
小七合起扇子說:「不去!走火入魔的瘋子有什麼好看的。」
「我給他下了藥,他大概睡了。」小春心想,他這七師兄心裡大概是還有芥蒂,雖然神情一派淡漠毫不在意,可畢竟同是宮裡出來的,這兩人在神仙谷那幾年就不太來往,到了外頭想必也是一樣。
小七還是搖頭。「我兩日後來找你拿藥,後日便要出發往燕蕩山去,先回家裡頭抱我那四個小美人溫存溫存。」
說罷,小七一躍下了花圃,刷地又把扇子攤開來,大搖大擺在花園裡踱了踱,聞聞這頭的鮮花,望望那頭的盆栽,最後悠哉悠哉地停在蘭罄門前。
小春注視著小七,最後發現小七還是走了進去。
畢竟同出一門,師兄出了那麼大的事,也是想關切一下。他這七師兄心裡還是挺軟的。
哪知進去了沒半晌,屋裡頭突然乒乒乓乓響,花瓶盆栽倒地碎瓦聲傳來。
小春一驚,從屋頂上站了起來。
這時他家七師兄紅著張臉從屋裡慌亂跑出,髮束零散髮絲凌亂,身上衣服被碎得沒一處完好,蜜色的肌膚都裸了一大片出來。帶著光澤的肌膚上,還有幾處可疑殘紅。
「趙小春!」小七吼得大聲,震動房舍。
小春尷尬地笑了兩聲,「大師兄中了我的春心動,忘了解開。」
小七本是想向這八師弟要解釋,可聽到解釋,氣得反而吼得更大聲。他朝屋頂叫囂道:「你個渾小子居然下春藥,下春藥就算了,還沒良心到叫我去看他!」小七簡直快被氣瘋了。
「都說是忘記的唄!」小春喃喃自語兩聲。
他家七師兄嘴巴又紅又腫的,身上衣衫破爛,褲子不見了,身上也斑紅點點。仔細瞧過後,小春忍不住大笑出聲:「瞧你這模樣,該不會是被大師兄給怎麼了吧?咱神仙谷幾兄弟手足情深互助互愛的,大師兄一時衝動控制不了,七師兄幫幫他也不會怎樣啊!大家都是男人,沒損失的!更何況大師兄又是個出了名的大美人,七師兄不也挺愛美人嗎?」
突然一柄鐵扇子破空射上屋脊,打在小春額上,讓他唉呦慘叫了聲,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格老子個熊,我教你再幸災樂禍!」小七狠狠地啐了聲,「混小子!」
以前在谷裡還不覺得這八師弟如何,而今多接觸過幾回,總算能明白江湖上一大票人提及這傢伙時,總是一臉牙癢癢,恨不得剝其皮、抽其骨的模樣了。
◆◇◆
恍恍惚惚過了兩日,小春埋首藥房內寫方子熬草藥,蘭罄沒去看、雲傾也同樣沒有。偶爾雲傾會走過他的窗前,凝視他好一會兒,待他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雲傾已走。
雲傾倒是聽他的話,沒和蘭罄起衝突,不過每回兩人遇見便像娛蚣見著雞,總是僵持半晌,深情地瞪著對方直到有一個人反身離去,才化解僵局。
從第一日到第二日,互相對峙的時間漸漸縮減,小春有種很不好的感覺,心裡害怕這兩人這麼凝視下去,搞不好有一天會擦出火花,真的培養起感情來。
第三日原本要來拿藥的小七沒出現,派了四個姑娘來。
小春一見那四個溫柔婉約的美人兒,奶奶的,眼睛都直了。
他這七師兄看起來就和他差不多德性,怎麼人家那麼好命能左擁右抱四個如花似玉的美眷,他卻得面對蘭罄和雲傾這兩團錯綜複雜的死結。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啊!
