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收到心語傳來的電子郵件,說她父親想見他,要他找個時間正式登門拜訪。
這太突然了,再加上她字裡行間透著不安,用詞小心翼翼過了頭,他不得不思考,是否發生了什麼他不曉得的事?
最後還問了句:「你不會拒絕吧?」
拒絕什麼?他有什麼理由拒絕?如果打算和她長長久久地在一起,與她父親見上一面是必然的呀,她為什麼一副怕傷害到他的樣子?
看來是宴無好宴了,他只希望,這鴻門宴不會太難熬。
他苦笑了聲,買了些禮品,正想穿過馬路,一名男子橫衝直撞地與他擦身而過。
宋擎皺了皺眉,跌退兩步,揉揉被撞疼的肩,弄不清狀況。搞什麼鬼呀,在跑馬拉松嗎?
目光順著往後移,發現身後追著氣急敗壞的中年男子,口中嚷著一些咒罵詞,宋擎瞬間恍然大悟,反應迅速地拔腿追上。
拜他平素勤練跆拳道所賜,身手利落得很,優雅的長腿一踢,在空中劃了道漂亮的弧線,將人給踢得七葷八素,同時穩穩地接住拋飛的皮夾。
「什麼不當,你當竊賊,真夠長進啊!」宋擎諷刺地哼了聲。見對方不死心地想搶回皮夾,自然就免不了一展身手。
一記手刀劈去,這回他沒留情,狠狠給了對方一點教訓,在下一記拳頭送出去之前,那人已鼻青臉腫地逃跑了。
宋擎本想追上,但留意到身後的男子正氣喘吁吁地追來,他只得放棄,轉身往回走:「這皮夾是你的吧?」
「呃,對!」尹伯安伸手接回皮夾,邊調勻呼吸,「年輕人,身手不錯嘛。」
「用來對付幾個社會米蟲還可以。」
「現在這個社會,像你這麼見義勇為的人可不多了。」
宋擎笑容溫淡:「沒什麼,舉手之勞罷了,下回多留意些。」
「唉,等等!」尹伯安趕緊叫住轉身想走的宋擎。
「還有事?」宋擎不解地停下來。
「為了表示謝意,請你喝杯茶,賞不賞臉?」像是料準了他會說什麼,尹伯安趕在他開口前搶先一步:「拒絕就是看不起我哦!我不喜歡欠人,就當是讓我還你一次人情吧!」
宋擎想了想:「好吧,如果你堅持。」
☆☆☆
他們找了家茶坊,坐下來後,尹伯安開始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嗯!不錯,這小子挺俊俏的,言行談吐不卑不亢,充滿正義感,又不驕矜自滿,很投他的緣呢!
如果說——
一道想法很快地掠過腦海,他開始評估這個可能性。
這麼強烈的打量目光,任誰都不會沒感覺的。宋擎抬起頭,對上他思量的眼神。
「相親吶?看那麼仔細!」
「看得順眼的話,不排除這個可能性。」尹伯安一臉認真。
「和你?!承蒙錯愛,心領便是。就算真有這種癖好,我也會選個年齡相近一點的。」
咦?這小子有幽默感呢!
小語太過文靜,就是需要這種沉穩中又帶著風趣的男人,才能鮮活她的生命。
這下,尹伯安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了。
「想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是我女兒。」
這讓宋擎感到意外:「怎麼,令嬡乏人問津?」
「什麼話?!」尹伯安不服氣,「這可不是我在自誇,我女兒漂亮得沒話說,氣質也是一流的……」
宋擎搖搖頭,阻止他翻皮夾找照片的意圖:「我不想知道。」
「你不信?」
「不是。」
「那是怕我女兒配不上你?小子,我告訴你,我女兒可嬌貴得很,娶了她可以讓你少奮鬥三十年呢!」被人當面拒絕,顏面無光,當然得爭上一口氣。
宋擎不溫不值,淡淡地說:「我寧可娶心愛的女人,兩人同心奮鬥三十年。」
過於溫柔的神態,令尹伯安看出了端倪:「你該不會已經有心上人了吧?」
「是啊!」宋擎也坦誠不諱。
「難怪你對我的提議不動心,能說說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嗎?」
不過是要他和小語交個朋友,多點選擇罷了,他卻連看一眼都不想,想必對他女朋友有極堅定的信念,教尹伯安怎能不好奇呢?