正當小春望著四個美姑娘口水直流時,黑影佇立窗前望了他好一會兒,看看手腕處的繃帶,又看看他。小春顧著對那四個姑娘解釋藥性,沒理會他,讓那黑影就悻悻然甩頭跑走了。
過沒多久白影便來了,那人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地看著他,小春僵了僵,立刻加快速度將東西全塞進麻布袋裡,叫那幾個姑娘扛走,而後趕到那個臉色不是太好的人身前。
「怎、怎麼了?」小春焦急地問。
雲傾輕輕哼了聲,小春胸口一顫,後才聽雲傾低聲說:「頭疼。」
小春立刻從懷裡掏了藥瓶出來,斟茶倒水完全一副小媳婦模樣,伺候雲傾。
那四個姑娘拿了藥又望了小春和雲傾幾眼,交頭接耳低笑著走了。
小春側過頭從雲傾身旁探過去,好奇那幾個人在說些什麼。但就見姑娘們水蛇腰扭啊扭,嬌臀擺啊擺,蕩得他魂都跟著去了。
「趙小春!」雲傾低喝了聲。
「在!」小春立刻拉回神魂,筆直地站好。
「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恢復記憶?」雲傾問。
「呃……我正在熬藥……這藥大概連續服用半個月便能見效。」小春說。
當日他對自己下掹藥,又拉又吐狂洩毒性,幾天光景便恢復記憶,可雲傾生得這麼美,仙人降世來著的,他怎麼也無法狠下心來讓雲傾又是拉又是吐……光是想,小春都覺得很可怕……
雲傾有些煩躁,他這幾日不見小春也煩,見著小春也煩,而後又有那蘭罄前後左右在他身邊晃,晃得他更是心煩意亂。加上體內真氣忽冷忽熱衝擊內腑經脈,雖服了小春的藥不致感到痛楚,卻又仍感到坐立難安不得平靜。
為了去除這種令人厭惡的感覺,他拚命回想自己失去的東西,哪料過於強逼的結果,竟是連那祛痛丹也鎮不住,頭每日每日隱隱地疼。
「一顆藥效不夠,你以後每日給我兩顆服用。」雲傾壓著額角道。
「不行。」小春立即回決。「藥是三分毒,服多傷肝敗腎,對你身體不好。」
「你當日一次用量多少?」雲傾問。
「呃……一次三顆……不過我那情況特殊,與你不同。你別老想記起什麼事情,否則毒蠱愈壓反彈愈大,只會讓你頭痛更加劇而已。」
「可我怎能不想,每回只要見著你,就覺得心裡煩躁。」雲傾幾乎是吼了出來。心裡煩、心裡燥,沒日沒夜想著這只有一丁點的小娃兒,想著為何心裡總滿滿的是他,直到自己都快受不了。
小春被雲傾這麼一吼,愣了愣,有些苦澀地笑了出來。
他拉著雲傾往藥房裡頭走,讓雲傾在長凳上坐下,而後自己爬到桌子上坐好,低聲說:「我替你按按便會好一些,你別心煩,也別氣。」
小春面對著雲傾,手掌放在雲傾兩側額邊,力道適中地劃著圈,替雲傾揉捏那些緊繃的穴位。他見雲傾雙眼睜著直視自己,失笑道:「眼睛閉起來,不會讓你難受的。」
雲傾緩緩閉起雙眼,在小春細細動作下,羽睫輕顫。
小春散了雲傾烏黑柔順如絲絨般的發,手指深入其中,緩緩按壓推拿。
雲傾的臉幾乎靠在小春胸膛上,聞著這人身上傳來的淡淡藥香味,感覺身上似乎有什麼在作動,讓他的身體某個部分隱隱灼熱起來。
小春的手指與掌心帶給雲傾又酸又麻的感覺,他的呻吟含在喉間,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帶著隱晦的愉悅。
「小常你做什麼?」
蘭罄的聲音突然傳來,小春的手抖了一下,從雲傾發間收回。
雲傾睜開眼,不滿地望向小春,他想向小春抱怨為何不繼續,卻見小春轉過頭去注視蘭罄,眼裡早已經沒有自己的存在。心頭突地一空,那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又浮了上來。
「沒做什麼。」小春往蘭罄望去,可定睛一看,卻差點沒給蘭罄嚇死。
蘭罄手裡拖著一隻比他還大的野豬,渾身都是血,而後朱唇微張,露出血淋淋的笑容,直盯著小春看。
「你們抱在一起。」蘭罄說:「我看見了!」