「她很——」宋擎撐著下顎,認真地思索起適當詞彙,「該怎麼說呢?就像一彎清淺的小河,溫和靜溫,只要和她在一起,我浮躁的情緒總是可以奇異地撫平,讓我的心,不知不覺地以她為依歸。
「她的好,很難用言語去形容,只有真正見過她。和她相處過才能體會。不否認,她也是自小備受寵愛的千金大小姐,但卻沒有一丁點奢華驕矜的氣息,溫婉善良,讓人想不疼惜她、不為她心動都難。不知不覺中,就已經愛她好深好深了,也因為有這分拋捨不去的依戀,再多的遺憾,我都能包容。」
「遺憾?」
「沒人是十全十美的吧?我也有需要她包容的地方呀,我就曾為了強烈的自尊心,不只一次地惹哭她,但她也包容了。愛就是愛了,哪能計較那麼多。」
「這女孩很幸運。」
見識了宋擎不為外物所惑,對感情堅貞執著的態度,不能說服他和小語認識,讓他更加扼腕,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宋擎真的同意了,他恐怕也會對這個年輕人不屑一顧吧!
看了下表,宋擎三兩口解決掉杯中剩餘的咖啡:「有句話——如果你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的話,就當我多事好了。」
「什麼話?你儘管說。」他倒很好奇,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小子,會「教誨」他什麼。
「感情,不是金錢買得到的。我沒有詛咒令嬡的意思,但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看待她的感情和婚姻,那麼,她永遠得不到真愛。」
說完後,宋擎從容地站起身:「謝謝你的咖啡。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走了,有緣再見吧!」
尹伯安愣了好半晌,等他回過神時,對座已是空蕩蕩的。
唉,真是可惜了,他難得第一眼就這麼欣賞一個人呢!
☆☆☆
就在那個週末,宋擎親自上尹家登門拜訪。
在門口,尹心語顯得憂心忡忡。
擎,如果……我爸爸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宋擎有趣地挑眉:「例如呢?」
呃?!尹心語呆了下,差點就不打自招。
這表情惹得宋擎失笑出聲:「好了,心語,我早有心理準備了。今天不是醜媳婦見公婆,是準女婿會岳父,你放輕鬆點,我都不緊張了,你擔心什麼?」
那——打勾勾。
「要我選,我會這樣。」宋擎低下頭,迅速在她唇上輕啄了下,「這有沒有比打勾勾更具說服力?」
尹心語被逼得嫣頰飛紅,頭都抬不起來了。
「小語,你還想在外頭磨蹭多久?還不快請我們的客人進來坐。」屋內傳來尹伯安的聲音,似乎頗為不悅。
女兒全心維護一個動機不明、根本不清楚人格優劣的男人,全然不理會他的憂心和勸告,也難怪他要不爽了。
外頭的宋擎拍了拍她的手要她安心,然後才與她一同進屋。
尹伯安第一個接觸到的,就是兩人手牽著手、相倚相偎的姿態,他皺起眉,正想說點什麼,目光往上移,對上那張並不陌生的臉孔,他微張著嘴,忘了原先要說的話。
「伯父您好,我是宋——」顯然的,宋擎的狀況也沒好多少,自我介紹的話都還沒講完,就全卡在喉嚨裡。
不會吧?!這、這、這……擺什麼烏龍?!
這人就是心語的父親?那、那……見鬼了!他到底跟他說了什麼啊?!沒事淨在人家面前大放闕詞,結果……這該算有緣千里來相會,還是冤家路窄?
畢竟是在商場打滾過的,驚訝過後,尹伯安很快地恢復正常。
「宋先生是嗎?我們是不是見過?」
他是真的忘了,還是在作戲?
宋擎疑惑地抬眼望去,捕捉到對方眼中一閃而逝的趣味,終於恍然大悟。
要玩嗎?好啊,奉陪到底,誰怕誰呀?
「大概是尹伯伯記錯了吧!如果我們真的見過面,我『一定』不會忘記尹伯伯跟我說過什麼的。」
他心裡可也不爽得很。兩人相遇那天,是在心語告訴他,她的父親要見他之後——這表示,尹伯安早就知道他和心語的事,卻還當街推銷他的女朋友?這糟老頭就寧可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不信任自己女兒的眼光?
幸好那天遇到的是他,要不然,女朋友被賣了他都還不曉得。
這小子在威脅他耶!尹伯安感到有趣極了。
「那大概真的是我記錯了。」無賴地裝完迷糊,很快地又扮演起慈祥的長者,親切地招呼著,「坐啊,別站著發呆。」
「好的,謝謝。」宋擎不動聲色,靜觀其變。
不錯嘛,這小子挺沉得住氣的,來日大有可為。
尹伯安讚賞地揚起笑:「聽小語說,你們正在交往?」
「是的。伯父不會反對吧?」明知故問的老頭!