這樣一個笑,笑得小春頭皮發麻,他連忙說:「你眼花了,哪有抱在一起?」
聽小春這麼說,雲傾心裡頭感覺更糟了。他想伸手去扯小春,卻見小春那雙小手暗暗朝他擺了擺,他看得懂,那是要他別輕舉妄動。
雲傾心裡頭氣,可也不知自己氣些什麼,幾番苦惱不得抒解的結果,竟是伸指擰了那肥嫩的小手一下,惹得小春深吸了一口氣。
「你跑哪去弄這麼大頭山豬回來?」小春納悶。
這幾天蘭罄每一次出去回來就會帶上這樣一件東西,剛開始是別人家的鴿子、鳥還是雞,後來越獵越大便成了鹿虎豹,今天還帶了豬回來,照這樣推算下去,趕明兒個若是出現了頭張牙舞爪的大黑熊,他都不會驚訝。
「林場。」蘭罄指了個方向。
「皇家林場?」小春失笑。自己忙於製藥沒理會他的時間,這大師兄倒也能自得其樂,自己找樂子。
蘭罄收起笑容,瞥了小春身後的雲傾一眼,而後將那頭豬扔進藥房裡,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竟砸在小春熬了一整天的藥鍋之上,頓時鍋裂藥濺,燙得沒死全的豬突然醒過來,淒厲高聲地哀嚎兩下。
「我的藥啊!」小春當場是叫得比那隻豬還淒慘,一整天的心苦就這麼沒了。
蘭罄二話不說立刻跑上去對野豬補了兩腳,而後視線繞過小春,偷瞧了眼雲傾,有些扭捏地說道:「那個,白白,這個給你吃,我吃飽了。」
蘭罄一直站在雲傾面前等待雲傾的表示,雲傾在蘭罄靠近時心神猛地晃蕩,呼吸急促,感覺自己的臉似乎熱了起來。
不想這個穿得像只烏鴉的人一直停留在自己眼前,更不自己心緒任其影響,雲傾發覺時,自己竟已伸手翻出梅花針扣在指尖,要發出去。
然而對方卻也同時感受到他的敵意,汗毛全豎了起來,發亮的眸子直盯住他。
雲傾突然一窒。
誰的聲音在腦海裡迴盪著,低聲傾訴著,不肯散去。」我答應你,不傷他。不傷你,也不傷他,將他看成與你一樣,即便他舉劍向我,我也不會還手。」眼前一黑,帶起暈眩,沒有鑽心之疼,卻叫他萬分難受。
他知道,那說話之人,是他自己。
他承諾過誰,給過誰承諾?即便失去記憶也不能忘的,深植骨血當中,最重要的誓言。
不傷誰,和誰?
記不起更多東西,但這片段已令他幾乎喘不過氣,雲傾硬讓自己收起暗器,連帶著對面站著的人也在瞬間,將殺意泯滅不見蹤跡。
只是殺意退卻,那人卻還是等著他的回應。興沖沖地。
雲傾咬牙,知自己若無表示,這人肯定地老天荒都還會等下去,好不容易叫自己吐出兩個字:「謝謝!」卻發現捧著裂鍋正傷心的小春聽見這話猛地一個回頭,竟死死地盯著自己看。
蘭罄得了雲傾的道謝,把之前氣氛微妙的一切全忘光,掩著面害羞地跑掉了。
小春眨了眨眼,突然用一種悲愴的口吻自怨自哀地道:「就曉得放你們兩個在一起,早晚會處出感情來。他居然對你這麼好,還送一頭豬給你,而你不但沒殺他沒砍他,還和他說謝,果然,果然是會有感情的!」
「……」聽得此言,雲傾擺了張冷臉給小春。「我只是想讓他早點走。」
小春被雲傾那張冷臉一冰,心裡更是痛。「不用說了,我曉得。對,一切都是同命蠱的緣故,那的確會讓你有愛上他的錯覺,我哪能怪你。」
「趙小春……」
「可惡……」小春低吼了聲。不過這樣便吃起醋來,小春真覺得自己如今簡直像個妒夫,妒意如同滔滔江水綿延不絕,氾濫成災酸死自己了。
「趙小春,你再說一次我與你是什麼關係。」雲傾開口。
雲傾頓時了悟自己與此人的關係並不單純。他記起的誓言,不傷的是誰與誰,他醒來後身邊只圍繞著哪兩個人,當中所指,不言而喻。
小春張口結舌了一陣,嘴角扯了扯,還是說道:「就朋友唄……」
「朋友?」雲傾瞇著眼,壓根不信了。不只因為若是朋友,他絕不會做那種承諾,還加上他看見小春這時,冷汗涔涔一臉心虛。
可小春卻還硬生生說道:「生死相許、刎頸至交的那種……所以我們感情很好……蘭罄都嫉妒的那種好……」越說,小春聲音便越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