「何以見得我一定會反對?」搓湯圓的竅門,他最在行了,就不信這年輕稚嫩的小伙子鬥得過他。
「噢,不是的。因為前幾天,碰到有人當街推銷自己的女兒,我才會想,父親的權威自古以來都是不容質疑的,但尹伯父看來很民主,應該會尊重女兒的意願才是。」
這小子!好話壞話全都說盡了,他還能說什麼?
卯上了是吧!可以!他尹伯安要是玩不過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這大半輩子不是白混了?
「不尊重又能怎樣呢?女兒大了,可由不得我。不過你說到這個,倒讓我想起有個人曾說,我女兒這輩子永遠得不到真愛,想接近她的人,都是為了名利,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看法?」
宋擎突然有種被自己搬的石頭給砸到腳的感覺。
爸!我都說宋擎不是這種人了,你還……
不明內情的尹心語,以為父親是在質疑宋擎的用心,當下又驚又急,好怕宋擎不堪受辱,拂袖而去。
但,她所擔心的情況並沒有發生。
「會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不清楚心語的美好,只要見過心語的人,都會明白,她值得人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宋擎不疾不徐,見招拆招。
「所以說那個人是有眼無珠,才會對我家小語不屑一顧?」噢,刁難人的感覺果然快意!誰教這姓宋的小子這麼不給面子,當初拒絕得這麼果斷,害他顏面無光,不小小戲弄一下、出上一口氣怎麼成?
「我只知道,堅守自己的信念最重要,別人要不要她無所謂,她有我在乎疼借就夠了。」就尹伯安能耍賴裝迷糊啊?!他宋擎也能。
「是嗎?」尹伯安冷笑,「可外人並不是這麼想的,你怎麼證明,你對小語是認真的,而不是別有所圖?」
爸!尹心語嚇得驚跳起來。你不要再說了!
接下來的話肯定不能聽,她好怕宋擎受不了。
見尹心語急得淚都快掉出來了,宋擎一改閒適從容的態度,擰起了眉:「夠了,不要太過火。」
他指的是,要玩也要點到為止,可在這種情況之下,尹心語當然會解讀成另一種意思。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我、我、我……我無意羞辱你,真的,真的……
尹心語慌了手腳,拚命道歉。
「心語,」宋擎趕忙接過她,安撫她驚惶不安的心靈,「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誤解了——」
「她有誤解嗎?我的確是質疑你——」尹伯安閒閒地又丟來一句,非得逼他失掉冷靜不可。
一聽到這話,尹心語整張臉都白了。
我爸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對你瞭解不夠深,你別放在心上……
「我說別玩了,聽不懂嗎?」宋擎楊高音量,「你快向心語解釋啊!」
尹伯安回得更令人吐血:「我為什麼要?」
可惡!這死老頭!宋擎咬牙暗罵。
見兩人關係幾乎要降到冰點,尹心語一時無措,眼看著豆大的淚珠就要滾落。
「你沒看到心語已經嚇成這樣廣嗎?要我認輸,我投降就是了,為什麼一定要惹哭她?」
擎,別在意我爸的話,別輕易放棄我,好嗎?尹心語仰著淚眼,乞諒他望著他。
「不是的。心語,你聽我說,我們只是鬧著玩的,你別理會這種男人之間無聊的意氣之爭。」
是嗎?你沒騙我?
「當然。我和令尊之前就見過面了,他還說要介紹我們認識,怎麼可能反對我們在一起,你別被拐了。」
這才是他老神在在的原因,他早已從尹伯安的眼神中,讀出了對他的賞識與認同,之前的種種刁難,只不過是面子上掛不住,所以宋擎才敢放膽陪他過招。
「喂,小子,你就這麼有自信吶?」尹伯安不怎麼甘心地回他。
「你再企圖製造混亂,我就拐你女兒私奔去!」宋擎出言威脅。
有沒有搞錯?拐他女兒,態度還比他更囂張、真是沒無理!
「小語,你不會真的和這小子私奔吧?」尹伯安向女兒尋求聲援。
尹心語想了想,回了個自認為最公正的答案——除非爸不再欺負宋擎。
言下之意,他要是再不識相,女兒真的會私奔給他看,這——小語擺明了整顆心都是向著宋擎的。
尹伯安洩氣地揮揮手:「算了,算了,你要真看上這小子,老爸還能說什麼?」
小臉亮了起來,尹心語不敢置信地確認:爸,你是說真的?
「你不是一向都很信任自己的眼光嗎?我也只能相信我乖女兒的選擇了。」
爸,謝謝你!
尹心語奔上前,欣喜地摟住父親表達感激。
「別撒嬌了,到廚房去看看晚飯準備得怎麼樣了。」
尹心語看向宋擎,對方輕輕點頭,給了她一記溫柔的笑容,她這才放心離去。
一等她離開了兩人的視線,宋擎立即斂去笑意,神情專注地道:「你支開心語,是有什麼話想單獨告訴我吧?」
尹伯安也沒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問:「你真的認為,小語值得擁有真愛?」
「值不值得,見仁見智。重點是,她已經擁有了。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但是誠如我之前所說,人沒有十全十美的,而我愛她,所以我能包容她的一切。我們共同相處了六年的時光,所以我很肯定。如果我還有一丁點的遲疑,那麼今天我也不會坐在這裡。」
聽他這麼一說,尹怕安似乎是放心了。
「你知道,她的失語症是怎麼造成的嗎?」
這倒令宋擎感到意外:「不是天生的?」
一般無法言語的人,多半是因為雙耳失聰而失去了學習語言的管道;但是心語既然聽得到,他怎麼從沒想過,很有可能是後天因素?
「三歲之前,小語還能開口說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牙牙學語的逗趣模樣。」
「那後來呢?」宋擎心急地追問。
一碰上小語的事,他就無法維持鎮定了。
尹伯安發現了這一點。這才是宋擎從一進門,他就處處刁難最主要的原因。意氣之爭是其次,最重要的,還是試探他。
這宋擎甚至還為了小語跟他大小聲呢,一點都不怕得罪他。
「就在她三歲那年,我因為生意上的事,得罪了幾個人,而那些人竟然不擇手段地趁小語的母親帶她上公園玩耍時,綁架她們母女來威脅我。我報了警,前去營救時,正好就見到那一幕——」
「什麼?」宋擎屏息以待。
「小語的母親試圖逃脫,惹惱了那些人,慌亂之中,竟從三樓的陽台失足跌了下來——」頓了下,尹伯安仰起哀傷的眼眸,「再補充一點,那時,心語的母親已經懷孕了,再不到兩個月就要生產,是一屍兩命。」
宋擎倒吸了口氣,再也發不出聲音。
「那一幕,就活生生地在小語面前上演,她瘋狂地尖叫,像要喊光胸腔裡的空氣一樣,拚命地以尖叫傾出滿腔的恐懼和哀痛,喊得聲嘶力竭……逃過那場劫數後,她整整病了一個月,身體康復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到後來,即便想開口,也發不出聲音了。
「雖然小語不說,但我知道她一定是將母親的死歸咎到自己身上。她覺得媽媽要不是為了帶她去公園玩,絕不會發生這種事,所以她自責。也或者,她是下意識的想以『失聲』來懲罰自己;看過無數心理醫生,只得到這樣的結論。」
宋擎揪著心,胸口悶痛得無法言語。
那時的她,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呀!她該怎麼去承受這活生生、血淋淋的一幕?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帶給她的傷害與衝擊,遠超出她當時所能承載的,才會在潛意識裡壓抑著自己,逃避開口,躲入自造的無聲世界。
「那麼——如果給她相當於那件陳年往事的強烈震撼與刺激,她也很有可能突破心靈窒礙,再一次開口說話?」他凝思著問。
「是有可能,但那只會逼瘋她。」尹伯安面帶憂色地道。
宋擎歎了口氣。的確,他是不敢冒這個險、不捨得她再去承受那些。
「就這樣吧,往後的事誰知道呢?我只要她平平安安地陪在我身邊,那就夠了。」
「好好對她,我只剩這個心頭寶了。」
宋擎堅定地點頭:「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她、不捨她受到傷害。」
「那就好——」
聽到腳步聲,兩人同時有默契地止了口,望向聲音發源處。
你們在聊什麼?
宋擎笑笑地朝她張開雙臂,等候她翩然而至,然後呵憐地護住,供她棲息。
「我們在較勁。」
較什麼勁?
宋擎溫柔地親親她:「當然是在較勁看誰比較愛你啊!」
尹心語淺淺一笑。這,就是她要的幸福,很平凡、很簡單,只要能這樣永遠與他相依相守,她便再無所求。